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四詩人詩選

　　黯淡的星光(組詩)
　　游子衿
　　
　　停擺的鐘
　　這只時鐘不知哪天停止了走動
　　停留在10:20。我記得它曾經(jīng)拉動群山
　　向前奔跑，在暮色中傾吐哀愁
　　我記得它指揮過花兒綻放，秒針掃過原野
　　浮現(xiàn)出藍色的苜蓿
　　在一個寧靜的午后，它暗示我年輕的愛人
　　離去是唯一的選擇
　　它的走動既緩慢又快速
　　但緩慢是它的核心，落葉紛飛
　　落葉紛飛，一個多么漫長的過程
　　一只長壽的鐘，不知何時
　　陷入了我的輕浮與混亂
　　與永恒失去了聯(lián)系。10:20
　　它踏出了虛無的一步，沒有退縮
　　
　　新葉
　　某一年秋天，它飄落過
　　是因為不停歇的風(fēng)
　　還是自身的宿命?當(dāng)陽光照臨
　　它釋放出體內(nèi)的明亮。思想流經(jīng)它的脈絡(luò)后
　　得到減少，仿佛是深澗水聲
　　唯一的朋友，它利劍般的形狀
　　何時又和一段驚世戀情
　　建立了聯(lián)系?當(dāng)遠山的寂靜
　　重新回到它的身上
　　那一瞬間的劇痛
　　將促使它枯萎。從秋天
　　走向春天，這一片鮮嫩的葉子
　　站在高高的樹枝上，如此無畏
　　向正在腐爛的每一秒鐘
　　點頭示意
　　
　　黑管小夜曲
　　
　　是時候了，散落在塵土中的音符
　　重新聚集在風(fēng)中
　　這一首不著名的樂曲，紛紛揚揚
　　回到了莊嚴的黑管
　　歲月深處的黑管
　　它曾哀泣，卻未見絲毫的損傷
　　一只木匣子把它裝起來
　　從一只手交到了
　　另一只手，拎著離去
　　夜晚重新開始
　　親愛的，是時候了
　　我們曾在風(fēng)雨中失散，現(xiàn)在
　　我們來講述我們的過去
　　
　　M城故事
　　發(fā)生在M城的故事與其他地方發(fā)生的
　　都不一樣。南方的道路指向清晨
　　抵達M城時已是暗夜。所有的線索
　　已在路上丟失，結(jié)局提前到來
　　——準是主角?為什么如此悲慘?
　　沒有人能回答。它不曾流傳
　　但哀傷為什么年復(fù)一年地
　　籠罩著M城?每一扇窗戶
　　都閉緊了嘴巴。只有古老的河流
　　洞悉其中的秘密，但它不語
　　僅僅在水中倒映出黯淡的星光
　　
　　隱痛
　　
　　這個地方依然很冷：M城綿延的燈光的
　　一個缺口，公路、田野、遠處的村莊
　　村莊之上的群山，在黑暗中隱藏。它們沒有借助風(fēng)和月亮
　　就讓空氣變冷，不知用了何種方法
　　它們讓夜空變得深邃，讓小溪變得明亮
　　讓星光和蟲鳴此起彼伏……多少年過去了
　　世界變了，人也老了、走了，這個地方依然很冷
　　不知用了何種方法?
　　
　　我該請教時光?大地?飛馳而過的車輛?還是仍要回到
　　夜晚，不惜讓生命陷入更卑微的境地?
