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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魂

2010-12-31 00:00:00肖江虹
山花 2010年19期


  1
  
  手機響了,一串規律的雜亂。
  再不換鈴音,老子就把它扔到西涼河。馬義坐在對門說。我掏出電話,一個陌生的號碼。還沒等我說話,電話那頭就嚷開了:兄弟,我是劉新民啊!你這號碼我是拐了好幾個彎才給弄到的,你還好嗎?我現在在新東縣辦了一個養豬場,還不錯,就是人手不夠,聽說你現在沒事干,我想請你過來幫忙,你放心,老同老學的,絕不會虧待你——。沒等對方講完,我就把電話掛了。誰啊?馬義問。打錯電話的一傻逼,我說。我抓起地上的啤酒灌了一大口,抹凈嘴角的泡沫,電話又響了,還是剛才的號碼。這次沒等對方說話,我先說話了:老子告訴你,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個傻逼,再敢打電話我操你祖宗。
  馬義看了看我,笑了笑,沒說話。
  河風順著西涼河面淌過來,輕緩著,沒有了白天的驕橫,撫著臉面,麻酥酥的。馬義啟開一瓶啤酒遞給我,自己也提著一瓶,碰一下,喝一口。我說:“我們算不算上路了?”馬義依然笑笑,我接著說,想想剛到城市那會兒,吃虧受氣,累死累活,連口飽飯都吃不上。說完我嘆了口氣。馬義說你嘆個雞巴毛的氣呀!我說不過現在好了,有吃有住有錢使。馬義仰頭,酒瓶倒立,喉結一陣滾動,一瓶酒沒了。媽的,典型的農民,好不容易有點理想吧,還芝麻大小!他看著五彩的河面幽幽地說。
  下半夜了,城市安靜了下來,河岸邊兩排垂柳在河風吹拂下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沒事的時候,馬義和我就會來這里坐坐,抽幾支煙,喝幾口酒。喝了一口酒我說:“我老家也有這樣一條河,河岸上也有這樣的垂柳,春天來的時候,特別好看。”馬義呆呆看了一陣遠處,才說:“我都好些年沒回老家了,整天就他媽瞎忙。”我說不是寄錢回去了嗎?馬義嘆了一口氣:“寄錢有個毛用,爹媽都不認識了。”頓了頓他又說:“不過啊!沒有錢,爹媽都不認識你。”
  坐了一會,身后有響動,回過頭,幾個十七八歲的黃毛叼著煙看著我倆。一個瘦猴站出來斜著腦袋說知道這塊地頭是誰的嗎?告訴你倆傻逼,是咱二哥的。他指了指身后一個瘦高個說。還不快滾,瘦猴囂張地往前跨了兩步說。我有些心慌,看了看馬義。馬義從兜里掏出兩百塊錢,兩指頭夾著,往上一送,說請兄弟們喝酒。瘦猴回頭看了看二哥,二哥上來把錢抄過去,說有錢牛逼啊?老子還就不給你,咋了?我眼一花,馬義倏然起身,左手挽過瘦高個,右手提著啤酒瓶往欄桿上一磕,參差的鋒利嗤地插進了瘦高個的屁股。變故來得太快,幾個混混傻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叫喊著往前奔。馬義一拉,鮮血從瘦高個屁股上噴涌而出,馬義用啤酒瓶指著撲過來的幾個人,血一滴一滴往下掉,啪嗒啪嗒響。幾個人定住了,慌慌看著他們的二哥。跪下,馬義吼,瘦高個咬牙切齒地點頭,幾個人雙膝一彎,跪倒在地。給臉不要臉,還染黃了頭發冒充他媽黑社會。馬義罵,罵完把瘦高個往前一推,幾個人爬起來架起瘦高個就跑,跑遠了還回頭狠狠地說等著,有你好看的。幾個人跑遠了,馬義說我們走,這些小王八蛋一會還會殺回來,別看他們年齡小,下手狠著呢。
  馬義走遠了,我還呆在原處,他的背影單薄瘦削。河風過來,有浸骨的寒意。
  
  2
  
  穿過劍道大街,道路開始有了坡度,坡度還越來越大,路也越來越窄。再往右,是火葬場,繞過火葬場的圍墻,城市就消失了,接著是一溜的狹窄巷道,曲里拐彎。高高矮矮的房屋犬牙交錯,昏暗的燈光和難聞的臭水從每家每戶淌出來,在小巷子里氳成了密密匝匝的焦慮。
  我和馬義一前一后,腳步在巷子里啪嗒啪嗒響,呼吸和巷子一樣漫長。
  這個叫半坡的地方緊挨著城市,卻沒有丁點兒城市氣質,房屋和房屋腦袋碰腦袋,屁股抵屁股,密實得連風都過不了。熱天一到,這里就喘不過氣了,四溢的糞水和遍布的垃圾讓人感覺掉進了隔夜醉漢的嘴里。漫長的小道仿佛無邊的噩夢,脫離了夢魘的人,都會站在火葬場門口長舒一大口氣。白天,站在高處,腳下有了一個棋盤,火葬場那條長長的圍墻成了楚河漢界,半坡和城市就涇渭分明了。半坡的房屋大部分沒有竣工,房屋的主人白天就匯入到城市里,夜晚回來,在昏黃的燈光下抓出一把皺巴巴的鈔票,仔細數上幾遍,呆上一陣,扳起指頭丈量離房屋完工的距離。他們就是這樣,拖娃帶崽從鄉村出來,拼命干活,小心翼翼地在城市的邊緣買下一塊地盤,戰戰兢兢地修上一兩間房屋,一家人也算有了個遮風避雨的地頭。偶爾也有風,頑強地拐彎抹角鉆進來,撩起那些懸在窗戶上的女人的胸罩,男人的內褲,孩子的尿布,它們大抵都沒有精良的質地,沒有新穎的款式,和它們的主人一樣的老實巴交。窗戶洞偶爾能看見孩子們的面孔,目光定定地注視著山下的繁華,也許,他們是在尋找父母親在山下奔波的位置,或許在穿梭往來的集貿市場,或者在機器轟鳴的建筑工地。反正,他們一定在那雙定巴巴的眼睛里。
  打開門,房東還沒有睡,正和讀初二的女兒打嘴巴仗。房東是個老實人,從鄉村出來的時間和他女兒來到這個世界的日子一樣長。其實房東已經算是有錢人了,他有一個自己的加工廠,房子也是半坡最氣派的,還有了轎車,雖然只能停放在火葬場里,但半坡的人都知道他有轎車。本來,以他現在的實力,進城買套好房子是沒有問題的,但他不愿意,說不費那個錢,還把三樓和四樓租了出去。就為他不愿進城買房,女兒經常和他吵架,女兒的不滿主要是沒有同學愿意來家玩,來過一次就不來了,說受不了這股子味兒。
  我和馬義租的是一個套間,一室兩廳,我覺得有些奢侈,可馬義不覺得,他說什么叫生活,就是學會享受每一天。有一次我和他看電視,電視上正播一個小品,叫《昨天今天和明天》,他就說傻啊,昨天是今天,今天是今天,明天也是今天。
  我洗了把臉出來,馬義在沙發上睡著了,我正準備過去讓他到床上睡,他的電話響了,我最怕馬義的電話鈴聲,焦雷,轟隆隆亂炸,特別是深更半夜,夢里經常被雷聲震醒。讓他換,馬義不干,說這聲音有氣勢,能震住人。
  雷聲很大,馬義被震得翻爬起來,抓起電話他就哈哈笑:高經理啊!您說您說!哎哎哎哎!那邊說了一陣,馬義的眉頭就皺起來了,把電話給了另一只耳朵,馬義說工作做了,就不搬啊!點燃一支煙,馬義說倒不是拆遷費的問題,幾家聯合起來了,死扛,說住慣了,多少都不成。手機旋轉一百八十度,回到始發站,吸了一口煙,馬義說好好好,高經理您放心,我想辦法,哎哎哎哎,再見,再見!
  把電話一撂,馬義罵:“狗日的高順,越來越餓癆了,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只顧叫老子干事,加錢的事情一句不提。”我說不是一直都那個價嗎?馬義白了我一眼:“狗日的就是沒理想,連腸旺面都六塊錢一碗了,你他媽還念明末清初的經文,我告訴你,少了兩萬,另請高明。”
  把煙屁股按熄,馬義說你給高順發短信,就說少了兩萬不干。我說你怎么不發呢?馬義說讓你發你就發,你是隊長我是隊長?我無話,把短信發過去,等了片刻等來了兩個字:傻逼。我把電話遞到馬義面前,馬義伸過腦袋看了一眼,把手機搶過去,咬牙切齒按了兩行字發了過去:我是逼,可老子不傻,不干拉倒。等了一陣,沒等來短信,馬義的電話響了,馬義怪笑著按成免提,那邊一副公鴨嗓:錢不是問題,只要事情辦妥了,一切都好商量,不過你得好好管下你那個跟班,媽拉逼,沒大沒小的,跟老子胡說八道呢!馬義說高經理,您放心,我一定狠狠教訓這只土狗,改天讓他給您賠禮道歉,那事你放心,一定給您辦利索咯。
  我說這事不好辦吧!那家人你也知道,軟硬不吃啊!馬義沖我笑笑,說給冰棍他們幾個打電話,明天早上老地方見面。
  
  3
  
  也是午夜,鬧騰了一天的城市終于顯出了疲態,除了遠處一座高樓還有人在聲嘶力竭黃腔走板地唱歌,近處幾條街道都安靜了下來。
  我們伏在一截斷墻后,目光所及是一片殘破的空曠地,幾臺大型挖掘機孤零零地停放在空地上,像幾個等待命令的士兵。靠東邊是一個冷凍倉庫,倉庫前面并排著三棟民房,在一片平整的瓦礫中,三棟房屋孤獨地抱成一團,倔強地對抗著空曠的漆黑。
  馬義靠在斷墻后大口大口地抽煙,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他把煙頭一彈,說差不多了,干活。冰棍他們幾個把三個蠕動的麻袋拉過來,解開,三個狗頭露了出來。三條狗都上了嘴籠,叫不出聲。冰棍他們幾個按著狗,馬義從挎包里抽出一把軍刺,過去揪起狗的腦袋,輕微的一聲嗤,暗夜里飆起一股淡黑的陰影,狗的喉嚨發出咕咕的悶叫。馬義回頭看我,罵,傻逼了,快拿盆。我喔一聲,把塑料盆塞到狗喉嚨下。三條狗很快沒了聲息,三盆狗血騰騰地冒著熱氣,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一身血污的馬義靠墻坐下來,掏出一支煙,點燃火機的瞬間,馬義眼睛里跳躍著的東西嚇了我一跳。猛吸一大口煙,馬義用腳碰了碰腳邊還冒著熱氣的軍刺,說把狗頭卸了。
  對面民房里的燈滅了好一陣子,馬義說差不多了,再等下去狗血就凝上了,記住,狗血灑在墻上,狗頭放在大門口,干吧!
  我和馬義伏在墻后,看著冰棍他們幾個端著盆子,提著狗頭摸過去。黑夜里,幾個人影在房子前幽靈般晃來晃去,一支煙功夫,他們就回來了。搞妥了,冰棍說。
  把狗裝上車,馬義說。還要啊!我驚訝地問。憨包逼,明天賣給狗肉館,螞蚱也是肉,丟了多可惜啊!吃上兩天飽飯就以為自己是大款了。馬義看著我罵。
  悄悄爬上停放在墻根下的面包車,大家先把衣服給換了。冰棍鼓搗了半天都沒有把車發動,馬義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斜眼看著冰棍說:“圖便宜買老牛,這下好了,屁眼捅爛了都不邁步。”冰棍說買車那陣不是錢不夠嗎,要錢足,挑了我腳筋老子也不會買個二手的,媽的,買個二手車比娶個二手媳婦還膈應。在冰棍努力發動車子的間隙,我們商量著接下來去哪里,最后馬義一錘定音,說去找個地方洗洗吧,再找幾個保健師按按,大家都表示了贊同。折騰了好半天,冰棍的二手車才咣當當嚎起來,車子前后晃,一路打著飽嗝,我們也跟著前后晃。媽的,好了,還沒洗呢,就按摩上了。馬義說。
  在池子里泡了一陣子,我扛不住了,腦袋暈,身體像要爆炸了一般,我爬到池沿上躺下,側眼看了看馬義,他躺在池子里,把毛巾蓋在臉上,紋絲不動。你說他們能搬嗎?我惴惴地問。半天馬義才把臉上的毛巾揭開,他臉龐潮紅,長長吐了口氣,他說要是你你搬不搬?我說搬啥子?馬義說你他媽的給洗澡水泡傻了?你要是天亮起來看見門口趴著個狗腦袋,你還死扛不?想了想我說得搬吧!他說你能搬就好。說完又把毛巾敷臉上了。
  冰棍他們幾個洗完了,過來在池子邊站成一排,說我們先回去了。馬義說不是說好了給你幾個狗日的松松骨頭嗎。冰棍說二環那邊有個工地,管得特松,工地上還有一個鄉黨,準備去拿點架子管鉗。半天馬義才點點頭。等冰棍他們走了,馬義從池子那頭梭到池子這頭,斜靠在池子邊緣,一臉不屑地罵:最瞧不起這些小偷小摸的土包子。
  馬義要了個豪包,有空調,還有免費贈送的果盤,電視機里正播著減肥藥的廣告,一個南瓜樣的男人,咕嚕嚕喝了一陣藥水后,就變成了一根黃瓜。你信嗎?馬義問我,我說看起來還真的有點神喔!馬義嗤了一聲,說電視里為什么老放這些不著四六的東西,就是像你這樣的瓜蛋蛋太多了。門響了,進來兩個穿著日本和服的女人。先生,您好,請問要做保健嗎?馬義把兩個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說你們先出去,叫你們領班進來。兩個女人退了出去,一會兒一個打著領結的男人敲門進來。他先鞠了一個躬,嫩聲嫩氣地問:兩位先生,請問你們有什么不滿意嗎?馬義從床上翹起來,盤著腳,轉了一個圈,對著床邊的領班說:你們怎么招的保健師,媽的,剛才進來的那兩個,都快老黃皮了,你以為我們花錢是進老人院啊?領班慌忙道歉,說馬上安排兩個年輕的過來。
  我忽然有些不快,咕噥說這樣是不是太那個了?“你懂個球。”馬義罵:“照單全收了你以為他們會感謝你?屁,他們會罵你,說這兩個憨包逼,連女人老嫩都分不清楚,我這是表明態度,懂不懂?”
  一直睡到第二天十點鐘,浴城對面的街邊一個賣瓦耳糕的一直在長聲吆吆地吆喝:瓦耳糕,瓦耳糕,吃了保證不心燒。馬義罵了幾聲日媽娘,索性拿被子蒙著腦袋睡。我說有點餓了,要不我給你買幾個瓦耳糕。馬義掀開被子,直著脖子說王榮貴,麻煩你有點檔次好不好,進城都好些年了,還像個鄉巴佬,你他媽的見過有人從奔馳車里下來直接奔破巷子吃烤豆腐的嗎?我說我們也不是坐奔馳車的呀!馬義咬牙切齒地用手指對著我狠狠地戳。戳得我一身窟窿了他才說:爛牛屎糊不上墻啊!
  
