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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一種愛不疼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19期


  一
  
  這個時間的小區是最安靜的,該上班的人都上班去了。
  禹西也去了幼兒園。
  坐在小區的花園里,背對著陽光,臉上一片陰涼,太陽曬在背上暖融融的。花香浸潤到我的肺里,充滿了我的身體。近處是菊,濃濃的菊花香里摻著淡淡的辛。遠處是桂花,歡快的香,濃一陣淡一陣,像是強弱不定的風。
  我是多么喜歡這個時刻,這樣空曠,這樣悠閑,這樣松弛,這樣無所事事。這是一個完全徹底自私自利的時刻。一個空蕩蕩的自我空間。
  禹西出生之后,我的生活擁擠得像上班高峰期的地鐵,沒有一絲一毫的空隙。而人是多么需要空隙,有了空隙空氣才會流通,人的呼吸才能順暢。空隙絕對不是可有可無的,空隙也絕對不僅僅是空隙,空隙代表的是自由,至少是對自由的渴望。
  出走的念頭再次冒了出來。一個念頭,如果在心里壓抑得太久了,就像一個被迫潛在水底的人,窒息之前,一定有一番垂死的掙扎。
  閔敏,你以為已經徹底放棄了自己,可你,還是不甘心呀。我在心里對自己說。
  呆在家里的這些年,已經沒有人叫我的名字了。在小區里,別人都叫我禹西媽媽。禹西六個月的時候,我帶他去社區醫院打疫苗,在填寫知情同意書的時候,我至少有兩分鐘想不起來自己叫什么名字,我拿著簽字筆,腦袋里面白茫茫一片,我的手顫抖了。總有一天,我會像奶奶那樣忘記自己的名字。奶奶結婚之后,再沒有人叫過她的名字。奶奶臨死的時候,只說了兩個字:愛蓮。所有人都不曉得奶奶說的是什么意思,我當時也不明白,我想我現在已經明白了。奶奶終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禹東只在吵架的時候才會叫我的名字。閔敏,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簡直像個瘋子!閔敏!你真叫人受不了!閔敏!我怎么會娶了你這么個蠻不講理的女人!
  我的名字在禹東的嘴里被大量的唾沫淹漬過后,再從禹東的牙齒縫里擠出來,不僅變了形,還發出酸腐的味道。經歷了他惡毒的唾沫和咬牙切齒的擠壓,我的名字已經無法保持清潔和正常的形狀。禹東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把我的名字從厚厚的溫潤的唇間輕輕地送出,小心翼翼地珍惜,好像我的名字是一朵芬芳的花。
  我每次總是用盡力氣,大聲地叫禹東住嘴。我不惜再把自己的形象破壞得厲害一點,我已經不在乎我是不是瘋子。我跟一個瘋子已經沒有多少區別,我的種種行為,種種情緒,隨時處在爆發點上,一點就炸。但是,我不許他蹂躪我的名字。
  我經常在心里溫柔地叫自己的名字。我跟自己說話的時候,總要先叫一聲閔敏。我要提醒自己,我的名字叫閔敏。所有人都可以忘記我的名字,但我一定要記住。我的身體,我的心情,我的時間,我的一切都被孩子和家務占據之后,只有名字還是我自己的,只有名字提示我的存在。
  閔敏。你只叫閔敏,你只屬于自己。你不要去想禹西。這么溫柔的叫著自己,我非常想哭,眼睛身體都潮乎乎的。
  
  二
  
  離家之前,我只有一個問題想要問禹東。那只叫阿湯的兔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因為,如果沒有阿湯,我不曉得會不會愛上禹東。阿湯在我和禹東的愛情中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
  當時,我跟禹東坐在冷飲店里吃紅豆刨冰。禹東說起阿湯,眼睛里涌上來一層淚水。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軟得失去了形狀。這在我,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情況。我意識到,我跟禹東之間,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情。戀愛的發生,從來都只是瞬間的事情。或許,瞬間就是愛情的本質。但是,在那個瞬間,沒有人顧得上思考。
  禹東后來告訴我,他愛上我,是在前一天,他的嘔吐物弄了我一身的那個瞬間。那天,我到學校門口的一家川菜館吃擔擔面。我進去的時候,飯館滿員,進門的地方站了好多等位的人。我最不喜歡在飯店里等位,轉身就往外走,突然被一個男同學叫住了。那個男同學是我們班上的活躍分子,他正請了一幫人吃飯。我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已經被請客的男同學拉過去,安到了一個空位置上。那個空位置,正好在禹東的身邊。我不認識禹東,兩個人一個學校,但是不同系,我是外語系,禹東是中文系。請客的同學幫我和禹東作了介紹。禹東說,你的姓挺少見的。我笑了笑,在心里說,你的姓也不多見。我不太習慣跟陌生人隨隨便便地聊天,我的沉默可能讓禹東無所適從,他轉頭跟坐在另外一邊的同學說話去了。請客的同學是成都人,他特意點了一盤涼拌兔丁。涼拌兔丁端上桌,請客的同學說,這兒的兔丁不正宗,只能將就吃。將來你們到成都,我一定請你們吃正宗的紅星兔丁。離成都不遠的新都還有一家怪味兔頭,味道好得不得了,天天門口排大隊……請客的同學話還沒說完,禹東就站了起來,來不及離開座位就吐了。我沒有防備,被禹東的嘔吐物弄了一身。禹東的臉漲得通紅,站在那兒手足無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盡管非常惱火,但也沒說什么,我從小就不是那種飛揚跋扈的女孩,遇到事情,只會在心里跟自己較勁。我站起來,說聲對不起,自己走掉了。我知道禹東從飯店追了出來,我沒有回頭,禹東在后面一直跟著我,直到我回了宿舍樓。
  第二天是星期天,睡到十點才起來。宿舍只剩下我,別的女孩忙著戀愛,一大早就出去了,有的甚至一晚上都沒有回來。大一的時候,幾個女孩整天一起玩,原本以為那樣的日子要到畢業才結束,沒想到,才大二,已經散了。跟我最要好的陳子欣,只有跟男朋友吵架了才想得起我。女孩在戀愛的時候是不需要朋友的。我環顧了一下空空的宿舍,有些孤單,有些傷感,但是,并不嚴重。發了一會兒呆。磨磨蹭蹭洗漱了,下樓去吃飯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剛出宿舍,就看見禹東站在樓道外面,大太陽下不知道站了多久,臉上都是汗水。禹東見了我,還沒說話,臉先紅了。我也覺得很尷尬,站下來,望著禹東,依然不知道說什么。禹東突然對著我,深深地低下頭去,鞠了一個躬。然后直起身體說,昨天真對不起。跟了你一路,就想說聲對不起。我慌亂地說,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禹東看著我的眼睛說,原諒我了?你還沒吃飯吧,我請你吃飯。這句話,似乎費了禹東很大的勁,說完,臉更紅了,臉上的汗水閃著光亮。禹東的樣子弄得我不好意思拒絕。
  一起吃了臺灣牛肉面。路過冷飲店的時候,禹東請我到冷飲店里吃紅豆刨冰。午后的陽光很強烈,我瞇著眼睛,看著坐在對面的禹東。陽光下,禹東臉部的輪廓異常清晰,長長的睫毛眨巴著,眼神很憂郁。
  我從來沒有跟男生約會過。心情有一點異常,蓬松柔軟。
  禹東突然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吃兔子肉嗎?我搖搖頭。其實,我也不吃兔子肉,不僅兔子肉,羊肉和狗肉……我都不吃。不吃罷了,絕對不至于見到兔子肉就嘔吐。我覺得禹東對涼拌兔丁的反應太過激烈,有點小題大做。但我沒說。
  禹東說,上小學的時候,我養過一只兔子,我叫它阿湯。
  我稍稍有點吃驚,禹東小時候居然是一個喜歡養兔子的男孩。我沒有養過寵物,連毛絨玩具都不喜歡。我從小就是個很怕麻煩的女孩,寧可什么也不干,長時間望著天空或者江水發呆。我沉默著,寵物不是我感興趣的話題。但是,禹東覺察不到,他沉在自己的情緒里。
  禹東說,你不知道阿湯的毛有多白,白得跟雪似的。阿湯的眼睛非常可愛,紅紅的,老像是受了委屈的樣子。阿湯看上去溫順,其實,脾氣大著呢,喂它不愛吃的草,聞都不聞一下……禹東說起阿湯,眼睛里閃著光,整個人都變得生動起來。
  禹東對阿湯的感情,我一點都不懂,但我一直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禹東。禹東說了很多養阿湯的趣事,還用冷飲店的記帳單和冷飲店的鉛筆把阿湯畫出來,拿給我看。禹東小時候一定學過繪面,他畫的兔子很傳神。畫完兔子,禹東沉默了,眼神暗淡下來。我看著記賬單上的兔子,小心翼翼地問,后來呢?禹東的眼睛一下子紅了。他低著頭說,我母親生病住院的時候,阿湯被我父親燉成了一鍋湯。
  原來,阿湯是禹東童年的創傷。七十年代,物質匱乏伴隨了我們的整個童年,像禹東這一類的創傷,比比皆是。我雖然沒有經歷過寵物被父親殺掉的事情,但是,我記得自己不開心的時候,總是一個人跑到江邊看著江水哭,回家晚了,還會遭到父母的喝斥,父母甚至沒有發現我哭過,更不會關心我為什么要傷心。我們的父母只顧得了我們的溫飽,根本顧不到我們的心靈。作為家里的第三個女孩,后面還有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弟弟,我從小受到忽略的程度比一般的孩子大得多。后來我知道,禹東也是家里的第三個孩子,前面兩個哥哥,后面一個妹妹。怪不得他會養兔子,他也是從小被忽略的孩子。
  蓬松的心情像是被什么捏了一把,悶悶的疼著。我伸出手,隔著桌子握住了禹東的手。禹東抬起頭,眼圈里轉動著淚珠。他說,閔敏,謝謝你。阿湯死后,我從來沒有跟人說起過阿湯。
  禹東提起阿湯,只有那一次。后來,再也沒有提起過。我也沒有。但是,許多年里,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阿湯的存在。
  
  三
  
  畢業的時候,禹東義無反顧地留在了北京。他跟父母的關系一直都是淡淡的,淡到可有可無。我也留了下來。如果沒有禹東,我一樣會留在北京,我從小就不喜歡重慶,夏天無處不在的濕熱,像是給人穿了一件又濕又熱的緊身衣,脫都脫不下來。而冬天,又是無處不在的濕冷,滲進皮膚和肌肉,往骨頭里鉆。單薄的親情記憶包裹在濕熱與濕冷當中,簡直微不足道。
  大學里的戀愛,更像是一次舞臺上的演出,不管多么刻骨銘心,不管多么轟轟烈,哪怕驚天地、泣鬼神,不過是一出劇,熱鬧完了就要謝幕。畢業的大幕拉上,大家都從舞臺上下來,走人各自的現實中。
  我和禹東沒有分手,我們是兩個貪戀舞臺的演員,別人都走了,我們還留在舞臺上,把一出戀愛的戲發展出了新的情節。我們選擇了結婚。
  我們把結婚的事情告知父母,兩家的父母都不同意。禹東父母的反對更加激烈,專程到北京來勸阻禹東。他們語重心長,推心置腹,循循善誘……不惜把過往的人生經驗當成子彈,打擊我們,好叫我們面對現實。他們說,結婚不是演戲,結婚是過日子。過日子最重要的是物質基礎,你們兩個在一起,什么物質基礎都沒有。再好的愛情也當不得飯吃。
  他們早已不相信人生還有愛情這回事。而我們相信。殘酷的現實中,愛情是我們的銅墻鐵壁,是我們賴以保護自己的鎧甲。
  他們奮力要把我們從舞臺上拉下來,即使拉不下來,也要把遮擋我們眼睛的幕布撕開一個口子,好叫我們看清楚現實與舞臺的區別。他們讓我們看見的現實里有物質的誘惑,利益的算計,虛榮心的滿足,日子的瑣碎,唯獨沒有愛情。
  這樣的現實,更是絕了我們要離開舞臺的心。
  什么都沒有,房子,婚禮,戒指……算得上九十年代末期標準的裸婚。但是,我和禹東對未來一點都不擔心。我們相信,只要有了愛情,面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我們的戲沒有觀眾,我們感動了自己。
  
