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守護的秘密

01

認識茄子是在初三。那個時候是秋，天空很藍，空氣里漂浮著桂花的香味。茄子喜歡無法無天在校園里嚷嚷，驚擾得白云四處逃逸。茄子是我兄弟，比我小一歲，但長得高大英俊，沒有任何跡象能說明他和茄子沾親帶故。我叫他茄子，他叫我黃瓜，說這樣才算物以類聚。

初中的生活，風輕云淡。雖然面臨中考，我和茄子卻沒有任何壓力。我們倆時常戴著墨鏡，手拉手在校園拉風地前進。引來很多女生的側目或是白眼。茄子坐在我后面，中間隔著一排座位。老師講課時，茄子就在底下畫投籃的松鼠或是下蛋的烏龜?？傊炎硬幌矚g學習，熱愛繪畫。

學校北面的圍墻上有個洞，因為被荒草掩蓋，所以沒人發現。我和茄子發現后，從洞里鉆過去。圍墻的另一邊是一座不小的山。路上是細碎的石子，兩旁怪石嶙峋，凸凹的巖石像一張張巨獸張開的口。荒草肆意生長，藤蘿縱橫交錯。這樣一個地方，似乎還沒人來過。我和茄子發現這個地方后，立下誓言，不告訴任何人。這個地方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每天放學后，我和茄子偷偷鉆過圍墻，躺在后山草地上吹風，看天。茄子說這樣的日子很快樂，而我覺得這樣的日子缺少了點什么，也許是愛情，也許是理想。季節的風吹了一年又一年，我懵懂的愛情還沒有發芽。

02

陳霜霜是在一個月后轉進我們班的。陳霜霜不是個漂亮的女孩。皮膚有些黑，身材像干癟的稻草，說起話來咯咯地笑。陳霜霜坐在了我前面，她是一個活潑的女孩，和我有講不完的話。我也喜歡和陳霜霜講話，借以打發無聊的時間。

但在老師接連幾次的警告后，我們不敢再頂風作案，繼而轉戰地下——寫紙條。開始紙條的內容都是探討彼此的興趣愛好。后來，話題漸漸轉移到茄子身上。當陳霜霜知道茄子這個綽號后，咯咯笑了。不可否認，陳霜霜笑起來有點好看。

我習慣和陳霜霜在一起，茄子逐漸被我遺忘。吃飯，買零食，放學回家，我都和陳霜霜在一起。陳霜霜喜歡討論茄子。譬如茄子喜歡什么類型的女孩，喜歡吃什么東西。關于茄子的一切，陳霜霜都有興趣。

終于，我做了一個夢:在一條冗長的走廊上，我和陳霜霜并肩走著，有風吹過來。快到走廊盡頭時，陳霜霜突然回過頭說，黃瓜，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喜歡……陳霜霜的睫毛撲閃撲閃，她的話沒說完，我就醒了。我很想再次入夢，聽陳霜霜把話講完，可惜睡意全無。

我和茄子的關系終于破滅了。那天，我帶陳霜霜闖入后山。在那片怪石嶙峋，荒草叢生的草地上，陳霜霜像一只快樂的小鳥。我和陳霜霜饒有興致欣賞周圍的風景，完全沒想到茄子會像一頭猛獸突然蹦出來。他狠狠地將我撲倒在地，兇神惡煞地說，為什么要違背誓言?為什么?他勒得我的脖子很疼，我氣喘吁吁說不出話。陳霜霜將茄子拉開，我才得以解脫。

我對茄子說，陳霜霜是我好朋友。從今以后，也是你的好朋友。這個地方，是我們三個人的秘密。茄子對我的話漫不經心。我和陳霜霜走在前面，他甩胳膊踢腿走在后面。陳霜霜頻繁回頭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

