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的悲傷走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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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歡在門前的臺階上，坐一把小竹椅，拿著桂花糖，看街上野孩子們嬉鬧，她羨慕他們的快樂，正如他們羨慕她手中總也吃不完的桂花糖一樣。

那一天，他忽然跑近，問，桂花糖好吃嗎?沒想到他就這樣冒失的跑來，她一時愣住，小臉漲得通紅，下意識地緊緊握住那塊琥珀色的糖膏，緊閉著嘴唇卻做不出聲。

他臉上渴望的目光逐漸暗淡，在轉身要走的那一瞬間，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厭惡。

給你，你吃，她急迫間，終于能夠說出。

他回頭，看她仍握的緊緊的手，眼里疑惑，猜不出那是真誠還是戲耍。最終，他想出一個自以為聰明的辦法，把手伸出，等她親自送來那塊其實并不眼饞的東西。他喜歡她靜靜的，帶著甜甜微笑的樣子，這次，不過是借此要聽她的聲音，他期望地看著那只纖細白嫩的小手。

她焦急，誠懇，高高抬起握著桂花糖的小手，卻不起身。

他忽然明白，這是一個陷阱，等他上前去接時，必定換來一番恥笑，有錢人家的孩子，喜歡在別人的羞愧和窘迫里尋找快樂，他憤怒并且真的開始厭煩，對她作出一個兇狠的手勢，他倒不敢去真的怎樣她，門前兩個兇神一樣的看門人，足夠把他揍成肉餅，他只能無聲的對那個女孩表達著惡意。他真的要走，并且決定，以后再也不來這條街，因為，臺階上，已經沒有那個可愛的小女孩，那門前，每天都坐著的，是一個丑陋而陰險的巫婆，等著戲弄所有上當的孩子，他在心里認定。

她渾身的血液忽然熱得滾燙，那種被誤會了的羞辱讓她不顧一切猛地起身，想把那塊桂花糖交到他的手里，卻把持不出自己的身體，撲到在臺階上。他聽到聲響，轉過身來，眼前的景象嚇到了他，殷紅的血從她額角流出，那塊桂花糖，已經甩托了她的手，可她仍掙扎著想要拾起，直到，看他撿起了那塊已經沾了灰塵的糖塊，她才如釋重負……

她摔破了頭，由此再也忘不了那個破爛衣衫，卻在眉宇間擰著倔強和傲氣的男孩。

他在混亂中撿到那塊沾滿了灰土的桂花糖，卻舍不得吃上一口，因為，他從院里跑出的仆役緊張的叫喊中知道，那女孩，天生的殘疾，她是沒有能力自己站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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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

她又坐在臺階上，雖然受驚的爹娘害怕她再出什么意外極力阻止，卻扭不過這個寶貝，只能讓仆役們加倍地照料。她手里還拿著桂花糖，不是一塊，是一包，用小手捧著，那個男孩，再來問時，她要告訴他，桂花糖是甜的，香的，特別好吃，她要送給他和他的伙伴們。

他果然來了，還是那身破爛的衣衫，臉上卻沒了倔強的樣子，他已經在臺階前等了整整一個月。他背著手來到女孩眼前，蹲下，看她的額頭，那道傷，仍未痊愈，暗紅的傷口雖然被烏黑的發髻遮住了大半仍能看出傷的不輕，可她臉上卻洋溢著快樂和欣喜。

給你，桂花糖，是甜的 ，她快樂地捧出，只一次，她便像相識多年一樣和他熟悉。

他沒去接那包誘人光澤的糖膏，卻從身后亮出一束鮮亮的綠草，柔嫩的葉面上帶著細白的絨毛，中間幾束甚至還能看到晶亮的露珠，草莖間，夾著幾點淡紫色的小花。

她驚喜，送我的?