  4
  
  高順請我們吃飯,地點在望鶴樓。
  高順在電話里笑得異常歡快,他說小范啊,還是你點子多啊!你這招真是立竿見影啊!軟了,已經把安置合同簽下了,該給你記首功啊!
  馬義讓我叫上冰棍他們,到了望鶴樓,我說坐窗戶邊吧。望鶴樓矗立在東山山頂,地勢很高,在窗戶邊能把大半個城市收入眼底,馬義不干,堅持縮在一個旮旯里,就是不挪身。
  等了半天,也不見高順來,我說要不打個電話催催?馬義面無表情地搖搖頭。這時候服務員過來問:請問哪位是范先生?我指了指馬義。“是這樣的,有位高先生已經給你們付了錢,定的是四百九十八一桌的標餐,請問你們要馬上上菜嗎?”
  我看了看馬義,馬義不說話。我說要不等等高經理?馬義說不用等了,他不會來了,上菜吧。我說你怎么知道他不會來了?馬義盯著我罵:人家嫌和你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掉價,憨包逼?
  抹著嘴從飯店出來,冰棍滿臉通紅,嘴里叼了一根牙簽,牙簽在嘴里張狂地來回移動,馬義回頭踹了冰棍一腳:裝周潤發是不是?扮黑社會是不是?冰棍慌忙把牙簽扔掉,說不就是圖個樂子嗎。馬義拿手把我們挨個指了一罔,說你們聽好了,要十大事,就要懂得夾好尾巴扮瘟狗。沒有人說話,破面包車畏畏縮縮、小心翼翼地從山上滑下來。“接下來去哪里呢?”我問。馬義說去曲蟮子的裝修店。
  曲蟮子的裝修店在太平路,太平路以前是這個城市工業聚集區,有大大小小十多個企業,以前那可是機器轟鳴啊!現在都啞巴了,一派蕭索的景象。曲蟮子的裝修店其實叫修理店更準確,周圍根本沒有需要裝修的房屋,一棟棟裸露著黃磚的房屋,被歲月剝蝕得早沒了精氣神,松松垮垮、沉默寡言地龜縮在荒草叢生的野地里,偶爾能見著從房子里出來的人,和身后的建筑一樣的無精打采。所以,曲蟮子的店鋪就是干些修修補補的活,他曾經對我抱怨,說把店開這里失誤了,生意一般他都認了,最讓他不能忍受的就是這里的人可以為了一兩塊錢和你較一上午的勁。
  我們從車上下來,曲蟮子正蹲在一堆破銅爛鐵里焊一個水箱,水箱是用洗衣機水缸改的,一個穿件破舊工作服的男人蹲在一邊看,工作服上的字跡都依稀了,只能看清最后那個“廠”字,男人一臉胡子茬,曲蟮子電焊一點,就有了一叫炸眼的白光,男人就慌忙伸手擋住臉。馬義湊過去,看了看,說都這樣了還焊個球呀!做件衣服穿女人身上都能看見胸罩了!男人抬頭看了看馬義,嘴動了動,想說話,最后還是沒能說出來。曲蟮子放下手里的焊槍,說你們來了。馬義沒答話,徑直走進庫房里,從里面拉出一根手腕粗細的鋼管,咣當一聲扔在曲蟮子面前,說給我切割成一米一根的,切——。抬頭數了數人數,馬義說:切七根。曲蟮子應了聲,拉出切割設備就干上了。男人臉上有了慍色,他對曲蟮子說唉唉唉,你這人怎么這樣啊!得先給我焊完啊!馬義上去遞了一支煙,說大哥,我們急用,你那破爛玩意先撂撂。那不成啊!男人搶上一步,說我也急啊!馬義說能有我急?我這等著切下來去干仗呢。男人看見了馬義眼里刺人的光芒,終于不說話了。切割機哧哧怪叫,磣得我牙都倒了,幸好馬義遞給我一張錢,要我去買兩圈電膠布回來。
  馬義把電膠布纏在鋸好的鋼管一端,纏出一個把手的長度,他掂起鋼管稱了稱。看見沒有,他說,這樣就不會脫手了,真要干上了,家伙不能丟,丟了家伙說不定就會丟了命。把纏好膠布的鋼管放進面包車,馬義給了曲蟮子兩百塊錢。曲蟮子看著遞過來的錢,連忙搖著臟兮兮的手說要不了這么多的,一根爛管子,不要錢的。馬義一斜眼,脖子梗著說:“讓你拿著就拿著,逼話多呢你還!”
  