　　游子衿：男，廣東梅州人，生于1969年。上世紀80年代開始寫詩，主編詩歌民刊《故鄉(xiāng)》。現(xiàn)為某報記者。
　　
　　有愛的人多么幸福(組詩)
　　吳乙一
　　
　　一個人的眼睛里
　　一個人的眼睛里，我一再被放慢
　　臉龐是重復(fù)的
　　臉上的喜悅、悲傷，內(nèi)心的孤獨
　　也是雙份的，它們重復(fù)襲來
　　
　　在一個人眼中，捏造出煦日和風(fēng)
　　梨花帶雨。春去春又回
　　螞蟻排著隊，浩浩蕩蕩，向南，向北
　　一個人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
　　向著更遠的地方
　　自己跟自己較勁
　　而與巨大的生活握手言和
　　
　　一個人的眼睛里，我長出更多的手
　　拎著無數(shù)鋒利的刀
　　我長出更多的腳，卻無法飛奔如箭
　　無法趕上另一個我，讓他停下來
　　看看四周，春色是否如舊
　　
　　珊瑚枯死，他要尋求真相
　　——在禮孩工作室觀看記錄片
　　浩瀚的大海。蔚藍是一種美德
　　清澈是另一種美德
　　幽暗獨屬于我
　　陽光普照，照耀成清涼的海水
　　照耀成月光
　　深水魚沒有家，她隱秘的腮
　　吞吐著自由而殘酷的命運
　　海水殺戮了火。珊瑚打開一盞盞燈
　　照亮智慧的迷宮
　　她獻出柔軟的肌膚，堅硬的骨骼
　　她收留迷路的魚群、海龜
　　那些驚心動魄的追逐與躲閃。哦，珊瑚
　　她那么善良，那么美
　　
　　大片大片的珊瑚群枯死
　　絢麗的色彩消失。赤身的漁人喃喃自語
　　他廣邀朋友，制作工具
　　他要深人海底，去尋求真相……
　　
　　這時，工作室突然燈光通明
　　禮孩兄關(guān)掉投影。他告訴我們
　　世賓、安石榴兩尾魚已停靠在斑馬線
　　我和夢亦非從黑暗中抽身而出
　　三個人，然后是五個人，走在沙河頂新一街
　　華燈初上。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有愛的人多么幸福
　　或許，我從遙遠的南方來到這里
　　就是為了向大海學(xué)習(xí)
　　向夏天學(xué)習(xí)。我熱愛今天的一切
　　意味深長的落日，緩慢消隱于紅樹林
　　海浪一波接一波，從天際，到沙灘
　　“不知所終的旅行”，心在何方
　　命運又在何方?海鷗有潔白的翅膀
　　她們忘乎所以翱翔
　　漁船歸來，駛向靜謐的港灣
　　我是否因眼前徽而滿懷羞慚
　　而臣服于內(nèi)心的安寧
　　咸濕的海風(fēng)，來自南海，來自太平洋
　　它徐徐吹動椰樹，吹動相依的情侶
　　少女站在礁石上歡呼，父親手牽小孩
　　還有撿拾貝殼、水草的游客
　　身上落滿了細碎的黃金
　　除此，我還愿意像個懷鄉(xiāng)的人
　　睡在陌生漁夫家中，夜夜聽潮起潮落
　　我愿意赤腳一遍遍行走在沙灘上
　　聽詩人在耳邊輕輕說出
　　——“有愛的人多么幸福”
　　
　　新開的稻花
　　五月的雨水過后，我才走在回家的路上
　　才遇見成片的水稻。她們仿佛是我
　　親手栽種，現(xiàn)在開始抽穗
　　像千萬座飽滿的豎琴。每一個樸素的花房
　　都藏有一個小小的秘密
　　就連她的遠親、近鄰，也是芳香的
　　就連她周圍的孤單、憂傷，也是幸福的
　　一小部分
　　
　　我還看見迎親的隊伍
　　穿越遼闊的稻田。白紗裙，紅燈籠
　　歌聲繚繞，喜氣洋洋
　　我一定錯過了她細微的呼喚，錯過了邂逅
　　錯過了她在月光下的等待與相思
　　
　　阡陌交錯。露珠跳躍在葉尖
　　遠處有河流、莊稼地，有向日葵、紫藤花
　　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親人
　　泥土新鮮又柔軟。你那么多姐妹竊竊私語
　　不經(jīng)意間說出我的喜悅——
　　
　　“他們都愛你，我也是”
　　過不了多久，我的新開的稻花
　　會長成潔白的大米
　　長成我明天的糧食，長成金燦燦的秋天
　　吳乙一：原名吳偉華，1978年9月出生，廣東平遠人。詩歌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滇池》《文學(xué)界》《北方文學(xué)》等刊物，多次入選年度選本，出版詩集《無法隱瞞》。
　　
　　舊時光(組詩)
　　周華襄
　　
　　如果我們都還愛著
　　我們也會老去，也會很孤獨很寂寞
　　我們也會開始種花，養(yǎng)小動物
