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崗廈14號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19期


  1
  
  事情發生得很快,四天不到,石雨春一家的命運就發生了改變。
  “崗廈14號在哪兒,如果你能找到,也讓我見識見識。”當時他站在離父親一米遠的地方。說話的是個年輕女孩,臉上帶著不屑。她站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說,“我還以為自己是崗廈人呢,可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父親似乎矮了些,討好的表情還沒有褪盡,晾在原處。幾頁皺巴巴的信紙被甩到臺面。其中的一頁輕輕地彈起,差點落在地上。那是當年崗廈村的回信。前一封是告知要找的人搬走了,去向不明。后面是個公函,意思是您的來信收悉,無法聯系到相關人,最后一行是歡迎海外及港澳同鄉回來投資。
  石雨春沒等父親,快速轉了身,走出拆遷辦大廳。光輝房產中介的門牌刺了他的眼睛。石雨春從瞇起的眼縫里看到,正有人從座位上站身,向他微笑,準備出來攔住他說話。他加快了腳步,離開了這一大片金色。他不想讓人見到。更關鍵的是不想他們知道眼下的結果。為了爭取到賠償的代理權,三番五次找他,還送了一幅大芬村油畫和一份生日蛋糕。又走出幾米時,見到新貼出的告示。旁邊是幾個人說話,還有人拿著計算器算賬。紅紙上是簽約拆遷戶的姓名,物業面積和賠償面積或金額。擔心有人跟他打招呼,石雨春低下頭,快走了幾步。這時,熟悉的音樂和講解聲在身后響起,在您的大力支持下,崗廈將被改造成為中央配套功能區,成為深圳特區又一創舉。想到這片城中村很快將變成高樓大廈,與他們一家再無關系,父親從此沒了話題,沒了寄托,還有他和弟弟渴望的奇跡,將永遠不能出現,石雨春鼻子酸了。他不知圍著崗廈街走了多久,才意識到腳已經疼了。
  之前他就對父親所謂的老房子賠償半信半疑,還說過打擊的話,可現在想法不同了。如果不是因為窮,在東北兩個兒子都沒工作,沒出路,父親不會動這根筋,打這份歪主意。電視里說,深圳要辦大運會,崗廈村拆遷,許多居民一夜間成了億萬富翁,連一些海外的華僑也回來認祖歸宗。父親說過他這輩子都在等這一天。搞到當年材料,就能拿到一大筆錢。石雨春覺得父親的樣子鬼鬼祟祟,聰明人一眼便能看出破綻。
  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石雨春突然覺得自己必須懂事,真正地承擔起長子的責任,不能再按著父親的思路想事做事了。否則人生就被徹底耽誤了。
  很快石雨春就聽見了不遠處的聲音。是父親把放在口袋里用于慶祝的酒,喝了半瓶,沒出辦事大廳他就已經醉了。是保安把他趕了出來并拖到了大街上。他撫著崗廈的那棵百年老樹站起身,踉蹌著走到了滿是油漬的大排檔前,對著吃飯的人高聲說,“去過東北嗎,天又高又藍,四季分明,白菜是白菜,豬肉是豬肉,不會像這里熱得要死,雪也不下,青菜怎么做都不好吃。”說話的時候,汗在他的臉上淌出兩條小溝,沾了些灰土。石雨春見了,嚇出一身冷汗。他快速閃進人流,準備早一點逃回家中。
  平時石雨春寧愿跑到樓頂發呆也不回家。所謂的家,在文化大廈后面的崗廈村。除了沒有離開的本地人,這條街住滿了租房客,包括開出租的攸縣人,四川幫,關中漢子、各種手藝人,修鞋,補衣服、賣水果的小販和摩托仔們。還有一些做那種事的女人。她們像是剛醒過來的精靈,閃著發亮的眼睛,活躍在午夜街頭。石雨春父子的出租屋便在其中。每月四百,不包水電費、衛生費。在關內,除了清水河一帶,這里的房價應該最便宜。石雨春不喜歡回到這里有原因。平時少話的三個男人,擠在同個房里很是尷尬。光了大半個身子,會發現彼此的丑。先是父親見了弟弟藍色的紋身和兩根被打斷的手指,想嘆氣又不敢嘆的樣子,心里很煩。過去弟弟長得還算英俊,手指因打架斷了之后,像是變了個人,脾氣暴躁,就連相貌也發生了變化。弟弟經常死盯著石雨春的大腿和胸部,讓他不自在。時間久了,自然會生出事端。好在石雨春什么事都忍著,不發作。平時他就有點怕弟弟,主要是弟弟陰郁的神情。本來石雨春還有個地方可以睡覺,只是這兩天,弟弟像是發現了什么,也可能是對房子的事有預感,煩躁不安。石雨春有些怕,只好回來住,就是白天也不太敢去那個地方,畢竟隔壁住的是阿義,他不想給她帶去麻煩。
  原本是間倉庫,用于放些節日時用的燈籠和彩旗。石雨春收拾整理過,放了一張能睡覺的鐵床。一墻之隔是間大房子,里面有三張雙層鐵架床和幾臺電話。平時關緊了門,看不出具體做什么。第一次被那種聲音吵醒的時候,以為在做夢,再后來才聽清是女人的聲音。那個下午異常安靜。窗外伸進一長一短兩根樹梢。陽光灑在地上和一盆花上,讓他有了美的享受,似乎也有了深圳人的感覺。后來聽見了隔壁的聲音。開始像哭,然后是笑,哭和笑摻在一起似乎有韻律,一聲兩聲,身體迅速有了反應,瞬間變得無比雄壯。在這種聲音里,他放縱了自己。
  阿文是這間聲訊臺的領班。
  那一天,沒有太陽,連云彩似乎也離人很近。這樣的時間里,他認識了阿文。他使勁說笑話,想讓她笑。盡管阿文不笑的時候也很美。這是他一貫的作法,即使是心里在哭,嘴上也能講出笑話來。他還能模仿趙本山,范偉,趙麗蓉說話。他拿自己都沒辦法。“你這是沒有安全感。”胡玉則這樣評價石雨春。他聽了,半天說不出話。長這么大,還沒有人這樣了解自己。
  當然在家里他不會這樣。他只會愁眉苦臉,或沉默不語,一句笑話都說不出來。他不愿意見到父親那雙深陷的眼睛,總偷偷看他,似乎有話要講。被他盯過的臉,如同被馬蜂蜇過,發緊甚至是痛。有幾次石雨春甚至發了火說,“你不能看電視啊。”他指著正播放減肥器的電視機繼續說,“總是看我干什么,我臉上又沒長錢。”
  “我沒看啊。”父親閃開眼睛的同時急著辯解,臉還紅了,后來還是沒有改變。“全是變態佬!”他在心里罵了一句。對于這個家,石雨春一點辦法也沒有。
  見到阿文當晚,他顯得悶悶不樂。反倒胡玉則心情很好,主動給石雨春按摩捶背。即使這樣,還是覺得胡玉則的聲音有些做作和刺耳。激情后,眉頭留下兩條皺紋,直到出了門,都還沒有消失,包括那些小動作也顯得與年齡不符。
  心里有了阿文之后,他變得小心謹慎。胡玉則的眼睛無處不在。除了擔心阿文受到牽連,他更害怕丟掉眼下這份好工作。
  快進家門時,胡玉則的電話便打了過來。