  5
  
  頭上是一片藍天,純凈碧透,幾只哨鴿從蔚藍里掠過,丟下一串脆響。遠處的城市呈現出古怪的韭黃色,像一幀泛黃的照片。近處,密密麻麻的電線纏繞著淡淡的不安。左邊有個窗戶,幾張稚嫩的臉蛋在窗口擠成一堆,憂傷地看著外面的世界。我和馬義趴在屋頂邊緣,無聲地打量著腳下的一切,好久,他問我:“你有理想嗎?”想了想我說,有呀!娶個穿淡藍色吊帶裙的女孩做老婆。我曾經在中華路的拐角處見過一個女孩,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吊帶裙,有張規規矩矩的鵝蛋臉,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給了我一個淺淺的笑,那一刻,這個理想就被種植進了我的心靈深處,它開始在每個夜晚發芽生根,現在都長成參天大樹了。馬義聽了笑笑,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向遠處的韭黃色抓了過去,手伸到盡頭,他握緊拳頭說:“我要把攥在手心里的一切都變成我的。”我嚇了一跳,說這么多啊!馬義又笑,說你懂什么,我小時候去離家很遠的河溝里抓魚,開始只想著能抓幾條小魚就成,一天下來,魚鱗片也沒撈著一塊,后來就想,要抓就抓大魚,結果呢,大魚沒有抓著,卻總能抓住些小魚。我剛想接話,就打雷了,馬義掏出手機,說高經理啊,您說您說,好好好,西山那邊啊!好好好,嗯,明天我就過去,您放心,不過啊!是這樣,高經理,您看——,呵呵,弟兄們也要吃飯啊!哎,好的好的。
  活來了。馬義合上電話說。
  遠遠地,就能見到那棟房子了,紅磚墻,兩個進出,在偌大的空曠中,如一塊扔在砧板上方方正正的生牛肉。下了車,冰棍從面包車里抱出一捆叮叮當當,馬義回頭看著抱著鋼管的冰棍,說你干嗎?冰棍說以防萬一啊!馬義罵了一句,聲音很低,我沒聽清,冰棍又悻悻地把鋼管放回車里。
  陽光很好,曠地上的瓦礫都有了五彩的顏色。我們的雙腳堅實有力地踏過一片廢墟,踩出咔嚓咔嚓的聲響,太陽在頭上,我們的身影在腳下蜷縮成一小團,跟著我們的腳步滾動。馬義走在最前面,陽光把他勾出來一個虛幻的光圈,卻給了我一個黯淡的背影。
  推開門,我才知道面包車里那些叮叮當當的家伙根本用不上。一對老邁的夫妻,男的弓著腰在屋角倒騰著什么,女的坐在一張小椅子上撿青菜,青榮有耀眼的綠色,看樣子,她是要窖上一壇酸菜。她的邊上還有一個木盆,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蹲在盆邊,用手撥弄著伏在水面上的黃色的塑料鴨子,嘴里還嘎嘎地叫喚著。
  兩老對我們的闖入沒有表現出驚訝,看得出,之前肯定有人來過。一般情況下,高順是不會啟用我們這群人的,除非萬不得已。墻角的老人回過身,我才看清楚他在修理一個水壺把兒,馬義遞過去一支煙,老人擺擺手,蹲下去繼續擺弄著手里的水壺。女的撿完青菜,端著滿滿一簸箕青菜往外走,我們幾個人堵在門口,老人抬起頭冷冷地說:“麻煩讓一讓。”我們側過身子,老人顫巍巍出了門,在院子邊自來水龍頭邊蹲下來開始洗菜。
  抽完一支煙,馬義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把身子懶懶地靠在椅子上,閉著眼。陽光均勻地灑下來,孩子脆脆的笑聲從屋子里傳出來,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的祥和寧靜。我們幾個靠在屋檐下,全都瞇著眼,偶爾有咳嗽聲。我站得有些累了,于是伸長脖子看看遠處,又看看皮影戲樣的兩個老人兒,然后我看著椅子上的馬義,他的眼睛還閉著,鼻息均勻干凈,陽光在他的額頭上鋪開一灘油膩的瓦亮。突然,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我怕這種膠著一直持續下去,持續到樹葉兒綠了,黃了,掉了;再綠了,黃了,掉了。要這樣持續若干個春夏秋冬的話,我就老了,背就駝了,腿也彎了,那樣我就走不出這片廢墟了。我打了一個夸張的冷噤,身子瞬間冰涼如雪。我惶惶地走到馬義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得趕快把他叫醒,要不然我會崩潰的,我想。
  我的手掌還沒有拍到馬義肩上,他就醒了。他打了一個好幾公里長的哈欠,抹了抹嘴站起來,搭個涼棚看了看太陽,說喲喲喲,不早了喲,太陽都快要滾蛋了。
  老男人正呲牙咧嘴地往屋子里搬一桶水,馬義看見了,慌忙跑過去,說老人家,我來我來,老人擋開他的手,黑著臉不說話,固執地往屋子里移。馬義說你這就不對了,怎么著也該給我們這些年輕人一個學雷鋒的機會不是,我跟你說呀老人家,我小時候最喜歡學雷鋒了,讀三年級,好像是四年級那年,對,四年級那年,我還帶著同學們去給村里一個抗美援朝的老英雄挑水做飯呢!看著老人搖搖晃晃的背影,馬義接著說,你別不相信啊!我說的都是真的,騙你我是短尾巴狗。
  我看了看馬義的臉,真誠得一塌糊涂,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跟著老人進了屋,馬義四處瞧了瞧,男人的老伴正躲在墻角邊剔四季豆上的筋,馬義過去蹲下來,撿起一根豆豆就開始剔,老人白了他一眼,把身子移到一邊。馬義說老人家,這屋子就別住了,黑黢黢的,大白天都得開燈呢!搬了吧!
  休想。老人吐出兩個硬邦邦的字。
  馬義咬了咬嘴唇,站起來笑了笑。他背著手慢慢踱到床邊,床上睡著孩子,小東西看樣子是玩累了,睡得很沉。馬義把屁股掛在床沿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孩子,看啊看啊,像看自己的孩子一般。看了半天,馬義說小家伙長得真乖,你們都過來看看,虎頭虎腦的。馬義忽然轉過頭問:“孫子吧?”兩個老人哼了哼,不置可否。好福氣啊!馬義笑笑,停了停他說:“哪里都好,就是這脖子細了點。”說著他就伸出一只手圈住孩子的脖子,“要是我這手輕輕一轉,你們猜會怎么樣?”
  “斷雞巴球了唄!”冰棍在一邊說。
  一瞬間,兩個老人同時站起來,驚惶地問:“你要干什么?”
  馬義呵呵笑,說我開個玩笑。
  馬義拍了拍屁股,說我們走,走到門邊,馬義回頭說:“我說過了是開玩笑的,要是你孫子的脖子真斷了,千萬別來找我喔。”
  我們走出去沒多遠,屋子里傳出了呼天搶地的嚎哭聲。
  “搬了吧,老頭子——”女人的聲音透著末世的悲愴。
  點了一支煙,吸了一大口,馬義回頭看看身后的房子說:“打蛇要打七寸,鋪上的嫩苔苔就是他們的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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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一片荊棘中行走,四面是望不到邊的火棘樹,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還有銳利的尖刺,我總是避不開它們,每往前一步,我都能清晰地聽到那些尖刺刺破我身體的聲音,聲響夸張得讓我惡心,然后,一股股的溫熱在身上緩慢地爬行,用手一摸,黏糊糊的,流血了,鮮血是觸目的黑色,源源不竭地從那些刺破的小孔里飆出來,我試圖用手按住那些小孔,剛按上去,黑色飆得更歡了。我抬起頭,太陽是古怪的青色,陽光黏稠地在濕嗒嗒的云朵上蠕動,我慌慌張張地想走得快一些,可步子就是邁不大。就這樣,我絕望地在荊棘叢中爬行,Rt/OTI1p+Alr0lEF7LUgwQ1/Zh63s4AZM3PXbIMmc48=身后拖出一道黑暗的印記。爬了好久,我累了,爬不動了,我想我怕是要死了,我不想死在這片讓人憎惡的火棘叢中,我想找一個干凈一些,讓身體寬松一些的地頭死去,我不想讓自己死后靈魂也被丟在這里動彈不得,于是我努力站起來,想找一個寬闊一些的地方讓自己死去。一望無際的火棘叢向遙遠的天邊延伸,鋪滿了讓人絕望的色彩。我把頭轉向左邊,忽然,我看見了一個圓,火棘樹圍成的一個圓,像一張快樂大笑著的嘴,我欣喜若狂,高聲尖叫,然后向著那個圓爬去。
  圓,規則的圓,更是絕望的圓。
  在沒有接近這個網的真相時,我幻想過它是一片碧綠的草地,或者是一汪清澈的湖水,甚至是一方怪石嶙峋的洼地。但是,當我把腦袋從火棘叢中艱難地伸出來后,我看見了一個圓形的黑洞。黑洞很深,我往里扔了一塊石頭,石頭叮叮咚咚的響了好久。黑洞的邊上有一網一網的藤蔓,它們噯昧地纏繞在一起,茂盛地顯擺著它們的生命力。洞邊還有松樹,懸吊在懸崖上,裸露著干瘦的根部,像一個個褪掉褲頭的垂暮老人。我努力伸長腦袋,向下望了望,一股寒氣撲面而來,我打了一個冷噤,連呼出的氣息也變成了一團白霧。
  我心如死灰,躺在洞口邊,幾根火棘樹的尖刺還插在我身體里,黑色的膿血還在歡快地流淌。我感覺我的生命正被一點一點地抽離,死亡像一張網,纏得我透不過氣來,我想逃離這種對死亡的等待,越快越好。
  我一翻身,身體就開始急速下墜,先是砸在一網藤蔓上,藤蔓攜裹著我的身體,繼續快速下落,開始還能看見光,慢慢地,圓形的光亮變成了一個點,很快亮點也消失了,我開始在一團漆黑中墜落,這個過程漫長得讓人窒息,仿佛一分鐘,又仿佛一個小時,一天,一年,甚至更長。
  睜開眼,我看見了馬義的臉,他的臉有斑駁的光罔,特別不真實。
  “就說你狗日的死不了嘛!”他的嘴拉成一條直線,橫跨過整張臉。他走過去拉開門,陽光淌滿了一屋,馬義說要不要送你去醫院?我還沒說話,他接著說:“去不去你自己決定,舍得錢我就送你去。”說完他看著我,嘴變成了一條上揚的弧線,仿佛看出了我一定要去醫院似的。
  想了想,我搖了搖頭。
  穿上外套,馬義說我得走了,一塊拆遷地有麻煩,全是他媽的大洋釘,領頭幾個還氣粗得很,可能要干仗。
  我把身子往上撐了撐,說我也去。
  馬義不屑地看了看我,嘴動了動,看樣子想罵我,沒罵出來,轉身向門邊走去,留給我一個背影。
  這是屬于馬義的背影,一個成年人才有的背影,有些無所適從,臨出了門,他還抬了抬右肩,企圖將背影調整得更從容一些。要知道,沒有一個人認真思考過自己的另一面,仿佛他躲在身后看過自己的背影,看完了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卑微來自身后,每天都在想方設法裝扮眼睛能看見的地方,以為脫胎換骨了,誰知道一轉身,就原形畢露了。
  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見這個背影。
  
  7
  
  馬義躺在病床上,像一個大粽子,腦袋纏著厚厚的繃帶,只露出兩個眼睛,可惜都六天了,兩個眼睛從來沒有睜開過。
  每次冰棍來看馬義,都要手舞足蹈地把他經歷的慘烈重復一次。你曉得的,他說,馬義干仗從來不吭聲的,眼看繃著了,非干仗不可了,他就上去了,狗日的,手里兩根鋼管都掄圓了,呼啦啦就撂倒了一片,我們都愣住了,等回過神來,好多亂七八糟的家伙都拍到馬義腦袋上了,我看準了的,最狠的是后腦勺一板磚,都糊成兩截了。
  高順來看過馬義一次,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兩個漂亮的女人,都穿著吊帶裙,兩個女人一直站在門邊,沒敢進來。高順看了馬義一陣,嘆口氣說可惜了,敢說敢干,說倒下就倒下了。兩個女人可能是覺得好像沒有想象中的嚇人,慢慢挪到床邊。高順彎下腰仔細打量了一番馬義,抬起頭對兩個女人說:“看見了嗎,這就是傳說中的植物人,理論上講他是活著的,對不起,從屬性來講,我覺得應該稱‘它’更合適,植物嘛!就該有植物的叫法。”兩個女人被高順逗得哈哈大笑,臉也舒展開了,她們笑起來很好看,我又想起了在中華路拐角處見到的那個吊帶女孩,我想她笑起來也會是這樣好看的。
  開始那幾天,我還有些難過,時間久了,本就稀薄的難過就揮發掉了。我每天除了吃飯和上廁所,其他時間都坐在馬義床邊,靜靜地看著他,看他看膩了,我就抬頭看輸液管,看著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通過細長的管子,注入馬義的身體,有時候我嫌它走得慢了,就偷偷開大些,反正床上的人也不會覺得疼的。除了調輸液管,我還伸手到被窩里掐馬義的胳膊,狠狠地掐,掐著掐著我就笑了,我想要是馬義還醒著的話,我要這樣掐他,他能把我給活吃了,可他現在吃不了我了,因為他連嘴都張不開了的,給他喂一些流食時都得把嘴給掰開呢。
  日子難過得像一把糟糕的麻將牌,要不是公司還付給我工資的話,我肯定早跑了。實在無聊了,我就偷偷跑出來和冰棍他們去娛樂室打麻將,我手氣不好,每次都輸,輸了回來我就掐馬義,掐著掐著心情就會好很多,心情好了我就跑到樓道里看來來往往的護士,這層樓有兩個護士特別好看,皮膚像剛舒展開的蓮花白,她們一般不同時上班,一個休息的時候另一個就上班,這樣也好,保證了我一直都能有美女看。
  晚上冰棍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打麻將,地點在離醫院不遠的一家娛樂室。今晚我好像是轉風了,一直贏,狗日的冰棍輸得最慘,他臉都成根冰棍了,才兩個小時,我就把他們幾根全繳干了。一個富人和三個窮鬼從娛樂室出來,三個窮鬼硬要讓我請他們吃宵夜,推了推沒推掉,我就請他們去隔壁的大排檔喝啤酒,幾杯啤酒下肚,大家話就多了,東說西說,最后說到馬義身上了,本來這段時間我們很少說他了的,今天可能是喝了酒,難免感嘆一番。
  “早知這樣,不如直接給拍到火葬場算了。”冰棍說。我們幾個沒有說話,應該是都贊同了冰棍的說法。還沒通知他家里呀?一個說。我說怎么通知?再說要通知也該公司通知才對啊!
  冰棍說:“公司通知個球,巴不得他早死呢!這樣耗下去,多費錢啊!”
  說完我們碰了杯,悶了一大口,為什么碰杯,我也不知道。
  我剛倒上一杯啤酒,電話就響了。掀開電話,那頭說:“你照顧的病人醒了。”
  我當場就呆住了。我把電話合上對他們幾個說,馬義醒了。幾個人把杯子一撂,拔腿就跑,跑遠了身后傳來大排檔老板的罵聲:日你娘,又是吃霸王餐的。
  馬義的眼睛大大地睜著,可能是閉合的時間太久了,眼瞼四周有了一圈眼屎,護士正用打濕的棉簽給馬義濕潤眼睛。看我進來,護士把棉簽遞給我,說給他把眼部的分泌物清理干凈,我們馬上要換個地方做進一步檢查。
  我抖抖戰戰接過棉簽,小心翼翼地湊過去,馬義的眼睛里有淡淡的血絲,可骨碌碌轉得很靈光,我說你總算醒了,都好些天了,你知道不?
  我忽然聽見有嗚嗚的哭聲,我湊近了聽,是馬義發出來的,慢慢地他的眼睛就濕潤了,繼而有淚水從眼角流下來,把纏在鬢角的白布都打濕了。
  我還沒有開始給他清理眼屎,護士和醫生就進來了,說我們要把他送去做檢查,我說還沒開始清理呢!醫生說不用了。
  手術車咯咯地從醫院的樓道壓過,我們遠遠看著,互相看了看,最后在樓道里的椅子上坐下來,冰棍剛掏出一支煙點上,一個護士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高聲吼:不準在這里抽煙。
  
