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槍斃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19期


  那年我十五歲,初中畢業,因為有個緣故,高中上不成了,母親讓我去學木匠。木匠師傅姓萬,四川峨嵋人,來烏山是打零工掙口飯吃。他的長相怎么形容呢,眼睛是斜的,眉毛是歪的,鼻子是塌的,嘴唇是往上翻的,耳朵倒是好的,可惜只有一個,另一個被人用菜刀割下去喂狗了。后來我才聽說,他是利用給人干小匠活兒的職務之便,把那人老婆的肚子給搞大了,那人老婆是個啞巴。介紹人領我去見萬木匠的時候,萬木匠正在給人箍著糞桶,我喊了一聲師傅,沒想到我不嫌他,他倒嫌起我來,往上翻起半寸的嘴唇里哼了一聲,低頭問介紹人,聽說他的老漢兒是個反革命?介紹人連忙解釋,不是反革命,是右派。只聽得“嗵”的一響,萬木匠還是把一只左腳踢在了糞桶上說,爺兒兩個比卵子——不相上下,差點兒上了他個龜兒子的當噻!
  回家的路上介紹人對我翻譯,說萬木匠的意思是有派跟反革命差不多,他不能收我做徒弟。母親深感對我不起,我說沒事,人家都說萬木匠做糞桶——冒屎,往后我就是要學術匠也得拜個名師。我說明天我到烏山水庫上拉車去,水庫上拉土填壩的車子都是木匠做的,木匠做車我拉車,這不等于我跟木匠是一個階級嗎?母親就借坡下驢,她說這倒也是,我還擔心你跟這個丑八怪在一起,久而久之也會長成他那個鬼樣子呢!
  烏山水庫的戰略思想,是把一條河的下游用黃土堵起來,讓里面蓄滿了水,夏天灌田,冬天發電,春秋兩季三面群山開遍鮮花,參觀的人可以在水上劃船唱歌。據說歌詞都請人寫好了:這里是個好地方呃,好地方呃,鳥也語來花也香呃,花也香呃……要堵起來的那條河是烏山的一條名河,它的有名并不在于水大,水深,水域遼闊,而恰恰相反,很多年前它簡直瘦得快斷流了,有人分析說是河邊的小孩夏天用雷管炸魚,炸斷了河的氣脈,所以它才奄奄一息。這條河的上游在遙遠的兩峰之間,中游路過烏山縣城,曾經是這座明代古城的護城河,九曲回腸之后,下游最終匯入浩淼的漢水。這么說它的有名在于水長,而且,還保護過我們的縣城。
  這條河在民間有三個名字,一個是廖家河,一個是兩家河,一個是晾袈河。我讀初中時問過歷史老師,這三個名字中哪一個才是正確的?歷史老師站在講臺上思索片刻,面對全班回答我說,隨便哪個都正確。廖家河呢,河邊有一戶人家姓廖,是個大地主;兩家河呢,河邊除了一戶姓廖,還有一戶姓劉,是個生意人:晾袈河呢,《烏山縣志》上是這么寫的,說唐朝有個龍象和尚,有次過河去化緣被河水打濕了袈裟,他就脫下袈裟在河邊晾著,這時從河對岸來了一個采茶女……下課以后,歷史課老師見我還坐在那里犯傻,走過來拍了我一下說,第三者的文化味要濃一些。
  水庫上實行軍事化管理,把我們這些民工編成班、排、連、營,按說再上面是團和旅,卻沒有了,直接是一個司令部,又叫指揮部,最高首長有人喊司令,有人喊指揮長,因為官兒太大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班長是最小的小蘿卜頭兒,排長也是,不過相當于三根小蘿卜捆在一起,他們在管人的同時自己也要干活兒,不干活兒同樣不計工分。連長和營長還算是個下級軍官兒吧,連長手里遲早拿著一面三角形的小紅旗,脖子上也遲早掛著一個鐵皮口哨,營長什么都不要,他只要倒背著手,按時來到工地轉上一圈兒,對連長說句把兩句話,連長就把鐵皮口哨往嘴里一塞,兩邊臉上鼓出一對小豬尿泡來:咀——上工了!咀——收工了!咀——集合了!開批斗會,階級斗爭一抓就靈!
  我們這個連的連長姓洪,叫洪村喜,相貌比萬木匠要端正一些,身材卻像萬木匠做的糞桶,不過腰上不是鐵絲圈的桶箍,而是一根巴掌寬的白腰帶。水庫開T典禮的那天晚上放了一場電影,是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我覺得他的那根白腰帶是學楊子榮的。但是他的身板比楊子榮還要魁梧,跟二零三首長少劍波差不多,想討好的民工見了面就叫他首長。洪連長身上居然還有幽默細胞,他嘿嘿地笑道,手掌也是肉,手背也是肉,手掌手背都是肉,你們好好為革命修水庫吧,首長是不會虧待你們的!