03

陳霜霜由給我寫紙條，變為由我傳紙條。陳霜霜的紙條經過我傳到茄子手中。但茄子似乎很少給陳霜霜回紙條，我記得的只有一次。

陳霜霜依舊熱鬧地和我在一起，話題同樣不離茄子。這樣的話題讓我心寒，我問陳霜霜我們是否可以換個話題，陳霜霜啞然。我約陳霜霜在學校后山見面。我早早去了，陳霜霜姍姍來遲。我和陳霜霜就那樣并肩走著，周圍的巖石像惡魔的臉。陳霜霜突然神秘地對我說，黃瓜，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喜歡茄子!我屏住的氣終于泄了出來。

陳霜霜又說，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人，我點頭稱是。我和陳霜霜就那樣走著，來到一塊絕壁前。絕壁下面草莽叢生，陡峭的巖石上橫長著一顆松樹，陳霜霜調皮地騎在松樹上，我也小心翼翼地坐在松樹上。遠山如畫，郁郁蔥蔥。望著蒼茫的草莽，我的心一陣發寒。當我頭眩暈得很，準備上去時，才發現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雙腿顫抖的我，無法回到陸地上。我把這個事實告訴陳霜霜后，她頓時哭了。

山谷的風習習吹來，最讓我們惶恐的是聽到了松樹喀嚓的聲音。我的雙手抓住巖壁上凹進去的地方。幾乎一剎那，我的身子似乎突然加重萬斤。我扭頭回望，松樹已經斷裂。陳霜霜緊緊抱住我的腰，身子懸在空中。我的雙手緊緊抓住巖石的棱片，石塊扎進了我的肉里，手指血肉模糊。陳霜霜眼里充滿了絕望的恐懼。一個奇怪的念頭突然閃現在我腦海，我一旦松手，便可以和陳霜霜永遠在一起。

我感到體力漸漸透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陳霜霜嘶聲哭喊。我很快從幻想中清醒。是的，我們不能死。至少不應該死在這個地方。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我似乎也忘記疼痛，拼命地往上挪。雖然離地面不遠，但還是花費了很長時間，才安全到達地面。

我舒了口氣，像一堆爛泥貼在地上。我說，我們沒有死掉。陳霜霜說她躲過了這劫，不知道能否躲過下一劫。我想，陳霜霜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瞞著我。

04

周末的一天，我在音響店買了幾張舊碟。碟將我的褲兜漲得鼓鼓的。一群小混混攔住我，估計他們以為我兜里裝的是錢。所以，他們四個人將我堵在了一條巷子里。我開始想和他們奮起一搏，當看到他們不屑的眼神，我開始惶恐。為首的一個金毛胖子說要我交出錢，不然，我就得躺著出去。

他們漸漸向我逼近，我顫抖著想摸地下的磚。這時，我聽到身后傳出一句雄渾的聲音:看你們誰敢欺負我兄弟。我回頭看，茄子弓著身子，胳膊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像一個超級大力士。茄子直視金毛胖子，眼里滿是怒火。我看到形勢開始有利于我們，抓起了地上的磚。

對方終于停止前進，金毛胖子和茄子對視了半分鐘，終于慢慢退了出去。等到金毛胖子走遠，茄子像一只泄氣的皮球，一下子癱軟在地。我和茄子的關系又恢復到了從前，茄子說我們永遠是兄弟。經過了一場生死劫難，對一些事情，我開始變得淡然。

一次上課前，我走進教室，看見黑板上寫著幾個赫然大字:陳霜霜喜歡茄子。全班同學看著那幾個字議論紛紛。陳霜霜的目光瞥向我，那是一種憤恨的目光，直擊我的心臟。陳霜霜說，她喜歡茄子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一定是我泄密。我無從辯解。以后每次上課時，陳霜霜不再寫紙條。而茄子則把陳霜霜當成陌生人，見了面也不說話。

