消失的拓達

一

我叫米楚，今年十七歲，除了身邊有一個叫小七的朋友，不記得之前的任何事情。

我曾很用力地去想，想到頭痛欲裂，也只有拓達這樣一個名字。關于其他，毫無記憶。

每每此時，小七就會很貼心地安慰我:楚楚，那都是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那么小七，拓達到底是誰?他是否也會像你一樣，叫我楚楚?

彼時，一個英俊少年自櫻花樹下穿梭而行，我跳起來，沖上前很唐突地問道:請問，你是不是拓達?

那少年停了腳步，嘴角浮了笑，難道現在流行這樣打招呼了嗎?我窘掉，原來你不是拓達。

拓達是誰?我又是誰?這是半年來一直纏繞我的問題。在這陌生城市陌生校園里，我不斷尋找著答案。可結果只有失望。

我低著頭，準備走掉。那少年扯扯嘴角，你不打算知道我是誰嗎?我懨懨的，既然你不是拓達，那么打擾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搭訕，我只是在他走近時，有著那么熟悉的感覺，這感覺和小七一般溫暖。

小七站在旁邊一個勁扯我衣角，我瞪她，她小聲嘀咕:楚楚，他是22中風云人物宣武啊!你知道這所學校的女生為了能和他說一句話，要費多少周章嗎?我瞪她，那又怎樣?

楚楚，你要放掉心中包袱，才能真正快樂!可是小七，我連這包袱是什么都不知道，要如何快樂?

二

為使父母不擔心，我每天都假裝很快樂，可我真的不快樂。

由于搬家匆忙，爸爸新調的單位并不對口，媽媽總是盯著天氣預報看個不停。

每當我用詢問的眼神看他們，媽媽不是沖進廚房就是收拾屋子，爸爸永遠都同一個答案:住膩了一個地方換換環(huán)境。

我看小七，你不是也住膩了一個地方換換環(huán)境吧?小七嘿嘿傻笑，難道你不希望我在你身邊嗎?我便沒了說辭，可目光閃躲間，我還是看出了什么不一樣。

我曾試圖從過去的日記里尋找蛛絲馬跡，可別說日記，和之前有關的一切東西都消失不見。媽媽解釋，搬家倉促，可能弄丟了。

我知道那是他們不想讓我回憶起過去的借口。所以，我只能自己尋找記憶。

說這話時，我和小七正經過學校的籃球場，場上宣武一記漂亮的灌籃迎來滿堂喝彩。我說小七，拓達也會打籃球嗎?小七立即警覺起來。

你看，連小七說起拓達兩個字時，目光里都起了波瀾。爸爸在我第N次提起拓達時，終于爆發(fā)了。

他說米楚，那已經成為過去，你這樣糾纏下去到底有什么意義!我噤了聲，媽媽在那兒默默淌眼淚。

拓達成了我生活中的禁區(qū)。

那天的陽光很好，空氣很清新，我撇嘴拉拉旁邊的小七，那我們走吧!小七不情愿地挪步，宣武隔著眾人的目光，叫了聲:楚楚!

我皺眉，請問有什么事嗎?我不習慣陌生人叫我楚楚。宣武似乎沒看出我眼里的不耐煩，說打球好熱，我又沒帶錢，你能請我吃冰棒嗎?

我剛想說不，小七卻搶在我面前，用歡娛的聲音說:好啊好啊!我真想用白眼球砸死她。可小七已拉著我的胳膊，往校外方向走去。

陽光下，宣武的身影投在地上，與我和小七的影子糾纏在一起，跌跌撞撞。

三

水吧里，宣武微笑著看我，楚楚你人真好，請我吃冰棒!我看他一眼，呶嘴，你不用謝我，錢是小七付的!小七坐在那兒便笑得像朵花一樣。

沒想到，隔了一天，他就找上門來。

宣武站在女生宿舍樓下，拜托每一個上樓女生叫一下502的米楚，說有人在下面等她。然后在她們手上寫一串號碼，微笑著說謝謝!

我懶懶地躺在床上，聽那些女生在走廊里用尖細的聲音喊:502米楚，樓下有人找!

那個晚上，小七笑到肚子痛。說楚楚你知道嗎?樓下公用電話亭居然站了一整排女生，每個人手上都有一串相同的號碼!

我翻個身，繼續(xù)盯著床鋪發(fā)呆。那又怎樣?

怎樣!你猜那號碼是哪里?竟是精神病院熱線!

你是說，宣武把那些給他傳話的女生給耍了?

小七拼命點頭，但估計那些女生得把這仇算在你頭上!