  四
  
  我上班的那家小公司,只有老板是韓國人,其他都是像我一樣學韓語的中國人。學韓語的時候看多了韓國電視劇,我以為韓國人都是電視劇里的樣子,男人都像元斌、裴勇俊,彬彬有禮,英俊帥氣,教養十足,浪漫多情,女人都像宋惠喬,美麗溫柔,時尚大方。
  現實中的韓國人跟電視劇完全是兩回事。老板是個四十出頭的男人,小眼睛,塌鼻子,一張四方餅子臉,坑坑凹凹,不茍言笑,整天板著臉。老板的老婆三十五六歲,扁平臉,因為胖,看上去是一副愚蠢相。
  老板的老婆叫金英姬,我幫老板從機場接來的。老板到北京打拼了幾年,在北京買了房子,金英姬帶著三個孩子從韓國來北京跟丈夫團聚。我是老板辦公室的秘書,老板卻派我到機場接他老婆和孩子。韓國小公司的老板無比精明,公司里的每個員工都要身兼數職,連老板都不例外。老板的老婆一來,我就兼任了老板老婆的生活助理,說得難聽一點,就是老板家的女傭人。把老板的老婆和三個孩子從機場接回來,安置到老板的臨時公寓,老板馬上給我下達了任務,幫助他老婆裝修房子。
  我一點都不喜歡老板的老婆。在機場,剛剛見面,她就對我很不客氣。老板姓李,我見面當然要叫她李太太,不然叫什么?可她板著胖大的臉,聲音很小,但是火氣很大地說,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金英姬。金英姬的脾氣很壞,一張嘴就充滿火藥味。她對我做的任何事情都要挑剔一番,兩片薄薄的嘴唇刻薄起來像兩把削鐵如泥的刀子。除了見到老板的時候滿臉笑容,聲音溫柔,老板不在跟前,她簡直就是一團怨氣,像重慶的霧,無邊無形卻又濕潤濃密,隨時隨地包裹著我,躲都躲不開。
  父母以為我在外企當白領,一定很風光。要是他們知道辛辛苦苦供我讀了大學,整天干的不過是女傭的活,一定會捶胸頓足。我自己倒是顧不得感嘆,好歹是個工作。
  搬家那天,金英姬的心情比較好,臉上難得地有了一點笑容。搬家公司的人把東西全部卸下來,堆在地板上,房間亂成了一鍋粥,三個孩子在房間里大呼小叫。金英姬一點也不急,她對滿屋子的混亂視而不見,卻叫我先把一組照片掛到墻上。不可思議的女人。我踩著一個凳子,努力地把照片掛正了。
  照片上的老板和現在的樣子沒有多少區別,還是一張四方餅子臉,只是臉上很光滑,沒有那么多坑坑凹凹。照片上的金英姬很青春,身材苗條,瘦瘦的尖下巴,眼睛不大,眉眼很柔和,笑起來還有一個酒窩。站在海邊的那張,看著遠處的海,風把她的長發和裙子吹起來,很浪漫的樣子。
  我的目光從照片移到金英姬的身上,腦袋里的神經就有了瞬間的短路。一個清純的女孩怎么就變成了現在這個癡肥愚蠢的樣子?我在心里嘆息了一聲,歲月對女人真是格外無情。
  看到照片,金英姬一下子變得非常安靜。我離開的時候,她還看著墻上的照片在發呆,眼睛里閃著水亮亮的光。那個瞬間,我對金英姬的所有不滿都被巨大的同情淹沒了。
  但是,金英姬是個非常麻煩的女人,即使房子裝修完了,兩個大的孩子也妥善地安置到了學校和幼兒園里,她還是經常打電話給老板,每一次打電話都是十萬火急的事情。最小的孩子生病了。老板放下電話,趕緊跑回家,拉著孩子上醫院。孩子體溫正常,化驗結果也正常。老板把金英姬和孩子送回家,還得趕回公司上班。折騰了幾次,老板就煩了,一聽是他老婆的電話就皺眉,接電話的時候把話筒拿到離耳朵很遠的地方。但是,孩子的事情不能不管,要是不管,過不了五分鐘,金英姬一定把電話追過來,搞得老板沒法工作。精明的老板再次把老婆孩子的事情甩給我,讓我繼續當他家的兼職女傭。每一次,接到老板的任務,不敢耽擱,急急忙忙趕過去,和金英姬一起把孩子送到醫院,排號,找醫生。醫院里空氣污濁,人聲喧鬧,彌漫著病態的焦灼氣氛。孩子根本沒事,即使有一點小咳嗽,也完全用不著上醫院。從醫院回到金英姬家,我氣得要命,金英姬卻不生氣,她把孩子放到一邊,手腳麻利地泡好香濃的大麥茶,擺上一桌子精致的小點心,滿心歡喜地請我跟她一起喝下午茶。好像我跟她曾經是親密無間的閨中密友,離開多年又重新相逢。連孩子在一邊哭鬧她都懶得去管,頂多給孩子一個玩具或者糖果,讓孩子安靜下來。金英姬對孩子的那份潦草敷衍和不耐煩很讓我吃驚。
  金英姬一定是太無聊了。除了丈夫和孩子,她大概沒有什么別的交往。可我根本不是她的閨中密友,我對她講的那些梨花女子大學的往事不感興趣,我沒有心情陪她喝茶。精明小氣的老板每次只給我報銷單程出租車票,去的時候要快,去晚了,他的老婆要著急。而回來就不必著急了,反正我回來多晚,辦公室的工作一點都不會少。幫金英姬帶孩子上醫院然后陪金英姬喝茶的結果是我每一次回到辦公室都要加班完成工作。老板當然喜歡我們加班,他自己都經常加班。
  我不想加班,加班侵占了我跟禹東的時間,那是我們的愛情時光。尤其是禹東失業在NicE0yLtwcATBbJVxvXCj1x8iWS02kQka24Bbtj8V2M=家的日子,整天盼著我回去,我要回去晚了,他簡直坐立不安。無聊的金英姬,終于消耗光了我的同情心。老板每次派我去他家,我都要磨蹭半天,即使去了,也不跟金英姬多說什么,不管她多么興致勃勃,我只冷著臉一言不發。金英姬終于意識到了什么。好長一段時間,不再打電話到公司了。
  最后一次,當我奉老板的指示趕到老板家,看看需不需要幫金英姬把孩子送到醫院的時候,我發現金英姬躺在粉藍色的沖浪浴缸里割了手腕。她穿著白色的紗裙,泡在血水里,閉著眼睛,胖胖的臉上居然有一種滿不在乎的表情。在腦袋癱瘓之前,我及時地拔了120和老板的電話。
  人總算救了過來。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幸好路上沒有塞車,幸好那天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先處理辦公室的文件,再懶洋洋地前往她家。
  金英姬住院的時候,老板每天把我派到醫院陪伴她。我再次淪為老板家的兼職女傭。好在,從醫院出來,金英姬就帶著三個孩子回了韓國。老板送她回韓國后,很快又回來了。對男人來說,放棄生意比放棄女人和家庭要困難得多。
  在醫院的時候,我聽到醫生說,金英姬患上了產后抑郁癥。我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病。我母親那代女人,都是生好幾個孩子,又上班又帶孩子,整天忙得腿抽筋,好像沒有人患什么產后抑郁癥。大概是太忙了,連抑郁的時間都沒有。
  金英姬有錢,有閑,有孩子,有丈夫,過著悠閑的生活。我想不明白,她為什么會抑郁?
  
  五
  
  在那家小公司干了兩年之后,我跳槽到了一家大的韓國公司。小公司兼任老板家女傭的經歷,讓我對所有的小公司敬而遠之。
  禹東的工作變來變去,一個都干不長。我知道問題出在哪兒,禹東比我有性格。在一家文化公司策劃圖書出版的時候,禹東對老板策劃的那些胡編亂造的教育類圖書不屑一顧,而他策劃的文化啟蒙類圖書根本不合老板的口味。自然干不下去。禹東每一次丟了工作,都要花上兩三個月才能找到一份新工作。
  在大公司上班,收入雖然比小公司多了,花銷也大了,而且,許多花銷是免不了的。大公司要求穿正裝,光服裝費就要多花許多。我費盡心機,想出了很多省錢的辦法,買一套好一點的衣服,至少買三條圍巾來搭配,買一條裙子,同時買兩件上衣搭配成兩套。
  當然很吃力。但我從來沒有指責過禹東的原則和個性,我也從來不抱怨。禹東失業在家的日子,我總是趁他不在,把錢放進他的錢包里。我不敢當面給他,怕他的自尊心受不了。我的這份小心與呵護,禹東是知道的。所以,即使失業在家,禹東也從來不會忘記送我生日禮物。當然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有時候就是一只地攤上買來的手鏈。送什么禮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彼此的心里。
  艱難的日子里,我們像兩條相濡以沫的魚。別人看見我們覺得可憐,我們自己卻是快樂的。我們吐到對方嘴里的,不是普通的唾沫,是愛的汁液。
  