陳霜霜變得沉默，茄子卻異?；钴S。秋漸漸深了，當枯黃的葉子在小鎮漫天飛舞時，陳霜霜說要離開小鎮。我說去送她，她說不用。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茄子身上。

事實上，陳霜霜沒有走。她依舊每天按時上課，按時下課。學校后面的后山，又成了我和茄子的天地，陳霜霜不再踏足。我問茄子是否喜歡陳霜霜，他說不喜歡。我說我喜歡陳霜霜，茄子無比驚訝。茄子說，不管如何，我們的兄弟情誼永在。

那樣的年歲，彼此的情感就如一汪清泉。冬天到來時，茄子買來兩副手套，送給了我一副。陳霜霜卻對我不冷不熱，她始終認為是我泄密她喜歡茄子。

05

我完全沒料到陳霜霜會給我寫情書。那天，我從抽屜取政治課本時，王陽同學從過道跑過，撞到我的肘子，我手中的課本掉在地上。同時掉在地上的還有一封信。王陽撿起信，在班里大聲讀起來。

陳霜霜的臉頓時青一塊白一塊，那分明是陳霜霜寫給我的一封情書。王陽煽情地念著，班里一片嘩然。我撲過去，從王陽手中奪過信，王陽拽著信不放，我用力一扯，信被扯成兩半。

王陽朝我扮鬼臉，我再也按耐不住，一拳揍在了王陽的鼻梁上。王陽像小丑一樣嚎叫起來。茄子跑過來扯扯我的衣服，我才停止上前繼續揍王陽。

我不明白那些學生為什么那么無聊。也許他們真的是空虛了，抑或是他們習慣欺負弱小。王陽是老師眼中的優秀學生，我理所當然受到了處分，罪名是毆打班級同學。

政治老師把我的“犯罪”經過寫在紙上，貼在班級墻壁上供同學欣賞。并在后面寫道，希望同學們以此為鑒，不要誤入歧途。放學后，我將紙條撕掉。并附上新的紙條，上面寫著王陽王八蛋。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呼吸了一口清晰的空氣后，離開學校。

我把陳霜霜的信用透明膠布粘了起來。細看封信，確實像陳霜霜寫的，我偷看過陳霜霜寫給茄子的紙條，對她的字跡很熟悉。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因為陳霜霜親口對我說，她喜歡茄子。

06

政治老師發現我的“犯罪”記錄書被撕掉后，表現出極大憤慨，誓言要抓出幕后“兇手”。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仿佛只等我開口承認，爭取一個坦白從寬。政治老師額頭上青筋爆出，脖子上的金鏈子閃閃發光。我暗暗從桌子里拿出一把小刀，隨時準備和政治老師來個魚死網破。

“是誰撕掉墻上的紙條的，給我站出來?！碑斘覝蕚湫埕耵?，氣昂昂奔赴講臺時。茄子站了起來。“是我撕掉的”茄子不卑不亢，表情鎮定地說。

“好，很好，你給我站到講臺上來。”政治老師溫和地向茄子招手。

茄子走上講臺。“啪!啪!”政治老師兩巴掌落在茄子臉上。他指上的金戒指在茄子臉上割出兩條血痕。茄子握緊了拳頭。政治老師推推茄子的肩膀說:“小子，跟我斗，你還嫌嫩?！?/p>

政治老師抓著茄子的頭發，在講臺上搖來搖去。我想上前阻止，心里卻有些膽怯。

我看到茄子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的拳頭迅速襲向政治老師的胸口。政治老師跌倒在地，等到政治老師爬起來，準備追擊茄子時，茄子跑出了教室。我從教室后門溜了出去，卻發現茄子已經跑得無影無蹤。

冬日的氣候有些寒冷，我看到一只流浪貓，在學校下水道里溜達。它全身臟兮兮的，散發著一股臭味。冷風襲來，臭氣熏天，白色的垃圾袋在校園里漫天飛舞。

07

陳霜霜給我的情書被曝光后，在班里更加被人看不起。賤貨，狐貍精，不知廉恥等詞匯都堆在她身上。陳霜霜也許真的承受不起了，有一次在課堂上哇地哭起來，她的哭聲驚動了整個班級，但沒有人上前安慰，班里同學只知道哈哈大笑。