  洪連長每次說話不多,我跟林長壽、涂成娃、袁文香三人在暗中統計過,一般不超過四十個字,有一次突破了這個字數,他的口水就流出來了。因此他給全連講話時喜歡兜著下面一扇嘴唇,適當地吸溜一下,久而久之,他的下嘴唇長成了一個地包天,不吸溜也往前兜著。有一次他在引用毛主席語錄的時候出問題了,那段語錄很長,洪連長覺得從中間切斷不好,結果堅持把語錄念完,一汪口水就像珍珠項鏈一樣掛在他的地包天上,這時再吸溜已經來不及了。當然,全連沒有一個人敢笑,大家都看見了,大家都裝作沒有看見。
  有一天我從車棚里拉車出來,突然見到一個我這輩子都不愿見到的人,不知道他怎么也會在這里干活兒。這人一手捏著一根釘子,一手握著一把鐵錘,正把一塊木板往一輛破車上釘。他的腦袋往一邊偏著,我沒能看清他的眉眼鼻嘴,但是我從他少了一個耳朵的半邊臉上,一下子認出他是四川峨嵋的萬木匠。我之所以忽視了他往上翻的嘴唇,是因為還有幾根釘子咬在他的嘴里,預備接著釘在那輛破車上。真是奇怪,他沒看見走在前面的我,卻看見了走在后面的洪村喜連長,或者不是看見,是聽見。他的那個耳朵殼子雖然被人割掉喂狗了,里面的耳朵眼子還管用,聽見洪連長在跟人說話,并且嘴里還吸溜了一下。
  萬術匠放下手里的鐵錘,拔下嘴里的釘子,歪眉斜眼和翻嘴唇全都動了起來,他說,洪首長來噠哈?他把洪連長不叫洪連長,也不叫首長,而把兩個重要的東西嫁接起來,與眾不同地叫洪首長。
  洪連長鐵面無情,教訓他道,都說萬木匠做的糞桶冒屎,你要把我們的車子也修冒土了,我可是要來找你麻煩的啊!
  啷格會嘛洪首長,要是那樣的話你槍斃我噻!萬木匠賭咒發誓地說。
  這是我在水庫上第一次聽到槍斃兩字,再次聽到槍斃是在三個月后。那天晚上我們收了工剛開晚飯,一人一窯碗南瓜湯,一個包谷面饃,司令部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喇叭里說各營各連都聽好了,各營各連都聽好了,明天水庫停工半天,大家天不亮就得出發,趕到縣城的南校場集合,參加全縣的公捕公判大會。喇叭里說,聽完通知以后,各營各連統計一下人數,報到司令部里,各派一個人來領明天的干糧。
  高音喇叭連著播了三遍,其實播第一遍我就聽清了,我真希望停工,哪怕半天也好,這些日子的拉車填壩,把我累得渾身都疼,一根捆豬的棕繩子把我的右肩膀磨破了一塊皮。十五歲以前我沒干過這樣的重活兒,我相信很多人五十五歲也沒干過。開T還不到一百天,工地上已經死亡十三個人了,這些人有放炮炸死的,有石頭砸死的,有翻車摔死的。還有一個是炮響過后拉著車子去爭搶炸塌的土塊,不料土塊下面埋著一根炸斷的高壓線,手一下去就被線頭吸了個結實,他哇哇地叫著,叫聲越來越小,等有人舉著一根木棍沖過去時,一個燒糊了的漢子趴在一塊巨大的黃土上,那塊黃土足夠裝滿一車。舉木棍的人把死者的手從高壓線上打掉,順便用木棍翻過他的身體,我模模糊糊地認出這人,他生前的個子應該是現在的兩倍,拉起車來奮不顧身,有一次炮響過后,一個巨大的土塊眼看就要到我手了,卻被他沖上來搶進他的車里。
  那次炮響過后我要是跑在他的前面,那個燒糊的人恐怕就是我了。這事我想過不止一百遍,每一遍都讓我打一個哆嗦。
  大家又興奮又緊張,林長壽問我,國子,啥叫公捕公判?
  林長壽是我們這個班的班長,大我三歲。他覺得我太小了,又是在城里長大的人,總想幫我,可是總幫不上。我說,就是公開逮捕和公開宣判,逮捕就是捉人,宣判就是判刑。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里顫了一下,我想起我的父親,他最初被打成反革命時就是這樣,后來罪行沒有湊夠,才又改為極右分子。
  那為啥要我們去看,連水庫都不修了?袁文香嘴里嘀咕了一句說。
  我想說殺一儆百,要出口時改成了殺雞給猴看,我怕他們不懂,他們三人都是小學文化,袁文香只讀到四年級,我是他們當中的知識分子。說完以后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這是一句帶有貶義的話,他們中兩個是貧農成分,一個是下中農,如果有人去洪連長那里檢舉我,第二天就可以立功受獎不拉車了。前幾天有人檢舉了一個說二話的地主兒子,結果一個立功,一個挨斗。二話就是壞話,反動話和對革命有破壞性的話,地主兒子說他夜里做夢看見了那個被高壓線燒糊的人,那人說自己是兇死鬼,魂魄每夜都會在水庫上游來游去,下輩子也不能變成人,也永遠沒有下輩子了!
  但是我從他們的表情上看,他們都不會去檢舉我的。班長林長壽還帶頭說了一句二話,嚇唬我們做啥?我們又不想犯法!
  袁文香對我們參加公捕公判的事仍沒想通,又嘀咕說,不就是抓幾個偷雞摸狗的賊娃子嗎,值得個屁!