  不想接。他猜想這個女人又空虛了,需要慰藉,或者知道了房子的事想安慰他。他不需要安慰,也不想和任何人說話。為了結束這段關系,早在幾個月前就減少了與胡玉則見面的次數。結束擔驚受怕的生活后,內心里,他對生活做了安排,大大方方追求阿文,然后在陽光下戀愛,享受屬于自己的深圳生活,他甚至有預感,再不行動就來不及了。總之他的內心因為阿文有了很大的變化。
  先是內心變化。他開始變得現實,包括不再扮酷,多數時間不再去夢想一夜間變成富人。他還能到街上揀些便宜貨,比如快收早市的腸粉和前一晚的面包。兩塊錢買三份,全家的午餐也有了。運氣好,還能碰上有肉或有蛋的。
  再次是外表的變化,他的裝扮已恢復正常,不再像電視里的香港人深圳人,把自己搞得有別于常人。
  他覺得與深圳已接上了地氣,不再陌生和客氣。
  石雨春想到深圳發展,除了老房子,還有一個理由,那便是,他不喜歡東北。東北已經沒什么可以留戀的。現在誰不向外跑啊。海南云南威海深圳廣西,哪好向哪去,哪遠去哪,中途也不停下。父親廠里的煙囪被吊車拉倒、拆掉之后,他的小城像是沒了坐標,讓他找不準方向。他覺得自己投生錯了,應該生在富庶的深圳,而不是已經蕭條落寞的東北。在東北,用他的話來說是豬狗不如,活得窩囊,抬不起頭。他越是不喜歡東北,便越想成為深圳人。當然,他指的是有戶口有房子,落地生根那種,而不是和他一樣漂著的打工仔。這樣想的時候,連腳上也邁出了深圳人的韻律。見到本地人,竟有種說不出的親和說不出的喜歡。從心里喊出一句,“你好,我都系深圳人。”對方瞪著他,扭了頭,跟同伴罵了他一句,“七興!”
  他聽了也不生氣,而是友好地笑笑,在心里喜喜地補上一句,“我想同你們好啊。”他用的是深圳普通話。聽見自己短促的句子回蕩在空中,石雨春內心非常愉快。想事做事,也有了感覺。
  為了讓自己像個深圳人,有一陣子石雨春想把名改了,弄成石阿什么的,南方味十足。他覺得即使深圳的農村也好過東北。后來打聽過,有難度,只好在口頭上改了。“你們叫我阿春吧。”
  改了之后,說話做事也漸漸找到感覺,就連人家的冷眼和排斥也會覺得好,是講文明。過去他多么自卑啊。父親做不了深圳人。自己卻可以經過努力變成深圳女婿。這樣一來,父親與深圳還是能夠有某種聯系。有了這樣的計劃之后,他不斷學習白話、客家話,除了跟本地人溝通,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稀釋自己口音中的土味。為此他把電視上學來的江浙話、四川話湖南話也放進來,只要擺脫卷舌、大楂子味就行。除了粵語、客家語那種韻味讓他著迷。他喜歡深圳人那種無所謂的神情和生活習慣,比如喝早茶,吃宵夜。
  石雨春根本就不把自己當東北人,裝束和言談舉止上便能看出來。從小他硬著舌頭學深圳話,最后也說得有模有樣。進藝校后學了不少粵語歌,用電視上深圳人的服飾來打扮自己,看見街上來旅游的深圳人也特別親,總想上去攀談幾句。有一次還差點被兩個溫州人騙了,只因對方說他們是從深圳來的。不少人看不慣他的作派,不愿意跟他玩。認為他不務正業,行為怪異,愛裝,尤其是模仿電視上的香港人和深圳人裝束、語調。街上有幾個小流氓看不上他,不喜歡他這樣出風頭,總想找茬打他一頓。弟弟知道了,自然要和人家對打。他這么做并非為了支持石雨春。為了證明討厭石雨春的表現,他不僅很少和石雨春說話,也不跟別人說,更不要說與人打交道。
  對于石雨春的打扮,父親倒是很開明。瞥了一眼兒子那張秀氣的臉和脖子上的項鏈,開脫道,“就是有點娘娘腔,不算大事,身子還是男的。壞就壞在小時候他媽媽給他穿花衣服,梳小辮害的。他這么折騰,只是想扮成我們深圳人。”父親長得瘦小枯干,沒有精神,只有說到深圳的時候,才像是緩過神,話多得沒完沒了。他總是對人說,“早晚得回去。老子的大屋還在深圳呢,那種房子結實,能住幾輩子。”父親這種話多了,誰都不再相信,包括兒子。正是父親這張嘴,兄弟倆才讓街坊鄰居看不起。“那你咋還不去發財啊,待在這兒干啥,也沒人想留你。”
  父親紅了臉答,“快了快了。”本來他不算愛說話的人,可是,只要一說到深圳和老房子,他就像變了個人,滔滔不絕,從早晨到晚上,從日出到日落。除了這個,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不關心。石雨春不同,他不僅喜歡說話,還能把深圳的事說個頭頭是道,連深圳的人也被他弄得一愣一愣。
  有人覺得石雨春活得這么擰巴,與他這個做老子的虛榮有關。十歲之前,父親總是拉住他和弟弟講深圳故事,每次說到香蕉,馬拉高、燒鵝、腸粉,三個人的肚子同時響亮地叫起來。父親最常念的是,“我是深圳人,街上有個集體飯堂,里面十多個四方形的小窗戶,外面是一排剛吐嫩芽的小樹,吃飯的時候,能看見三面紅旗在飄揚。”除了這,還經常說到,“我媽拿蕃薯去上沙換大米、花生油,有時候還要幫人磨成粉。我爺爺穿綢緞馬褂,腰里還別著盒子槍。好日子沒過幾天,天就變了。老子只能逃跑,不跑就得死。誰也想不到,老子因禍得福了。那可是最好的年代。東北讓我成了工人階級,有了戶口、老婆和兒子。”他總說自己是個地道的崗廈人。土改的時候大家一起逃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被抓了,最后結果是都沒了命。他在海里游了一半,被浪沖回岸上,躲了一夜后跑到廣州,再爬上貨車到的天津。在碼頭、車站都干過。去了東北還是擔心被人追趕,就連名也改了:半年不到就做了修路工人,也有人逗他,你瞎跑什么啊,要不然你都成億萬富翁了。這個時候他會變了臉說,“那年月,誰不跑啊,個個都像螞蟻一樣,連命都保不住了。被打死的文金勝你認識嗎。”聽的人一邊笑一邊搖頭,好像父親是從古墓里出來的人。
  石雨春聽膩了。青春期的時候,做夢也會見到自己拿著槍,四處追殺一個吹牛的男人。醒來時,見到父親半睜了眼自言自語,口水流到枕頭上。多數時間,他認為父親是在編瞎話騙人,就是為了讓別人關注自己,給他介紹一個老婆。他從來沒有見過什么人來找他。鄰居會拿這家人舉例,千萬別學他們,三個男的沒個正常人,不務正業,游手好閑,好女孩絕不能嫁給他們。
  最初,父親提到深圳時,還講不清住過哪個區哪個街,非常籠統、含糊,只是說,老家那個地方離海最近,站在土堆上就可以看見海上的漁船。直到中央臺播了崗廈拆遷的新聞,才發生了改變。也有不懷好意的湊上來,說,“電視上說的深圳是你那地方嗎,再晚了錢可就拿不到了,還不快回去啊!”