算我頭上?那水吧……我用可憐表情看小七。宣武在樓下等了一個小時未果后，讓最后一個女生捎信上來，明天下午兩點校外門口水吧見，如果我不出現，他就天天在女生宿舍樓下報到。

那女生上來后，用憤怒的表情向我表達了她的不滿。她說米楚同學，自己惹了麻煩，何必連累街坊!于是，我投降了。

可如今，我要真去了水吧，估計死幾個來回都不夠。所以，小七在我的軟磨硬泡下，朝水吧飛奔而去。

四

我一早就發(fā)現了小七的異常。她總是將床頭的箱子鎖得死死的，連去澡堂洗澡也要隨身帶著鑰匙!而今天，竟破天荒第一次忘了帶鑰匙。于是，我知道了箱子里的秘密。

原來，她是認識拓達的!

小七在日記里寫:“第一次初遇拓達是在籃球場，他對我笑，那笑像四月春風。”

拓達真會打籃球!怪不得小七在籃球場看到宣武時，腳下像生了釘子般再難挪動。

第二篇日記里寫:“我以為洗澡都要開著浴霸才行，三十度的天氣里，我洗到大汗淋漓差點兒中暑!別人聽了都笑我白癡，只有拓達，他拍拍我腦袋，說你真有趣!”

原來小七竟還有這么弱智的時候!要是讓宣武知道，不知會有什么反應。

小七在后面寫:“今天拓達說他喜歡我神經大條的樣子。這大概就是愛情的模樣?”

拓達喜歡小七?難道占據我唯一記憶的拓達，喜歡的人是小七?

“今天遇到一個很有意思的女生，她說我沒什么特長，就是腿長!她看拓達的眼神里，像裝滿了月光。”

天吶!腿長這不是我經常和小七炫耀的嗎?難道那女生，是我?在失憶的過去里，我只是一個暗戀拓達的人?

彼時，門外響起腳步聲，我飛快將日記本合上放回原處，小七耷拉著腦袋出現在門口。

當她用八個字總結了此次出行:貨不對版，買方退貨!我就很沒素質地大笑特笑起來。

那應該告訴他，現在是賣方市場!有個山寨的先將就一下不行嗎?小七白我一眼，你知不知道愛情是一件很純潔的事情!

可是小七，過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又怎能將一切輕易忘記!突然間，我就對宣武充滿了敵意，仿佛是他的出現才讓小七忘掉那個叫拓達的男生。

所以，當宣武像鬼一樣從我面前冒出來說喜歡我時，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你到底喜歡我什么，我改還不成嗎?

五

宣武不但沒被我的話嚇到，反而更加猖獗起來，他說米楚同學，我不知道拓達是誰，但我有信心去代替他在你心里的位置!

我好氣又好笑。氣的是就算宣武在學校里萬眾矚目，憑什么我要同樣臣服!好笑的是，在過去我最多是一個暗戀拓達的小角色，現在連故事女主角都為宣武展露笑顏，我卻停留在一段虛無的過去里，不肯出來。

我看著手中的日記，發(fā)起呆來。在得到鑰匙那天，我就偷配了一把。我想不明白，為什么日記里的小七和現實里出現了偏差。

日記里她寫:“你是否曾貼心貼骨地愛過某個人。”現實中她反復在白紙上寫“宣武”兩個大字。

日記里她寫:“拓達有深深的眉，寬寬的額，眼里像落滿了星星。”現實中她自言自語，宣武怎么可以那樣圣若神明!

日記里她寫:“我覺得她似乎也喜歡上拓達。”現實中她花團錦簇地問我，是否真不喜歡宣武。

日記里和現實中，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小七?她到底愛的人是拓達還是宣武?而我，看到小七和宣武走在一起時，為什么會有小小的不開心?我想我一定是替日記里的拓達不開心!是小七變了心!難道那些字字句句都是假的嗎?可連我這個外人看過后都可以記住其中每一句話。

拓達喜歡藍色，喜歡黃昏，喜歡藍天白云下牽起她的手游走。我將這些一遍遍謄寫在白紙上，任周末的暮色一點點湮沒了天際。

我向他們保證再保證后，爸爸終于在幾個月前同意我除了周末，其余時間可以住校。而媽媽用擔憂的眼神望我:楚楚，你真的可以放棄尋找過去?