  要是個放火燒山的家伙,是個搶犯,是個強奸犯呢?林長壽認為上面既然這么大的聲勢,就絕不止是偷雞摸狗,倒有可能是他說的這三種情況。
  涂成娃不參加兩人的猜測,仰起臉來望著高音喇叭,好像要聽到它話里的話。他把南瓜湯和包谷面饃喝光吃凈,又把嘴伸進烏窯碗里舔了幾口,丟在地上也不洗了,起身就往營部里走。營部是司令部的直屬部門,司令部下面總共有三個營部,每個營部配備一臺手搖電話,管我們的營部里有個守電話的瘸子,涂成娃說那是他的表舅。只過了一眨眼的工夫,涂成娃從營部興沖沖地跑了回來,他的臉上激動得放光,沖著我們大聲喊道,你們都猜錯了,是槍斃人!哈,槍斃一個現行反革命!
  所有的人都鎮住了。很久以后,大家直起身來,去食堂門前的小河溝里洗碗,各就各位,回到自己睡覺的大屋。接著又到后屋檐下去撒尿,想著明天一早不等天亮就要上路,抓緊把自己放倒在墊著一層稻草的地鋪上。我們從不洗澡,也很少洗腳,有時太累了連臉都不洗,爭分奪秒地倒下就睡。我們的稻草地鋪是互相通著的,順著墻根鋪成兩個長排,從墻的這頭到墻的那頭,這叫通鋪。兩排通鋪中間留出一條走道,用于大家上床、起床和半夜撒尿從這里路過。這條走道只有一尺多寬,經常有人起夜時睡眼朦朧,又沒有燈,不小心踩著了睡在這一頭的人的腦袋,被踩醒的人就跳起來對他一頓臭罵。
  林長壽跟我睡一個鋪,他說我是城里長大的人,被子干凈,主動提出我的做蓋被,他的做墊被。涂成娃跟袁文香睡一個鋪,兩人經常為蓋被和墊被的分工發生矛盾,涂成娃說袁文香尿床,袁文香死不認賬,兩人就爭吵著掀開被子檢驗。可是那泡尿往往尿在床鋪當中,要想檢驗只能互相看對方褲衩,那年頭睡覺都光著屁股,因為我穿褲衩大家還曾對我發出嘲笑,光屁股不能留下任何痕跡,尿的問題也就無從驗起。最后誰也離不開誰,爭吵過后還得繼續合作,他們又用出石頭剪子布的辦法進行解決,每一次涂成娃不是用布把袁文香的石頭包住,就是用剪子把他的布剪開,袁文香嘀咕說他耍了手段,又熬不過明擺著的事實,只好把自己畫滿地圖的被子重新墊在兩個屁股下面。
  我總認為涂成娃欺負了袁文香,袁文香那么老實的人,不就是一泡尿嗎。而且那泡尿的責任也不全在袁文香的身上,食堂里的伙食實在太差了,頓頓是包谷面饃,頓頓是南瓜湯,湯里的鹽倒放了不少,只是沒幾個油星子。我隱隱約約還有一種擔心,不在沉默中暴發,就在沉默中死亡,我擔心他們之間會出現前者。有天早上他們又鬧起來了,我想為可憐的袁文香說情,旁敲側擊地對涂成娃說,這都是南瓜湯給害的,昨夜我差點兒也尿出來了!涂成娃根本不買我賬,抓住這話跟我雄辯,還是呀,最后你不也夾住了?就他那個破尿泡夾不住尿!
  這天夜里我睡不著,屋外刮起了風,風把后面屋檐下的尿臊味兒從窗口吹進來,直往我的腦髓里鉆。我發覺林長壽也睡不著,半夜的時候我被他蹬了一腳,我小聲問他是不是南瓜湯喝多了,又要起來撒尿?他說不是,是他剛才做了個夢,夢里那個現行反革命長得跟孫悟空一樣,打了七槍都沒打死,最后他嘿嘿地笑著,一個鷂子翻身打到公社書記家里去了。我想起地主兒子做夢挨斗的事,擔心他出問題撤了班長,就小聲提醒他別瞎說了,你根本就沒睡著,孫悟空跑到公社書記家里去做啥?林長壽說他沒瞎說,他能睜著眼睛做夢,從小他就有這本事。
  又熬了好一陣子,洪連長的哨子才“區”的一聲響了,他吹的哨子我們都能聽得出來,早晨上工他比別的連吹得早,晚上收工他比別的連吹得晚,而且尾音嘩啦嘩啦的,那是他的口水灌進哨子的鐵皮里了,力氣又用得足,風一進去就在里面上下旋轉,跟灌田的水車是一個原理。林長壽首先翻身下地,呵欠連天地把褲子扯到腰上,在外面勒上一根線繩兒。我第二個爬了起來,邊穿衣服邊去搶占后屋檐,從司令部的高音喇叭里可以聽出,這次公捕公判大會相當重要,萬一掉隊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別的民工都是如此,我這樣的人就更不用說了。最后起來的是涂成娃和袁文香,謝天謝地,昨夜他們誰也沒有尿床,不然今早這么重要的時刻,他們還會不知死活地發生沖突。
  洪連長派人從司令部領來的干糧,當晚并沒有發給大家,他以負責的態度防止我們提前吃了,第二天肚子一餓又鬧供應,寧可讓領干糧的那人裝在一只大口袋里統一保管,到了縣城南校場后再發下去。這樣也好,免了我們自己背著,一路上管不住自己的嘴。涂成娃真是個猴精,他又從哪里得到消息,說今天的干糧是一個白面饅頭,好白的面,跟女人的奶子一樣白,又白又大還又軟和。他并且分析說,這是司令部專門安排的,讓縣領導看看烏山水庫的民工伙食好,都快趕上縣委食堂了。群情一下子振奮起來,我們自上水庫就沒吃過這么白的饅頭,連見也沒有見過。涂成娃的嘴里發出空洞的響聲,吧唧吧唧,像餓豬在潲桶里拱到了吃食。
  我們在夜色下整隊集合,洪連長這次手里沒拿那面三角形的小紅旗,卻捏著一根黑塑料殼的大頭手電筒,遠看像手榴彈,鐵皮口哨還在他的粗脖子上掛著,時刻準備著塞進嘴里。他把楊子榮扎的白腰帶扎得比平時更加平整,站在一塊青石墩上,對大家作臨行前的訓話,說注意了,聽好了,到了縣城南校場后,黑五類的子女要站到最前一排,記住沒有?