  六
  
  結婚后我發現,禹東不光喜歡寵物,他還喜歡孩子。我們兩個一起散步的時候,見到別人的孩子,禹東總是忍不住彎下身子摸摸孩子的小臉蛋,逗孩子說幾句好玩的話,夸人家的孩子可愛。滿臉羨慕的表情。而我只是遠遠地站著,我不喜歡孩子,也不想假裝自己喜歡。
  第一次懷孕,沒有欣喜,除了恐慌,就是一陣陣虛弱。我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想要孩子。但是,想到禹東對孩子的態度,我說不出要去把孩子處理掉的話。甚至,心里的情緒都不敢露到臉上。好在,我告訴禹東之后,禹東沒有表現得欣喜若狂。他只是淡淡地說,你想怎么辦?他當時正失業在家。我非常小心地說,我們現在沒有錢,沒有房,什么都沒有準備好……還是不要吧。禹東的臉上密布著陰暗的云層。我說,我們還年輕,以后還有很多機會。禹東嘴唇發紫,好半天才說,我尊重你的決定。
  當然害怕。進手術室之前,我把禹東的手捏出了一塊青紫。面無表情的醫生僅僅用了二十分鐘的時間。但那二十分鐘是我的煉獄。柔軟的身體經歷金屬器械的攪拌和搗毀,尖銳的疼痛順著血管奔跑,傳遍了身體的每一個細胞。從手術室出來,我跟一具僵尸恐怕沒有兩樣,血液冰冷,身體僵硬。公司沒有假期,做完手術,只休息了三天,臉色蒼白著,就去上班了。化妝的時候注意比平時多抹了點腮紅,把蒼白的臉色掩蓋住。
  可是,拿掉孩子不是放下一個包袱,疼痛也不像一陣風,吹過之后,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從醫院回來,連著好幾個夜晚,我都夢見一個孩子,光著身子坐在一棵樹下,吃著自己的手指頭,身上的皮膚凍得發紫。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我滿頭冷汗,心臟在空蕩蕩的胸腔里搖擺,心里的某個地方疼痛難忍。
  但是,我從來沒有跟禹東說起那些夢,還有深更半夜從夢中醒來的疼痛。我自己也不想在那樣的夢中停留和糾纏。我總是努力地忘記。日子久了,那樣的夢也不再做了。
  我對自己修復創傷的能力感到滿意。
  身體也恢復得很快,過了半個月,臉色就紅潤起來。疼痛的記憶越來越淡,身體越來越柔軟,血熱起來,欲望奔騰起來。
  第二次懷孕,依然沒有一點欣喜和快樂,恐慌,虛弱,煩躁伴隨著嘔吐。這樣的情緒再多一天,我都會崩潰。我沒有跟禹東商量,自己就上醫院做掉了。商量又能怎樣?禹東剛剛考上研究生。他找工作一直不理想,干脆考了研,換了一個專業。我們退掉了租的房子,禹東搬進學校的研究生宿舍,我跟公司的女同事合租了房子。我們連一個臨時的家都沒有了。
  當然,我心里清楚,這些只是外部的原因,它給了我沒有準備好的借口。真正的原因只有我知道,我不想要孩子。金英姬患產后抑郁癥割手腕這件事情對我的影響,過了很久,終于顯露出來了。
  陳子欣陪我去了醫院。同樣的二十分鐘,同樣的金屬器械,同樣的攪拌和搗毀。當我僵尸一樣渾身冰冷著從手術室出來,陳子欣一把抱住了我,她的眼睛里面全是淚水。女人的疼痛只有女人最懂。
  后來,禹東還是知道了。知道了也沒有說什么。結婚紀念日的時候,給我買了一大束玫瑰,玫瑰花瓣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
  
  七
  
  有好幾年,我沒有再懷孕。疼痛的記憶被時間一層層覆蓋,已經感受不到。
  禹東研究生畢業后,在職場發展得非常順利,從總公司財務總監的助理很快做到了子公司的財務總監。我們兩個貸款買了房子。不久,又買了車。正像我們希望的那樣,面包有了,房子有了。車子也有了。禹東買給我的生日禮物再也不是地攤上的便宜手鏈,他給我買了真正的鉆石。
  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在所有的廣告詞中,這一句,最有穿透力。這樣的廣告詞讓人相信,愛情跟鉆石具有相同的品質,堅不可摧,天長地久。
  我對這樣的生活感到滿意。可能,禹東不像我那樣心滿意足。每次跟禹東一起散步或者逛街的時候,他老是盯著人家的孩子看,有時候,還要摸一摸孩子的頭,人家帶著孩子走…去好遠了,他還站在那兒。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空洞。
  
  八
  
  有一句話,差不多被當成了白領語錄在辦公室里流行:不管什么年齡,你一定要拼死保持身材,那是女孩跟大媽的區別。誰都明白,身材比面孔更容易暴露年齡,面孔還能夠靠化妝進行掩蓋,身材要是變了形,那是任你用什么魔法都掩蓋不住的。緊身衣勒出來的腰身,細是細了,卻硬得像鋼板。
  我的身材保持得相當不錯,大腿結實修長,背部挺拔,腰身纖細柔軟,絕對不是用緊身衣勒出來的效果。狀態好的時候,我看起來不會超過三十歲。即使狀態不夠好,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多一點點。從來沒有人猜準過我的年齡。實際上,我已經三十五歲了,屬于公司的高危群體。所謂高危群體,就是具有高度危機感的群體。公司要是裁員,第一批的名單里就會有我。我在這家韓國公司已經呆了八年,每天拼命工作,兢兢業業,從來不遲到,經常加班。但是,我一直沒有獲得升職的機會。
  總是這樣,男人有了一定的履歷和工作經驗,在職場的機會就多了起來。而女人年齡越大,機會越少。職場上,女人越年輕越有機會。年輕才是女人的制勝法寶。只有陳子欣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覺得機會只有在不停的折騰中才會出現,像我這樣按部就班,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畢業之后,陳子欣不停地跳槽,職位越跳越高。陳子欣隨時都在變換職業和男友,唯一沒有換掉的,只有我這個朋友。而我,什么都超級穩定,工作,婚姻。我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人,根本不敢像陳子欣那樣折騰。而且,長期沒有獲得升遷,對我的自信是一種致命的打擊。這種打擊不動聲色,日積月累,像水滴洞穿了堅硬的石頭。
  午餐過后,辦公室里相當熱鬧,大家的話題似乎很廣泛,但是,仔細聽聽就曉得,辦公室的同事是從來不談論和分享職場經驗的,在同一個職場混飯,經驗和教訓都必須藏在心里,因為你的經驗和教訓里面,總有一些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東西,是不能夠公開的。競爭就是弱肉強食,一定不能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好給別人提供咬自己一口的機會。
  我從來不參與辦公室的談論。我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遇到有人問我,我也只是笑笑。很多時候,我都被大家忘記了。除了拼命T作,把落到我手里的每一件事情做得盡善盡美無懈可擊,我真的想不出什么辦法來克服心理的恐慌。
  主管打內線電話叫我去見經理的時候,我腦袋嗡了一下。這段時間,公司一直在裁員,我以為這下完了,終于栽到我頭上了。進經理辦公室的時候,腿軟軟的,眼睛也不曉得往哪里看。
  閔敏,鑒于你為公司服務多年,兢兢業業。盡心盡力,而且,在公司有良好的人際關系,你被任命為內部事務部的主管。經理的聲音干巴巴的,完全是例行公事。
  天上的陷餅掉下來,居然砸到了我的頭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了經理室,站在走廊上,一度以為是夢境。走廊像是虛幻的,自己的腳步也發飄。等到大家向我祝賀,我才確認不是夢。
  給禹東發了短信。我不敢打電話,怕自己會在電話里尖叫起來。
  
  九
  
  兩個月后,我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起草《公司嘉年華方案》,這是我上任以來第一次亮相,我要盡可能做到最好。辦公室的窗戶很大,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天空,很藍的天空,幾朵白云懶洋洋地飄著。我的心情很美好。職場的升遷不僅帶來收入的增加,還帶給我更多的自信。人都是需要被肯定和認可的。在群體中,獲得認可和肯定是獲得安全感的重要方式。
  我站起來,伸了伸胳膊。突然,一股灼熱的酸水從胃里冒上來。我沖進衛生間吐掉了,更多灼熱的酸水冒上來。
  恐慌,虛弱,煩躁……那股熟悉的情緒重新泛濫起來。剛剛還飄蕩在藍天白云上的心情重重的摔了下來,碎在堅硬的地上。
  我看著衛生間的鏡子發呆。那天晚上,為了慶祝我升職,我和禹東都有點忘乎所以了。我記得我們很瘋狂,快樂的尖叫一次次點燃我們的欲望。
  從衛生間出來,我就去了醫院。醫生說,恭喜你。我不曉得有什么好恭喜的。我熬了八年,剛剛升職兩個月,我不想生孩子。我看著醫生,小心地說,我打算不要。醫生把頭從桌子上抬起來,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說,你今年三十五歲?以前流過兩次產?我點點頭。醫生說,那你要想好了,這一個做掉,以后很難再有孩子了。
  一輩子不要孩子?還是保留這個孩子?
  這是我一生當中最難的一道選擇題。禹東空洞無物的眼神讓我心情動蕩,無法作出任何決定。只能把難題交給禹東,就讓他決定好了。可是,禹東沒有替我做任何決定。他說,你定吧。你做任何決定我都同意。我尊重你的選擇。禹東的臉上沒有表情,臉色陰沉。我知道他不想給我壓力。他一直是個體貼的丈夫,盡管看見別人的孩子戀戀不舍,盡管他的父母三番五次在電話里催他趕緊要個孩子。但他從來沒有跟我提起要孩子的事情。
  我當然明白,沒有孩子,終究是隱藏在婚姻當中的一塊暗礁。如果永遠不要孩子,我跟禹東的愛情之船總有一天要觸到暗礁上,碰得粉碎。
  失眠了三個晚上。終于,做了決定。生下孩子。我把決定告訴禹東,禹東什么都沒說,緊緊地抱住了我,把臉埋在我的后背上,半天,一動不動。后背的衣服被禹東的眼淚弄濕了一大片。
  公司的假期只有四個月。我的如意算盤是,一直工作到最后一個月,反正負責的是公司內部事務,不跟客戶打交道。生完孩子,可以在家里呆三個月。然后,請一個保姆。如果后期不方便,最多再請上一個月的假。
  可是,不到三個月,就出現先兆流產的跡象。醫生說,要保住孩子,必須臥床休息。先是請了一個月的假,然后,又請了一個月。第三個月再請假的時候,新的內部事務部主管已經上任。
  當你沒有任何使用價值的時候,公司的面孔比北極還冷。只能辭職。再不辭職,就要收到公司的辭退信了。不如給自己保留一點臉面。公司多給了三個月的薪水,算是仁至義盡。
  我把辦公室里的東西收拾到一個紙袋里,禹東到公司接了我回家。坐在車上,我一言不發。心里塞滿許多說不清楚的東西。禹東說,不要想那么多了,就當給自己放個長假好了。
  一個長假?聽上去很不錯。可是,懷孕就是懷孕。懷孕跟悠長假期是兩回事。
  
  十
  
  時間是有顏色的,白色的白天,黑色的夜晚。黑白分明,無法混淆。即使是燈火輝煌的夜晚,底色依然漆黑一團。時間在黑白兩色中從容轉換,日子在白天夜晚中交替過去。白色的白天是激流洶涌的河流,黑色的夜晚是寧靜可靠的岸。黑白相間的時間是一種強大的秩序。我們的身體鑲嵌在時間的秩序里,像一枚小小的棋子。我們的思維和習慣早就跟黑白相間的時間秩序融為一體,白天奔波,夜晚停息。年輕的時候,我們會反抗這種秩序,故意黑白顛倒,晚上整夜不睡,白天蒙頭大睡。偶爾的反抗就像出軌,帶給我們身體的刺激和精神的愉悅。但是,任何與秩序的對抗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長期的黑白顛倒會讓我們的身體和精神出現意想不到的混亂。
  我的混亂正是從顛倒了時間的黑白秩序開始的。
  我一直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我喜歡有秩序的生活,多年以來,我保持著白天工作,晚上睡覺的良好習慣。只有看斯諾克比賽的那些夜晚,我會偶爾打破一下時間的界限,和禹東一起享受奧沙利文優雅的球技。總的來說,我跟時間的關系是和諧的。但是,懷孕破壞了這種和諧,懷孕讓我變成了一個顛倒時間秩序的人。我白天整天躺在床上,睡到肌肉酸疼,到了晚上,睡眠跑得無影無蹤,眼睛閉得再緊也沒用,腦袋里面亮如白晝。
  整天躺在床上,心里好像有一個無底的洞,吃多少東西都感覺餓,也許不是餓,只是空虛。拼命吃東西。身體很快胖了起來。但心里那個無底的洞,多少食物也填不滿。
  看見我比以前喜歡吃東西,看見我長胖,禹東徹底放了心。禹東的臉上,每一天都是喜悅的表情,陽光燦爛。下班回來,把頭貼在我日漸隆起的肚子上,他說,我聽見他的心跳了。好有力。禹東一直是喜歡孩子的,比我更喜歡。
  禹東不懂我的心情。我也懶得說。懷孕之后,我跟禹東的距離不是近了,而是,越來越遠。
  