  8
  
  無聊的時候我就坐在醫院電梯口的長椅上看來來往往的人。慢慢地,我就覺得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這里仿佛一個分水嶺,開合之間都傳遞著隱秘。
  點燃一支煙,我剛吸了一口,旁邊椅子上的一個女人露出了厭惡的神色,我沒有理她,依然大口吞吐,女人終于走了。她剛離開,電梯門開了,出來了兩個打領帶的男人,電梯張嘴的剎那,兩個人也張嘴大笑著,一出來,笑容就從兩人的臉上蒸發了。扭過身,沉痛就籠罩了他們,定了定身子,仔細調整了一下呼吸,他們才向病房區走去。
  我趴在窗口,城市坑坑洼洼向遠方延伸,矮小的房屋樓頂上全是垃圾,一群哨鴿從天空掠過,丟落一串脆脆的聲響。我把煙頭從窗口彈出去,煙頭在風中躊躇著,左搖右晃,最后掉落在一片碧綠的草地上,草地周圍有一叢叢的灌木,灌木叢上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黃花。我突然發現這些搭配充滿了荒誕色彩,和它們在一個平面時,你會說就該是這樣的啊!這一切該有多協調啊!可等你去俯瞰它們時,一切都變了,變得那樣的難以理喻和不知所云。
  我往樓下啐了一口濃痰。
  重新坐回椅子,不久前進去的兩條領帶飄出來了,兩人站在電梯門口,眼睛盯著門頂上的樓層顯示。
  左邊一個忽然笑了,他說媽的平時那樣橫,病來了還不是成了泡面。另一個沒有笑,而是滿懷憂慮地說他的位置騰出來了,誰接替呢?另一個攏了攏頭發說鬼知道。
  電梯門開了,兩人走進電梯,轉身,電梯關閉的一剎那,我發現他們兩人真的好帥。
  回到病房,馬義還在睡覺,他呼吸均勻,面容祥和,偶爾還會癟癟嘴,露出一個難以覺察的微笑,他應該是做夢了,好夢,要不也不會笑得那樣好看。
  前幾天醫生把我叫到辦公室,他們把馬義的情況告訴了我,說病人雖然醒過來了,但大腦遭受了嚴重的創傷,根據他們的測試和觀察,病人只有四五歲的智力,用我們這里的俗話講,馬義成了憨包。要讓我有思想準備,我說這不關我的事情,他們說那關誰的事,我想了半天才說我給你們把高總叫來吧。
  我給高順打了電話,說馬義被打成憨包了,醫院讓他來一趟,高順喔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我剛合上電話高順又把電話打了過來,他在電話里高聲喊:你說啥?花了那樣多錢救回來一傻子。我說嗯,高順罵了句日他媽的倒霉。
  我特別怕馬義醒來,馬義醒來我就沒有好日子過了,我喜歡他沉睡著,要是能一直沉睡下去就好了,我原以為照顧他是件很輕松的活路,風吹不著雨打不著,除了工資,還有免費的飯菜和空調,高順還特批我晚上可以租個沙灘椅睡在病床邊上。馬義無聲無息那會兒還好,我每天還能和臨床的老頭聊聊天,看看漂亮的護士。自從馬義醒過來,我的日子就難了。不被折騰得精疲力竭不算完。
  馬義睜眼了,我的心就提了起來。果然,一睜眼,馬義先是四周看了看,看完了臉就繃起來了,接著哇的一聲就哭開了,嘴里咕噥著,咕噥的內容不明顯,像被牙咬住了一般,湊近了就聽清了:日,日,媽。每次都這樣,第一次這樣時我被嚇了一跳,說馬義你不認得我了,他盯著我直搖頭,然后接著哭,我就慌忙去找醫生,醫生來看了看說這是正常的,我說都這樣了還正常?醫生說要不你哄哄他吧!我說他這樣人高馬大一男人我怎么哄?醫生說就像哄小孩那樣哄。我就說馬義乖,不哭。哪知道馬義哭得更兇了,哭著喊著:日,日,媽。我也火了,說再哭老子把你從窗子里扔出去。馬義聽了直往后縮,撩起被子遮住身體,露出顆驚惶的腦袋,也不哭了,嘴艱難地憋著,苦大仇深地盯著我看。見有了效果,我就一直這樣嚇唬他。
  日,日媽!他嗷嗷地哭喊。我就說再哭老子把你從窗口扔下去。他怔了怔,繼續大哭。可能是我每次都這樣對他說,也沒有行動,他看出了我只是在嚇唬他,不怕了。我站起來,裝出要抱他扔出去的樣子,他干脆死死抱住床頭的鐵管,放聲大哭。
  臨床的老頭歪過頭來,說他都成憨包了,不要老吼他,不是還小嘛。我說還小?你看這樣兒,要是結了婚,孩子都一大堆了。老頭說醫生不是說了嗎,只有三四歲了,給活回去了嗎?老頭開始兩天還無比驚訝,說沒想到這人還能活轉去,過了幾天他就適應了,有時候還會逗著馬義玩會兒。老頭是癌癥,聽他說都晚期了,最多就半年的光景,兒女們都忙,沒時間來照顧他,就給他找了個陪護,陪護是個瘦精精的鄉下老頭,有一口黑牙,還喜歡下棋,每天都去大路邊看人下棋。我都看不下去了,就替老頭抱不平,老頭笑笑,不說話。兒女問起陪護的情況,老頭還會給陪護打掩護,說鄉下人實誠,挺上心的。
  馬義哭得很堅韌,沒有歇下來的意思。我沒轍了,干脆看著他哭,還是老頭遞過來一個蘋果,說幺兒乖,不哭,不哭了爺爺給你吃蘋果。馬義試探性的看了看老頭,雖然憔悴,還是沒能掩蓋住慈祥,排除了危險的馬義慢慢伸…手,接過蘋果啃了起來。吃完蘋果馬義跳下床準備…去,我把他按下來,不讓他出去。他出去過兩次,總不消停,先前幾天還好,只敢趴在門邊看來來往往的人,慢慢膽兒就大了,要不就爬窗戶,要不就是亂按電梯按鈕,還沖打掃衛生的老阿姨做鬼臉。
  不讓他出去,他就在病房里鬧,在床下鉆來鉆去,還瘋搖臨床老頭的病床升降桿,弄得老頭上上下下,也搖出了老頭一串串笑聲,我怕他弄壞了老頭,攆開他,他就搖自己的病床,還硬把我摁在床上讓他搖。
  我躺在床上和老頭聊天,聊了一會才發現馬義沒聲了,我翹起來才發現他存地上睡著了。折騰累了。老頭笑呵呵說。我把他搬上床,剛睡下,高順就來了。
  高順一進屋看了看馬義,緊張兮兮地把我拉到樓梯間,掏出一支煙點上,他說:“這樣,公司研究過了,準備派給你一個任務。”我說什么任務?高順說把他送回老家,我剛咨詢過醫生,醫生說讓他回到他熟悉的環境,也許能幫他恢復記憶。我說送回去后呢?高順說你呆那兒個把星期就成,來往的路費我們負責,主要是看看他家人的反應,記住,就說他是自己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弄成憨包的,不許提公司一個字。我點點頭。
  “明天一早就走。”高順說。說完他從包里拿出一沓錢:“這是一千塊,足夠你們在路上使的了,另外給你五千塊,如果他家里埋怨,就把這些錢丟給他家里人,事情辦好了,你就大功一件,完了就回來上班,接替他的位置。”
  我接過錢,高興地答:唉!好的!
  走下幾步臺階,高順又回頭對我說:“記住,不許提公司一個字。”
  我又慌不迭地點頭。
  皮鞋敲擊地板的咚咚聲,在寂靜的樓梯間悶響。
  
  9
  
  冰棍和其他幾個人到客車站送我和馬義。馬義站在我身后,一只手緊緊地攥著我的衣角,惶然地看著四周川流不息的人群,冰棍的一個跑腿給大家派煙,第一支煙依舊先派給馬義:“馬義哥,來一支。”馬義不說話,往我后面退。冰棍說還馬義哥,都傻了。派煙的說看起來不像呀!冰棍說你曉得個球,他現在就是個小孩兒了,不信你罵他。派煙的看了看馬義,又看了看冰棍,嘴動了動,沒敢罵出來。冰棍說你狗日的平時讓他給嚇傻了?罵,他要敢回句嘴我是你兒。派煙的有了信心,伸出半個腦袋對著馬義說狗東西要回家了?馬義躲在我身后,臉都不敢露出來。派煙的點上一支煙,樣子從容了許多:“馬義你個狗日的,爹來送你回家了,要乖乖聽話,不然老子割了你小雞雞。”
  馬義干脆蹲下來,抱著我的小腿,眼睛盯著地面,都不敢看大家。大家呵呵笑,每個人都把馬義罵了一通,罵完了又覺得無趣了。抽完煙,冰棍遞給我兩百塊錢,說這是兄弟們湊的,給你們在路上花的,我接過來,回頭對馬義說還不謝謝冰棍叔叔。馬義把我給他的旅行包抱在懷里,看著大家不說話。
  上了車,隔著車窗冰棍說快些回來,我們等你。我不知道他等的是我還是馬義。
  車在不太平整的路上歡快地跳躍。馬義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路上都沒有聲音,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風景,偶爾能見到田野里悠閑地啃著草的水牛,馬義就歡歡地叫一嗓子,喊完了回頭對著我笑,我不理他,討了沒趣的馬義又繼續看窗外。
  中午,車到了一個小鎮,司機讓大家下車吃飯。小鎮上只有一家餐館,供應野味,什么蛇啊斑鳩啊野兔啊的。相比起來,野兔價格便宜些,好多人都要了黃燜野兔,我嫌貴,點了兩個家常菜,點完菜我發現馬義不見了,在外面看了看沒見著,就繞到屋后,馬義正蹲在一個鐵籠子邊看野兔,籠子里大約八九只灰褐色的兔子,順眉耷耳的蹲在籠子里,馬義伸手進去摸兔子的耳朵,還呵呵地笑。我說不要亂跑,亂跑我揍你。
  回到外面,兩個穿短裙的女孩在說話,空氣里飄蕩著她們銀鈴般的笑聲,看樣子她們是從城市回家的,城市已經把她們身上的鄉土味徹底蕩滌干凈了,她們有城市女孩一樣的裝束,城市女孩一樣的自信。只能從還殘留著的鄉音里才能分辨出她們的來歷。她們看著寂靜的小鎮,慢慢就陷入了沉默,臉上就有了難抑的落寞,她們顯然已經不適應這種寂靜了,她們覺得生活應該是喧鬧的,慌亂的,琳瑯滿目的。
  “過兩天就回去吧?”一個說。
  另一個點點頭。
  忽然屋后有哭聲傳來,我剛站起來,餐館老板就慌慌張張地從里面跑出來對我說:“里面那個兄弟是和你一起的吧?”我說是,他說你來看看吧。
  我進去,馬義正和廚師較著勁。廚師一只手舉著刀,一只手攥著野兔的脖子;馬義則雙手抓住兔子的兩條后腿,一張憤怒的臉漲得通紅,嘴里叫嚷著:日,日媽。我看糟了,連忙跑過去把馬義拉開。廚師一臉疑惑,說你這兄弟搞哪樣?死活不讓我殺兔子。我慌忙解釋,說他腦筋不管事了的。廚師才說難怪喔!說完扳過兔子的腦袋,刀刃從兔子脖子下一拉,一股殷紅的鮮血噴薄而出。馬義忽然掙脫我的手,沖過去把廚師狠命地一推,廚師仰面跌倒,手里的兔子飛了起來,蕩開的一線猩紅濺了廚師一臉,廚師在地上哼了兩聲,翹起來,舉著刀對著馬義沖過去,馬義沒有看他,蹲下來摸還在地上痙攣著的野兔,掙扎了幾下,野兔才算死透了。廚師一把揪住馬義的后頸,剛想理論,馬義哇的一聲哭開了。廚師回頭看著我,我連忙道歉,說他讓人給打傻了,你不要和他計較。廚師這才松開手。馬義先是小聲哭,然后聲音越來越大,把外面的人也引來了,我慌忙給大家解釋,于是有人開始嘆息,還有人哄笑。
  廚師抹干凈臉上的血跡說既然是個憨包,你就該看牢嘛。我慌忙點頭,過去把馬義生拉活扯拉到外面凳子上坐下來,他在凳子上拼命掙扎,我就說再亂動我捉蛇來咬你狗日的。他才安靜下來。兩個穿短裙的女孩坐在不遠處側著臉看馬義,看了看就呵呵笑,笑得風擺柳一般。
  馬義沒有吃飯,我嚇唬他他也不吃,從頭到尾都苦大仇深地看著我,一句話不說。
  車在山路上跑了好遠,馬義依然不說話,看見路邊的牛啊馬啊他也不興奮了,我有些累了,慢慢就睡過去了。恍惚中車停了下來,司機打開車門,說這片林子大,要解手的快點。有人開始陸續下車,我剛閉上眼,馬義忽然拼命往外擠,我轉過頭狠狠地說你干啥,他不說話,只是拼命擠,我說尿脹了,他點點頭,我退出來,說老老實實給老子撒尿,灑完乖乖給我回來。
  我閉上眼養神,下車方便的人群開始陸陸續續上車,司機大聲喊是不是都到齊了,沒人應聲,客車的自動門嘆了口氣關上了,接著司機發動了車。我猛然睜開眼,高聲喊等一等,還有人沒上車。司機轉過頭說搞什么嘛,拉屎還能把人拉死?這都多久了,就是生孩子也生下來了。車門又嘆了口氣,司機說你下去找找。我拿上包跳下車,回頭對司機說,師傅麻煩你等我十分鐘,十分鐘如果我還沒有回來,你可以先走。司機一副厭惡的神色,我又跳上車給他發了一支煙,他才點點頭說請你快點。
  我站在馬路牙子上大聲喊馬義的名字,我的聲音在山谷里空空地回響,喊了十多聲也沒聽見馬義答應,我有些慌了,就順著路邊的斜坡往下梭,斜坡下一片空地,很平坦,四周都是高大的松樹,空地上還有冒著熱氣的排泄物,一條小路順著松林往下蜿蜒,我想馬義應該是從這里下去了。我手腳并用順著小路下到山腳,谷底是一條干涸的河溝,一個個圓圓的水窩里盛滿了水,閃耀著斑駁的瓦亮。山谷里竟然有白鶴,在山谷里孤獨地滑翔。我大聲喊范馬義你在哪兒呀?山谷也跟著喊范馬義你在哪兒呀?
  喊了一陣,我累了,就蹲下來掬了一捧水送進嘴里,水很涼,有淡淡的甜味。灌了半肚子,我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看了看四周,悲涼就上來了。我順著河谷一直走,走出一段我就喊兩聲,最后也不喊了,罵,有氣無力地大聲罵:范馬義,你個天殺的,你是不是入土了,你個狗日的。
  黃昏上來了,雜七雜八的鳥兒們沒了影兒,撲騰著扎進林子里去了,落日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的,慢慢地,孤獨也上來了,我忽然感覺自己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上午我還站立在人聲鼎沸的城市里,黃昏十分,我就被扔進了這樣一個渺無人煙的山谷中,我喉嚨忽然變得硬邦邦的,罵了一句馬義,山壁都跟著哽咽了。
  黑夜即將填滿山谷的時候,我終于走到了山谷的盡頭,盡頭是一個狹窄的石門,石門邊藤蔓纏繞,不仔細你都看不見。從石門出來,是一片河沙地,細細的河沙鋪開滿心的歡快。狗日的范馬義坐在河沙地里,兩只手插進河沙地,張著的大嘴對著天空,看樣子是哭夠了,連聲音都哭沒了。看見他,我出離的憤怒,我沖過去照著他的后背就是一腳,他慘叫一聲,在河沙地里打了一個滾,我不由分說,照著他的頭、胸、腿拼命亂踢,他用兩只手護著腦袋,撅著兩扇屁股,像只笨拙的鴕鳥。我就使勁踢他屁股,他也不叫不哭了。我終于是累了,一屁股坐倒在河沙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直到黑夜完全上來,我才平息下來。
  我們就這樣在河沙地上睡了一夜。半夜我醒過來,馬義站在不遠處撒尿,月亮在他頭頂。撒完尿,他轉過來指了指肚子,我說餓了?他點點頭,我說我還餓呢,忍忍吧!他依然指著自己的肚子,我對著他狠狠地揚了揚拳頭,他才背著我坐了下來。我不理他,翻過身睡下來,他在后面唧唧哇哇的說了一些我聽不清的話,慢慢就沒了聲息,他該是睡著了。
  