  他說這話的時候從排頭看到排尾,看到我時眼睛多停了一會兒,我懂得他指出的那些人里有我。出于階級斗爭的需要,每一個來修水庫的人都填寫了一張表格,表格上有家庭成分和父母的名字,那張表格從班、排、連、營一級級地遞交上去,最后存在司令部里作為檔案。林長壽、涂成娃、袁文香都說我的字好,把他們的表格拿給我填,然后出于佩服和感謝,三人就成了我的朋友。洪連長肯定是從我的表格上得知了我的出身,不然他的眼睛不會在我臉上停了這久。
  很多人都響亮地回答說記住了,我沒好意思這樣說,骨子里不舒服地進行著抵抗。但我讓自己偽裝著張了張嘴,從口腔里發出三個類似的音節。這時候我聽到站在旁邊的袁文香嘀咕了一句,為啥?未必我們貧下中農子女還比不上黑……
  我忍不住回頭看他一眼,看完立刻后悔不該看了,我發現林長壽的手還掐在他的胳膊上,他的話就是這樣被掐斷的。袁文香知道了他的問題出在哪里,不敢看我,他把腦袋勾了下去,嘴里再也不嘀咕了。但我相信他說這話不是沖我,那晚他尿了床我為他說情,他還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眼里的淚水我都看見了。
  不過他沒說出口的話別人也能聽到,洪連長的耳朵更是管用,兩眼順藤摸瓜地找到了他,嘎嘎地大聲笑道,嘿,還有人想不通咋的?真他娘的是個蠢豬!豬有多蠢你有多蠢!我這是讓有些人受受階級教育,看看現行反革命的可恥下場!洪連長兜著下面一扇嘴唇,用力地吸溜一下,把馬上就要出來的口水又吸了回去。
  哄的一聲,我估計除了林長壽和我,全連人都笑了,為了討洪連長的好。隊伍在笑聲中順著已經斷流的晾袈河,朝著縣城的方向開去,我們沒有選擇能開汽車的馬路,馬路比小路要遠不少路程。半個多小時以后,隊伍開到縣城的南校場外。南校場是南門口的一個場子,古代軍隊練兵習武的地方,若是有人犯事,斬首示眾也在那里。場子外面有一條長滿荒草的深溝,那就是明朝的護城河,古老的晾袈河幾百年前的中游。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我們從荒草溝上橫跨過去,第一批進入南校場。我記著洪村喜連長走前的訓話,自動換到隊伍的最前排站著,這樣可以免去他在眾人面前點我的名。跟我一樣換到前面的還有幾個地主富農的兒子,他們都比我年長,也比我個高,惟恐擋了身后貧下中農的視線,看不清公捕公判,或者怕有人認為他們趾高氣揚,都不敢把身子伸得太直。我發現雖說我們天不亮就出發,南校場上還是站著不少的人了,他們根本就不站隊,這是一些縣城里的居民,近水樓臺先得月,從烏山水庫趕來的人再怎么早也早不過這些人。
  南校場靠南的一邊有個木板搭的臺子,從前是演戲用的,后來基本上用于開斗爭會。戲臺兩旁的柱子和上面的橫梁,都貼著血紅的標語,標語上的驚嘆號跟字一般大小。正當我辨認著上面寫了一些什么的時候,一群身穿黃衣腰扎皮帶,胳膊上戴著紅袖箍的人,手里拿著木梯、漿糊桶、排刷和新的標語,雄赳赳地走上臺去。他們一開始大刀闊斧,本打算把戲臺上原有的標語全撕下來換上新的,撕了一陣覺得太吃力了,就改成把新標語刷在舊標語上。這樣一來果然省勁得多,轉眼之間,戲臺上舊貌換了新顏,寫著“烏山縣公捕公判萬人大會”的橫標懸在戲臺上方,兩旁柱子上的豎標一條是“文化革命碩果累累”,一條是“無產階級專政萬歲”。它們像是一副巨大的對聯,貼在一副更加巨大的門框上面,威風赫赫。
  在這群人忙著貼標語的同時,另一群人也忙著往戲臺上搬運桌椅,又在桌椅前架上麥克風,再把兩個比烏山水庫司令部的高音喇叭更大的黑家伙,用繩子吊到空中,固定在兩條豎標的頂頭。現在,兩個高音喇叭就像兩只野獸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戲臺下面的人,兩條紅色豎標像從兩只眼里流出的血,鮮紅鮮紅,從頭頂一直流到腳底。