  十一
  
  都說結婚是女人一生的分水嶺。實際上,生孩子才是女人一生的分水嶺。一個女人要是生了孩子,就被剝奪了享受的權力,生活中只剩下義務和責任。那些戴到母親頭上的偉大桂冠,實在太沉重了,它們壓垮了女人鮮活的肉身和精神。
  生完孩子以后,幾乎每一天的深夜,一個人喂了奶,我都要坐在床邊把多余的奶用擠奶器擠出去。每一天重復這個動作。我的身體處于分裂的狀態,手和乳房,明明是我自己的,但是,我像一個擠奶的女工,麻木地擠壓著乳房。那一天,偶爾抬了一下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印在墻上,怪物一樣巨大的影子在燈光里晃動。突如其來的空虛和茫然壓倒了我。我大哭起來。哭聲像是潛伏在我嗓子里的一個巨獸,不管不顧地沖了出去,有一種要破壞什么的欲望。
  我的哭聲驚醒了睡在另外一間房子的禹東,他跑過來,站在床邊,問,禹西怎么了?我不說話。禹西出生后,禹東的重心和關注點都已經轉移了。明明是我在哭,他卻只關心禹西。禹西很好,睡得又香又甜。禹東皺著眉頭問,你怎么了?不得不問而已,聲音那么冷漠。
  我怎么了?先是懷孕在家,整天躺在床上,漫長的八個月之后,禹西降生。然后,每一天手忙腳亂,連天空是什么顏色都忘記了。我的生活變成了一個泡菜壇子,淹沒在鹽水里。我抽泣著說,禹東,你幫幫我。我現在就像一棵泡菜,整天泡在鹽水里,渾身都酸了。我想把自己從壇子里撈上來,沖沖水,透透風,涼涼干。禹東揉著眼睛,臉上的表情顯得很不耐煩。他說,什么泡菜?趕緊睡吧,發什么神經,我明天還上班呢。禹東的臉上,跳躍著一個很亮很亮的光點。我看見了。那個光點不是別的,是厭惡。我的哭聲嘎然而止,內心止不住地顫抖。
  禹東轉身出去了,關門的聲音很響。
  禹西的氣息暖暖的,噴到我的臉上。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摸了摸禹西的小臉。黑色的情緒在我的心里糾集起來,變成了一根粗大的麻繩,纏住了我的內臟。我抱住禹西,冰冷的黑夜,惟有禹西的身體是溫暖的。禹西的胳膊和腿在我的懷里掙扎。我猛然意識到,我把禹西抱得太緊了。趕緊放開禹西,禹西安然的翻過身去,繼續自己甜甜的睡眠。禹西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個要吃要喝要拉要哭的小動物。
  我睡不著,內心的顫抖蔓延到了牙齒上。我在被子里把身體蜷起來,下巴抵在膝蓋上,用雙手抱住了膝蓋,緊緊地抱著。如果不這樣抱緊自己,我的身體會散落成許多零件。
  
  十二
  
  禹西剛出生的時候,禹東是激動的。每一天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抱起禹西,用滿臉的胡子在禹西的小臉上扎來扎去。禹西干什么,禹東都要興致勃勃地看。禹東經常充滿激情地把禹西抱起來,舉過頭頂。嘴里不住地說,我有兒子了!但是,過了最初的激動興奮,禹東對禹西的熱情變得平淡了。
  也許,在禹東的意識里,養一個孩子跟養一只寵物沒有區別。可是,養孩子不是養寵物。養孩子要費勁得多。
  禹西生下來就不愛睡覺,跟床有仇一樣,沒睡著的時候,把他放到床上就會哭。哄禹西睡覺非常困難,不能指望禹東,禹西在他懷里,過不了五分鐘,就會大哭大叫。禹東不會抱孩子,他總把禹西抱得太緊了,讓禹西感覺不舒服。禹西對不舒服的抗議就是哭。禹西哭起來很可怕,聲音嘶啞,喘不上氣,額頭上冒出許多的紅疙瘩。禹西的哭聲好像是從什么地方伸出來的利爪,抓得我心尖發顫。不管正在干什么,我都會立刻放下,把禹西接過來,用堅實的手臂托著他,讓他柔軟的身體放松開來。禹西到了我的懷里,馬上就不哭了。從禹東手里接過禹西的瞬間,我看見禹東眼里掩飾不住一陣輕松,好像終于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禹東是故意的,他故意把禹西抱得很不舒服。一股恨意涌上來,卡在我的嗓子眼里,像一枚魚刺。
  抱著禹西在房間里走了一個小時,嘴里還不停地哼歌,弄得我口腔干燥,雙手都要癱瘓了,禹西的兩只眼皮終于合到一起,睡著了。我把禹西放到床上,從床邊站起來,眼前有金色的星星在跳躍,地板像一個旋渦,要把我吸進去。我趕緊閉上眼睛,伸手扶住墻,一動也不敢動。額頭和鼻梁上冒了一層冷汗。過了好久,我才敢睜開眼睛。金色的星星消失了,地板也不再旋轉。
  走進客廳,雙腿一軟,歪到沙發上。沙發似乎震動了一下。我看了一眼坐在另外一個沙發上看電視的禹東,我對自己的體重越來越敏感了。禹東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甚至沒有看見我,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電視。
  電視上正在轉播斯諾克比賽。禹東從來沒有喜歡過斯諾克,他只看足球比賽,歐洲俱樂部杯和世界杯。在這一點上,我跟禹東一點都不合拍,我不喜歡過于劇烈的運動,尤其不喜歡一身疙瘩肌肉的運動健將,我只喜歡斯諾克。斯諾克優雅,安靜,充滿智慧和懸念。以前,禹東看足球賽的時候,我會陪他。我看斯諾克,他也會陪我。
  多少年了,奧沙利文沒有變老,他揮動球桿的姿勢還是那么優雅。那些深更半夜和禹東一起看斯諾克比賽的日子從我的腦袋里一晃而過。喝著啤酒,吃著零食,用微醉的眼神捕捉奧沙利文每一次精確的擊球和每一個優雅的轉身。奧沙利文是一個紳士。我的眼睛追著屏幕上的奧沙利文,上廁所都要等插播廣告的時間。錯過了奧沙利文的一個表情,一個動作,都是不可饒恕的損失。禹東卻無法專心看比賽,他的心思都在我的身上,他灼熱的目光絲線一樣纏繞在我的臉上,硬要將我的眼睛從奧沙利文那兒攔截回來。禹東滾燙的吻,在我的唇上濺起星星點點的火花。在禹東的纏繞下,斯諾克和奧沙利文終于變成了夜晚的背景。唇上的星火燎原成大火,燃燒青春的身體。
  那些愛情的夜晚,已經多么遙遠。流淌在記憶里的濃情蜜意,早已經冷卻。愛情很像小時候看見媽媽煉的豬油,溫度是關鍵。熱了才會化,化了才會香氣四溢美味可口,冷了就凝成肥膩膩的白色固體,難以下咽。
  自從我的世界多了一個禹西,再也放不進奧沙利文,連愛情的空間都被擠壓得所剩無幾。禹西就像一個強盜,蠻橫地占據了我生活的所有空間,所有時間。禹西出生后,我基本上沒有時間看電視,而禹東看電視的時間多了起來。電視對他的吸引,已經超過了禹西。禹東只有在偶爾有興致的時候,才會注意到禹西。沒興致的時候,禹西哭破了嗓子他都有本事聽不見。給我的感覺是,隨著禹西的出生,禹東的耳朵突然多出一種屏蔽的功能。
  禹東的臉上,有一種倦怠的表情。我覺得,禹東現在也并不是真的喜歡斯諾克,他從來沒有喜歡上斯諾克,他只是利用電視來屏蔽眼前的生活。想到這一點,我的心硬生生地頂在胸口。
  我仰頭看著天花板上的燈,看不見亮,只看見黑壓壓一片東西壓下來。一腔酸楚直沖鼻子。
  我很努力地把聲音放平了,說,禹西明天要到醫院打預防針,你能一起去嗎?禹東說,明天不行,我一早要開會。我說,你不能請假嗎?禹東說,現在是什么形勢,到處都在裁人,還敢請假?禹東的眼睛緊盯著電視,滿臉都是不耐煩,巴不得我趕緊走開。
  我枯坐在沙發上,黑壓壓的情緒再次漫起來,壓過了胸口。惡劣的情緒像一股渾濁的洪水,在我的內臟里橫沖直撞。我只要張開嘴,準能噴出滿嘴的火焰。但是,我不想吵架,我厭惡爭吵。非常非常的厭惡。
  我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禹東現在根本想不到要給我倒水,他每天上完班回來,一副勞苦功高的樣子,好像我整天在家什么都沒干,只是在睡覺。而我帶了禹西一天,比上班還要累一百倍,這種累根本說不出,無非是禹西的吃喝拉撒,瑣碎得都不知道干了什么,但真的是累啊。我們的父母都不在北京,而且,都已經年邁,不可能再幫我們出力帶孩子了。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考慮到禹東的經濟承受力,禹西三個月的時候,我就很自覺地辭掉了保姆。我跟禹東說辭掉保姆的時候,心里其實是希望禹東把保姆保留下來的。哪怕就是一個態度,至少說明禹東是在乎我的。但是,禹東沒有。他說,家里的事情你自己決定就行了。后來我才醒悟,這是禹東一貫的態度,懷孕的時候也是,他說,你自己決定吧,你做任何決定我都尊重你。聽上去似乎無懈可擊,實際上,完全是不負責任。我要是抱怨帶孩子太累,他就有理由說,你自己決定生孩子的,我沒有給過你壓力。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強迫自己不要想了,這是一個危險的思路。
  我在心里說,閔敏,不要想了,喝點水吧。把水一口一口喝下去,把黑色的情緒稀釋得淡一些。閔敏,要冷靜,不要讓濃稠的情緒堆積起來,成為一座壓垮生活的大山。
  水太燙了。我竟然接了滿滿一杯熱水,忘記了加涼水。舌頭還有整個口腔被燙得收縮了,我本能地張開嘴,滾燙的水從我的嘴里噴出來,噴到了禹東的臉上。我來不及說話,禹東已經飛快地跳了起來,他瞪著眼睛,臉上的皮膚僵硬得像是曾經燒傷過。禹東的樣子看上去很猙獰。他惡狠狠地說,你想干什么?你瘋了?他的聲音聽上去更加猙獰。血涌到臉上,我嗷地叫了一聲。一直壓抑在我身體里面的黑色情緒,突然找到了一個噴發的口,急不可耐地往外噴發,那股力量,再沒有什么理智能夠壓得住。我把剩在手里的半杯水連同水杯一起砸了過去,然后,撿起身邊能夠找到的所有東西扔向禹東。看到禹東的額頭被水杯砸出血來,我的心里竟然有一種奇怪而舒服的感覺。
  禹東愣了片刻,然后沖過來,用雙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禹東的手像是兩只鋼繩,勒得我喘不上氣,我的耳朵在轟鳴,眼睛往外突出來。禹東用舌頭舔了舔流到嘴唇上的血,說,閔敏,你瘋了!你的樣子完全像個潑婦!看著就叫人惡心!禹東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過來,帶著腥味,冒著冷氣。我說,放開我!但是,我的聲音被禹東卡在嗓子里,發不出來。我用手掐住了禹東的腰,狠勁地掐下去。每天在家抱孩子,我的手臂變得非常有力。禹東放開手,一股冷風流進我的嘴里。耳朵里的轟鳴停止了,我聽見禹西在臥室里面哭。
  禹東和我都不是激烈的人,結婚多年,我們很少吵架,偶爾的爭吵,更像是給平靜的生活增加一點樂趣。但是,禹西出生不到半年,我們的爭吵就升級了,從語言的暴力快速升級到肢體的沖突。
  