  10
  
  客車一路飛奔。
  馬義乖多了,吃了一袋餅干后靠在位置上睡著了,餅干是在上車的那個村莊一個小賣部買的,都有星星點點的霉斑了,我沒敢吃,遞給馬義,狗東西三下五除二就給解決了。看著窗外我才發現,已經是深秋了,一路都是張揚的黃色,稻谷早已收割完畢,一堆堆憔悴的谷草趴在旱田里。我忽然想起老家,老家的稻谷也該收完了,新收的稻谷過了秋老虎,就該入倉了,稻谷人了倉,鄉村就恬適了下來,走走串串,說說笑笑就成了主題。
  車上沒有一個人說話,這些沉默的人,各有各的心事呢!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窗外綿延的黃,這樣的黃讓人傷感。只有醒過來的馬義最興奮,客車越往前跑,他越興奮,應該是要到家了,環境也變得熟悉了起來,難怪他要發出嗷嗷的怪叫,開始我還罵他兩句,見沒什么效果,我就不罵了,任憑他大呼小叫。
  我從包里掏出馬義的身份證,看了看地址,問師傅無雙鎮小鋪村該在哪兒下車,師傅說前面不遠處就是了,到了我叫你。
  車在一棵皂角樹旁停了下來,客車師傅說你順著這條小路一直往前走,大約半小時就到了。汽車揚起一股煙塵遠去了,我把兩個旅行包掛在馬義肩上,他高高興興地跳來跳去。指著皂角樹頂端,手舞足蹈。我說你爬過,他得意地點頭。皂角樹很粗大,很有些歲數了,他挎著兩個包,跑到樹底下,用手揭開一塊干枯的樹皮,興奮地對我招手,我過去,揭開的樹皮下有一堆紅螞蟻,他哈哈大笑,臉上流動著清泉一般的干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們先回家。他對著我莊重地點了點頭。
  我和馬義走在田埂上,黃色的田野筋疲力盡地躺在天底下。偶爾能見到在田里翻曬稻草的農民,在高曠的天底下顯得孤寂渺小。
  我把馬義拉過來問他:“知道你家住哪兒嗎?”馬義搖了搖頭。我罵了一句,跑到遠處問翻曬稻草的人,他指了指遠處的一方土丘,土丘被一些古樹包裹著,一條小河把土丘罔起來,像一幅很好看的山水畫。
  馬義在前面蹦蹦跳跳,滿臉的歡欣鼓舞,偶爾能見到沒有干涸的水田,馬義就蹲下來,找到一個小洞,豎起拇指伸進去捅啊捅啊!看了半天我才明白,他是在捅黃鱔呢!果然,捅了一陣,就有一條粗大的黃鱔從另一個洞口驚慌失措地鉆出來。馬義高興了,對著我哇哇大叫,一邊叫一邊開始脫鞋,挽褲腿,他是要下田抓黃鱔。我一把拉住他,說不許下去,他的嘴就撅起來了,我就嚇唬他說田里有蛇呢!他才算罷休。
  從田埂上走過,遠遠的有放牛的老農直起腰喊:“那不是馬義子嗎?回來了?”,見馬義不著聲,又喊:“嚼!媽的逼,進了幾天城連你三爺都不認得了?”
  那方土丘越來越近了,一直在前面蹦蹦跳跳的馬義忽然轉到我身后,他似乎變得靦腆了,還有一些緊張。推開院墻邊的柴扉,一條黃狗在一架葫蘆藤下睡覺,聽見聲響,它翻身起來,對著我汪汪叫,馬義一聲尖叫,躲到院墻外的墻根下去了。狗叫了幾聲,大門開了,一個女人出來了,她穿著一身藍布漢裝,五六十歲的模樣。我聽馬義說過,他們這一代的人都是明朝派過來平亂的軍人,叛亂平息后,小部分軍人被就地安頓了下來,以屯或鋪為單位定居了下來,繁衍生息至今。這里的人還一直保持著他們最初的裝扮,幾乎所有人都穿著傳統的漢裝短衣。看見我,女人有些驚訝,她先喝住了汗汪直叫的黃狗,然后順著石梯走下來,把一雙濕透的手在衣擺下擦了擦問我找誰。
  我囁嚅著,不知道該怎樣表述。
  沒辦法,我轉到院墻外,把蹲在院墻下的馬義架了進來。
  看見馬義,女人就笑了,像在雨后的林子里遇到了野生的香菇。
  “我還說誰呢?原來是馬義子回來了。”女人哈哈大笑。
  我說你是馬義的媽媽吧?女人說是啊!然后她對馬義說:“馬義子,叫你朋友進屋坐啊!站在院子里像什么話啊!”我轉過頭,馬義的眼神躲躲閃閃,看見女人眼里有責怪的色彩,他就委屈地縮到了我身后。
  “馬義子,你干啥呢?”女人歪著頭看著我身后的馬義說,臉上起來了一層狐疑。
  馬義不作聲,女人惱了,跑過來一把把馬義扯出來,吼:“做啥呢這是?”
  馬義哇的一聲哭出來了,女人更是云里霧里了,她看了看我,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把我生生切割了一般。
  “咋了?”他問我。
  我說是這樣的,我和馬義是朋友,住一個地兒的,他從樓梯上摔下來了,把腦袋碰壞了,我這不是——不是——就把他給送回來了嗎?
  女人眼里一下就潮濕了,然后她轉過去捧著馬義的腦袋,像捧著一個易碎的陶罐,上下撫摸,眼淚不停地往下流:“馬義子,你不認識媽了,我是媽啊!你叫媽啊!”馬義小心翼翼地掙扎,他不知道這個女人要干什么,可他總掙脫不開,女人的兩只手像把夾鉗,牢牢地鉗住馬義的頭。掙了一陣,馬義不耐煩了,死命一甩,才甩掉了女人的兩只手。然后他就躲到了我背后。把腦袋貼在我的后背,窸窸窣窣地擦。
  女人終于嚎啕了,她跑到院墻外對著空曠的田野喊:“范東升,你回來看看,馬義子憨了。”
  