  石雨春看見父親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嘴張到一半又合上,說不出話,非常可疑,與法治欄目里那些騙子差不多。說話的人搖著頭走了,到了后半夜,父親搖醒石雨春,說,“就是崗廈,崗廈14號沒錯,全想起來了。”石雨春眼皮抬了下,又睡著了。父親瞳孔睜得奇大,笑聲也瘥人。猜想父親又打歪主意了。對父親來說,這么做已經不是第一次。撞大運,見者有份的思想他從來都有。沒權沒勢的人,做夢都想著發財。他理解父親的用心,不是為自己。畢竟兄弟二人都到了成家立業、娶老婆的年紀,可連個影都還沒有呢。
  東北不能待了,再待下去,石家就要斷子絕孫了。父親在一個深夜對著石春雨說。仿佛天已降大任于他。
  所有的事情都預示了石雨春終有一天會來到深圳,為父親也為自己找條出路。堂皇的理由是找回老屋拿回賠償。對于石雨春來說,真正的原因是他討厭東北而喜歡這個新地方,即使沒有賠償這檔子事,他也想來,通過努力變成一個深圳人。
  石雨春提前半年到深圳探路。作為家中長子,他的計劃是三年闖出一片天地,然后接父親和弟弟到深圳享福。連自己也沒想到,他不僅找到了工作,而且還非常體面。如果沒有父親和弟弟這個負擔的話,這個收入也夠他用。弟弟在家里惹了事,對方不依不饒,非要賠錢,還不到半年,父親和弟弟只好到深圳與石雨春匯合。
  對于處理結果和父親的表現,石雨春早有準備。這些年,他從沒有放棄過對父親的懷疑。他猜父親即使是廣東人也未必是深圳人,是深圳人也未必是崗廈人。盡管父親的話他能背下來。有什么用呢,再去對人說那些,只能是笑話了。這次沒有成功拿到賠償,父親又想回東北了。
  只用很短的時間,他就把這件事想明白了。如果回去,沒臉見人是其次,能不能吃上飯都是回事。想做苦力也找不到地方。即使死,也要死在外面。石雨春認,為人要有志。人走了便是潑出去的水,蒸發了,再也回不到原地。想明白之后的石雨春一身輕松。
  從辦事大廳回來,石雨春不僅沒有責備父親,還買了一瓶酒和半只烤鴨。想與父親喝兩杯。是種表態,也算是一種解脫。大意是,即使沒有老屋子,沒有財產,父親仍然是父親,兒子還是兒子,別把親情想俗了。作為兒子不怪這個老子,要怪只怪他們又窮又沒活路,才想出的下策。一切都過去了。沒有對與錯。他想好了怎么說,用一種小品的語言,輕快,幽默地把話說完。讓這一段歷史劃上句號。不靠天,不靠地,不靠祖宗宅基地。他要用山東快板的方式表達。借助自己的雙手,讓一切重新開始。順便也說說自己的事。每次想到可憐的阿文,就會心痛不已,甚至會有淚水。連自己都奇怪,從小到大,他還沒有這樣心疼過別人。也許之前受的苦太多了,人已經變得麻小。只有一墻之隔卻不能說話,除了擔心被胡玉則知道,更擔心傷害阿文的自尊心,畢竟她干的不是一個體面的工作。在深圳,每個人都有不愿說的事,不能公開的秘密。即便對方手上很有權,也未必愿意幫助任何人。石雨春的父親早已經成了一個上訪戶。lQx5RHUwYk+QSECkHElk0w==
  “不要隨便問人家的工作。”父親在胡玉則丈夫面前表現過份親熱,對方并沒有理他。他跟父親說,事到如今,不要提房子的事,都要改變話題。自己會配合他把戲演到底。
  父親并不領情,喝了一口酒說,“你本來就是演戲的。”石雨春聽了,沒有生氣,甚至有點高興父親這么講。演戲就是文藝工作者,而不是大街上走的那些打工仔打工妹,整個人軟塌塌的,沒什么氣質。
  
  2
  
  石雨春不是演員,他只是個教跳舞的人。多數時間在文化大樓二樓的曬臺上班。每周二、四晚上課。周五是舞會時間。音響、燈光,還有四周的椅子和散場時的衛生都由他負責。除了教跳舞和健身操,他偶爾也做點雜活。比如節假日搞活動時布置會場之類。除此之外,還演過小品,大多是不用說話的角色。比如站崗的保安、到敬老院擦玻璃的義工。他存下面可以隨便開玩笑,說笑話,只是一到了臺上,便連話也不會講了,更不要說動作。文化站長笑著說,“一看就是老實人,說不了假話。”他拍了拍石雨春的肩。上樓了,臉上帶著笑。誰都看得出站長喜歡石雨春。舞會通常在晚上七點半開始,十點半結束。偶爾也會接受邀請到企業辦短訓班,賺些外快。有時還能拿幾件廠里的衣服、鞋或是小項鏈之類的東西。比起崗廈那些起早貪黑的小販和民工,他覺得自己活得輕松、瀟灑。有了這樣的優越,就會情不自禁對人說到祖上也在這兒,是中央電視臺叫他回來的。正是這些話,工作的時候讓他占了不少便宜。人家會把他看作潛力股,站長也認為他不是一般的打工仔,不能隨便欺負,甚至過年過節發福利也會給他一份。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會害怕。之前,他討厭父親的行徑,可不知不覺,已經和父親一樣騙人了,真是對不起站長還有其他人。再想想,又覺得這樣做也沒有大錯,也是不得已。如果一家人在東北過得好,過得舒服,何必如此。誰生來就想騙人呢?這時,他便心安理得了。有時父親與別人說到房子的時候,他還會去幫兩句腔。再后來連心虛也沒了。一招一式,父子二人配合默契。閑暇的時候,還會到樓下閱覽室翻翻雜志,或是欣賞自己的兩個寶物。那是去韶關采風背回來的彩色石頭。因為這事,文化站長對他有些刮目相看,認為石雨春就是不同。石雨春也這么看自己,比如在藝校時,他喜歡畫畫,其中的一幅被美術班女生見了,說了兩次有點意思。至于什么意思,石雨春并不明白,畢竟他的專業只是跳舞。說到跳舞,石雨春還是小有名氣。附近單位那些會跳的,還有正學的,知道他在,都會跟過來跟著再玩一下。這種時候,會喊他石老師石老師。即便那些有些身份的女性,也想請他跳一曲。這個時候,石雨春會挑上兩支可以展示身材的曲子上場,例如慢三、探戈。燈火間,石雨春感覺自己是個王子。看起來,深圳是來對了,要知道,憑著自己的相貌和中專學歷,在東北根本找不到活兒,更不要說討老婆。想到這兒,他的步子變得無比輕盈,兩只手如同燕子的翅膀端得很高。