  十三
  
  沒有孩子的時候,我跟禹東的感情很好。結婚十年了,我們還像剛剛結婚的時候那樣,對彼此的身體充滿了感覺。每一個情人節和結婚紀念日禹東都給我送玫瑰,他從來沒有忘記過我的生日。即使最窮的時候,只能買地攤上的手鏈當禮物,他也記得我的生日。但是,禹西出生的第一年,禹東就忘記了我的生日。情人節和結婚紀念日也不再有玫瑰了。
  孩子的出生,像一枚釘子,把生活戳出了一個洞。我們都看見了洞里的黑暗和骯臟。我終于明白,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聽上去像真理的話,其實是謊言。孩子是愛情的結晶就是一句穿著真理外衣的謊言。這句謊言誤導了很多人,讓人以為孩子能讓婚姻變得更加美好。一定有很多的人在我之前發現了充斥在婚姻中的謊言。可是,沒有人說出來,大家都裝糊涂。我們太需要貌似真理的謊言來裝點婚姻,讓婚嫻看上去理直氣壯。關于孩子的事情,更沒有人敢于說m真相。一個母親,要是敢冒險說孩子讓生活變得糟糕起來,那是很不明智的。天下人的唾沫時刻準備著,要淹死的正是這種自私自利,結了婚又不愿意生孩子,生了孩子還要抱怨自己不幸福的女人。
  女人一旦當了母親,就不再是女人,她變成了一粒被扔進鐵鍋里的大米,身不由己地在沸騰的水里起伏翻滾,受盡煎熬。熬上幾年,堅硬的大米熬成了稀粥,營養價值豐富,卻不再有大米的形狀。
  我越來越偏激了。但是,我真的忍不住,要往偏激的路上走。
  孩子剛剛出生,我們從醫院回來,禹東就搬到另外一個房間睡覺去了。確實,保姆住了進來,他只能睡到另外的房間。但是,等我坐完了月子,保姆在我們家呆了三個月離開之后,他也沒有再搬回來。
  禹東把我徹夜留給了禹西,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我每天晚上起來無數次,給禹西喂奶,換尿布,或者抱著禹西走來走去,禹西睡不著的時候,躺下來就會哭。我的睡眠被切割成無數的碎塊,再也連接不起來。即使在睡眠當中,我也夢見自己抱著禹西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禹東睡在另外一間屋子里,整夜無聲無息。許多次,抱著禹西走到他的門口,房間里的安靜刺激著我,我真想抬腳踢開房門,一腳把禹東踢出沉睡的美夢,把禹西塞給他,讓他也嘗嘗睡眠被切割的滋味。但是,終于,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腳,沒有踢出去。禹東白天工作一整天,晚上需要一個完整的睡眠。我已經失去了工作,如果禹東再失去工作,我們的生活將無法繼續。養育禹西比我們預計到的要花費更多的錢。靠著頑強的理智,我一次又一次把情緒壓抑在心里。
  每天早晨,看到禹東經過一夜的睡眠,紅光滿面地起床,衣著光鮮地出門去上班。怨恨就像雜草一樣長出來,亂七八糟地塞滿了我的心。出門之前,禹東會匆匆忙忙地在禹西的臉上親一口,還會不厭其煩地對我說,我上班去了,你辛苦了。但是,他根本不看我。他跟我說話的時候,眼睛是盯著別處的。他只是在敷衍我。出了房間,他的腳步是那樣歡快。他就像一只飛出了籠子的鳥,恨不得放聲地唱起來。
  而我只能留在家里,圍著禹西的吃喝拉撒忙碌。一天又一天。我的身體變成了一架忙碌的機器,完全喪失了欲望和感覺。奇怪的是,禹東的欲望也消失了。他不再吻我,不再抱我,不再跟我的身體有親密的接觸。在房間里,他不再赤身裸體地走來走去,似乎不好意思把身體暴露在我的面前。禹東讓我感覺到自己不再是個女人。的確,生完孩子,我變成了另外的樣子,肥胖,臃腫,滿臉黃褐斑,身體混合了太多復雜的氣味,哪怕剛剛洗完澡,也沒有清新潔凈的感覺。我不再有女人的質地和美感。
  我發現禹東比以前更加注重裝扮自己了,西裝和襯衣都是拿到洗衣店燙的,他每天把胡子剃得光光溜溜。看上去,他比我年輕了好幾歲。我確信,他的身體是正常的,他的欲望并沒有消失。消失了的,只是他對我的欲望。
  漫長的白天,我在家里為禹西的吃喝拉撒忙得暈頭轉向的時候,禹東在干什么?明亮的辦公室里到處是年輕明亮的女孩,那些一天到晚談論時尚與明星誹聞的女孩們,她們性感的身材,性感的聲音,整天招搖在禹東的眼前。我不相信禹東會無動于衷。我白天給禹東打過電話,他接電話的聲音非常冷漠,他說,你沒事吧?沒事打什么電話,我正忙著呢。說完就掛了電話。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在電話里跟我黏黏乎乎了。以前,我從來不擔心禹東,經過了那些流淌著濃情的夜晚,我根本不會對他的白天產生懷疑。況且,他每天都要給我發無數條短信,那些親密的短信,伴隨著滴噠提示音到達我的手機里,隨時提醒我,有一個叫禹東的男人,他在想我,他在渴望白天結束后的那些夜晚。禹東發短信喜歡使用曖昧的句子,看得我臉紅心跳。他還給我寫電子信件,長長的信,幾乎每個重要的日子都要寫一封。我有一個專門的信箱,存放著禹東的情書。如今,我的手機好多天都不會響一次了。禹東再也不給我發短信了,電子信件更不會寫了,連我打過去的電話,他都沒有耐心接聽。
  禹東每天出門時挺拔的背影,歡快的腳步,還有接我電話時冷漠的聲音,讓我心神不安。我臉上的黃褐斑越長越多了。我被懷疑折磨著。懷疑就像雨后的毒蘑菇,長滿了心靈的每一個角落。
  金英姬躺存沖浪浴缸里割了手碗的樣子會突然跳出來,像一張清晰的老照片。甚至她臉上那種放松的表情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突然之間理解了以前怎么也無法理解的事情。這種理解,讓我更加的心灰意冷。
  有一天晚上,禹西睡著了以后,我進了禹東的房間。我站在他的床邊,我知道他沒睡著,他的呼吸是醒著的,急促,緊張。但是,他一動不動,假裝睡得很香。我掀開被子,鉆了進去。我清楚我沒有欲望,我的身體干巴巴的,但是,我希望他能抱住我。我的欲望不在身體上,而在我的內心里。一個結實的擁抱,一個充滿熱度的吻,就像久旱之后的甘霖,能緩解我內心的焦灼。禹東的身體在睡衣里面,緊縮了一下。這是一個躲避的姿勢。這一下,深深地刺疼了我,讓我的內心產生了屈辱的感覺。我爬起來,開了燈,燈光逼著禹東睜開了眼睛。他揉著眼睛,說,半夜三更你十嘛呀?我站在床邊,俯看著禹東。我的身體因為憤怒和屈辱,顫抖著。
  我說,你躲我?你為什么躲我?我的內心是那樣空虛,但是,我的聲音是那樣堅硬。
  禹東坐在床上,靠著枕頭。他看著藍色的窗簾,他的眼睛一定還看到了窗簾外面深藍的夜色。他唯一不想看見的,就是我。他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別鬧了,我明天還要上班。
  我說,你現在最盼望的就是每天去上班吧?臉刮得那么光,衣服穿得那么鮮亮,辦公室的MM個個都那么年輕。出了門,再也想不起家里還有老婆和孩子吧?我盡量控制著聲音。
  禹東說,你要這么說就沒意思了。禹東的眼睛依然看著窗簾。
  我說,本來就沒意思。我現在就是個沒意思的人,除了忙禹西的吃喝拉撒,整天會說蛋蛋,飯飯,尿尿。連話都快要不會說了。我在你眼里,連個女人都算不上了吧?能有什么意思呢?當然是別人有意思,外面的世界有意思……我的臉很熱,臉上的黃褐斑發著燙,聲音越來越高。
  禹東打斷我的話,說,不要胡思亂想,你知道我愛你們。快去睡吧,一會兒禹西該醒了。禹東的聲音依然低低的,臉色很難看。
  我的目光直直地戳到禹東的眼睛上,把他的目光從窗簾上攔回來,我讓他沒有地方躲藏。我說,你還愛我?愛我跟禹西?愛我們這個家?說到愛的時候,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內臟一陣尖銳的疼痛。
  禹東說,當然了。我天天上班不就是為你和禹西忙碌嗎?禹東不敢眨眼睛。一個哈欠沿著他的下巴展開到眉頭,深深的倦意和厭惡蔓延了他整張臉。
  我冷笑著說,你說你還愛我?那你證明給我看。
  禹東說,我每天上班,辛辛苦苦地掙錢養著你和禹西。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說,不是。養家只是責任。我的眼球顫抖得很厲害,眼睛里面汪了一層水。我不想讓它流出來。我咬著牙,把顫抖的眼球控制住。
  我的樣子一定嚇著禹東了,禹東往床里讓了讓,拍著床邊說,來,坐在這兒。你是我老婆,禹西是我兒子,我能不愛嗎?
  我坐在床邊。禹東用手摟住了我肩膀。我的眼球不再顫抖,眼睛里面汪著的那層水也被我逼回了眼底。
  我說,你明白我在說什么。
  禹東說,我明白,我以后要多關心你一點,多幫你帶禹西。我知道你太累了。禹東的手雖然摟在我的肩膀上,但是,沒有溫度,沒有感覺,沒有欲望,像一截枯干的樹枝搭在一塊僵硬的巖石上。他的欲望去了哪里?懷疑的毒蘑菇長在我的心里,朵朵艷麗。
  我咬牙切齒地說,不要回避問題,不要偷換概念。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
  禹東說,我知道。放心吧,以后我會多做點家務。不鬧了,去睡吧。禹東在裝傻。他裝出和顏悅色的態度,但我感覺不到他對我有一絲一毫的愛意,他只是想擺脫我,讓我回到禹西身邊,整夜照顧禹西,而他好安享他的睡眠。
  我不想讓他逃脫,我要逼他面對,逼他現出原形。我心里有一種殘酷的欲望,想要把一切都破壞掉,撕掉偽裝,露出藏在衣服里面的尾巴,像動物一樣撕咬,咬出血淋淋的傷口。我說,別裝了。不要裝!我想要你。禹東愣著,他聽不懂我的話。我撲了上去,動作粗暴地脫禹東的衣服。我想象中的搏斗并沒有出現,禹東把手舉到頭頂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脫他的衣服。他的表情,好像遭遇到一個怪物的強暴。
  這個男人,這個我自以為了解的男人,此刻,是那樣的陌生。他臉上的表情是我陌生的,他身體的欲望是我陌生的,他內心的距離更是我陌生的。
  內心的空虛和屈辱一下子打倒了我。我放開禹東,蹲在床邊嚎啕大哭起來。我的眼淚,充滿了屈辱的咸味和疼痛的腥味。
  許久,禹東從背后抱住了我。他說,對不起。我們或許真的不該生孩子。
  