急不可待地放下手中的桂花糖，她捧起那束綠草，把頭深深埋在草莖深處，貪婪地呼吸著帶著露水氣息的甜香。

他看呆了那綠草襯托下粉嫩的面頰，不想打斷她的陶醉，卻仍忍不住說，這草，能治你的腿，喜歡花，我明天再去給你采，老人凹里，滿山的野花，一片片看不到邊。

她的臉一下羞得通紅，用草束擋住自己，心里卻甜甜的仿佛剛吃了十包桂花糖。

那天，他告訴她自己叫吉吉，一個沒家的孤兒。

那天，他問到她的名字，小柔，州府老爺的千金。

他采的野草當然治不了她的病，那不過是普通的療傷草藥，而且她也不許家人把它制成藥罐里的湯藥，把它插在花瓶里，放在床頭，每天早上起來，去聞那綠草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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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窗前的草地上，吃她準備的東西，她就趴在窗前，看他狼吞虎咽。

她已經十七歲，再不能象從前那樣，坐在門前臺階上看他們在街上嬉鬧，州府老爺的千金，不能象野孩子那樣拋頭露面。

他是翻過州府大院高墻，偷偷潛到她的窗下。

屋里飄出藥草的香氣，淡淡的有些苦澀摻著，不是他采的那種療傷藥草。她的病，州府老爺求了曾經路過本州的太醫院邱先生，那是個神仙一樣的圣手，卻只留下一個方子就搖著頭走了，沒對她的病給出一個結論，可所有聽到的人都在老神醫的嘆氣聲中，聽出了悲憫……

他邊吃，邊擦著嘴角的油花，雖然是花子幫的小老大，他還是難得吃到這樣的好食，花子幫不是什么正經幫派，只是幾個從小一起要飯長大的孩子被他用其實連自己都還沒弄懂的“義氣”聚在一起，靠有飯一起吃，有刀一塊挨齊心，在龍蛇混雜的州城里混著，并不容易。她知道，所以每次來，都求后廚的管事偷偷幫著準備足夠他和幾個小弟兄大吃幾頓東西，當然，不會忘了再準備一包清脆香甜的桂花糖。而他，每月都要來上幾次，給她講他的江湖故事，說小兄弟們的酸甜苦辣，當然，也不會忘了帶一束老人凹里的香草和野花。

他要走了，知道她不能勞累。

她仍戀戀的，雖然沒阻攔，卻也一副嬌嬌怯怯的不舍。她忽然輕輕問道，老人凹，真的象你說的那樣，有很多的花，一眼看不到邊的嗎?

他回頭，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夜色仿佛也被那燦爛的笑容劃亮。

邱太醫不是說過嗎，等你吃過九百九十九副藥后，病就好了，可以自己走，到那時，我就帶你去看花海，我算了，還有不到一百副藥了，用不到明年重陽，你的病就好了，那時，正是老人凹最美的時候，我帶你去看，你就知道了。

她憧憬著，臉上因為興奮而嫣紅，那一眼忘不到邊的花海，向遠處，更遠處蔓延著，紅花綠草映襯著那個男孩和那個女孩，并肩站在花海中央，被花圍繞……

忽然，她問，吉吉，你哭過嗎?

他笑，從沒。

如果你最親的人死去了，也不哭?

他仍笑，我沒有親人，我自生下就被爹娘丟掉，我不知道他們死活，也許，他們早死了。本該酸楚的話題，被他輕快的掠過。

那你的兄弟呢?每天這樣砍砍殺殺，你能保證他們不會死在別人手里嗎?

他皺緊眉頭，只一瞬間，然后抬頭，又見了初遇時的桀驁和倔強，我不會哭，我會用仇人的血，祭奠他們。

她也沉默，她愛聽他們的嬉笑歡快，卻最怕故事里那些刀光劍影。而后，她緊張而期待的問出那個在心里藏了很久的問題，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

他沉默，竟然又笑，是那種她已經見慣了，卻看不夠的純真，你會活一百歲，我看不到你的死，所以，我，注定不哭。

她也笑，眼里卻有些晶瑩的東西若隱若現。

那我們打賭，她在盈盈淚光尚在面頰時，露出欣慰的笑意，象狐貍發現一只小肥雞正施施然走進自己的陷阱。如果，明年重陽前，你仍未哭過，我就答應你一個要求，只要我能做到，什么都可以。他興奮而期待，雖然，她帶著淚的臉上掛著一目了然的狡黠，但賭注太過誘人，那個曾經為了給他一塊桂花糖而摔破了額角的女孩，他希望有一天，能拉著她的手，一起去老人凹，看花海，他需要一個不會被拒絕的承諾，何況，無論她如何勝券在握的樣子，這樣的賭，實在沒理由贏到，他暗自好笑，哭，怕是上輩子，也從來沒有過吧。