  胡玉則便是在學跳舞期間認識的。隨后是請吃飯。這么做是因為賠償這件事有求于她。想著是自己請,就點了幾個貴的。倒是胡玉則只點了豆苗和客家釀豆腐兩個便宜菜。吃飯的時候,胡玉則問石雨春的父親身體好不好,家里幾口人,習慣不習慣深圳的氣候之類。對石雨春求她的事一句也沒提。石雨春索性也就不說。他認為胡玉則一定看過資料,知道他的底細,只是人家修養好,給他留點面子,不去點破,也沒有和別人透露。不然的話,自己早該被炒了。想到這兒,心里便空落落的,后悔不該在明白人面前演戲。吃完飯,天有些黑了,兩個人告了別,說了再見。胡玉則向步行街的方向走,石雨春則留在了文化大廈樓下的花壇邊上。胡玉則慢慢走遠,人影也越來越小。那時的天開始涼了,他看到胡玉則的溜肩向身體里縮了縮。回到房里,還記得胡玉則那薄薄的嘴唇和淡淡的哀愁。她好像不開心呵,她丈夫長得什么樣呢。這些問題在心里想了很久。一直到見面。
  當時,石雨春拿了飯盒準備下樓下的食堂吃飯,見到胡玉則和一個男人在院子里打羽毛球。胡玉則也看到了他。出于禮貌,石雨春只好停下。胡玉則打了十幾個球,才停下來喊他,“石老師!”然后指了身邊的人說,“這是我老公,你父親那個材料在他那兒。”胡玉則的丈夫張朝南也是東北人,負責崗廈拆遷。據那些跳舞的人說,賠不賠,賠多少都是他說了算。
  由于丈夫的特殊身份,很多人跟她套近乎,胡玉則便有強烈的優越感。說話時總是看自己手指,那上面有個閃著銀光的鉆石。或許是老屋子的事,讓她抓住了石雨春的把柄,胡玉則學跳舞期間,石雨春說話做事都有些心虛。她說話很不客氣,最后把石老師也省了。開始時,打電話前還要問問,方便嗎,后面也變得無所顧忌。有一次,石雨春身邊圍了幾個人看他做動作。當時正跳倫巴,轉了幾圈,臉上有了汗,看見胡玉則,就有些不自在。他覺得胡玉則根本沒有聽課,而是不屑。不知什么時候,胡玉則走開了。嘴角的輕視卻一直在石雨春腦子里,他后面的講課有些心不在焉。跳得也松松垮垮,失去了感覺,很快便收了場。那一次胡玉則本來還要多說幾句,想想又咽了回去。覺得石雨春只是有點自戀,也不算大毛病。起初,她不把石雨春當男性看。石雨春也胡姐胡姐地叫著彼此都沒什么想法。直到胡玉則和張朝南生氣后,喝了酒,想找個人說話,約了出來,最后竟糊里糊涂上了床,她才敢把話說出來。
  “你樣子太夸張了,跳個舞用得著下腰嗎,胯扭得像個女人。”她指的是石雨春的動作。“這種地方,跳舞是假,男女找個理由認識才是真的,不要太當回事。”聽了這話,正穿著燈籠褲,繃著身體練功的石雨春臉“騰”地一下紅到脖子根,肥大的胸肌頓時塌了下去,眉眼無處安放,挑起的嘴角也松馳下來。
  針對老屋賠償,胡玉則說過,崗廈村的高價賠償讓很多人患上了臆想癥,打歪主意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們把自己的故事編得有模有樣,哭哭涕涕,痛說家史,沒點眼力,會被他們騙了。她說拆遷政策把全國的騙子都招來了。石雨春很不自在,覺得胡玉則是針對他講的。
  石雨春聽了她現在這樣介紹,又想起之前的話,臉紅了,不知道應該握手還是說謝謝。
  張朝南也有些不好意思,主動伸了手,連說了兩次抱歉。“太多歷史遺留問題,還沒來得及看。”雖然只是匆匆搭了下,石雨春便覺得對方手很潮,很濕,同時還注意到他個子不高,臉色蒼白。盡管如此,石雨春對他印象不錯。
  正因為這,石雨春喜歡聽胡玉則講起她丈夫。平時不會提,只有生氣的時候,她才會說很多。都是些隱私,石雨春聽了也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都是男人。包括張朝南不讓老鄉找他,更不允許集團的人與他講家鄉話。有個他小時候的伙伴來找他安排工作。他板著面孔,最后那個人也不敢放肆,甚至連話都不敢說。他回避談論東北的任何事,天天苦練粵語。說到這,胡玉則看了石雨春一眼說,“就是羨慕深圳人有錢,不然為啥不學東北話、河南話呢。”
  石雨春接話,“本地人也有窮的。”他指的是那些崗廈本地人,前幾年通過中介把老房子賣給了外省人,馬上就投資做了生意。金融風暴一來,又變成了窮光蛋。現在他們與父親一樣,總是游蕩在崗廈街上。
  胡玉則聽了很生氣。她是知道石雨春也在學習粵語才故意這么說的。撇了撇嘴,冷笑道,“這話輪不到你說,在這里,最沒錢的人也比你富。”
  看見石雨春低下頭,胡玉則接著說,“我知道你想什么,你喜歡深圳,喜歡錢,想找個本地妹,要一份分紅,或是享受人家老屋的賠償,結婚的時候手臂上掛了這么長的金鏈,有房子有車做陪嫁。”她一口氣說了很多,停了一下又接著,“想不到吧,連他也發這個夢呢,他想做本地人,當地主,還以為別人不知道。”石雨春聽人說過,胡玉則曾經自殺過,事情鬧得很大。“張朝南剛來的時候,也動過這心思,想裝本地人。可惜一張嘴,就知道他是哪兒來的。還怪我揭穿,他那張臉,寫著東北二字呢。”她這么說,石雨春還很高興,覺得胡玉則是在變相夸他。