  十四
  
  每天上午,我都要帶禹西到小區的花園里曬太陽。禹西需要戶外活動。生了孩子才發現,小區里有很多孩子。那些無聊的保姆,還有同樣無聊的奶奶外婆和母親們,都喜歡扎堆,一堆一堆的女人,沒完沒了地聊天。保姆們交流怎么對付主人,怎么要求漲工資,怎么在帶孩子的時候偷懶。奶奶外婆和母親們交流怎么喂孩子,怎么刮蘋果,怎么添輔食,怎么打預防針,怎么預防上火,尿不濕哪兒有折扣……每天重復這些話,怎么也說不夠。
  我不喜歡扎堆,我帶著禹西躲在一個小花園的角落里。平日里,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喜歡躲在這個小花園的角落里。她的孩子是個女孩,叫萊萊,比禹西大一歲,已經可以到處走了,禹西還只能坐在嬰兒車里。萊萊媽媽個子很高,以前一定是苗條的,高挑苗條,魔鬼樣的身材。現在很胖,高個子的女人胖起來簡直可怕,龐大,笨重。她的臉很白,白皮膚一樣要有光澤才美,而一張沒有光澤的臉,黑一點還好,白起來像是刷了白色涂料的墻壁,僵硬,厚實。她總是瞇著眼睛望著樓與樓之間的天空,很茫然的樣子。她跟我一樣,不喜歡說話,我們兩個除了互相通報過孩子的姓名,再沒有交談過。我不知道說什么,當下的生活,就是孩子的吃喝拉撒,每天做起來已經很累,實在不想再說上一遍。如果我們交談起來,一定會談到以前的事情。那些曾經的日子,光鮮亮麗的色彩已經暗淡了,就像傷疤,我們都不想去把它揭開。
  我和萊萊媽媽每天見了面,就是點點頭。兩個孩子也很安靜。偶爾,我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掠過,會看到她臉頰上有淚。我也是,不知不覺就會流出眼淚來,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眼淚就掛在臉頰上了。
  那一天,萊萊的媽媽沒有出來。小花園里就我跟禹西。禹西躺在幼兒車里睡著了。我無聊地看著樓與樓之間的天空,天空是藍色,藍色是平靜的顏色。突然,我看見一個龐大的白色物體從頂樓落下來,不是飄落,是墜落。飄落是輕盈的,隨時都可以飛起來。而墜落是沉重的,速度很快,絕無飛起來的可能。
  人群驚呼起來的時候,那個白色的物體已經落到了地面上。那不是別的物體,是一個人。一個女人。柔軟的肉體撞到堅硬的地上。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隔著花壇,發出了一聲沉悶的響聲。沉悶而壓抑。
  我像是被定格在椅子上了,手和腳失去了力量,張大的嘴巴合不上,耳朵聽不見聲音,眼睛看不到光亮。
  禹西嘹亮的哭聲將我失去的感覺一點點喚回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推著嬰兒車,飛快地離開了。回到家,我把禹西從嬰兒車里抱起來,緊緊地抱在懷里。渾身都在發抖。
  驚叫,奔跑,救護車和警車呼嘯而來。小區里的混亂持續到中午。然后,安靜下來。中午,太陽當空,小區的各個角落都被太陽照著,沒有陰影。地上的血跡被物業的清潔工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
  晚報的社會新聞版登出了我們小區有一個女人跳樓的消息。還登了她前幾年的照片。她曾經在職場做得很成功,做過某國外知名服裝品牌在中國地區的總代理。報紙上的黑白照片是幾年前的。照片上的她,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女人。美麗,自信。懷孕生子后,她離開了職場。報紙上說她患有產后抑郁癥。
  她是萊萊的媽媽。但我沒有從報紙上認出她來。她完全走了形,不再有一絲一毫當年的樣子。
  
  十五
  
  整個小區都在議論萊萊媽媽跳樓的事情。禹東也從報紙上看到了萊萊媽媽跳樓的消息。那天晚上,禹東難得地很早就回家了。晚上吃飯的時候b1c74u45yVlz8k/vfDdbnp29/qEbVxfibydWkH+JjUg=,禹東輕描淡寫地說,我們小區有個女人跳樓了?你知道這件事嗎?我討厭禹東不關痛癢的樣子。我說,知道。她得了產后抑郁癥。禹東說,現在的女人真是嬌氣,就生一個孩子還得什么產后抑郁癥。我媽生了四個都沒得產后抑郁癥。我說,根本沒有可比性,你媽可以動不動就請假,誰敢炒她魷魚?那代女人看起來很累,實際上,心理壓力比我們小得多。我越說越生氣,樣子已經很不耐煩了。禹東的眼睛從飯碗上抬起來,在我的臉上掃了一眼,說,什么壓力?又不用你們上班養家。孩子才兩歲多,太不負責任了,真不知道現在的女人都在想什么。你認識她嗎?血往我的頭上沖,我站起來,說,你閉嘴!你以為呆在家里就沒有壓力嗎?你在家呆幾天試試!你知道什么叫負責任?你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你根本就不懂!禹東詫異地看著我,說,你激動什么?
  我當然激動。
  懷孕和撫養孩子,是女人這一生最孤獨的時光。原本開滿鮮花的道路突然變成了一條長長的暗道,而且,只有女人一個人在里面摸索,爬行,看不到光,也看不到盡頭。這樣的爬行,很容易讓人崩潰。而男人一輩子都不會經歷這種爬行,男人的生命中沒有暗道。
  我把碗舉起來,本來要砸過去的,被理智攔截了,只重重地放在餐桌上,碗里的湯濺出來,濺到了禹東的臉上。禹東很憤怒地站起來,看見我的瘋狂的樣子,忍了忍,又坐了下去,用餐桌上的軟紙擦掉了臉上的湯汁。他說,神經病!
  一股熱流堵在我的嗓子里,然后,繼續往上,從眼睛和鼻子里冒出來。我說不出話。我不想讓禹東看見我流淚。我跑進衛生間,把頭浸在冷水里,直到淚水冷卻。
  
  十六
  
  在家里呆了兩年之后,工作上的所有關系都中斷了,因為工作關系結識的朋友也不再有任何聯系了。一個人失去了工作,也就失去了跟社會的聯系。
  手機短信的收件箱,除了廣告,只有陳子欣過節時候發給我的短信。陳子欣是我跟這個社會唯一的聯系。這種聯系也越來越稀薄了。禹西過一歲生日的時候,陳子欣帶了一個玩具來送給禹西,然后,陪我喝了一杯茶。也就半個小時吧,在禹西不停地制造各種危險的過程中,我跟陳子欣每說一句話,都要分成三到四段才能完成,有時候,處理完禹西制造的狀況,我已經忘記了我正在跟陳子欣說什么。而陳子欣一來,禹東仿佛從家里隱形了,禹西發出再大的聲音,他都聽不見。陳子欣當然是興味索然,只好站起來告別,用力地擁抱我,弄得我眼睛發酸。
  我很少主動給陳子欣打電話。我的時間都被禹西占滿了,即使有一點空,我也不曉得陳子欣在忙什么,不好意思隨隨便便打過去,總怕耽誤了她的什么事情。離開職場之后,我變得自卑了。自卑而且敏感。
  陳子欣早就不是那個愛情至上的女生了,經歷了一次短暫的婚姻和無數次曲終人散的愛情以后,陳子欣已經不把愛情婚姻當回事了,她把職場當成戰場,奮力拼殺,終于奪取了自己的陣地,她現在是某知名化妝品品牌在中國的總代理,整天在空中飛來飛去,到處開拓市場,培訓員工,工作有聲有色。或者在國外度假,假期悠閑浪漫。
  有一次跟禹東吵了架,忍不住打電話給陳子欣,她正在塞班島游泳,她的笑聲青翠欲滴。她說,你還好嗎?禹西還好嗎?怎么突然給我打電話,你沒什么事吧?陳子欣聲音里的每一個字都散發出陽光和海水的味道。我頓時語塞,說不出一句話。我要說什么?抱怨禹東對我的態度,發泄對生活的不滿。說出來不過是擁擠不堪令人窒息的日子,發霉的心情………這樣的話,句句都是煞風景的無聊話。陳子欣怎么可能有興趣,但是,礙著過去的情誼,又不得不敷衍我。我感覺自己是多么無聊。強行振作起精神說,沒事,突然有點想念你。陳子欣說,等我回去,一定抽時間去看你。她的聲音是那樣快樂,像浪花飛濺。我掛斷電話,環顧零亂的房間,心里像是被螞蟻叮咬著,又癢又酸義疼。陳子欣沒有婚嫻,沒有孩子,但她擁有陽光、海水、天空、愛情和自由的假期……我跟陳子欣跑在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上,距離越來越遠了。
  陳子欣從塞班島回來,只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并沒有來看我。我知道她忙。即使不忙,她也一定很怕跟我見面。我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她的生活風光無限,明媚動人。但她不能跟我分享。跟一個整天忙忙碌碌,無聊瑣碎的家庭婦女無法分享塞班島的假期,沙灘上的艷遇。那對我,是很殘忍的事情。除了往事,我們再沒有什么共同的話題。但是,往事,是我最不愿意翻開的。帶著禹西呆在家里,我很多的時候會想起金英姬,她真的不該把過去的日子翻出來。人生不像翻書,精彩的地方可以反復的翻看。曾經美麗的日子,曾經美麗的青春,一旦失去,就像是凋零的花朵,再也不可能重新綻放。金英姬忍不住一次次翻開過去的日子,結果就讓自己崩潰了。
  我不想崩潰。我保持著警惕,繞開了回憶的陷阱,不讓自己掉進去。但是,我繞不開萊萊媽媽。萊萊媽媽的一跳,把現實砸出了一個深淵。站在小區花園的任何一個角落,我都能看見萊萊的媽媽穿著白色的衣服站在二十層樓上,白色的衣服多么像蝴蝶的翅膀。她是想飛起來嗎?每一個女人都有飛翔的欲望。從灰暗的現實中飛出去,迎著陽光,飛到云層的上方。跟掉進深淵相比,飛上天空更有誘惑。有一天,我居然恍恍惚惚坐著電梯到了二十層樓上,站到了萊萊媽媽跳下去的地方。我聽到了墜落的聲音。柔軟的肉體撞到堅硬的水泥地上。沉悶的聲音像是深埋地底的炸彈爆了。
  我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逃回家,從禹西的玩具堆里找出手機,已經沒電了。又在玩具堆里找了半天,找到了充電器。翻到陳子欣的號碼。
  子欣,你在北京嗎?你在忙什么?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點,但是,根本做不到,我的聲音忽高忽低,像患了寒熱病。
  閔敏,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陳子欣問,語氣里,有一種讓我安心的擔憂。
  萊萊媽媽跳了樓,我們兩個前幾天還在一起。一起帶著孩子在花園里曬太陽。就我跟她,我們兩個都不喜歡扎堆,不喜歡說話。每天在一起,卻從來沒有談起過各自的生活。我看了報紙才知道,萊萊媽媽以前是××服裝中國地區的總代理,你一定聽說過她。報紙上登了她以前的照片,她跟以前一點都不像了,變化太大了。我也一樣,我們都變成了令人討厭的樣子。她總是一個人看著天空流淚。我也流淚,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流淚。想都沒想眼淚就流出來了。她崩潰了。金英姬也崩潰了。你還記得金英姬嗎?就是我第一個老板的老婆,割了手腕……子欣,我也會崩潰……我腦袋里面一會兒出現萊萊媽媽從樓頂墜落的白色身影,一會兒出現金英姬穿著白衣服躺在浴缸里的樣子。兩個絕望的女人,交替出現在我腦袋里,我不停地說話。想到哪兒說哪兒,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我對自己說的話一點也理解不了,我害怕自己停下來,害怕突然之間沒有任何聲音。
  你等著,我馬上到。陳子欣的聲音很大,害怕我聽不見似的。她把這句話重復了三遍。一路上,陳子欣給我掛了好幾個電話。
  陳子欣到的時候,我正在給禹西刮蘋果吃。我坐在那兒,用小勺子一下一下把蘋果肉刮下來,喂到禹西的嘴里。我的動作非常熟練,每一下都恰到好處,不會刮厚也不會刮薄。我神情麻木,動作機械,像一個被安裝了程序的機器人。陳子欣拿掉我手里的蘋果,把我的雙手緊緊地抓在她的手里。她的手細膩柔軟,非常的溫暖。她說,閔敏,你不能再這樣呆下去了。你要去工作。你得為自己著想。孩子可以找一個全職的保姆帶。
  我低著頭,眼淚滴到了陳子欣的手上。
  