但是，如果你哭了，就要輸給我一個同樣的要求，只要你能做到，必須答應我。

他知道她會要求什么，她不止一次的說服他，去做府尹門下的差役，帶著小兄弟們一起，江湖里的角斗，她每天擔憂。

好的，明年重陽，我會提出我的要求，你不可以拒絕，他勝券在握，她笑了，舒心的笑，她知道，賭約開始了，他終究進入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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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聞著香溢的湯藥，吃到嘴間，就苦不堪言，七年時間，她卻象瓊漿玉液一樣珍惜著，不舍得灑落一滴。太醫院的醫正，聞名天下的妙手神醫，他的藥方，給了她和整個州府希望，按當地名醫的斷言，她本不該活過十年。

碰巧，十歲那年，邱太醫路過泰州，府尹費勁苦心，才求得御用國手到府上給愛女問醫，卻也只得了一個略盡人意的結果。九百九十九副湯藥，太醫明言，“藥盡之時，神鬼乏力”。家人頹廢，獨她欣喜，七年時間，本是意外得來，何不開心過活。于是，全府上下悲戚中，只有她，笑靨面對，反倒要回頭安撫家人。

她唯一的遺憾，便是因為纏疾在身，不能象其他孩子那樣，自在的玩耍，于是，便最喜歡，在門前看他們嬉鬧。她很想融到那個無憂的喧鬧中，可是，府尹的千金，是被那些野孩子視為異物，不敢，也不屑于讓她融入，由此，她便在家人最不能理解的失落中失落著。

直到那一天，那個男孩，破爛的衣衫掩不住他的驕傲，她早在觀察中知道他是他們中間的領袖，所以，當他突兀的跑來，問她手里的桂花糖是否香甜，讓她措手不及，她恨自己的驚慌，以至于讓他誤解，好在，最終，她終于讓他知道，她渴望和他們一起，雖然，跌破了額頭，她沒有失去那個機會，她，和他，還有他的小弟兄們成了朋友。

從此，她夢里多了一個叫老人凹的地方，她終于有了一個可以專注期待的夢，從前，雖然是快樂的，但卻是漫無目的地為了快樂而快樂，如今，她知道了，自己快樂的緣由，并且，患得患失地珍惜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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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重陽，他再沒象現在這樣期待，秋菊滿城的時候。

那個賭約，他一定能贏，不過，他已經決定，贏到那個約會后，會還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花子幫里，有一個不需約定的規矩，那就是，無論任何人有的東西，都是大家的，作為兄弟們推出的老大，他更帶頭遵守著，只有一樣東西，他卻偷偷地藏了起來。

那塊曾經沾了灰塵的桂花糖，已經藏在衣襟里三年，早成了石塊一樣黝黑的硬塊，他卻當作至寶一樣小心珍藏著，和那個水一樣柔弱的女孩一樣，被藏在心底。

流浪街頭，他和弟兄們太早的知道了人情的冷暖，為富不仁早印成了骨子里的真理，他卻沒想到，那個皇宮一樣的州府里，竟然有那樣的善良和親切。

他心里有了不一樣的感覺，他再也不能象從前那樣無牽無掛，那個女孩，讓他忽然變成一個多愁的人，他忽然開始對自己的一無所有開始羞愧，原來，一個饅頭就能讓弟兄幾個開懷，現在，他卻貪婪的想要擁有整個世界。

他實在不知道用什么來交換她帶給他的一切，他甚至有些仇恨那種付出，雖然，他知道那對她來說，是真誠而快樂的，只因為，他不知道用什么回報。老人凹的花海，成了他唯一的資本，他只能一次又一次講述那里美麗的風光，其實，他覺得，那不過是一些不能吃喝的雜草，可是，在她眼里的夢一樣的陶醉中，他仿佛抓到救命的稻草，于是，便無數次的在夜深的時候，獨自來到那片靜謐的地方，嘗試著找到更美的感覺，希望，下次可以給她描述的更新鮮，可是，他實在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詞句了，那花，不過就是多而已，其實并不比州府里的花圃更漂亮。奇怪的是，每次都是那幾句，卻讓她聽的如醉如癡，他不知道，那不過是因為他講出的緣故，而她期待著，并不是那花香如何，而是，在花海里，有人陪伴。

重陽將至，他期待著，能帶她一起，親身感受一下那里的風光，也希望，能從她嘴里，聽到不一樣的贊嘆，他想著，那一定會更貼切，府尹的千金，書讀得畢竟要比自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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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終于來到，他已經等了三個月，自上次見過之后，他們便約好，不再見面，只等到重陽那天，她的病，痊愈了，一起去老人凹看花。

那熟悉的窗下，并沒有她的身影，卻站著一個青衫文士。

他一時沒了主意，這府里，來過多次，卻從未撞見別人，他一時不知如何應付。

那文士仿佛早有準備，你就是吉吉?