  很顯然,胡玉則不喜歡深圳,不喜歡深圳的一切。經常有人問她來了那么久,怎么還不會粵語。
  “不喜歡,也不想聽那些鳥語。”胡玉則皺了眉頭說,“這個城市最多的是錢,最少的是人情。朋友不像朋友,夫妻不像夫妻,各自懷了鬼心思。”石雨春能聽得出她是說自己的家庭。深圳奪走了丈夫的心。丈夫說話做事都在摹仿本地人,丁作中為崗廈人說話,在賠償的事情上尤為明顯。顯得過份熱情。具體到生活中,喜歡喝老火湯吃釀苦瓜、釀豆腐,飯前要拿熱水燙一下碗筷和杯子。
  “不是喜歡湯,是喜歡人吧。”胡玉則冷冷地說。
  “東北菜就是一大鍋,太粗糙。”胡玉則只聽丈夫張朝南說過一句,心便冷了。張朝南曾經多么喜歡她做的菜啊,夸獎她把菜做得像工藝品,舍不得動筷子。深圳男女比例一比七,讓她這個辭職做了全職太太的女人不再踏實。也就是那晚,她發了信息給石雨春,“真孤獨啊,在這個無雪的冬天里。”她跑到崗廈村,把身體交給了石雨春。
  除此之外,胡玉則還討厭石雨春有事沒事翹起的蘭花指。她說喜歡夜晚的石雨春,覺得他側面斯文,柔和,像個文化人,看不出是跳舞的,甚至比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也不會差到哪。正是這樣的夜晚,她咧開薄薄的小嘴,撒著嬌對石雨春說,“放心呵,人不親水還親呢,不幫你,難道讓我幫條狗嗎。”說這話的時候,深南大道的彩燈把她的臉映出一些晃動的斑點。她光了雪白的身子,下地找衣服,踩到了他的靴子,那一刻她并不覺得它是那么刺眼。當初在她眼里他是臟和怪異的打扮。石雨春剛來時,找不到感覺,認為時髦的衣服竟被胡玉則說得一文不值。后來也是胡玉則改變了他的想法,她說,“深圳不是你的,也不是本地人的,你看他們不也總是找不到北嗎,除了收租,還會做什么呢。”
  石雨春聽了,很興奮,認為總結得非常對。他確實見到那些衣著陳舊的本地人,天天坐在街上,根本沒膽走上深南大道,似乎怕強光刺傷了他的雙眼。
  胡玉則說話時,兩手交叉于胸前,脖子和下巴顯得很有形。石雨春第一次見了,覺得她不像富婆。他眼里的富婆就是地主婆,滿臉橫肉。胡玉則不僅不像地主婆,倒像京劇里的花旦。算不上富婆,可胡玉則并不缺錢。每次吃飯都是她買單,起初石雨春還不愿意,覺得沒面子,不像男人。到后來,就不管這些了,心想反正她丈夫有的是銀子,不花白不花,都是別人的血汗錢,也有他這個外來工那份,吃了用了,不過是花自己的錢,沒什么理虧的。再后來胡玉則給他東西,衣服或港幣,有時還會是一個很值錢的小家電。也就心安理得接了。送那輛八成新夏利車這天,是他們相識紀念日,石雨春既高興又難過。站在崗廈的街頭,他顯得忸怩,“總是用你的。”
  胡玉則只是笑了笑沒接話,石雨春卻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從這天開始,石雨春不再敢和女人開玩笑,包括跳舞時不敢與人抱得太近,不敢明目張膽改變習慣,包括說話和為人處事。對于胡玉則的話,石雨春沒有生氣。為了父親和弟弟,后來的每一次,他都當成積蓄。不斷攀升的房價,讓石雨春心里更加沒底,除了跳舞,在深圳,石雨春什么也做不了。他知道,只要攢夠錢,首付一問小房子,安放父親和弟弟,就什么都不怕了,哪怕后面是去做苦力也行。某種意義上說,胡玉則他們才是他真正的親人,甚至是再生父母,只有他們才可能幫助他,讓他們有房住。而真正的家反倒成了嬰兒,需要他一口口地去哺乳。他明白,自己這種年紀,做小白臉顯然已經太老,承蒙胡玉則不計較他除了跳舞,什么都不會。
  
  3
  
  電話響了又斷了。第二次是在五分鐘后。音樂回蕩很久,如同一個執著的怨婦。石雨春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不過,他對著話筒說現在有事,等忙完了再打回去。對方似乎不太情愿,石雨春把電話對著吵鬧處,讓聲音沖進話筒。過了一會,胡玉則那邊也放了。
  那張不甘心的臉在石雨春的腦子里旋了一會兒,遲遲不肯散去。想起胡玉則細瘦的脖子,有些塌陷的腮,石雨春覺得自己厭倦了。就連胡玉則經常用來抒情的話,也覺得矯情。“沒冬天怎么了,那不是更好嗎,省煤,省柴,還不用穿棉襖了,那玩意穿在身上,像個大狗熊。”這是在認識阿文之后的想法。
  如果真說出來,胡玉則一定會生氣,罵他沒良心,不得好死。當初,他內心曾經充滿了感謝。不用花錢就接觸了女人的身體。有了阿文之后,他開始覺得胡玉則像媽媽或者長輩,當然這話也不能說出口,甚至連稱呼姐姐都不行。
  認識阿文之前,石雨春并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樣的女孩。直到見了才明白,是那種有味道有神秘感的。當年在藝校,個個都拍拖,他卻看不見喜歡的,當然別人也看不上他,認為他娘娘腔。他眼里那些女孩子確實很漂亮,可罵起人來卻是滿嘴的臟話狠話,像胡玉則。石雨春覺得崗廈女孩阿文,那種異域風情,是東北人所沒有的。
