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石頭也會老。40年前的沙頁巖墓碑,寒暑一刀一刀割下去的,打眼看去,已經近乎一座座無字碑了。
1992年出獄后,周家瑜每年清明都要來墓地的荒草和雜樹中坐一會。這里埋著他的戰友。這些年,他親眼看到石制墓碑上的撲克牌大小的姓名慢慢風化殆盡。而他自己,這個“文革”時期的重慶武斗組織“8·15”派“政委”。也已經老了——1976年,因“指揮、參與、槍殺、打死被俘的無辜群眾”,周家瑜入獄16年。
現存的墓園地面建筑,可以佐證周家瑜他們當年信仰的赤誠。多數合葬墓的主體設計是模仿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再略加變通改良。碑身、碑頂一般都飾有“8·15”派的徽記,嵌著派別名號的火炬。墓碑主體題字多為模仿毛體狂草:“死難烈士萬歲。”“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不能丟;可挨打,可挨斗,誓死不低革命頭。”
直到1968年中央通知撤銷兩派的總部,并收繳武器,大規模的武斗才停止。但兩派的基層組織保留了下來,繼續運轉,所以。死亡生產線一直運作到1969年1月才結束。——原因是城市的知識青年都下鄉了。
在這塊不大的墓園里,一共埋葬了四百多具尸體,絕大多數是洋溢著“革命熱情”的年輕人。
因為一雙鞋子參加武斗
周家瑜并不覺得當年的武斗有什么錯誤。“我們當年的戰斗是遵照黨中央的決議,這些死去的烈士,和抗日戰爭以及解放戰爭中的烈士一樣,是為自己的信仰獻身的。”他是武斗存活者中,“堅持自己信仰”的代表人物。
當年重慶大學的大學生周家瑜、鄭志勝兩人卷入血腥武斗并成為一派的領導人,有很大的偶然性。
“‘文革’剛開始的時候。我一點都不關心政治。他們到處貼大字報,又把中山路改成‘反修路’,反右派,我都不理睬。”周家瑜說。但1966年7月19日中午,他看到重慶大學的老校長鄭思群被重慶市委派來的“四清”工作組綁走,那么大年紀的老人光著腳在烈日下走在水泥地上,周家瑜便決定“造反動市委的反”。——此前鄭校長每年都給周家瑜發獎學金,周視之如父。
鄭志勝加入“8·15”派的原因。和周家瑜一模一樣。鄭校長曾送給光腳上學的鄭志勝一雙鞋子。
“我是因為一雙鞋子參加武斗的。”許多年后,鄭志勝感慨道。重慶當地研究者以及周家瑜等親歷者提供的武斗發展脈絡是:第一次武斗發生于1966年12月4日。“保皇派”和造反派在大田灣體育場發生械斗,但并無人員死亡,可是血腥卻被激活。此后的半年內,長矛、大刀等冷兵器投入使用。目前有記載的死亡,發生于1967年6月。死亡事件促使武器升級,7月7日,嘉陵江大橋的一次武斗時,“反到底”派第一次使用小口徑運動步槍,擊傷數名“8·15”成員。隨后,武斗迅速過渡到熱兵器時代。
即使武斗最血腥的時候,“8·15”和“反到底”的高層也保持著良好的私人關系。一切看起來像是游戲——周家瑜和“反到底”的黃廉、鄧長春是好朋友,幾個人經常在一塊吃飯、聊天,有事還互相幫忙。
但他們領導的兩大組織,每天都在屠殺著對方。
作為武斗中紅極一時的人物,周家瑜的經歷說明: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為了保護毛主席來參加武斗的,好多小混混、地痞流氓,也組成了自己的造反派,去造曾經打擊過自己的司法機關的反。”