  一輛草綠色的軍用卡車開到場邊停下,軍車的車箱是密封著的,兩扇車門打開以后,我們先是看見里面手持長槍的軍人,他們站靠在左有兩方的鐵欄桿邊,然后才看見一排跪著的犯人,頂頭一個犯人的側面斜豎著一塊門板,好像隨時會倒下來砸著他的腦袋,不知道那塊門板是干什么用的。當兩個軍人押著一個犯人,押下軍車又押向戲臺的時候,南校場上的人多起來了,大家互相擠來搡去,有的身子跟著一道往前靠近,有的踮起腳尖,伸長頸子往戲臺上觀望。軍人們暫時并不上臺,他們走到臺下就停止了腳步,手里的長槍也轉移到肩上,騰出雙手把犯人按倒在地,并且抬起一只腳來踏著犯人的后背。這時的犯人是臉朝著地,背朝著天,后腦勺子朝著戲臺,屁股朝著站在南校場上的人。場上的人根本無法看見他們的長相,是男是女都認不出來,站在最前面的人只能看見一排屁股下面抖抖索索的褲腿,也分不清是風吹的,還是自己嚇的。
  高音喇叭哇啦一聲響了,這把我們嚇了一跳,那是從麥克風里傳去的聲音。喊話人的嘴臉模糊不清,他把戲臺橫標上的字大聲念了一遍,在“萬人大會”的后面加了一個“開始”,接著每念一個名字,軍人就押一個犯人上臺,喇叭聲又公布一條這個犯人的罪行,干了哪些壞事,判處幾年徒刑。宣判完畢,接著再念下一個名字。軍人把犯人從臺下押到臺上的時候,幾乎是在跑步前進,有的犯人腿腳跟不上,就被兩個軍人順地拖著。這樣一個接一個地在臺上跑動,木板搭成的戲臺就像古裝戲里的虛擬戰場,有一面面戰鼓在緊急擂動。
  袁文香說得不錯,宣判的第一個就是小偷,富農成分,不過罪行不是偷雞摸狗,而是盜竊耕牛。那條牛是別個生產隊的,跑到他們生產隊里啃吃包谷,富農就順手牽牛把它牽回自己家里,抱出床上鋪的稻草喂給它吃,他卻又存草里放了毒藥,牛吃下去口吐白沫,很快就死了。這人判了三年零六個月,罪名不僅是盜竊耕牛,還有謀害耕牛,破壞生產。
  林長壽也說對了,下面幾個就有搶劫犯、強奸犯和放火燒山的壞蛋,他們分別判了五年、七年和十年。倒數第二個判的是無期徒刑,這是一個地主婆,她在自家的木板墻上釘一枚鐵釘,給她下雨干活兒的男人掛蓑衣斗笠,誰知她不偏不歪,把釘子恰好釘在墻那邊的毛主席像上。高音喇叭里說,這是階級敵人的深仇大恨,喪心病狂。
  最后一個,正是涂成娃從營部探聽來的,這個現行反革命判的是死刑,他要成立一支青年救國軍,準備在明年正月十五的夜晚武裝暴動,攻打縣城。這件事是他寫在自己的日記本里,有天晚上被他當基干民兵的哥哥發現,嚇得跑去報告了公社武裝部。我唯一記住了這個死刑犯的姓名,他姓江,叫江孟甲,宣判死刑以后立即執行。
  洪連長的安排對我非常有利,我至少比全連人都看得清楚,死刑犯江孟甲穿著一件藍布學生服,個子又瘦又矮,夾在兩個威武的軍人中間,跟一個中學生差不多,初三或者才上高中的學生,應該是我的同齡人。當高音喇叭里剛一說到立即執行,他突然掙扎著抬起頭來,望了臺下的人們一眼,像是求救。這一眼到底讓我看清他的臉了,還真是一個白面書生,白得沒有了一絲血色。他的眼睛也跟死魚一樣,盯著我們動也不動,我感覺他不用槍斃也會死,甚至剛才一抬頭時就已經嚇死了,那是他臨死的一個本能動作。
  涂成娃在我背后使勁兒扒我,嘴里著急地說,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我要看人挨槍斃的時候是啥樣的!哈,他臉上那樣的表情,心里肯定后悔死了!
  兩個軍人把江孟甲押下戲臺,最初是架著他的胳膊往前小跑,后來發現他的雙腳一點兒也不邁動,磨得戲臺上的木板沙啦沙啦的響,就干脆懸空拎起他的身子,像拎一只要宰的童子雞。軍人快速走下戲臺,奔向軍車,橫著一撂把他扔進了車里。
  南校場上所有的人都看懂了這個信號,嘩的一聲就騷動了,我們排好的隊形也亂了起來,站在我身后的年輕民工跟著別人一道,朝著那輛軍車奔跑過去。在此之前,誰也沒有想到那輛軍車還有這個使命,知道它把犯人從牢里押來,知道它還把犯人押回牢里,但不知道它要把一個死刑犯人押到槍斃的地方。在此之前,誰都以為槍斃人是就地執行,就像電影里的某個鏡頭,在空場子上選好位置,把要死的人一腳踢得跪在那里,圍觀者四面閃開,以免誤中子彈,或者被鮮血濺在身上。行刑人瞄好了準,“叭”的一槍射去,那個要死的人就死了,要么胸脯上血肉模糊,要么腦袋開花。
  我傻站在原地沒動,身后的林長壽推了我一掌,我醒過神來朝他看看,他用眼睛瞪著我說,看我做啥?還不去追!軍車馬上就要開了,趕快跟在它的屁股后頭!