  身體不是問題,有了愛情才是大事。這是他最近聽到的歌。他把鼻子里的輕哼轉成一首粵語歌開頭。里面的粵語歌詞切合他的心。聽他唱深圳歌,誰也猜不到他是東北人。就連胡玉則每次聽完,都覺得陌生,說話也會客氣些。甚至覺得之前那些親熱也都不算數。這樣的時候,石雨春會在心里笑,他覺得這些年的心機沒有白費,讓他與東北人拉開了距離。只有通過做愛,說到賠償,胡玉則才又恢復冷靜和看不起,變回掌握別人生死大權的女王。她捏了只紅酒杯,在昏暗的出租屋里踱步。每次看著她這樣浪費時間,石雨春眼前便浮現出父親和弟弟在街頭等著從家里出來的樣子。越是這樣,石雨春越是心里有恨,越是巴結胡玉則。只有她口袋里的錢,才能改變他和家人的命運。
  他覺得胡玉則說話干凈利索,嘴上說討厭深圳,可骨子里比誰都深圳。丈夫冷落她之后,她變成另外一個人,每次酒后都把石雨春當成發泄工具,絕不會讓自己的錢白白花出去。有時人還在石雨春身上,就已經打電話給別人。有時是哭,有時與人調情,并不理會石雨春的感受。
  他虛弱地躺倒在床上,一聲聲尖叫響在耳畔,像是要刺破這窄小的出租屋。石雨春曾經熱血沸騰,無比勇敢。后來看到胡玉則那張扭曲,甚至猙獰的臉,令他動彈不得。她咒罵的人是丈夫和深圳。“你裝深圳人。”她也質問石雨春。
  盡管臉上還是嘻笑,他的內心卻有了反抗,“我裝深圳人怎么了,我為什么不能是深圳人。深圳又不是你們家的。他們那種大方,不糾纏,多好啊。”內心里與胡玉則漸行漸遠。每每在公共場所見到那些東北老鄉,從不主動去認識,只會冷眼審視他們說話和喝酒的方式,直到那邊廂已經開始了劃拳,石雨春才徹底揚長而去。再也受不了那種表達方式。他頭也不回,走得從容,走得穩重,內心充滿了喜悅,甚至眼角有點點淚花,為自己的覺悟欣喜。他想,自己這么做意義重大。要盡早在內心和外在成為深圳人,為了全家,也為了她。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念著阿文的名字。
  曾經提出換個地方,到東莞或珠海。胡玉則讓他別急,說情況也許會有變化呢,石雨春不甘心,覺得被耽誤了時間,什么大事還都沒有辦成。
  她捧了石雨春的頭說,“他們都在用你的錢,利用你的善良,沒人心疼你。給的那些錢,去辦個戶口吧,你不是一直都想成為真正的深圳人嗎。有了戶口,機會就多了,可以做個雇員或職員。這些就是有戶口限制的。到那時,賠償有沒有也都無所謂了。”
  反倒是石雨春過意不去,覺得賠償這件事本來就沒什么把握,讓他心虛。他安慰道,“可能也有難度,也不是你丈夫一個人說了算,畢竟也在打工,不容易。”
  胡玉則黑了臉,“什么難,你以為我們是什么人,我們可是開荒牛,沒有我們,哪有深圳。剛來的時候,這還是一片荒地呢。是我們把這里變成了高樓大廈,包括國貿大廈,你看吧,這小小的崗廈,很快就會被我們夷為平地。”
  石雨春心里想,到頭來,還是打丈夫這張牌,同樣是靠人吃飯,憑什么看不起人呢。“我是說他人挺好,也在養著家。”他指的是張朝南。
  “好什么,他已經不斷投降了,可人家還是不認他,把他當猴耍,放話說要收拾他。”胡玉則,眼神變得尖利,厲聲道,“你還是個男人嗎,花著他的錢,搞著他老婆,現在又替他講情了,你裝什么正人君子啊。”
  “是另有了打算吧。”胡玉則氣白了臉說,抓了石雨春的手,放到嘴上,用大力咬了一口。瞪著眼說,“你我還不知道么,就是和張朝南一樣動了壞心思。”
  石雨春感覺對方的嘴,像是兩片紅色刀片,疊在一起,令他的血凝固成了冰。胡玉則用力甩掉了身上的被單,光了身子下床去拿椅子上的衣服。衣服剛穿好,便向前移半步,抓過石雨春放在茶幾上的煙,抽出一支,點了火,狠吸了一口,才把臉轉過來,把余下的煙扔到腳下,碾滅,做出拎包要出門的樣子。石雨春上前半步,搶下包,放在身后,拉起她的胳膊,說,“是我錯是我錯,其實我也看不起自己,我這是做孽。”
  本來是句討好的話,卻惹得胡玉則更加生氣,眼神犀利得像把尖刀,對著石雨春的臉,“你還真把自己當小白臉了,好好照照鏡子,有你這么酸,這么沒趣的男人嗎。除了會跟著音樂蹦達幾下,做幾個夸張動作,除了身體,你還有什么。”
  石雨春已經說不出話,似乎樣子已被外人看了去。他用眼睛瞄了瞄淺藍色的木門,上面掛著房東的相片。石雨春拿了件衣服把它全部遮住。
  
  4
  
  父親躺了一天一夜。起身時,說話和神情都變了,不再提一句老屋。他用牙簽挑著菠蘿塊吃,說,“回東北吧,咱東北多好啊。”他開始拿東北做下酒菜,喝得無比高時,還有些哽咽,說了許多東北的好。直到看見弟弟冷冷的眼神,才收回感傷,低了頭不敢說話。吹噓東北時他害怕弟弟聽見。弟弟的性格越發古怪。最近喜歡微笑,這樣的笑很瘽人。之后還會拿了手邊東西摔掉,或是揪翻正吃的飯菜。常常幾天不見人影。父親就說,可能去做生意發財了,也許你弟弟是這塊料呢。事實證明了父親的話。那天中午,弟弟從天橋下面被城管的人帶走了,地上擺放著破銅錢和假古董。
  像以往一樣,石雨春爬上樓頂。在這里他可以看見整個崗廈。凌亂,破舊的崗廈,像是前世就來過。尤其是海風拂動的時候,他的心就會有一些惆悵。他常常幻想那片閃著鱗光的岸邊有個準備出發的小船,那里坐著等他的阿文。
  越是喜歡阿文,便越看不起自己。越發感到與胡玉則在一起是難受而不是歡愉。他恨自己嘴軟,手軟。雖然只說過一次話,便知道阿文能接受他。每天看著那些做測量的人,在街上走來走去就越發焦慮。石雨春下了決心,處理好胡玉則的事情,包括退了車,便向阿文正式提出交朋友。
  眼皮又在跳,持續了十幾天,鼓點般,讓他不得安寧,就連睡著了,也會被敲醒,頭被牽動著疼痛,甚至耳朵也出現了轟鳴。連工地上的打樁機,也會發出尖細的躁音。即便如此,他仍然沒有想到有一些事情正向他逼近。