他愕然，只能點頭，他實在未料到，這院里除了她，還有認識自己的人。

我是小柔的父親。他幾乎想要逃走，沒想到，這個斯文沉穩的中年人，竟然是州城的府尹——這大院的主人。雖然，他來的目的并不是偷盜，可畢竟翻墻入院，被主人撞破，他已經手足無措。

中年文士臉上并無怒意，反倒帶著淡淡的悲戚，我是受人之托，在這等你，不用緊張。

受人之托，是小柔，他心里猜測著，有些疑惑，為什么她不在這等我，而叫來自己的父親?

柔兒要我轉告你，你們那個賭約，你必定要輸，所以，求我徇私，收下你們一幫弟兄，我來，也就是想告訴你，明天，你便可到府衙，我已安排好一切。

他已經徹底迷惑，賭約、府衙，這些沒關聯的東西，亂亂地纏在心里，他已經無從思量。

小柔?

他只能問出最重要的問題。

中年文士臉上的悲戚更加濃烈，柔兒已經走了!

他仍未明白，走了?去哪里?怎么不來?不是約好了嗎?

去一個我們都還不能現在就去的地方。文士已經走了，嘆息中，背影蕭瑟。

我們不能去的地方?他喃喃道，一時還未明白。忽然，一個讓他驚恐的念頭讓他忽然被雷擊一樣戰栗，不能去的地方，什么是不能去的地方，難道……

他忽然看到，那窗前，幾道扎眼的白符在風里飄忽著，因為一直興奮和驚異，他竟沒有發現，那熟悉的小屋，已經被白色包圍著。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那個柔柔的女孩，那個水一樣清冽的人，已經……

他嘶喊，不是，不是，不是，卻連自己也聽不到聲音，他搖搖頭，用力捶著，自言自語，卻又不知道說的是什么，他左右打量著，又抬頭看天，仿佛在尋找什么，又好像在辨別著什么，可依然沒有結果。一番折騰，他終于再也找不到讓自己逃避的理由，他忽然明白，這一切，已經無可挽回。

良久，他終于在常坐的那塊窗前的草地上坐下，失魂落魄，慢慢從懷里拿出那塊已經風干了的桂花糖，小心地放到嘴里，咬不動，就整塊的塞到嘴里，他不舍得吃這塊，卻也不愿意再吃她另給的，所以，至今，他也不知道桂花糖是什么味道，那糖，早已經成了石塊一樣堅硬，他咀嚼，他想知道桂花糖的味道，卻只能讓舌頭和牙齒被硌出鮮血，他仍繼續嘗試著，想在那東西里品到滋味……

一縷潮潤滴下，他惶恐，想到那個賭約，難道是淚水滴下，他用手拈起那滴濕潤，鮮紅的，原來是唇間滲出的鮮血，他笑了，我沒輸，我是吉吉，不哭的吉吉，賭約，我是能贏的，小柔，老人凹的花海，等你很久了，輸了，就要聽我安排。忽然，又仿佛想起什么，他急切的吐出了那塊無論如何也咬不碎的桂花糖，幸虧咬不動，他憐惜的捧在手里，他忽然后怕，明白了，這將是她留給他最后的東西，于是，小心的把糖膏放到懷里。

他在嘴里叨念著，花都開了，今年的最盛，那一片一片，走好久都看不到邊，多少年都沒這么艷過，弟兄們都說，你一定開心，還有，我和他們商量了，雖然，我打賭一定贏你，可是，我們也決定聽你的安排，我知道，你爹是府尹，能給我們安排差事，可是，聽你的，歸聽你的，那是我甘愿送你的，可不是我打賭輸了，你看，馬上就要二更天了，我都沒哭。

一行熱淚涌出，他再也無力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