  十七
  
  一個星期后,陳子欣打電話給我。她說,我男朋友的公司剛好需要韓語翻譯,他們現在擴展了許多韓國方面的業務。你準備準備,明天到公司面試吧。
  放下電話,我沒有欣喜若狂。
  站在鏡子面前,鏡子里,一個肥胖的女人,身上堆積著多余的肉,臉上看不到線條,五官模糊,臉頰上的黃褐斑格外醒目。
  我已經很久不照鏡子了。生完孩子,我的身體比以前重了四十斤。每一次照鏡子,我都有一種分裂的感覺。鏡子里那個肥胖的身體,我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認同感。她不是我。她不是閔敏。她不曉得是從哪里跑出來的,她侵占了閔敏的身體。
  我把臉貼到鏡子上,冰冷的鏡子。鏡子里的胖臉和鏡子外面的胖臉融合到一起。她們是一個人。
  肥胖,笨重,由于肥胖而顯得愚蠢。這是一個讓我沮喪萬分的形象。
  韓語翻譯?我現在連漢語都不會說了。
  我根本沒有勇氣去面試。
  猶豫了很久,還是打電話給子欣,找借口推掉了。我要上班了,禹西怎么辦?保姆不好找……聽著自己怯弱的聲音,我羞愧得滿臉通紅。幸好是在電話里,要是讓陳子欣看見我的樣子,我會更加無地自容。
  兩天之后,陳子欣打來了電話,她說,我男朋友同意給你保留職位,給你三個月時間準備。閔敏,相信自己。陳子欣快樂的聲音敲在我耳膜上,讓我的耳膜一陣顫動。
  幸好還有一個陳子欣。她沒有變得跟我一樣。
  
  十八
  
  生活突然多出了一份期待,還有希望。
  但是,禹東說,你去上班,禹西怎么辦?掙那點錢,還不如在家把禹西帶好了。禹東早就忘記了,除了是禹西的媽媽,我還是個叫閔敏的女人。
  我不跟他爭論。我難得心情舒暢,不想給自己添堵。
  找保姆費了一點勁,但總算找到了。一個十八歲的四川女孩,精瘦的臉上,長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我對小女孩總體還是滿意的,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我盡量不去計較。禹東不行,他對小女孩挑三撿四,十分不滿意。
  小女孩來了之后,我讓她晚上帶著禹西睡覺,我搬進禹東的房間,重新跟禹東睡到了一張床上。禹東跟我都已經不習慣了。我們蓋著各自的被子,小心地避免著身體的接觸。我已經不在乎禹東對我身體的漠視了,但他對保姆的態度激怒了我。我對禹東說,我知道你不想讓我上班,你心里只想著怎么對禹西有好處。你冉也不會考慮我的感受了。但是,如果你不想有一天看見我從二十樓飛下來,就不要再對我找的保姆挑三撿四。我是鐵了心要去上班的。我躺在禹東的身邊,蓋著自己的被子,面無表情,態度生硬。禹東一聲不吭,粗重的呼吸過了好久才平穩下來。
  禹東上班之后,小女孩帶著禹西出去曬太陽,我翻出以前看過的原版韓劇,一集一集地看。
  除了復習韓語,我還給自己定了一個減肥計劃。早上只吃一個白水雞蛋,中午吃一點米飯和蔬菜,下午吃一個蘋果,晚上吃一片面包。再到小區跑步一個小時。減肥真是難受啊,餓得胃好像被人用手抓住了,一把一把地捏緊又松開。渾身軟得沒有一點力氣。但我咬牙堅持著。
  我減肥的狠勁,把禹東都嚇了一跳。但是,禹東什么都沒說,他抱著一種旁觀的態度,好像我的一切都跟他沒有關系。只有陳子欣經常用短信發給我一些格言警句,鼓勵我堅持住。
  
  十九
  
  時間過得真快,第二天就是去面試的日子了。經過三個月的努力,體重減掉了五斤。但是,效果不是很明顯,腰腹粗壯依然。我翻遍了自己的衣櫥,找不到能夠穿進去的衣服。我那一柜子曾經時尚的衣服,都是為當年的小蠻腰準備的。一柜子散發出夏奈爾香水氣味的衣服,提示著歲月的痕跡。青春老去,時尚變遷。站在衣櫥前,三個月來充實飽滿的心情一下空掉了一半。我趕緊打住思緒,收拾起心情。找到了一件例外的寬松裙子,當時買的時候正打折,沒有合適的號,實在喜歡,就買大了一個號。
  早早起來,用緊身衣束上腰腹,將例外的裙子穿了進去,看上去還算合身,但是,感覺上緊緊巴巴的,我一直提著一口氣,擔心稍一松懈,腰腹就會鼓出來。翻出陳子欣早幾天送來的化妝品,精心地給自己化了妝。鏡子里的女人一點點亮起來,臉色紅潤,眉眼生動。我的心情也亮起來。明媚自信。
  禹東送我去面試。坐到車上,禹東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陳子欣在公司的門口等著我。她走路的時候扭著柔軟的腰,顯得嬌俏靈活。跟她走在一起,我穿著緊身衣的身體僵硬無比。我們兩個一樣大,她的生日比我早一個月。但是,她看起來比我年輕好幾歲。站在陳子欣的身邊,我恨不得把自己縮得小小的,小到可以藏進塵埃里。
  陳子欣男朋友的辦公室在走廊的盡頭,走過長長的走廊,不時從兩邊的辦公室走出一個年輕時尚的女孩。見到陳子欣的男朋友之前,明媚的心情已經保持不住,自信也瓦解得差不多了。絕對不是我敏感,陳子欣把我介紹給她男朋友的時候,她男朋友皺起了眉頭。陳子欣的眼睛一直牢牢地盯住了我的眼睛,她怕我退縮。
  幸好面試內容還有業務能力這一項,這是我唯一能夠跟人比拼的。畢竟學了四年韓語,又在韓國公司工作了十來年。經過三個月的努力,沉睡的記憶被徹底喚醒了。面試結束,陳子欣男朋友的眉頭松開了。他說,歡迎你加入公司。希望你的加入讓公司如虎添翼。
  陳子欣跳起來,跟我緊緊擁抱。血管暢通,血液奔流,僵硬的身軀在緊身衣里變得柔軟起來。
  
  二十
  
  回到職場。回到辦公室。回到人群中。剛開始幾天,感覺有點吃力,反應遲緩,跟不上節奏。就像在岸上曬久了的魚,突然回到水里,難免暈頭轉向。但是,很快就適應了。適應了的感覺就是如魚得水。
  精神飽滿了,減肥也更有成效。穿在緊身衣里面的腰身日漸靈活了。
  禹東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的時間長了,眼睛里的溫度也高了。晚上,躺在禹東的身邊,身體和心情都很柔軟。禹東的身體熱浪滾滾,不再安分。試探著靠近,羞怯地擁抱,灼熱地吻。熱浪席卷了一切荒蕪的感覺。暗夜里的幸福是如此真實。
  我以為已經回到了鮮花盛開的路上。可是,沒有。禹西發了兩次燒,就把我重新拉回到長長的暗道里。
  禹西第一次發燒,我剛剛上班一個月,陪一個韓國人去了杭州。我在西湖邊上接到禹東的電話,禹東說,趕緊回來吧,禹西燒到四十度,正在醫院打點滴。保姆一個人根本不行。我最多請一天假,明天公司財務大檢查,不可能請假。我說,醫生怎么說?禹西不要緊吧?禹東說,你還記得你是禹西的媽媽?禹西燒得直說胡話。想到禹西,我心亂如麻。但是,我怎么可能扔下韓國人自己跑回去。我說,禹東,你想想辦法。禹東說,我沒辦法。隨便你,你回不來就把禹西扔在醫院好了。反正我明天不可能請假。我要是失業了,你能養家嗎?我早就說過你不要去上班了,你非要去。禹東火氣十足。說完就掛了電話。接完電話,我失魂落魄,不知道該怎么辦。不敢給陳子欣的男朋友打電話,只好硬著頭皮給陳子欣打了電話。陳子欣讓我放心,她去想辦法。一個小時后,陳子欣男朋友的電話來了,他說,公司派去接替你的人已經去機場了,他到了會跟你聯系。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打電話給我。陳子欣男朋友的聲音非常冷漠。
  從機場打車直奔醫院已經半夜了。禹西小小的身體蜷在禹東的懷里,小臉燒得通紅。顧不得看禹東的臉色,抱過禹西,把他貼在我清涼的胸口。禹西燒得焦干的嘴唇動了動,我聽見他叫了一聲媽媽。內疚像一團火,久久地在我心里燃燒,把我的心燒出了黑黢黢的洞。禹東黑著一張疲憊不堪的臉離開了醫院。我一眼沒合,在醫院守了三天,禹西的燒終于退了。回到家,睡了整整一天,起來,依然頭暈目旋,眼睛周圍有一囤深深的黑眼圈,化妝都蓋不住。回公司,到陳子欣男朋友的辦公室說明情況,陳子欣男朋友的臉色很難看,眉頭緊鎖,嘴角下探。完全是一副鄙夷的表情。我差一點兒脫口說出辭職的話。最后總算咬住了嘴唇。盡管保住了工作,但我覺得我的臉皮至少厚了兩公分。
  禹西第二次發燒時,我帶著兩個韓國人剛剛走出上海機場。接到小女孩的電話,我傻了至少有兩分鐘,然后才給禹東打電話。禹東答應馬上回去接禹西上醫院,讓我盡快趕回。安排兩個韓國人住到賓館,按照行程,我該帶著兩個韓國人去豫同,參觀完城隍廟,晚上在綠波廊吃飯。第二天參觀外灘,南京路和東方明珠塔。然后去南京。從南京返回北京。行程四天。在幽靜的豫園,接到禹東從醫院打來的電話。禹東說,禹西已經在醫院里。燒還沒退,正輸液體。你最遲明天晚上要到家,我后天要去山東的子公司查賬。一個月以前就安排了的工作。禹東根本不聽我說什么,就掛了電話。
  給陳子欣男朋友打電話的時候,我的臉燒得很厲害,我把出現的情況說了一遍。希望公司派一個人來接替我。陳子欣的男朋友沉默著,沒有說話。我說,勞總,對不起,我現在就向你辭職。陳子欣的男朋友哼了一聲,然后說,我馬上派人過去接替你。
  從上海回來,我再沒有回公司。也沒有跟陳子欣聯系。
  上班不過兩個月,我就再一次離開了職場。太短暫了,短暫到以后想起來,覺得不是真的,像一個了無痕跡的春夢。
  