  我還是站在原地沒動,我說,洪連長讓去看嗎
  林長壽懶得跟我廢話,抓住我的一只手腕就跑,跑了幾步以后才說,他不想讓你看,他為啥還讓你站在最前一排?
  我認為他說得有理,我就放心地跟著他跑。我們跑到離軍車只有一丈多遠時,聽到軍車哼了一聲,看情況真是馬上就要開了。為了看到扔進車里的那個穿藍布學生服的現行反革命,最后一段路程我是踮起腳來跑的。穿過擁擠到車邊的那些人的縫隙,我沒看見他死白的臉,連他矮瘦的身子也沒看見,我只看見原先斜豎在車上的那塊門板平放在了車里,門板下面好像壓著一個什么東西,幾個持槍的軍人站在那塊門板上,目光炯炯地望著前方。
  我懷疑門板下面壓的是江孟甲,那一塊大門板就有上百斤重,再加上幾個軍人,再加上幾支槍,義矮又瘦的白面書生恐怕早就被壓死了。在我這么想著的時候,軍車又哼了一聲,猛然開動起來,車輪兩邊的人稍一閃開,全都落在了軍車后面,這使得我們更多的人擠成一團。大家在軍車后面拼命追趕,我發現除了我和林長壽,涂成娃和袁文香也混在追趕的隊伍里。袁文香只跑了幾十步就掉隊了,他呼哧帶喘地問林長壽,班長,我們肚子都餓癟了,你咋不把白面饅頭領來給我們吃?
  林長壽顧不上理他,繼續跟著車跑,袁文香又問,這車到底是往哪里開的,它要開到哪里去槍斃人哪?
  這倒是個應該搞清的問題,林長壽想答也答不上來,卻聽得涂成娃替他答道,水庫,軍車是往烏山水庫開的,說是要把那個現行反革命槍斃在大壩上!
  我的媽呀,早曉得這樣,我們天不亮就往縣城跑個啥呀,還不如坐在大壩上等著呢!掉在后面的袁文香噗嗵一下坐在路邊,死活一步也不跑了。
  接著不跑了的是涂成娃,他學洪連長的口氣說,真他娘的是窩蠢豬,豬有多蠢我們有多蠢,兩條腿的人咋跑得過四個輪子的汽車?
  軍車在前面卷起陣陣沙塵,像一大片連環的烏云在天邊滾動,烏云離我們越來越遠,掉隊的人也越來越多。義堅持著跑了一段,我跟林長壽也跑不動了,昨晚吃的一碗南瓜湯和一個包谷面饃,早已化成虛汗從我們身上臉上冒了出來。林長壽也跟袁文香一樣呼哧帶喘地說,真是的,早曉得這樣,我們還不如坐在大壩上等著好了!
  我們兩人沒有坐在路邊歇氣,而是順著馬路再往前走,不過步子走得慢了一些。馬路和斷了流的晾袈河大體是一個方向,這樣走可以一直走到水庫。追趕軍車的人全都沒有追上,一個個失望地轉過臉來,有的到處張望,有的往回走著。我們有點兒拿不定主意,是返回縣城南校場,還是直接走到烏山水庫。看看馬路兩邊的自然風景,我在心里估計了一下,大概已經跑出五里地了,退回去有一小半路程,可以領到一個跟女人奶子一樣白的白面饅頭;往前走有一大半路程,路上連口涼水都沒有喝的。到底往前還是往后,最后我們統一了思想,繼續前進,爭取中午以前趕到水庫,那里能趕上飯,還能看到被槍斃的人。
  在我們去往烏山水庫的途中,聽到從遠處傳來一聲槍響,我們都站住了,我問,是嗎?
  林長壽說,不是個啥?