  好久沒有來過了,這次剛剛走進那個秘密的空間,父親和弟弟便來了。又是向他要錢。少時幾十,多時幾百。之前父親在街上游蕩了一天,躺在廢墟上面睡著了。醒來時兩眼茫然,完全想不起自己在哪。他說過,如果找到了那間老屋,哪怕變成老鼠窩,也要搬進去,再也不會離開。弟弟眼里閃著亮光,臉上出現了比平時還要可怕的蒼白。像是喝了某種止咳水,有些神智不清。他習慣了弟弟的表情。苦悶無望的生活把他變成了一個賭徒。不下雨的日子里,總能見到他光著上身打牌的身影。他總是選在胡玉則到來之前。有時干脆跑到石雨春臨時睡覺的地方來。石雨春害怕他發現了什么,每次都快快給了他。
  石雨春背了臉說,“我不是提款機。”他覺得這一次他們不是為了錢,而是有別的目的。
  猜想弟弟正察看他的表情,分析他的下一步動作。不然的話,他淺黃的眼珠不會動也不動,如同灌了水銀。
  父親說,“去找胡玉則吧。”
  決定和胡玉則分手,他試探過父親和弟弟說,“我想帶個人回到家里。”正是這一句讓父親有了警覺。如果離開胡玉則,所有的計劃都將毀掉,包括這幾年的付出和等待。胡玉則答應過他,很快會給他一筆買房的錢。為了這筆錢,父親和弟弟不同意石雨春節外生枝。
  父親似乎早有準備,“打聽過了,也是個窮光蛋,她阿爸和繼母早就逃港了,把她扔在這邊,現在連阿婆也去了陰間,不要她了。就連那間破房子,當晚就被兩個阿叔給占了。”石雨春被弟弟的話驚出一身冷汗。他忘不了被一陣怪異聲音吵醒的那個早晨,與阿文相依為命的阿婆去世,村里老人幫著操辦喪事的同時,阿文早年逃港的爺爺和父親為了爭奪老屋,與兩個叔叔大打出手。阿文只讀過職業學校,得到一份活兒很難。當晚便帶著行李回到那間大房子。想到阿文滿臉淚水的樣子。石雨春喝醉了,躲在樓頂看見阿文很遲才離開這座大樓。想象中,他從樓頂飄到了地面,跟在阿文的身后,拉了她,說,“一起走吧,我們有手有腳,別再想著繼承祖業,一起遠走高飛吧。”
  也正是那次,被躲在暗處的人收盡了眼里。回家的路上,石雨春的左臉被兩個陌生人踩在腳下劃傷。
  父親的臉有些發青,“姓胡那娘們答應幫你,怎么就變了呢?她沒錢了嗎。”陽光有些刺眼,光影中是弟弟那不見底的笑。
  弟弟翻轉了兩次手掌。他的手如鷹爪,細長、露骨,指甲邊緣突然向下彎曲,青筋如同鑲嵌在外部。目光則在地面上移動,有時會慢慢移到壁畫上面。那是幾株紅棉,畫得極其抽象,如同沾了血的棉花。每次他笑過,都能讓他體會到寒冷。在這陰雨連綿的冬天,肌肉感到了不適。父親盯著一個箱子問,“你看,這么高級的東西都用上了,眼下這個女人也能買得起嗎。”是胡玉則托人送來的除濕機。石雨春一直推遲見面時間,理由是練舞時扭傷過腰,下雨天就會痛。
  父親和弟弟總是把這些東西拿出去換錢。
  “別再跟我提要求了。別再賭,我們不是富人。”也許外面太大的噪音,讓他的說話比平時都要大膽。
  弟弟仍然沒有開口,微笑著站起身,慢慢走過來。一只手放在箱子上,另一只手從口袋里取出一瓶香水,聞了聞說,“要是治失眠就好了,睡著了,才能看見大把的錢,總是用不完,我在夢里笑啊笑,把自己都笑醒了。”那是石雨春買了想送給阿文的,被他偷了去。
  “有些錢不是我們能要的,不干凈,也要不到。”他指的是賠償的事。
  “你不是一直都在要這種錢嗎。”弟弟微笑著說。
  巴掌不知怎么打過去的,弟弟的嘴角流出了血。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人。
  “你痛嗎,可是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夠,街上那些流氓為什么不打死你呢。為了讓這個家體面,我付出了多少,有誰明白,三十歲了卻連老婆還沒有。”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見到弟弟。
  “你不討老婆是為了胡玉則。”父親咕嚕了一句,幫弟弟說話,“你不會向那個女人要么。”
  原來誰都不領情。如果沒有認識阿文,他或許可以愛上胡玉則,也可能和她有感情。在他們眼里胡玉則只是搖錢樹,對于這個家,她曾有過財力上的支持,父親病的時候,是她出的藥費。他覺得自己和胡玉則同樣可憐,可悲。石雨春發著狠說,“你以為我想著她嗎,我想的是她丈夫。說白了,我更愛她的丈夫。除了他們,在這個城市里我們什么也沒有。”
  “那女人玩弄你,榨干你身體,把你大事耽誤了,不然,你兒子都上學了,還是要怪那娘們。”父親拖著哭腔說。
  剛剛還想到阿文的痛,現在就輪到了自己。
  父親看兒子沉默,又接著說,“要不,這個周末我們出去,你讓胡玉則再過來一次吧。”石雨春似乎聽見了不遠處有人偷笑。
  本來沒想過揭穿。
  石雨春掏出一疊錢,拿在手里,直到父親彎著背來取的時候,他才緊緊地捏住。
  父親沒想到兒子會如此。石雨春紅了眼睛盯著父親說,“你告訴我,你是崗廈人嗎。”見到父親驚慌的樣子,他又冉繼續,“對,你不是,本來我們一家有手有腳可以過得很好,很體面,卻因為你從來都不安份。在東北騙騙也就算了。到了深圳,同樣又被當成招搖撞騙,真想走這條路,我們何必走這么遠啊。”
  “在這兒,你跟那女的好,東北的親戚朋友才不會知道。”父親說。
  “你有親戚和朋友嗎,對,連一個都沒有,深圳確實富,他們太有錢了,可是,他們再好也與你無關!”