后來，我知道陳霜霜之所以哭。是因為有同學寫了一封辱罵陳霜霜的信，放在她抽屜里。那封信陳霜霜沒有交給老師，她哭泣之后，又變得沉默了。面對班里的人指指點點，她不理不睬。陳霜霜的沉默，讓我覺得她隱藏了很多秘密。

茄子再也沒有出現在學校，我想他不敢回學校了，也許他不想上學了。我也想離開學校，學校讓我感到孤單和恐懼。我一個人走在學校后面的后山，冬日的陽光暖烘烘地照在生硬的巖石上，發出暗淡的光芒。地上的植物已枯死，整個后山死一般的沉寂。

我想起和陳霜霜在后山懸崖邊的遭遇，心里涌出一絲悲涼。我走在柔軟的枯草上，渾然不覺陳霜霜在身后。等到我發現她的時候，她說已經跟蹤我很久了。我們默然無語，陽光照在她臉上，發出凜冽的光。我知道你會來這里，她輕聲說。那情書是你寫的嗎?筆跡很像，我笑。

不是，是茄子寫的，他模仿我的筆跡，他收藏了我寫給他所有的紙條，然后一遍遍模仿。陳霜霜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我的心涼了半截。我恍然明白，茄子一直都在向我撒謊，他其實是喜歡陳霜霜的。

陳霜霜問我知不知道茄子在哪里?我說不知道。陳霜霜苦笑。我和陳霜霜找遍整個鎮，沒有得到茄子的任何消息。陳霜霜大聲呼喊茄子，淚水嘩嘩地淌。而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陳霜霜向我說對不起，我詫異。陳霜霜說，她喜歡茄子的秘密不，是她自己泄漏的。她是故意責怪我，讓我遠離她和茄子，她只想和茄子在一起。

08

再次見到茄子的時候，是來年春。茄子說他買彩票中了五千塊錢，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茄子請我在鎮子一家酒店吃飯，酒過三巡后，茄子說上學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說完，茄子把五千塊錢放在我手上，告訴我說陳霜霜需要這些錢。

我揣著五千塊錢，羨慕茄子的運氣。我回到學校后，發現陳霜霜的座位空著。我在學校尋找陳霜霜的下落。老師告訴我陳霜霜已經退學了。我聽到同學們議論，說陳霜霜得了一種病，需要很多錢治療，不得不離開學校。

陳霜霜離開了，我只有把錢還給茄子。那天，我在小鎮找了半天，終于見到茄子，他無比拉風地被一群警察圍著。我以為茄子去做警察了，后來仔細一想覺得不對。走近一看，才發現茄子手上帶著拷子。他看到我，故意把頭低下去。我想，茄子不愿意和我說話。警車呼嘯穿過鎮子，明晃晃的陽光有些刺眼。

茄子因為參加團伙盜竊罪，被判刑兩年，這條消息是我從新聞上得知的。茄子盜竊，是因為陳霜霜需要錢看病，不然陳霜霜會死，這條消息是我從茄子日記本中知曉的。茄子喜歡陳霜霜，但不想傷害我，這是我從茄子寫給陳霜霜唯一的紙條上得知的。上面寫著:不要傷害到黃瓜。字跡和陳霜霜一模一樣，落款卻是茄子。

我一個人走在學校后山，這片荒蕪的天地終于成為我一個人的秘密。我把五千塊錢藏在一塊石頭下面，并且留下了一封長長的信，我從來沒有寫過那么長的信。我相信茄子看到，一定會感動。我在石頭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這個秘密只有我知道，也許還有兩個人會知道。

文字編輯/苗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