　　我們也會吵架，會把愛轉(zhuǎn)移
　　轉(zhuǎn)移到孩子，轉(zhuǎn)移到一些細枝末節(jié)上
　　我們都還愛著
　　如果我們都還愛著，我們
　　就不怕衰老，不要孩子，不要世間的一切
　　又想要世間的一切
　　
　　舊時光
　　運煤的老式火車總是在黃昏穿過城市
　　有人看著它發(fā)呆
　　有人視而不覓
　　無法改變的是它的緩慢
　　這么多年了，它既沒長高
　　也沒變大
　　
　　7月15日，遐想
　　你知道的，終有一天
　　我會牽著小狗走過河堤
　　有沒有朋友并不重要
　　一個人吹吹風(fēng)，喝喝酒
　　
　　想起了什么?電影里的片段
　　那些記憶
　　再也沒回來過
　　像一首詩寫到這就該打住
　　
　　墓志銘
　　樹葉的光，慢慢黯淡了
　　許多像風(fēng)一樣遁于無形
　　愛過的人，做過的事，都不被我理解
　　
　　作為一棵樹，我沒有好好盡責(zé)
　　大地和流水，給我太多；而我卻一直向上
　　與她們保持著距離，刺痛她們
　　而時光現(xiàn)在才來懲罰我，解救我
　　這多好：之后，我將成朽木，將成泥土；多少年了
　　終于可以再靠近她們
　　
　　清明到了，你應(yīng)該來看看我
　　清明到了，你應(yīng)該來看看我
　　人間遼闊，陰間遼闊
　　我一個人在下面，太寂寞
　　他們是鬼，他們相親相愛，白頭偕老
　　他們打我，罵我。只有我這可冷的異夢者
　　孤獨地愛著塵世
　　
　　清明到了，你應(yīng)該來看看我
　　周華襄：男，1989年生于廣東梅州，暫居廣州，就讀于培正學(xué)院。
　　
　　一場秋雨過后(外二首)
　　管細周
　　
　　一場秋雨過后的小鎮(zhèn)
　　街道上行人稀少，冷清
　　堆滿陳貨的店面一字排開
　　幾十年如一日，像一群
　　聚在祠堂門口的耄耋老人
　　靜靜地熬著緩慢的光陰
　　
　　曾在一首詩里敘述過的
　　理發(fā)店，現(xiàn)已關(guān)門了
　　聽街坊說：技藝嫻熟的老李頭
　　上個月腦溢血突發(fā)，走了
　　走的時候，手上仍攥著那把
　　跟了他幾十年的偃月刮刀
　　
　　一陣突突的轟響漸漸駛近
　　朝鎮(zhèn)子盡頭的拐角處望去
　　是一輛冒著青煙的拖拉機
　　拉著一車廂的瓷土，運往外地
　　停留在縱橫交錯的電線上的
　　十幾只烏鴉被嚇飛走了
　　飛不遠，只見它們停在了
　　一株苦楝樹光禿禿的枝椏上
　　鎮(zhèn)子上的中學(xué)放著農(nóng)忙假
　　校園里的六棵紫荊樹下
　　又是一地花瓣，潮濕的粉紅
　　一群麻雀點綴了空蕩蕩的走廊
　　依稀記起老先生關(guān)愛學(xué)子的話語
　　一場秋雨一場涼，冷空氣將南下
　　抵達后，降溫明顯，注意保暖
　　午后三點，途經(jīng)的公共汽車
　　在這里作短暫的停留后
　　將載著鎮(zhèn)子上的故事和記憶
　　離去。經(jīng)過國有瓷廠的廠區(qū)時
　　我特意朝車窗外打量一番
　　前段時候，被某華僑的投資意向
　　炒得聲名再起的廢舊廠區(qū)
　　卻見空地上齊人高的思茅草
　　枯萎著，白色花絮正在隨風(fēng)搖
　　
　　凌晨三點半的縣城
　　遠處的環(huán)城路，一輛大卡車
　　呼嘯而過，超載的欲望再次壓裂
　　現(xiàn)實的路面。而夜色正濃
　　外地調(diào)運來的肉禽蔬菜水果
　　正悄悄進駐城北市場
　　天亮之時，一起被批發(fā)的
　　還有山區(qū)經(jīng)濟崛起的方針
　　中心大街燈火璀璨。路燈照亮了
　　上一屆縣府領(lǐng)導(dǎo)的仕途，青云直上
　　城區(qū)規(guī)劃建設(shè)中，一道最高規(guī)格的
　　風(fēng)景線。此刻，它是安詳?shù)?br/>　　一些花朵過早輟學(xué)，狂熱地發(fā)育
　　烏合成飚車族。熱愛這里的寬敞筆直
　　偶爾會有幾輛爛摩托的發(fā)動機聲
　　在深夜刮過，一陣九級臺風(fēng)似的
　　非法網(wǎng)吧趁著暗黑，肆意招攬
　　布滿血絲的眼球，迷茫的眼神
　　在角落，幾個翻墻而出的高中校服
　　帶著耳塞，忘記分數(shù)，透支明天
　　某條著名的小巷，曖昧的燈光
　　閃閃滅滅。有不少黑影飄來飄去
　　市中心高檔住宅小區(qū)里的偷情者
　　如果他推遲半個小時離開
　　那么將有一起桃色事件的各種版本
　　深入人心。隨著衛(wèi)生間沖洗響動