  “對對,還要繼續利用她。”父親有些結巴了。
  “不,我不會這么活了!”石雨春狂叫了一聲,沖進塵土飛揚的崗廈街頭。
  
  5
  
  出事當天,聽說張朝南比任何時候都要瘦小。連預感都沒有。張朝南便被公司開除了。他手上壓了幾宗拆遷案被修改過,有人舉報他有占為己有的意圖。
  與胡玉則最后的見面是在假日酒店。兩個人躺在大床上,沒有說話,外面是鳳凰大廈的廣告燈,每隔五分鐘就會把整條街照亮。石雨春見到她臉上的雀斑,像是蒙上的一層紗網。她滿臉的無助。他想起當初,她眼里的哀愁。石雨春相信,如果愿意,這個女人還有財富屬于自己了。
  為胡玉則擦眼淚時,卻惹了她悲慟。她撫在石雨春的胸前大哭,“對不起,是我該死,他派了人去外調,收集資料,半年前已經證明你父親是崗廈人,還想著幫你們爭取些賠償。是我擔心你好了,不再理我。”
  夜漫長得讓人害怕。面對一個完全服從的身體,石雨春縮得更加細小。在胡玉則躲進被子哭泣之時,穿好了衣服,拉開門,走了出去。
  身后是胡玉則的咒罵和哭聲,“你不是東北人,更不是深圳人,連半個張朝南都趕不上,至少他還沒有花過女人的錢,誰都清楚,你是一個陰陽人!”隨后是杯子撞擊地面和玻璃飛濺的聲音。
  石雨春走到滿是竹子和紅花的草地上,對著深藍色的天空大喊了兩次,那里曾是他和阿文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他覺得已經有了勇氣。
  問過父親幾次,“喜歡這里嗎。”
  “太喜歡了!”通過香港宗親會,崗廈的身份被承認了。還找回兩個失散多年的親戚。盡管沒有得到一分錢的賠償,父親還是興奮異常。影響調查進展是父親造成的,只因他一直堅持老屋的地名是崗廈14號,才讓事情多了些周折。而這個地名,連最詳細的資料都沒有過記載。當年他只是一個住在偏出子里的保姆的兒子,而非大戶人家的少爺。
  二手房,十九平米,房子位于關外的麻布村,產權書上清楚地寫了父親的大名。事情辦的迅速。是剛身體換來的深圳。站在光輝房產公司玻璃門前,石雨春想起了這句。
  父親把一張舊照片放進相框,搓著手,“葉落歸根了。可惜你媽走得太早,算上每個月寄來的退休金,只要不是天天大魚大肉,也能活得不錯啦。”石雨春暗示著父親,“等真正拿到鑰匙,也可以賣掉,到東莞、樟木頭換間大的。租出去一半,生活費也有了。”
  “那是那是。”父親樂得合不攏嘴,他并沒有聽出弦外之音。按了指模的手舍不得洗,總是晾給人看。夜里,他聽見父親在夢里笑出了聲。
  天已經大亮。燃放炮竹的聲音從大門的兩側傳來,是崗廈大門左右兩側的商城開業。地鐵一號線也即將動工。開發崗廈的吊車和拖土機已進駐崗廈待命。負責宣傳,處理上訪的工作組兩天前已全部撤離。“溫州城發廊”,“沙縣小吃”的招牌斜掛在墻上,里面的東西早已搬空了。
  整個街上只有最后的幾家人,正在生火煮飯,他們準備吃了最后的一餐,到祠堂給祖宗敬上最后一炷香,便收了東西離開了。
  乘坐的火車正開到一片開闊的地方。清山綠水,小麥長得正好,像風光片里的景色。恍惚中石雨春回到了東北的小城。老屋子還在,不遠處一個個高聳的煙囪也沒有推倒,一縷縷白煙在天上飄著,很美,很美。夢里,他見到了弟弟,他還是那么年輕,似乎在對他說什么,臉被陽光照著,發出好看的光,像小時候那樣,一直對著他微笑。似乎見到了一扇黑漆的大門,上面像是一個熟悉的門牌號,不知為什么,石雨春看見這個門牌時,竟流了眼淚。想要跑過去,身子卻軟得根本動不了。直到被一種聲音徹底驚醒,才知道剛才是做夢了。手機在響。父親拖著哭音在電話的另一頭,“仔仔啊,別扔下我!我們這樣跑來跑去,太累了!你要去哪里!”
  手機的音量高了幾度之后,很快變成了忙音。石雨春伸了頭向外看。到處是秋天的景象。天已經涼了。腦子里還旋著父親、弟弟、胡玉則、張朝南,就聽見下鋪靠窗的男人在搭話。問他是不是南邊的人。顴骨和額頭和口音都很像。不久前,父親也說石雨春越長越像那些已經離世的崗廈親人。
  心口疼了下。深圳話,總也記不住的崗廈土話,像只溫柔的小手從頭發到臉頰一直摸到心口,全部涌來,熱熱的,充滿了他的身體。他只好去看最上鋪了,連手也想要伸過去,此刻,他想拉住點什么才安全。那里正熟睡著他的阿文。
  車身劇烈震蕩了兩次,終于停下。到了一個大站。一批人涌進車廂,夾著北風。人群中有人傳遞熱騰騰的盒飯。石雨春看到自己正從上鋪跳下,還沒有來得及站穩,氣味便與他們溶在了一起,再也沒有阻隔。
  石雨春并不知道下一站是哪兒,所以,他無法回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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