  槍響過后不久,就有一輛草綠色的軍車朝著我們開來,正是我們追趕的那輛軍車。等它一從我們身邊開過,我們立刻追看它的車尾,我看見它車尾上的兩扇車門往里敞著,那塊門板又斜著豎起來了,兩邊的鐵欄桿下面各自坐著幾個軍人,他們把長槍夾在兩腿之間,嘴里正在嚼著食物。
  中午以前,我們走回了烏山水庫,參加縣城公捕公判大會的民工還沒回來,走前我聽有人說過,說是好久沒進縣城,看完槍斃犯人還能逛一逛街,可能大家趁這機會逛街去了。我們先是路過民T食堂,進去想買一份飯吃,食堂的人說你們不是去看槍斃人嗎,你們一人吃了一個白面饅頭還不夠,還要吃我們的南瓜湯和包谷面饃?林長壽說我們沒吃白面饅頭,我們給你飯票,又不是白吃白喝!食堂的人說給飯票也沒有了,食堂這頓沒計劃我們的飯。
  我們餓著肚子往大壩走,還沒走攏就看見大壩邊上圍滿了人,那些人的面相多數都很生疏,看樣子是這附近的村民,只有少數看著臉熟,是水庫上的老弱病殘。致殘的民工都是在水庫上出的事故,輕的身上纏著繃帶,重的已經缺胳膊斷腿,他們要么不能走路,要么走不動路,司令部出于人道主義,沒有安排他們進城參加大會。我們從這些人的背后穿過去,跳下黃土筑的壩基,跟我在路上想象的一模一樣,一具穿藍布學生服的死尸面朝黃土,背對萬里無云的蒼天,地上腦漿鳥血什么都沒有,倒也顯得干凈清白。
  嘖嘖嘖,真是個神槍手,槍一響等我們跑來一看,這個現行反革命就趴著不動了!附近一個村民嘖著嘴,把行刑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槍斃的咋會沒流血呢?本來就是個死人吧?另一個竟敢跟他唱對臺戲說。
  林長壽想搞清到底誰說得對,他就走到近前,蹲下身子,檢查死尸上有沒有子彈打穿的洞。從上到下他都沒有檢查出來,那地方卻被我一眼發現了,原來子彈是擦著右腿的腿肚子穿過去,直接射進了黃土里面,因此沒有留下槍眼,只擦破了一塊半寸寬的肉皮。我回憶起軍車上的那塊門板,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司令部的高音喇叭開始驅趕圍觀的人,它喊話說縣城南校場的公捕公判大會已經結束,烏山水庫各營各連的民工馬上就趕回來,大壩上下午還要恢復施工,有誰對工程造成影響就是階級破壞。高音喇叭這么一喊,圍觀的人都害怕了,呼啦一下散了個精光。林長壽對我說我們也得離開,最好到路口去迎一迎洪連長,爭取把我們的白面饅頭領到手里,吃了下午好去拉車。
  我們在路口迎到了洪連長和他帶回的民工,他們只是全連的一部分,涂成娃和袁文香也走在這些人里,追趕軍車掉隊以后,原來兩人又回去了。洪連長對林長壽咧了一下地包天的嘴,看樣子是批準了我們的行動。但是我們的白面饅頭卻沒有了,保管白面饅頭的人說,發白面饅頭時所有的人都跟搶犯一樣,不曉得哪個把我們那份給搶了去。
  涂成娃直看我們笑話,還把讀過的小學課文引用出來,說我們兩人是紅軍長征,餓著肚子四渡赤水。洪連長翻了他一個白眼說,赤個啥水?晾袈河還有一滴水嗎?你這紅軍的比方也打得不對,不能說兩人都是紅軍嘛!
  我的臉馬上紅了,我知道我是白軍,林長壽跟我其實不是一支隊伍的人。
  下午我們只好餓著肚子拉車,大壩上江孟甲的尸體還是那樣趴著,我們拉車時來去都會從這里經過,每一次我都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扭過臉去朝他看看。我不知道軍車上的人為什么把他槍斃在這里,司令部為什么不下令把他運走,或者找個地方掩埋起來,他的親人是誰,為什么不來收他的尸。大壩上平均兩天鋪一層黃土,今天鋪到大壩中央,明天就該鋪到大壩邊上,鋪到江孟甲的尸體了。
  直到快收工時,又是猴精一樣的涂成娃告訴了我們一個秘密,他先問我,你曉不曉得,槍斃這個現行反革命為啥要專門選在這里?
  我說我不曉得,我正想問你呢。
  你這個知識分子,你還是不曉得吧?他家娘老子都死光了,沒人收尸,他們就想把他填在大壩里,這樣省事!
  啊?……
  你啊個啥?去年槍斃的一個,就筑進農業學大寨的田坎里了!
  我的眼前出現了另一具死尸,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收工以后,我跟林長壽一馬當先奔到食堂,一人買了兩碗南瓜湯和兩個包谷面饃,把中午丟掉的白面饅頭給補起來。吃完我們去門前的小水溝里洗碗,回到屋里,又到后屋檐下撒了泡尿,早早地睡在稻草地鋪上了。
  這天夜里我凈做噩夢,夢里的江孟甲穿著白天的藍布學生服,手里卻拿著軍人那樣的槍,胳膊上也纏著貼標語人那樣的紅袖章,指揮他的青年救國軍武裝暴動,但是一次一次都攻打不下我們的縣城,反而被我們包圍在南校場上。連我都替他著急,希望他快些逃走,最后我把自己給急醒了。正要起去撒一泡尿再睡,這時聽得有人啪啪拍門,拍了幾下沒人搭理,門外就大聲嚷叫,說是司令部派來的人,睡在門邊的人這下不敢怠慢,屁滾尿流地起來把門打開。司令部派來的人進門用電筒亂照一通,嘴里喊道,醒醒!醒醒!別他娘的裝睡了!你們有誰夜里上過大壩?
  大家都嗡嗡嚨嚨地回答,說誰都沒有上過大壩,林長壽代表全班反駁司令部派來的人說,一個個白天都快累死了,夜里還上大壩做啥?大壩上丟了東西可別來找我們!
  袁文香小聲嘀咕著,那上面有啥可偷的?除了黃土就是幾個石夯,又不能吃!