　　時間、地點、人物都沖進下水道
　　而長途大巴的夜班車如期而至
　　
　　沉睡的市民善良、守法。一如
　　道路兩邊修剪齊整的細葉榕
　　薄薄的霧氣中，少數(shù)幾幢樓樓頂?shù)?br/>　　霓虹燈見證了誰的愛恨、悲歡
　　
　　她在不停地說
　　她在不停地說。而我在一邊
　　有條不紊地泡著功夫茶
　　一邊靜靜地聽著，窺視生活
　　起先，她說去年得到了
　　一個寶貝外孫，小名阿狗
　　臉上洋溢著喜氣
　　她說她終于可以了卻自己
　　一連三個都是女兒的遺憾
　　接著，她說電視上播報的毒奶粉
　　阿狗已經(jīng)喝了兩罐半，剩下半罐
　　被她倒進豬食里喂豬了
　　這些花了女兒近大半個月工錢，
　　
　　她說后來她就馬上帶著外孫
　　去縣人民醫(yī)院，給孩子檢查身體
　　幸好沒事，并目是免費的
　　
　　她說，女兒女婿同在一間廠里
　　經(jīng)常要加班。一進廠的頭兩個月的
　　工錢一直作為押金，上個月才開始
　　寄錢回來了。女兒在電話那頭
　　常說犯腰疼……作為母親的不安
　　使她的語速漸漸放慢了
　　
　　——請喝茶。舉杯飲盡
　　茶由于浸泡稍久，茶水竟有些
　　苦澀，像她所理解的命
　　管細周：男，1982年2月出生，廣東大埔人。作品散見于《作品》、《散文詩》、《香稻詩報》等刊物。
　　
　　梅州：緊貼詩歌的溫暖
　　吳乙一
　　
　　梅州，一座蕩漾著詩意的溫暖小城。
　　從清代中葉的才子宋湘，一本《紅杏山房集》蘊含著閃閃發(fā)光的思想與時代共進步的光輝，到清末杰出愛國詩人黃遵憲的“我手寫我口”，到中國現(xiàn)代象征主義詩歌先驅(qū)、有“中國第一個象征主義詩人”之稱的李金發(fā)，為抗日救亡而吶喊的蒲風(fēng)、溫流，到現(xiàn)代詩人野曼……梅州的詩歌，梅州的詩人，從未在時代的變革中缺席，也從未在藝術(shù)的探索中滯后。
　　上個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以黃煥新、郭海鴻、黃新橋、薛廣明等為代表的“射門詩群”成為梅州詩歌的中流砥柱，他們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大量的鄉(xiāng)土抒情詩，在廣東詩歌界產(chǎn)生過一定的影響。如今，“射門詩群”中的大部分人，或遷居廣州、深圳等繁華都市，或仍舊蟄居鄉(xiāng)隅，詩歌創(chuàng)作上再也無以為繼。
　　1999年10月，代表梅州新詩希望的“次生林詩群”在《故鄉(xiāng)》詩刊第一次集體亮相，一批新穎、厚實、開闊，寫作技法頗具現(xiàn)代性的詩歌文本有力地證明游子衿在梅州地區(qū)進行詩歌現(xiàn)代性轉(zhuǎn)換的努力和普及獲得了豐厚的回報。近十年來，他在大中專院校開辦詩歌講習(xí)班，創(chuàng)辦《故鄉(xiāng)》濤刊，為梅州的新詩創(chuàng)作帶入了一股新鮮的空氣，直接影響了一群年輕的詩歌寫作者走向成熟與開闊，使梅州的詩歌創(chuàng)作獲得可貴的轉(zhuǎn)變。
　　相對緩慢的生活的節(jié)奏、濃郁的生活氣息，給梅州詩人提供了更多的思考時間和冥想空間。這群出生于1975－1985年間的年輕人，用手中的筆，記錄下時代變遷中的每一個動人細節(jié)，與“貧乏”世界進行著抗爭，展現(xiàn)梅州詩歌葳蕤的風(fēng)景。游子衿說：“梅州的貧窮，反倒來也觀照了他鄉(xiāng)的墮落與迷惘，以及自身尚未遠逝的新綠與秋黃。因為貧窮，這個城市的人們追名逐利的腳步就跨得慢了一點，有錢人和沒錢人的生活都緩慢而逍遙。因為貧窮，市民們的心理是平衡的。有些人喜歡看書，沒有多少人會因此鄙視他。有些^憑借寫詩這門古老的手藝，還能在這個城市里生活下去。”梅州，陽光下的城市，日暮里的鄉(xiāng)關(guān)，詩人們沒有因為舒適的生活，而放棄操練手藝，反而以獨有的姿態(tài)，認真對待寫作，安靜而活躍。
　　而縱觀梅州詩歌寫作現(xiàn)狀，我們也會擔(dān)憂，虛假的校園繁榮后面，通往理想的路上，誰會加入前仆后繼的隊伍中?青春的激情耗光之后，如何挖掘更多資源，如何讓自己的詩歌理想走向更高、更遠；如何加強理論建設(shè)，提升作品的高度和厚度，是值得梅州詩入深思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