  11
  
  雖然坐了一屋子人,屋子里卻出奇的安靜,只有馬義爸煙鍋子滋滋的炸響聲。我坐在角落里,馬義蹲在我身后的旮旯里,手上玩著一個鑰匙扣,鑰匙扣是他從院子的泥地里摳出來的,都銹跡斑斑了,他玩得很帶勁,一會兒把它拉直,一會兒把它折彎。
  屋子里的人基本都是馬義的親人,除了他的父母,還有他的姐姐和姐夫,靠窗的那個是他堂伯,堂伯旁邊的中年人是他堂哥,也就是他堂伯的兒子。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冬瓜灰。說實話,我有些膽怯了,怕他們以為馬義成這樣是我給弄的。
  馬義的母親和姐姐一直都在哭,兩個女人坐在一條凳子上,互相握著手,開始哭聲還小,慢慢就變大了。馬義的父親把煙袋里剩余的一點旱煙磕掉,然后他抬起頭看著我說:“說說吧!到底咋整的?”這個問題我在來的客車上準備了一路。我頓了頓,說是這樣的。在我敘述的時候,每個人都聽得很認真,兩個女人也停止了哭泣,我講述得很詳細,重點都放到了我是如何把馬義送醫院的,如何拿出自己的錢給馬義治傷上。講完了,我的眼角居然濕潤了,我把自己都給感動了。然后我眼淚花花的看著大家。
  唉!馬義爸發出一聲長嘆。
  “我們家馬義子有福啊!遇上了你這樣一個好人。”重新填上一鍋煙后,他接著說,“要不是有你,他這條命就算完了。”
  我心里高興了,想算是過關了。
  屋子里沒人說話了,煙鍋子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炸響。
  放下煙袋,馬義爸顫顫巍巍地走到我面前說你讓讓,我看看他。我閃到一邊,馬義爸慢慢蹲下來,我都聽見了他骨頭炸裂的聲音。他看著板凳后的馬義說馬義子,你還認得我嗎?馬義看著他直搖頭。“你怎么連你老子都認不得了,這怎么得了啊!”馬義爸哽咽著說,看馬義還是沒反應,老頭火了,一把揪住馬義頭發,使勁搖晃著說兒啊我是你爸啊!被搖得暈頭轉向的馬義忽然把手里拉直的鑰匙扣向他爸的額頭狠狠地刺了過去。老人一屁股坐倒在地,鮮血順著他的額頭慢慢往下淌,馬義媽和馬義的姐姐跑過來把他父親扶起來,姐姐沖過來給了馬義一耳光,尖著嗓子吼:“瞎眼了你,那是爸呢!你都下得了手?”
  馬義哭了,爬起來跑到我身后。
  馬義爸往頭上纏了一塊白布,他看了看屋子里的人說:“給他喊個魂吧!”聲音悲愴而蒼涼。
  晚飯有雞,辣子雞,土雞做的辣子雞味道就是不一樣,糯油油的。我沒敢多吃,馬義一家吃得也少,馬義媽不斷往我碗里夾雞,說你多吃,鄉下也沒什么好招待你的。我說我也是鄉下的,馬義媽說難怪你會把我們家馬義子送回來,原來都是鄉下娃娃。
  吃完飯,我和馬義爸坐在屋檐下喝苦丁茶,馬義在院子里的葫蘆架下刨曲蟮。夕陽淌過一望無際的田野,把大地染得分外耀眼。余暉填滿了馬義爸滿臉的溝壑,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葫蘆架下的馬義。
  “小的那陣子,整天都在架子下刨曲蟮,裝在瓶子里,到村西邊的河溝里釣魚。”馬義爸對我說,“那時候吃得不好,馬義子懂事,釣到魚了就讓他媽給氽魚湯。那時候家里窮,他硬是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老人說著說著一抹夕陽就濕潤了。
  “后來進了城,沒少給家拿錢,唉!錢來得容易了,這人啊!就啥都變得容易了,連魂兒都容易丟了。”吸了一口煙,老人又說:“以前啊!總盼他回來,現在回來了,魂兒卻給丟了。”
  我說這不是魂丟了,醫生說的,過不了多久說不定能緩過來呢!
  “是魂丟了,魂丟在外面了,得給招回來呢!”
  “能招回來嗎?”我問。
  “要看丟在多遠的地兒了,要是丟得遠了,就回不來了。”
  夜晚,我一個人在月光下走,田野里是此起彼伏的蛙聲。
  我站在田野里,掏出手機給高順打了一個電話,把這邊的情形給他說了說,他在電話那頭表揚了我,我最后嚅嚅地說了說關于馬義空出來的位置的事情。放心吧!給你留著呢,只要事情辦好了,鐵定是你的。高順說。
  回到馬義家,推開門就看見了馬義爸,他指指里面一間屋子說家里窄,只能委屈你和馬義睡一間床了。洗漱完畢我進到里屋,馬義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馬義媽斜坐在床邊,正擰著臉帕給馬義擦臉,老人擦得很仔細,很輕柔,燈光不是很亮,她的臉溢滿了慈祥。見我進來,老人站起來不好意思地對我說馬上就好了。說完她義坐了下來,拉起馬義的一只手擦,直到把一直黑乎乎的手擦白凈了,才拉起另一只手擦。
  “你是不曉得,這娃兒小時候就貪耍,每天都是天一亮就出門,太陽落坡了才歸家,出門時干干凈凈的,歸來就成了泥猴了,玩累了,一回來倒頭就睡,每個夜晚我都給他擦臉,用再大的力氣,他也醒不來的。”老人邊說邊笑。
  老人端著盆出去了,我順著馬義身邊躺下來,側頭看了看馬義,他均勻地呼吸著,鼻孔輕輕地翕動。我剛想拉滅燈,馬義媽推門進來了,手里捧著一疊衣服。“你看他這身衣服,太臟了,明天給他換套干凈的。”看著我不好地意思笑笑,她接著說:“你也知道,這孩子現在只認你,麻煩你明天給他換換,好嗎?”我笑笑點點頭。
  老人退出去了,我抖開送進來的干凈衣服,和這里男人們的衣服一個款式,短裝,對襟衫,袖口和褲腿特別寬大。
  我拉滅了燈,黑夜里只有馬義輕柔的呼吸聲和窗外陣陣蛙聲。
  我醒來的時候馬義不見了,出來看見他正在院子里忙活,把一根篾條折彎,將兩頭插進一根竹竿里,然后舉著一個橢圓跑到豬圈的屋檐下繞蜘蛛網,東繞西繞,一個捕捉蜻蜓的網圈就做好了。他看著我,得意地把手里的家伙晃了晃,向遠處的稻田跑去了。我喊,說衣服還沒換呢!他不理我,轉眼就沒影了。
  我慌忙往遠處的田野追去。
  馬義扛著網圈在田野里跑來跑去,視野里全是大大小小的谷草堆,蜻蜓在田野上空盤旋。有彩色的蜻蜓降落在草堆上。馬義躡手躡腳過去,眼睛盯著忽閃著翅膀的蜻蜓,蜻蜓看上去很悠閑,反而是馬義看上去緊張極了,聲音憋得很緊,他的腳步很輕,連奔跑時簌簌的聲音都消失了。近了,更近了,網圈往下一罩,蜻蜓才意識到危險的降臨,振翅欲飛,可惜晚了,終于只能在黏黏的蛛網里掙扎。笑容花一般在馬義的臉上綻開,把網圈折到臉前,輕輕把蜻蜓取下來,繃開指縫,把蜻蜓的翅膀夾在指縫里,蜻蜓露出肉嘟嘟的肚子,徒勞地掙扎著。
  日頭懶洋洋地挪步,谷堆們的影子也跟著懶洋洋地移動,遠處的村子開始有女人喊:小老幺,快回家吃飯了。于是曠野里就有光著腚的孩子飛奔,跑得遠了,消失在一片翠綠的竹林中。我躺在田野里,土地溫暖濕潤,薄紗樣的光芒從天上傾瀉下來,在我眼里揉成了一片慘白。馬義站在我的頭邊,把一片慘白背在身后,臉上是和年紀不相稱的笑容,那笑容很嫩,散發著勃勃的生機,像春天剛露頭的幼苗。他撇著嘴,眼睛盯著我,然后舉起兩只手,我看見他兩手指縫里夾滿了蜻蜓。
  田埂彎彎拐拐,將毗鄰的稻田串在一起。馬義走在前面,網圈夾在腋下,他像一個得勝的將軍,走幾步他就回頭看看我,炫耀著戰利品。我不停地點頭,對他樂此不疲的炫耀有些不耐煩了,可他卻依舊決絕地炫耀,一點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就干脆不走了,找個谷草堆坐下來,他走了幾步,回頭,還想繼續炫耀,看我坐下了,眼里閃過一絲慌亂,他跑過來,蹲在我身邊,我不說話,他蹲得久了,也坐下來,我們一起看著一望無際的蕭索。坐了很久,馬義忽然把腋下的網圈往旁邊一丟,將兩只手平伸出去,慢慢松開手掌,蜻蜓們就掉落在地上,在草堆里慢慢張開黏在一起的翅膀,撲閃著飛了起來,動作開始還顯得僵硬,漸漸就舒展了,最后全都消失在了無邊的曠野中。
  馬義站在田野里,仰著頭,目送著它們。
  
  12
  
  鄉村的正午總是百無聊賴的,遠處近處的小道上看不見一個人,只有太陽毒毒地吞噬著曠野里的水分。我坐在院壩邊的杉樹下,濃蔭很密實地覆蓋著我。馬義爸的咳嗽聲從屋子里鉆出來,啞啞的,聽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我四下張望著,覺得眼前的一切顯得異常遙遠。我翻出手機,先玩了一會賽車游戲,賽車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之間風馳電掣,跑過一個超市的時候給撞了,咣當一聲巨響,賽車成了一團廢鐵。罵了一聲,我給冰棍打了一個電話,我還沒有說話,按捺不住的興奮就從電話那頭淌了過來,冰棍說快回來吧,活兒可多了。忙啊!他說,停了停他問:“馬義緩過來沒有?”,我說沒有。他先嘆口氣,說緩不過來你就回來吧,守著個憨包有個球的意思。
  合上電話,我閉上眼,腦袋里一片灰白,灰白里還有星星點點的黑斑,歡快地跳躍著。忽然我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睜開眼,我看見院子里站著一個瘦瘦的老頭,他兩只手拄在膝蓋上氣喘吁吁地喊:“范老大,你家馬義子攪事了。”
  “攪事?攪啥事了?”馬義爸出來問。
  “河溝邊,你去看嘛!”瘦老頭說。
  馬義爸踉蹌著向外面跑去,我翻起來跟在他的屁股后。陽光定定的,辣辣的,我和馬義爸的影子在田埂上左搖右晃。
  很遠就能看見河溝了,其實不是河溝,是個水潭,很寬闊的水潭,綠茵茵的,像往水面鋪開了一層墨綠色的紗巾。馬義蹲在水潭邊一個淺淺的石窩子里,全身赤裸,肩膀上、背上、大腿上都流著血,他把腦袋埋進石窩子里,屁股高高地撅著,下面那根東西懸吊在半空中。不遠處,幾個女人站在水潭邊,腳邊都有一盆衣服,每個人的手里都攥著一塊石頭,臉上是憤怒,還有羞澀。馬義爸跳過一壩鵝卵石,過去彎下腰看了看馬義,轉過來對著幾個女人吼:“咋搞的,這是?”女人們開始沒有話,還是一個年紀大些的女人說咋搞的?你問他呀!她旁邊一個年輕一些的女人咕噥著說:“這樣大一個漢子,當著我們脫得光絲絲的,還——”,馬義爸看了看淌血的馬義,火了,跳過來問:“還咋個了?你說。”“咋個了?光個身子跑到我們面前,還拿手撥下面那個東西。”年紀大些的女人說。“你們不曉得他憨了嗎?”馬義爸喉嚨里都有哭腔了。
  幾個女人似乎覺得理虧了,都低下了頭,悄悄都扔掉了手里還緊緊攥著的鵝卵石。我從水潭另一邊把馬義的衣服撿起來,繞過去把衣服給他披上,馬義慢慢抬起頭,我看見了他的眼里也有了亮汪汪的潭水。
  我們沿著田埂往回走,馬義走在最前面,他的褲帶不見了,就用兩只手提著褲子。看見旱田里谷草堆上停有蜻蜓,他就騰出一只手,躡手躡腳過去,手慢慢伸出去,大拇指和食指做成的夾子眼看就要夾住蜻蜓的翅膀了,那生靈忽然一扇翅膀,裊裊地飛走了。馬義就直起腰,落寞地看著遠去的蜻蜓。馬義爸這時候就停下來看著馬義,也不說話,等著馬義回到田埂上,我們三個人的影子義開始在田野里慢慢地拖動。
  繞過幾塊旱田,眼前是一片亮汪汪的水田,這樣的水田在農村叫做爛田,一年四季不會干涸,其實就是沼澤地,泥是熟爛的老黑泥,田也深,黑泥能漫過人的大腿。馬義爸走在中間,我能清晰地聽見他厚實的鼻息,他的腰有些佝僂,讓前面的馬義顯得更加高大。空中有盤旋的蜻蜓,馬義就跳起來伸手到空中去撈,雙手一松,褲子就掉了,露出兩截白花花的大腿,他邊跳邊哇哇亂叫。
  “日你娘的!”馬義爸悶悶一聲罵,沖過去狠命一推,馬義就樹樁一樣的倒進了腳邊的爛田。馬義在爛田里拼命掙扎。“你死了去,死了我給你抵命,都死了就干凈了,你咋不痛快地跌死呢?偏要這樣糞球樣的活著。”老人狠狠地罵,罵了幾句,一屁股坐存田坎上,傷心地嚎哭,兩只手深深地插進田坎邊的泥地里。
  我跳進爛田把馬義抱到田坎上。“不要撈他,讓他悶死得了。”老人哭著喊。
  馬義給嚇著了,先是呆呆地看著他爸,看了看哇的一聲也哭了,淚水在一臉的黑泥中沖刷出來兩道白白的溝壑。遠處有扛著蔑席的村人站在田坎上,踮著腳往這邊看。
  馬義爸蹲在馬義身邊,用谷草給馬義擦身上的黑泥,老人臉上的淚痕還在,反復擦了好幾遍,馬義還在哭,聲音高高矮矮的,不像剛開始那樣嘹亮整齊。
  擦完,馬義爸從谷草堆里抽出幾根粗大的稻草,坐存田坎上,用膝蓋夾住稻草的一端,編辮子樣的搓出了一根草繩,他把草繩銜在嘴里,過去把褲子給馬義套上,兩只手從后面把馬義摟起來,用草繩把馬義的褲子綁好,牽著馬義的手準備邁步,馬義看了看他,身子往后縮,眼里跳躍著畏懼。我過去從馬義爸手里那只黑糊糊的手接過來,說我來吧!老人點點頭,他的眼里全是哀傷。
  晚上,天上有月亮,月光里是一片嘹亮的蛙聲。
  馬義爸和馬義媽坐在屋檐下,看不見人,只有旱煙在忽明忽暗中滋滋的燃燒聲。我拉條凳子遠遠地坐在圍墻邊,馬義騎在圍墻上,手里拿根蔑條,“駕駕”地吼。坐了一陣,我起來走到臺階下,對陰影里的兩個人說:“那頭事多,電話都催了幾次了。”
  煙鍋子猛然炸亮,能看見一張模模糊糊的老臉,瞬間又黯淡下去了。
  回吧!男的說。
  天還沒有亮我就起床了,公雞在雞圈里長聲吆吆的喊,喊得一寨的公雞都忙碌起來。把東西收拾好,晨曦才鋪滿了一窗。馬義還在睡,嘴無規律地啪嗒著,像在咀嚼著一張無形的餅。我拉開門,金色的光芒在堂屋里流動,霧氣在敞開的大門口徘徊,馬義爸坐在門檻上,依舊吸著煙,晨光劈面,把他勾出一個金黃的幻影。我站在堂屋里伸了一個懶腰,馬義爸回頭,把煙桿從嘴里抽離,說起來了,我點點頭。我過去和他在門檻上一排兒坐下來,天邊正一片緋紅,旱煙煙霧和清晨的霧氣攪在一起,在我們的呼吸之間打著旋兒,我們這樣坐著,都不說話,都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想走了,每晚都做夢,夢里看見的都是那些熟悉的景兒,懸在半山腰的房子,窗戶里孩子們的臉蛋,山腳下的火葬場,遠處高高矮矮的樓宇,一溜兒向遠處延伸的綠化樹。這些景象在夢里清晰得像一面平整的大鏡子,我甚至能聽見自己夜晚躑躅在巷子里的腳步聲,啪嗒,啪嗒,脆脆地敲擊著耳膜;依舊能在街道拐角處遇見那個穿吊帶裙的女孩,我們并肩站著,我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有點像老家香瓜的味道,還有她的呼吸聲,輕柔、恬淡,輕輕掀動著垂在嘴邊的一綹秀發。每次夢醒,先看見的卻是一屋子曖昧的月光,還有身邊打著鼾的馬義,屋角的土豆已經有了腐爛的味道,酸酸地在鼻孔里流淌。還有很多,蟋蟀的尖叫,老鼠的悶哼,尖嘴蚊最后的哀鳴。醒來后,我就睡不著了,只能睜著眼睛,等待黎明的來臨。
  馬義媽遞給我一碗面,面條是自己加工的,顏色不好,有些灰暗,但味道不錯,剁碎的青椒和西紅柿在豬油里焙焙,澆在面上,勾得滿嘴唾液。吃吧!她說,這里離城好遠呢!我蹲在檐坎上呼啦呼啦地吃面,兩個老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感覺到了一絲淡淡的異樣。
  馬義爸堅持送我出去,他走在前面,兩只手背在身后。曠野里濕漉漉一片,朝陽照著田埂上的大臉草,發出耀眼的光芒。我們站在公路邊的皂角樹下,樹上那片新鮮的創面還在,只是那些黃色的馬義已經不見了,只有一片收水后的暗褐色,像一塊結痂后的傷口。馬義爸的眼睛一直望著公路那頭。“每天就一次班車,不要指望有座位,都是塞得滿滿的。”他望著遠處說。
  我的手一直捂著旅行包,腦子里想著那沓錢,五千塊,沒錯的,全是百元的,我數過很多次的。好幾次我都想把他往外掏,可就是掏不出來,它仿佛重逾千斤,慢慢地我的手都開始顫抖了,還有些酸麻。我還是怕,怕袋子變得空空,那樣心也會跟著變得空空的了。我始終跟那只手較著勁,可它就是不聽我指揮。我知道,我是徹底被我的左手打敗了。
  馬義爸忽然遞過來一沓錢說:“馬義子能回家,全賴你了,我們也不知道你花了多少錢,我和他媽商量了一下,這是兩千塊錢,你不要嫌少。”我連忙把他的手推回去,說不用的,真的不用。老人堅持著,我也堅持著,我最后臉都紅了,老人有些難為情,以為我的臉是急紅的。他終于一臉歉意的縮回了手。
  客車終于來了,像個喝醉的大漢,踉蹌著。果然滿滿當當,幾張年輕的臉孔貼在車窗玻璃上,木木的,如同被冰凍住了一般。我拍了拍馬義爹的肩膀,老人看著我,對著客車揮了揮手,我抬了抬腿,邁不動步子,我回頭,馬義站在我身后,兩只手緊緊地抓住我衣服的后擺,我對著他笑笑,伸手去撥他的兩只手,撥不開。見我這樣,他似乎焦急了,緊緊咬著的嘴唇忽然松開,哭聲涌了出來,這時我才發現,馬義只穿了一條褲衩。馬義爸過來,用力把他的兩只手拉開,我慌忙向客車跑去,剛準備上車,馬義甩掉了他爸,哭喊著沖過來,拉住我的衣服拼命把我往下拉,我則死死地把住車門,我們就這樣僵持著,濕濕的晨霧里只有馬義的嚎哭聲和客車機器低低的轟鳴聲。我猛然發力,終于跳上了客車,哪知道馬義也跟著跳了上來,一截白花花的身體擠在車門口,好幾個女人都把頭轉開了。
  “下去!”我用力推他,“滾下去!”。馬義不看我,兩手死死地抓住車門邊上的扶手。
  “到底走不走?”司機憤怒地問,一車人用厭惡的神色看著我。
  僵持了一陣,我最終投降了,跳下了車,馬義也跳了下來。
  客車顛簸著遠去了,我悵然地看著遠去的客車,火上來了。我一把揪住馬義的脖子,眼睛惡毒地盯著他。他咳嗽著,對著天空翻著白眼。
  馬義爸站在一旁,他的嘴和手都蠢蠢欲動,最后還是內疚占了上風,沒有動,也沒有說話。直到我把馬義放開,他才對我說:“要不再耽誤你兩天,等給馬義子喊完魂,你就回去吧!”
  