在那個火紅的年代,沒有人懷疑過戰斗的意義,或者思考過局勢的復雜。2000年后墓地最重要的看守者和研究者之一王佑群,當時還是一個小姑娘: “看到鄰居的大姐姐們穿著軍裝,系著武裝帶。我一下想起毛主席所說的‘颯爽英姿’,很羨慕,盼望著長大后成為她們中的一員。”
被消解的“崇高”
撬棍、炸藥和有意無意的遺忘與冷漠一點點地消解掉40年前的怪誕“崇高”。
沙坪壩公園這里的武斗罹難者墓群,并不是重慶最大的,也不是惟一的。武斗結束后,幾乎每個工廠學校都有自己的“烈士墓”。曾鐘、陳曉華二人的調查結果顯示,重慶當時七區三縣,與此相類似的紅衛兵墓群一共有二十多個,建設廠清水池、重大松林坡、體育館、牛角沱大橋南橋頭、朝天門碼頭街心花園等處,當年都有掩埋紅衛兵的墓地。
到1970年代后期,沙坪壩公園里的武斗罹難者墓群,已經是重慶市惟一的一座較大規模的墓群了。1979年5月,顧城跟父親顧工到重慶采風,他意外走進這片年代并不久遠,卻似早已被世人遺忘的荒墳。他留下了最早對紅衛兵進行反思的詩作《紅衛兵墓》:
淚,變成了冷漠的灰,荒草掩蓋了墳碑。
死者帶著可笑的自豪,依舊在地下長睡。
但在顧城用筆解構武斗“可笑的自豪”之前,附近的農民,已經開始用他們的撬棍解構紀念碑上赤色的崇高話語了。從1972年開始,鄰近村子的農民便越過墓園一堵失修頹圮的土墻,進來撬走上好的石板,建房做宅基石或者蓋豬圈。
歷史已經在顧城的筆和農民的撬棍下展現出它的殘酷。不管當年的這些年輕人是以何種熱情、為一種崇高的信仰付出了自己的性命,但不到10年,這種崇高便已經支離破碎了。
“每一座墓碑后面都有一個慘絕人寰的故事。”而對于這些墓碑后的故事,現有的研究卻難如人意。
必須面對父輩的歷史
對于那些親歷過武斗的人們,不管是“死硬派”還是“反思者”,都希望歷史能以此為契機,給40年前那群熱情洋溢的青年一個中肯的評價。
伴隨墓園的衰敗破碎。當年那段歷史也在時間的流逝與人們的集體遺忘之中逐漸模糊。當年經歷過武斗的當地知識分子,成了史料收集研究僅有的中堅力量。
重慶出版社的陳曉文是研究者之一。1991年,他意外發現墓碑風化嚴重,開始和劉凱娟、賀洪志等8人抄錄墓地碑文。
2005年,沙坪壩區教師進修學校退休教師曾鐘開始在墓地蹲守,進行窮盡式調查:就是在墓地等著,有人來上墳,就和他聊,然后這些死者家屬就會一個傳一個,幫他收集資料。這是最笨的辦法,但也最有效。
113座墓碑中有兩座無字碑——建成后就一直沒刻字。曾鐘通過多次走訪終于弄明白了其中一座無字的原因:一對建設廠的夫妻,丈夫是“8·15”的高級干部,妻子是總部話務員,后因懷疑妻子是“反到底”間諜,兩人分別被秘密處死。人葬時因為“間諜”一說并無實質證據,又不能按“烈士”的名分立碑,碑文就空了下來。
四川美院攝影教師田太權被認為是用鏡頭解讀這個墓群的第一人。他首次進入墓群是在2006年的一個中午。“圍墻外面陽光燦爛,但墓園里面卻一片陰森,破損的棺木就裸露在地表之外。我一下子感到,那么青春那么美的生命。就這樣掉入了死亡陷阱。”
有一天下午一位年輕的老師帶著一群小學生意外地闖了進來。——老師以為這里是一個烈士陵園,他帶孩子們來接受傳統主義教育,但進來之后卻發現是一處“文革”武斗罹難者基群,便趕緊帶著孩子們出去了。
“歷史是無法回避的,這些孩子必須直面他們父輩的歷史。”田太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