我點頭，違心而充滿歉意地點頭。這種歉意在他們看到我寫在白紙上的字句時，再次涌了上來。

屋里的媽媽聲音哽咽地問:怎么辦?這孩子好像想起了什么。爸爸渾厚的聲音明顯蒼老了許多，除非她再喜歡上什么人。

再喜歡上什么人?一瞬間宣武的臉龐竟一閃而過。我站在屋外的雙腳僵在那里。如果宣武和我在一起，那小七是不是就不會忘記拓達?而我，也可以讓父母安心。

六

我決定和宣武在一起。

我說這話時，像一枚小型炸彈在宿舍里炸開了，負傷最嚴重的當屬小七。

小七在聽到我的宣言后，有那么深的憂傷溢了出來。她走到我面前，用怯怯的語氣問:楚楚，你真的打算和宣武在一起嗎?

我不答反問，難道你不希望我快樂嗎?而這快樂只有宣武才能給我。日光傾城的午后，我問宣武，你說喜歡我的話還算不算數?

他笑，流光溢彩。我說過，我不知道拓達是誰，但我有信心去代替他在你心里的位置!

宣武站在月光升起的操場上，打個響指，地上的焰火便騰空而起。小七在日記里寫:“我多希望在星光滿天的夜里，看煙花開滿天空。”

宣武站在女生宿舍樓下，分七天買通七個女生來到我面前。每人只說相同一句話:主保佑你們在一起。小七在日記里寫:“我告訴拓達，同一個愿望被不同的人連續(xù)說七天，就會靈驗。”

宣武拉我的手穿過一條條街道，來到最喧囂的街頭，說這個女生是我今生最愛的人!小七在日記里寫:“我告訴拓達，如果愛我就在人最多的地方向全世界宣布。”

……

宣武所做的一切，似乎正是小七在日記里期盼的那樣!這是巧合還是其他?我望著宣武，看不出任何端倪。你為什么要喜歡我?

宣武望望天又撓撓頭，是啊，學校里有那么多比你漂亮比你溫柔的女生，我為什么要喜歡你?

雖然我告訴自己，是為了讓小七不背叛拓達，才故意和宣武在一起。可在聽到這些話時，我的心瞬間注滿了憂傷。難道，我真的，喜歡上他?

不!怎么可能?!我要尋找的是一個叫拓達的男生啊!

喂!小姑娘，我逗你呢!在你突然冒到我面前，問我是不是拓達時，我就喜歡上你了!宣武用手輕揉我頭發(fā)。

哦，拓達。那個對小七溫柔體貼千依百順，在日記最后一頁消失的拓達。

七

小七看我的目光越來越復雜，仿佛千言萬語拎起又放下。她說你喜歡宣武嗎?喜歡嗎?

是啊!我喜歡宣武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在看到宣武時會有淡淡的歡喜，在想到拓達時會有莫明的鈍痛。

宣武看我越來越清瘦的臉龐，說怎樣才能讓你真正快樂起來?我笑，慢慢笑出了憂傷。宣武用力看我，楚楚，如果有一天讓你重回記憶，我是說如果，你愿意嗎?

重回記憶?我想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整顆心卻快要蹦出胸膛!我不知道宣武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關于過去他又知道多少?我說宣武，請你給我些時間，讓我想想!

我一個人走在空蕩的街上，電視上說這是個臺風多發(fā)的季節(jié)。

回到家，媽媽正神情擔憂地守在電視旁。爸爸將手中的報紙翻得嘩嘩響。報紙頭條上寫著:臺風可能近期登陸我市。

等播音員用呆板的聲音，說未來幾日全國大多數城市，天氣仍以晴好為主時，媽媽重重吁了口氣。也許，我真的不該再讓他們擔心，真的應該放棄尋找過去。包括拓達。

我看著明顯憔悴的爸爸和日益消瘦的媽媽，說如果，有一個男生愿意來幫你們照顧我，你們會不會反對?

我以為他們會反對會責怪。可他們只是用欣慰的語氣問我:小七知道嗎?

小七?爸媽要不說，我都快要忘掉的小七。

學校新建了宿舍樓，本來八人間的宿舍變成六人間。小七被分調到其他宿舍時，我正和宣武在外面看動物表演。

對小七不是沒有想念。好多次路過小七宿舍門口想進去找她，可一想到拓達，我的心就又硬了起來。我相信總有一天，拓達會回來找小七。而在這之前，我不能讓小七再喜歡上其他人!

可今天，爸爸語重心長地說楚楚，你終于肯開始新生活，我和你媽吃再多苦也值得!還有小七，她知道這些肯定很開心!

她怎么會開心呢?她曾落寞地偷偷跟在我和宣武身后，任夕陽漸漸染紅了山色。她曾在宣武怯怯吻上我額頭時，落下傷心的眼淚。她曾……

她說如果你真的喜歡宣武，我替你感到高興!可那笑看起來凄楚又荒涼。

爸爸繼續(xù)說，真難得那孩子為了你，寧愿放棄保送大學的機會，一起轉學過來。

小七?為我轉學?