  二十一
  
  禹東讓我把小姑娘留著,他說那樣我會輕松一點。禹東的收入多養一個保姆已經沒有問題。但我把小姑娘辭退了。我搬出了禹東的房間。我跟禹東重新回到了以前的狀態。
  重回職場的兩個月,像是一次垂死的掙扎。掙扎的結果令人灰心。
  從陳子欣男朋友的公司辭職回家后,我的體重很快又長了上去,超過了減肥前。我總是不停的吃東西,控制不了吃東西的欲望,我也不想控制。懶得再穿什么緊身衣,每天隨隨便便穿上一件松松垮垮的衣服,管它好不好看,只要把松松垮垮的身體罩在里面就行了。很多時候,到了中午才想起早上沒有洗臉,也沒有梳頭。
  禹東學會了逃避,他逃到自己的工作中,逃到外面的世界里。頻繁地加班,頻繁地出差。即使什么事情都沒有,禹東也要深更半夜才回家。他輕手輕腳開了門,溜進自己的房間里悄無聲息。他以為我睡了,其實,我沒睡,他回家多晚我都沒有睡。我根本睡不著。我躺在床上不動,我等著他從房間里出來洗漱,他不出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洗漱的。可能是等我睡著了才起來的吧。或許是從外面洗漱完了才回來的。我從他的皮包里找到了好幾張洗浴中心的卡,還有咖啡吧酒吧餐館的消費券。我被禹西累得筋疲力盡的時候,禹東正在酒吧里喝著啤酒聽著音樂,或者還跟女孩子聊著天。
  我心情惡劣。疲倦的身體被鈍刀子割著,一下一下,遲緩的疼痛久久折磨我。我不想一個人受折磨,憑什么陷在泡菜壇子里的人只是我?我也想逃。但是,想到禹西,我下不了決心。出走的念頭一次次被我壓制在心里,變成了毒素。
  禹東回家的時候,遇到我正在想這些問題,我絕對不會放過他。聽到開門,我會從床上爬起來,幽靈一樣蹲在他房間的門口,等他摸黑走到房間門口,我突然站起來,嚇得他倒退幾步。他驚恐的樣子讓我憤怒不已。
  嚇什么呀?干虧心事了吧?我冷嗖嗖的笑聲貼著他的面頰飛舞。
  你無聊不無聊?我干什么虧心事?我掙錢養著兒子老婆,光明正大。禹東氣憤地說。
  少拿養家當借口。上班也不用上到半夜三更吧?你干什么工作?需要半夜三更到酒吧泡著?以為我沒有上過班嗎?我越說越氣,聲音越來越大,火苗越竄越高,幾乎燒著我的舌頭了。
  隨你怎么想。我累了。禹東側身想要從我的身邊擠進房間,他把自己的身體收得很緊,幾乎是薄薄的一片,可惜我胖大的身體占據了大半個門,他擠不過去。就在他的身體碰到我的瞬間,我的腦袋里面一片混亂,我控制不住伸出手,掐住了禹東的脖子。禹東奮力地掰開我的手,我的手被他緊緊地抓住了,動彈不得。
  你放開!你弄疼我了!你以為你養家了不起啊?你大概忘記了,有幾年,你找不到工作,還有你讀研的時候,都是我在養家。我說過什么嗎?我小心謹慎,怕傷了你自尊。你失業在家的時候,我生怕你無聊,每天總是早早回家。可是你呢……我的聲音被內心的火燒著,又干又烈,一股焦糊的味道。
  閔敏,我看錯了你。你太能裝了,那天我吐到你身上的時候,你就應該像現在這樣。站起來扇我一個耳光,然后,揚長而去。這才是你!你干嘛裝得那么溫柔,那么好脾氣?我真是想不明白。你騙我干什么?女人都是天生的好演員!禹東咬牙切齒,聲音像沙子從牙縫里蹦出來,直往我的眼睛里去,砸疼了我的眼睛。
  你才能裝!你裝得多么喜歡孩子!見到別人的孩子都要摸一下。可是,你對自己的孩子不管不問。早知道這樣,我根本不該生孩子。要不是為了生孩子,我怎么會失去丁作?我懷孕的時候剛剛升職……
  我說不下去了,腦袋里面混亂得像發生了地震,什么東西都移動了位置,什么東西都不再完整,也不再是原來的樣子。我的眼睛疼痛著,眼淚流了一臉。
  真沒意思,太沒意思了。我為什么不想回家?回來看一個怨婦臉色,聽一個怨婦的抱怨。我累了一天,回來連一句問候都沒有,熱水都喝不上一杯。我走到樓下腿就開始發軟,我真的不想回來。夠了,真的夠了。閔敏,你已經不愛我了。你這么折磨我有什么意思。禹東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疲軟了,他放開我的手,用力擠進了房間。
  我不愛你?是你早就不愛我了!你看我的眼神跟看一堆垃圾似的,你以為我不明白嗎?你不想回家,你以為我愿意呆在家里?我工作沒了,朋友沒了,收入沒了,連自尊都沒了。天天呆在家,跟坐牢有什么區別?你想過我的感受嗎?我邊說邊哭,止不住傷心。
  閔敏,不要再鬧了。要過就過,不過就算了。禹東坐在床上,聲音里的疲憊在黑暗中擴散開來,彌漫了整個房間。我跟禹東在暗夜里的身影,充滿了鬼魅的氣氛。
  你是說離婚嗎?燒到我舌頭的火一下子退了回去,我腦袋里面的混亂靜止了,雖然腦袋里面的圖像還是東倒西歪的,但是,不再晃動了。我清醒起來。眼淚干在臉上。
  每一次吵到最后,我們都在商量離婚的事情。心平氣和地商量。焦點是禹西的歸屬。怎么也商量不出結果。誰也不想放棄禹西。畢竟,禹西是我們共同的。禹西是最無辜的,是我們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禹西讓我們心疼。
  好像是為了懲罰我們,禹西幾乎每個月要發一次燒,每次都要上醫院打點滴,至少三天。禹西生病的時候,我們忘記了吵架,也不再提離婚。
  
  二十二
  
  禹西出生兩年,我和禹東之間的愛情,已經被彼此的怨恨和不滿替代。想起對方,不再有一絲一毫柔軟的感覺。
  我跟禹東不再爭吵了。我們進入了一個彼此毫不相關的時期。他上班,每個月把錢打到我的卡里,對家里的事情從不過問。我也不再關心他在外面干什么。晚上,不管他多晚回來,我都靜靜地躺在床上,不發出一點聲音。
  相安無事。一直以為,沒有愛情是最可怕的。到了這個時候終于明白過來,沒有了愛情,一樣可以相安無事。
  生活中再沒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事情。除了禹西的成長。禹西終于上了幼兒園。
  忙碌起來,覺得一輩子很短,但是,空閑的時候,覺得一輩子是很長的時間。
  
  二十三
  
  禹東:有一點,我清楚,你也清楚。現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明天開始十一長假,你可以在家帶禹西。我要離開幾天,一個人。我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或許,過完長假,我會有一個答案。
  我按了定時發送。一個小時之后,這封信將發到禹東的信箱里。那個時候,我已經離開了家。
  我早就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換洗的衣服裝在一個小箱子里。小箱子就放在我跟禹西睡覺的床邊。禹東什么都沒有發現,他心安理得,麻木不仁。
  最后一個問題:阿湯是真的嗎?很多年里,我都沒有懷疑過阿湯。但是,生了禹西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懷疑。我一直想問禹東。
  電話響斷了兩次,禹東都沒有接。過了半個小時,禹東才發了一條短信:什么阿湯?我正在開會。
  你養過的兔子。是真的嗎?
  什么兔子?你沒事吧?
  阿湯果然不存在。禹東虛構了阿湯。虛構了我們的愛情。
  沒有問題了。我提起箱子,離開了家。
  
  二十四
  
  一到街上,我就給陳子欣打了電話。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我迫不及待要見到她。她是我跟外面世界的唯一紐帶。
  你找誰?電話響了很久,才有人接起來。破碎,蒼老。不是陳子欣的聲音。
  是陳子欣的電話嗎?我突然緊張起來。
  她在醫院,不方便接電話。我是她媽媽。破碎蒼老的聲音接著一串咳嗽。
  我有點發懵。我沒想到陳子欣會住院。在我的出走計劃里,她是不可缺少的人物。她光鮮亮麗的生活,一直是我灰暗生活的參照物。
  等我趕到醫院才知道,情況比我想到的更加嚴重。幾個月不見,陳子欣瘦得脫了人形。皮包骨頭。眼睛大得讓人害怕。
  肺癌,已經轉移。
  陳子欣的媽媽是來接她回家的。差一點兒,就再也見不到了。
  為什么沒有告訴我?我忍著淚水。
  我不想你見到我這種樣子。我要是死了,我希望你記住我健康時候的樣子。陳子欣的聲音像柳絮一樣飄過來。毛乎乎的,弄得我嗓子發癢。
  胡說!你怎么會死。我背過身去,再也忍不住滿眼的淚水。
  我在醫院陪了陳子欣一天一夜。沒有別的人來看過她。她的那些男朋友,一個都沒有出現。
  機場的安檢口前,我緊緊地抱住了陳子欣。她像一片羽毛,沒有重量。過了安檢,陳子欣回過頭來,給了我一個微笑。她的微笑盛開在瘦得皮包骨頭的臉上,像艷麗的花開放在光禿禿的巖石上,格外醒目,格外催人淚下。我咬著嘴唇,任眼淚在臉上橫流,直到陳子欣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離開家僅僅一天一夜,我又提著箱子回到了家。我打開門,房間亂得一塌糊涂,沒有一樣東西擺正了位置。禹西坐在地板上,用臟乎乎的手在一只盤子里撿餅干吃。他抬頭看見我,大叫了一聲,媽媽!聽到聲音,禹東從廚房跑出來,手里端著平底鍋,鍋里的煎雞蛋已經糊了。
  我一把抱住了禹西,抱得很緊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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