  13
  
  喊魂師是從很遠的鎮子上請來的,很清瘦的一個老頭,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三個徒弟。還沒有進院子,就能感覺到他的與眾不同,他走在最前面,有黑白間雜的長胡須,頭頂禿得很厲害,光亮的頭頂讓他看上去更加仙風道骨。馬義爸媽迎出去很遠,把他們接進院子,四個人一排兒坐在一條長凳上,喝了一口茶,喊魂師問:“娃兒呢?”馬義爸指了指遠處的稻田,曠野里有個渺小的影子在歡快地奔跑,不時還發出幾聲尖厲的笑。
  “有現成的喊魂坑嗎?”喊魂師問。
  “有,村子西邊火棘山上,好多年的老坑了,這一帶喊魂的都在那兒。”馬義爸說。
  “去看看。”喊魂師把茶碗遞給馬義媽,站起來就往外走。
  我們一行人在曲折的山路上迤邐而行,開始還是一馬平川的田野,慢慢稻田就消失了,坡度越來越大,越往上,火棘樹就越多,到了山頂,這里就簡直是火棘樹的天下了,火棘密密麻麻簇擁著,滿身都懸吊著火紅的果子,銳利的小刺惡狠狠地向外伸著。
  終于見到喊魂坑了,我打賭,這個地方我見過,一片張張揚揚的火棘叢中,居然是一個黑洞洞的深坑,深坑邊上有鮮嫩的藤蔓和常青的樹木,藤蔓纏繞在那些懸掛在洞壁上的樹木上,繞出的不僅是恐懼,還有神秘,白霧從洞底裊裊地升騰起來,絲絲縷縷地懸吊在洞口的藤蔓上。
  喊魂師沿著洞口繞了一圈,撿了塊石頭扔進去,叮咚叮咚的好一陣子,洞子才歸于平寂。好地方,他說。“山魈洞神就在這樣的地頭了。”
  “就這里了。”他對馬義爸說。
  一早,馬義一家就開始忙碌了,除了自己家人,寨子里還來了好些幫忙的。喊魂師開出了一張長長的清單,都是喊魂得用上的。四張八仙桌、四個豬頭、靈幡一面、未開鋒的菜刀四把、白酒十斤,香蠟紙燭若干。馬義爸很會安排,聽馬義媽說,馬義爸一直是鎮子上大凡小事的管事,不管婚喪嫁娶,他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條。吃完午飯,大家把備齊的東西往火棘山上運,我坐在樹蔭下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他們臉上都一色的嚴肅,很少有人說話,仿佛一個神圣儀式前就該這樣,否則會褻瀆了神靈似的。馬義爸最后一個出門,他肩上扛著一張老式的八仙桌,桌子黑色的土漆都掉得差不多了,露出暗灰色的真相,我想它該是核桃木的,很好的木料,好木料都沉重,老人喘著氣對我說,他聽你話,煩勞你把他帶上山來。
  我在竹林里找到了馬義,他正聚精會神地蹲在竹林里扒竹蟲,掰開一段腐爛的竹子,里面有一堆白白的蟲子,用小篾兜裝起來,直接下到燒沸的油鍋,快速跑一道,就能吃上金黃的竹蟲,嘎巴脆,能香死人。我湊過去,馬義的篾兜里已經有了不少的竹蟲,我踢了他屁股一腳,馬義猛地跳起來,手里的篾兜打翻在地,白白的竹蟲爭先恐后往外爬,等他慌慌地收拾起地上的篾兜,里面已經空空了。馬義急了,嘴里咕嚕亂叫著,蹲下去慌忙去捉那些竹蟲,我又一腳將篾兜踢出去老遠,伸手捉住他的耳朵,把他硬生生提起來往竹林外走。
  馬義一路上都在掙扎,他耳朵都變得通紅了,我指著他說要我放開也行,你得聽話,知道嗎?他點點頭,我松開手,馬義就一溜煙往回跑,我快步追上去,從后面抓住了他的領子,把他拖拽到一個稻草堆后,我四下看了看,曠野里沒有一個人。我把他按倒在地,噼里啪啦一陣亂打,馬義腦袋埋進草堆里,露出半截身子給我揍,我力氣下得很大,拳腳在馬義身上擊打出砰砰的空響。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哭,只是把身子不停地往草堆里鉆,最后只剩下了兩扇屁股。
  我揍得痛快極了,一切的不滿都在拳腳交加中一點一滴地往外流淌,最后我累了,坐下來喘氣,平息下來我忽然發現,那些流走的不滿,原來都是些模糊的影像,我無法說清楚它們的模樣,或許它們本就不存在吧。看了看草堆里的人,我有了些淡淡的內疚。總是這樣的,每次搞整了馬義,我都會內疚的,不過我喜歡這種內疚,內疚起來和消失都極快。內疚退潮了,我就心安理得了,心里就說:馬義啊!不要怪我了,我都內疚了的,你還要我怎么樣呢?
  把馬義從草堆里拔出來,他的樣子把我嚇了一跳,兩個眼睛定定的看著我,竟然有了些昔日的威嚴,他拉下耷拉在腦袋上的幾根稻草,伸出一只手指著我:“你打我”。話音干凈整潔,還如刀刃般銳利。我慌了,往后退了兩步。看他的樣兒,和變故前的那個馬義一模一樣,我驚慌地搖著手,他往前跨了一步,眼睛里忽然潮濕了,嘴一下撇開,指向我的手慢慢彎回去拭擦流出來的淚水。“日,日,媽!”他終于哭出來了。我松了口氣,過去端著他的腦袋,和顏悅色地說:“只要你聽話,我保證不打你。”他看了我半天,才點點頭。
  我牽著馬義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里走著,黃昏快上來了,陽光變得很薄,蟬翼般的包裹著大地,像一個飽滿的繭子。
  到了火棘山,一切都安排好了,洞坑東南西北各擺放了一張八仙桌,每張八仙桌上都是一樣的物事:兩而紙糊的靈牌,一面是土地,一面是山魈;靈牌前是新燃上的香燭,還有一個洗得白白凈凈的豬頭和一把菜刀。人們三三兩兩站成幾堆,都緊鎖著屑頭,馬義爸和馬義媽存東邊的八仙桌邊和喊魂師低聲說著什么。看我們來了,馬義的幾個親人連忙迎上來,馬義爸說可算來了,正等著給他落魂呢!
  “落魂?啥叫落魂?”我問。
  “喊魂前得先把剩下的那點殘魂給甩掉才成的。”馬義媽說,擤了把鼻涕,她伸手到腋下擦了擦說:“得空鬧鬧地喊才成。”
  喊魂師穿了一身白,像團營養不良的棉花,他裊裊地飄過來,手里舉著一桿白幡。他是沿著洞沿過來的,我有些怕,怕一陣風就把他給扔進洞里去,不過還好,他還是安全地過來了。他先彎下腰把白幡插進地上的泥土,一把抓住馬義的手腕,馬義尖叫一聲,和喊魂師扭成一團。這時候過來幾個年輕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馬義按住了,“日,日,媽”馬義叫嚷著。冉看喊魂師,氣喘吁吁地往西邊那張八仙桌一指:“起!”年輕人們一聲輕呼,馬義就升到半空了,他們從我旁邊經過的時候,我看見了馬義的那雙眼睛,眼神絕望,死死看著我,那樣子像是存哀求,哀求我去搭救他,他不明白這些人要對他干什么,他看了看深不見底的洞口,腦袋倏然扭開,臉上完全被恐怖籠罩著,他以為,這些人定是要將他扔進洞子里去了。
  馬義高懸,夕陽好奇地斜射過來,把馬義的影子長拉拉地平鋪在洞口上那些鮮嫩的藤蔓和憔悴的古樹上。洞口邊是喊魂師和他的三個徒弟,他們全都一身素服,手里都高舉著一塊四四方方的青石。
  “投石問路,魂歸洞府!”喊魂師高喊。四塊青石猛然砸向懸浮在洞口的馬義那個細長的影子上,咕咕咚咚一陣悶響,一切才歸于平靜。
  喊魂師拍拍手,說放下來吧!幾個年輕人把馬義放了下來,雙腳甫一沾地,馬義就拼命向火棘叢奔去,他跑得很快,我甚至聽見了火棘樹的尖刺刺破衣服和皮膚的聲音。幾個年輕人愣了一下,拔腿就往馬義逃離的方向追去。我呆呆地看著無邊無際的火棘叢和天邊漸漸變淡的那抹夕陽,感覺一切都變得那樣的遙遠和虛無,我忽然記起了那個夢,夢里的場景是如此的真切;可當自己置身于真切的場景時,這一切又變得如夢一般的縹緲。看著馬義逃跑的方向,我想,馬義此時在想什么呢?像我在夢里那樣的絕望嗎?還是什么都不想,就這樣一直奔跑著,只要前面還有方向,雙腳還有氣力,就一直跑下去。
  馬義當然不會一直跑下去,一支煙功夫,他就被幾個漢子架了回來,把他按倒在八仙桌前,馬義已經血淚滿面了,衣褲的好幾處都拉破了。
  “還跑嗎?”喊魂師低下頭問。
  我以為馬義又要怪叫了,出人意料,他緊咬著嘴唇,不出聲。
  馬義媽淚眼婆娑地過去給馬義擦拭臉上的血跡,馬義沒有掙扎,他甚至都不看我了,腦袋一直埋著。開始幾個漢子還不放心,看見馬義沒有了掙扎的跡象,都慢慢松開了按著馬義的手。馬義頓時松軟了,像骨頭被抽掉了一般,他松松垮垮地晃來蕩去,我有些擔心,想過去把他架住,剛跨出兩步,馬義忽然伸手抱住了八仙桌的一只桌腿。
  看馬義順從了,大家才慢慢散開去,各自操持自己的活兒。
  黑夜終于抖擻著精神上來了。
  洞坑邊燈火通明,每張八仙桌上多了兩根粗大的燭火。
  “娃娃魂兒是在哪個方向丟的?”喊魂師問馬義爸。馬義爸轉頭看著我,我搖頭,說我不知道呀!他魂兒啥時丟的我哪知道啊!說完我訕笑。
  “就是馬義子跌倒的那個地頭,我沒進過城,辨不明方向。”馬義爸說。
  我四下望了望,黑咕隆咚一片,我哪分得清是哪個方向。
  我搖搖頭。
  馬義爸急了,他說你想想呀,在城里呆了這樣久,哪能不知道方向呢!我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焦急而憤怒。
  “那兒!”我隨手指了指遠處一座黑黢黢的山梁。
  老人臉色一下就舒展開了,他轉過去看著喊魂師,手往遠處一抬:“就在那座山后了。”
  儀式自東方開始,喊魂師先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他的三個徒弟拿著各種物事立在他的身后,都一臉的嚴肅。