我?guī)е鴿M腹疑問離開家，走在學校的林蔭路上。彼時的天空已隱約能聞到初秋的味道，那味道像極了宣武眼里的清洌和淡淡憂傷。他說，為什么不試著放棄過去呢!

也許他說得對，不管過去發(fā)生什么，拓達是誰，那都已成為過往。可在我決定放下一切，告訴小七，無論她喜歡上誰我都不再阻攔時，突然忘了呼吸。

是宣武!那個自櫻花樹下穿梭而行，嘴角浮了笑問難道現在流行這樣打招呼的少年，那個說我不知道拓達是誰，但我有信心去代替他在你心里位置的宣武，此刻正和小七抱在一起!

小七在最后一篇日記里只寫了一句話。她說:“我看到他們抱在一起。他和她!”

當時，我很想知道那個“她”是不是我?可現在，我只想知道宣武和小七，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為什么會和小七在一起?為什么天空沒有一絲云朵，窗外的風卻突然裂出聲響!

八

原來我的記憶里真有一場臺風。

很多次夢里，我都會夢到那樣的畫面。漫天的沙塵，呼嘯到讓人心驚的風里，大面積的建筑物倒塌，大片的磚瓦橫飛，還有一連串的失蹤名單和千百雙流著淚的眼。

而如今，在宣武用力撲到我身上，將我緊緊護在懷里，旁邊的樹干狠狠砸到他背上時，我就想起了一切，想起了所有關于拓達的過往。

原來，拓達真的那樣溫柔體貼對她千依百順，而那個她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我站在沒有一絲云朵的天空下，哭著喊著不聽拓達的任何解釋，我說小七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和她!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永遠!

如果當時的我不那么任性，肯多花一秒鐘時間聽他解釋，那么后來，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了吧!可那時的我，驕傲又敏感，相信自己的眼睛更勝過任何。

時光倒轉。

有人說看到小七單獨找過拓達，有人說拓達用手拭去她溫熱的淚水。

那天，我不顧天氣預報中說會有臺風登陸，不管媽媽百般勸阻，我要去找拓達，當面問清一切。可當我找到他時，小七正在他懷里!

我痛心地沖進風里，并沒發(fā)現天空已突然變色，我在日記最后一頁寫:“我看到他們抱在一起。他和她!”

那時的我，并不知道眼睛也會騙人。不知道小七的爸爸患了嚴重腎病，她找拓達幫忙，希望家境優(yōu)越的他可以借錢給她。那個懷抱，只是友情式的擁抱。

當我?guī)е抟猓阍诩依锟次萃馀_風肆虐時，拓達正在去往我家的路上。他說小七，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獨楚楚不可以!

我不知道那場臺風刮了多久，久到我哭到睡著再醒來時，拓達已消失不見。自此，我成了一個失憶的人。一個在失蹤人員名單里看到拓達兩個字，昏倒后不記得任何事情的人。

父母為了我搬了家，換了學校，連日記都放到因內疚隨我一起轉學的小七處保管。可他們沒想到，我忘了一切，獨獨記憶里卻留下拓達的名字!

宣武，希望我快樂的宣武。為了解開我心中的結，說服小七與他合演一出讓我重回記憶的戲。在那之前，他通過小七知道了關于拓達的一切，然后幫我一一實現了日記中的愿望。

2007年夏。

我在爸媽擔憂的臉龐里醒來后，卻再也找不到宣武，找不到那個在臺風里不顧一切把我埋進他懷里的少年。

臺風過后，四處殘壁。我像每一個失去至愛的人一樣，四處尋找。可從黃昏到晨光，再到日薄西山，我卻再也沒見過一個叫宣武的男生。

我堅信那些失蹤人員名單里一定沒有宣武的名字，他一定怨我怪我在最后叫的仍是拓達的名字，才選擇離開。而我，只是在拓達兩個字前面，說了再見。

九

我叫米楚，今年二十歲，除了身邊有一個叫小七的朋友，還在尋找一個叫宣武的少年。我記得和他之間的點點滴滴。

我問小七，你說愛情真的是一件很純潔的事情嗎?小七笑，憂傷四溢。感慨07年的臺風很奇怪，幾乎席卷了大半個中國，卻有一個近乎曖昧的名字:橘色溫柔。

彼時，陽光細碎，秋波蕩漾。

我在日記里寫:“這座城市再也沒有刮過臺風，那是唯一也是最終的一場愛情臺風。它讓我看清自己最真實的內心。那里面，住了一個叫宣武的少年。我相信，在某一天里，終會與他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