  喊魂師先舉起白幡在空中比劃了幾下,那模樣像是劃了一道空符,接著他對著遠處的山梁高喊“馬義子,你快回來,三魂七魄回家來;你要來,你就來,不要在陰山背后捱,陰山背后狂風大,一風把你吹下來。”
  聲音高亢悲涼,穿透夜空,奔著遠方去了。
  喊罷,喊魂師把手里的靈牌往桌上一拍:“遠行之人丟了魂,全靠山魈來指引,如能順利回家轉,好酒好肉供奉您。”喊魂師退后,一個徒弟走上前來,將桌上的豬頭扔進了洞坑,另一個徒弟也跟著往洞里倒了一大碗酒。
  接著是南方和西方兩個方位,一樣的程序,一樣的號子,一樣的悲涼高亢。
  我轉頭看了看馬義,他站在北方那張八仙桌邊,拿著一根細木棍捅桌案上豬頭的鼻孔,還發出咯咯的笑,之前的驚嚇仿佛已經隨著喊魂師的聲音飄走了,馬義又無憂無慮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喊魂師和他的徒弟,還有他的親人和寨鄰,眼睛里兩根燭火興奮地搖曳。只有在回頭看見兩個把他抓回來的漢子時,他才會有些不快。
  抬起頭,他看見了我,他的目光瞬間變得柔和了,絲絲縷縷,點點滴滴。那是見到親人時才有的眼神,溫暖、信賴,沒有任何雜質。他的眼睛離開我一會兒就要回來一趟,他需要我在,我在他就會放心地用眼睛去看那些他覺得充滿危險但卻新奇的人和物。
  東南西三方都喊罷了,喊魂師轉到了北方的八仙桌,我以為又該如法炮制了,沒想到喊魂師喝了一口酒,抽出兩炷香點上,一炷插進香爐,把另外一炷遞給馬義爸,說:規矩你知道的,能走多遠走多遠,地勢越高越好,時間要掐準,成不成就看天意了。
  馬義爸點點頭,轉身對我說:得求你了,你帶上馬義,跟著我。我說十啥呢?他說你別管,跟著就對了。我勉強點了點頭。走!他說。我過去拉上馬義,他開始有些不愿意,半推半就,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算邁了步。
  黑夜在耳邊呼呼淌過。
  我拉著馬義跟在馬義爸身后,不是走,是跑,沒命地跑。密實的火棘樹拉得手臉生疼,馬義爸跑在前面,喘氣聲和夜一樣凝重,我驚訝于他的體力,這樣的年紀還能在暗夜里用這樣的速度奔跑,我都有些吃不消了。他手里的那炷香在奔跑中發出耀眼的亮光,跟著他的身體一起顫抖。
  終于跑出了火棘林,接著開始爬山,山勢很陡,抬頭望去,黑乎乎的插入夜空。前面的老人開始是跑,然后是爬。馬義在中間,也呼呼地喘著氣,他很配合,前面的慢他也慢,前面的快他也快。
  終于爬到山頂,我全身都濕透了,有山風過來,吹得滿身的舒暢。我對馬義爸說歇歇吧,爬不動了。老人不答話,徑直跑到崖邊,撲通跪倒下來,把香插在地上,他對我招手,說快叫馬義子過來跪下,我過去把地上喘著氣的馬義拖過來,按下來和他爸跪在一起,馬義想掙扎,我照著他屁股猛踢了一腳,他才軟下來。馬義爸對著遠方磕了三個頭,喊:“馬義子,回家來,三魂七魄回家來!馬義子,回家來,三魂七魄回家來!馬義子,回家來,三魂七魄回家來!”
  馬義爸就這樣一直反復喊。聲音開始還響亮,喊到最后就低沉了,最后老人終于哭了,他癱坐在地,哭著說:“才多大點娃喲!就這樣把魂兒丟了,就這樣憨了,造孽喲!”
  我過去挽住老人的胳膊,說起來吧,地上涼呢!老人一下翻起來,重新對著遠方跪下,扯著嗓子喊:“馬義子,回家來,三魂七魄回家來!馬義子,回家來,三魂七魄回家來!馬義子,回家來,三魂七魄回家來!”
  反反復復喊了幾遍,老人看了看地上那炷香,說差不多了,我們回。站起來就往回跑,看見他跑,我沒法子,只好扯起馬義跟他跑,下坡路不好走,老人開始還算利索,過一個窄道時,他滑了腳,咕咚滾下去了。我慌忙梭下去,他卡在兩塊石頭中間,正咔嚓咔嚓打著火機,嘴里喃喃地念叨:“這香可不能滅嘍,這香可不能滅嘍。”借著火光,我看見他滿臉鮮血。
  見我過來,他猛地一掙,硬生生把自己從石臼中拔出來,歪歪扭扭向那片火棘林跑去了。
  跑回洞坑邊,案桌上那炷香都到了根部,但還在裊裊地燃,老人兩腿一軟倒了下去,嘴里還兀自喊著:剛剛好!剛剛好!狗日的馬義子有福氣。馬義的幾個親人過來把馬義爸扶起來,一家人嗚嗚哭成一團。
  我坐下來,全身軟塌塌的,馬義媽走過來,擦著眼淚對我說:感謝你了。我說我還不知道跑來跑去干啥子?
  旁邊喊魂師說:“喊魂最要緊的一關,是丟魂人的至親要在北方開喊前跑到高處幫親人喊魂,山越高越好,離落魂的地方越近越好,只有一炷香功夫,近了,怕丟在外面的魂兒聽不見,遠了,回來香燃過了,那魂兒就回不來了!”。馬義蹲在不遠處,不斷往洞坑里扔石頭,扔完,就把耳朵湊過去很認真地聽那響聲,響聲消散了,他又興致勃勃地開始扔。兩個漢子站在他的身后,神經兮兮地看著他,生怕他生出跳進洞里看個究竟的想法來。
  那炷香燃完,北方的儀式開始了,和前面的幾個方位相比,這邊的內容就繁瑣了。前面和東南西方一樣,多出來的內容叫“看蛋”。喊魂師從掛在腰間的袋子里摸出一個雞蛋,走到馬義旁邊,把雞蛋從馬義腦袋一直螺旋狀往下滾動,一直滾到腳,嘴里還念念有詞,滾完了,回到供桌邊,供桌下已經燒起了一個熊熊的火盆,喊魂師把雞蛋放進火盆里,然后就有噼啪爆裂的聲音傳來。慢慢地,那汪火熄滅了,喊魂師夾出燒好的雞蛋,剝去皮,湊到燭火邊,翻來覆去地看,足足看了一袋煙功夫。
  “不要看我手里拿的是個雞蛋,其實我握著的是娃兒的過去和將來呢!不管啥,都能從這個雞蛋上看出來。”喊魂師說。
  半晌他又說:“娃兒的魂不是丟了,是被人帶走了!”
  “被啥人帶走了?”馬義爸問。
  “穿黑衣黑甲的人,你看——”喊魂師說,馬義爸把腦袋湊過去,喊魂師指著雞蛋對他說:“一隊穿黑衣黑甲的人,還騎著高頭大馬,卷起一陣煙塵往西邊去了,身后還跟著好些人,你看這一塊,跟在塵煙后跑著呢,衣衫襤褸的一群人。”
  “馬義子在哪里?”馬義爸問。
  “應該在中間這一堆,也跟在后面跑,手里還拿著梭鏢呢!”喊魂師說。
  “能喊回來嗎?”馬義爸焦急地問。
  湊過去仔細看了看,喊魂師對著人群無奈地搖了搖頭:“跑得太遠了!怕是回不來了!”
  夜幕下先是一陣揪心的沉默,然后有了低沉的啜泣聲,啜泣聲很快蔓延開來,填滿了昏黑的夜。
  這段時間,在這樣一個夜里,我第一次感覺到悲傷,我也第一次感到了絕望。
  
  14
  
  喊魂結束了,村莊忽然變得疲憊不堪,像一個陷入淤泥的人,掙扎了好久依舊徒勞無功后,只有沉默的絕望了。
  其實,生活好像一直在繼續。每天一早依舊能看見馬義一家忙碌的身影,馬義爸還是要將豬圈里的積糞一背簍一背簍地往地里送,土已經翻好了,該把麥種播下去了。雖然他的背看上去更佝僂了,但他仍舊如一匹遠行的老馬,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好像連勞累時的喘氣聲都變得細微和不可捉摸了。馬義媽依舊站在屋檐下篩麥種,大多數時候她都隱藏在一團塵霧中,那是她雙手簸動簸箕后揚出來的灰塵。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臉,更無法看清她的表情。馬義的姐姐和姐夫照例每天過來看看老人,來時都會帶上一點東西,兩捆豇豆啊!半袋子糯米啊!甚至只是一塊粘鞋墊用的舊布。總之是不會空著手來的。來了也沒有多話,把東西撂下來,伸手幫忙做些小事,又沉默著回去了。
  田野里,依舊能看見翻土背草的村人,只是沒有了遙遙相望時那種安適的相互招呼,有想說的話,都要動動腿腳,面對面了才開口說話。
  仿佛一夜之間,笑容就被山那邊過來的風給帶走了。
  除了馬義。
  他依舊在田野里奔跑,依舊放聲大笑,依舊騎在圍墻上揮動著馬鞭,依舊在曠野里追逐蜻蜓。
  又仿佛一夜之間,山那邊過來的風把馬義的快樂帶回來了。
  我則隨著這個村莊陷入了沉默。
  此刻,我坐在院子里的杉樹下,檢閱著秋末特有的荒涼。我曾經渴望的離開也變得可有可無了,我希望一直這樣坐下去,直到有一天,兩眼一花,身子一歪,就完成了生與死的交接。看著田埂上呵呵笑著奔跑的馬義,我不知道他的魂到底是不是丟了,或者原本就丟了,現在才是真的回來了。
  “日,日媽。”他指著遠處一個老人喊。
  “歸來!”老人揚著手里的鞭子喊扭向道路旁的老水牛。
  手機響了,是高順的電話。
  我摁掉了電話。
  那天清晨,我悄悄走了。臨走前,我仔細看了看熟睡中的馬義,他的面容如孩子一般潔凈,連打呼嚕的樣子都洋溢著童真。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臉龐,伸到一半,我停住了。
  把那沓錢放在枕頭下,我輕輕拉開門出來,天邊露出了溫暖晨曦。穿過村莊,鼻子里全是鮮嫩動人的氣息。
  客車在路上顛簸,透過車窗,能看到天邊那排隱約的綠。我忽然想起那個遙遠的電話:“兄弟,我是劉新民啊!你這號碼我是拐了好幾個彎才給弄到的,你還好嗎?我現在在新東縣辦了一個養豬場,還不錯,就是人手不夠——”
  我慌忙打開手機,想把它翻出來,翻著翻著我絕望了,那個電話被擠掉了。
  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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