  要是有人上去干了壞事,就趕緊向組織上坦白,不然后果可就嚴重了哪!司令部派來的人警告完了大家以后,轉身又去別的屋子,門都不給我們關上。
  我們都不知道大壩上出了什么壞事,引得司令部的人夜半驚魂。后半夜很少有人再睡得著了,大家集思廣益,順著袁文香的說法,從筑壩的黃土和石夯,想到拉士的車子,鋪土的薅鋤,挑土的箢箕和扁擔,打炮的鋼釬和炮錘,分析有哪樣工具丟在上面可能被人偷走。最后連干活兒人抽的旱煙袋,旱煙袋上的石頭煙嘴兒都想到了,就是沒有一個人想到江孟甲的尸體。
  天快亮的時候,別的連都在吹哨子了,我們連嘩啦嘩啦的哨子聲還沒有響,過去洪連長的哨子總是打頭一炮,聲音又大,氣魄又足,大家都感到今早的情況不太正常。但是哨子不響我們也得起來,不能被動,被動就要挨打,萬一誤了上工可不得了!我們猜想洪連長的鐵皮口哨是不是壞了,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者睡過頭了,不過他是不可能睡過頭的。烏山水庫開工典禮三個月來,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司令部的高音喇叭表揚過他,說他經常夜里都不睡覺,為了防止階級敵人破壞,一個人拿著手電筒在大壩上巡邏,實在太困就打一個盹兒,一睜眼又起來指揮工程。
  我拖著土車走上工地,途中發現很多人都往大壩邊看,那是江孟甲昨天趴過的地方,趴在那個地方的江孟甲倒不見了。填壩的黃土昨天并沒有鋪到那里,他也并沒有被筑進大壩,是他家來人把他收走了嗎?我卻又想起涂成娃透露的情況,他家爹媽已經死了,也沒聽說有別的親人,那他究竟是到哪里去了?我聽到身邊也有人在議論,一個說,會不會是狼豹子吃了?又一個說,狼豹子吃了會剩幾根骨頭,可他連個骨頭渣子都沒有剩!那個人說,他還會爬起來跑了不成?另外有人搭了話說,那不是詐尸嗎?別嚇人了!
  整個上午,我們都沒聽說那具尸體的去向,也沒看見洪連長的影子,我不知道他們兩者之間有沒有關系,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愿不會有什么大的禍事發生。林長壽同樣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比我更加不安,有一次我們拉車正好走在一起,他這個當班長的反而向我打聽,他說,真是見了活鬼,你見到了洪連長沒有?
  他又說見活鬼,又說見洪連長,我真害怕有人昕到檢舉了他,說他把人見人怕的洪連長比成活鬼。我小聲提醒他說,你說話可得注著點兒意,我到哪里去見洪連長?
  我們把希望寄托在猴精一樣的涂成娃身上,中午吃飯時我故意挨他蹲著,并且假裝肚子不是太餓,把手里的包谷面饃掰下一小塊贈送給他,試探著說,唉,今天洪連長不在這里,這里的工程進度就慢多了!
  涂成娃咕咚咽下一口南瓜湯道,哼,姓洪的來不了啦,他出大問題啦!
  他竟敢把洪連長叫姓洪的,平時的恭敬樣子全沒有了,林長壽首先就發了愣,感覺問題真是不小,急著問道,咋?
  聽人說他昨夜把那個現行反革命背走了,還讓萬術匠釘口匣子給他埋掉!
  我們同時啊了一聲,真的?哪個檢舉的?
  你們說還會有哪個?司令部今天就要獎賞萬木匠啦!
  涂成娃為了顯示他是真正的消息靈通人士,咬了一口我送他的包谷面饃說,聽人說那個現行反革命也槍斃錯啦,他娘的那是個蠢豬!豬有多蠢他有多蠢!說他把一本破書里的話抄在他的日記本子里,還想去考大學……
  我們又同時啊了一聲,林長壽說,怪不得呀,我說他哪來這吃雷的膽子!還有那個地主婆,她敢拿釘子……?
  也判錯啦,我問你們,釘釘子你們眼睛能看到墻那邊?不光她冤,說那個害死耕牛的人,他喂牛的床鋪草里是他滅虼蚤的六六粉,他是看那頭牛餓得遭孽!
  他說的每件事都讓我們吃一大驚,我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是想著以前他說的事沒有一次不靈驗,我們又不得不相信他。不過靈驗歸靈驗,下午我們還是繼續等待洪連長的出現,希望這一次涂成娃聽到的馬路消息能夠失靈。洪連長傷害過我,可我也不愿意他出那樣的問題,換了別人來當連長,同樣還會把我當作白軍。
  洪連長的影子始終沒有出現,半天的時間又要完了,直到快收工的時候,司令部的高音喇叭才來證實涂成娃的話。高音喇叭里說,各營各連都聽好了,各營各連都聽好了,烏山水庫昨夜發生了一件不該發生的事,有人喪失階級立場,擅自偷走一個被槍斃的現行反革命,還要為他打造棺材!請大家收工以后,暫時不要離開大壩,我們將在這里召開一次批斗大會!
  高音喇叭制造了一個懸念,除了我們極個別人,大家都不知道那個沒點名的人將會是誰,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做這件怪事。收工的哨子響了,其實也是開會的哨子,我們按照高音喇叭的指示,在大壩上集合站隊,我已習慣性地站在最前一排,等著看洪連長邁著怎樣的步伐出來挨斗。
  雖然我們做好了充分準備,洪連長被押出來的那個形象,還是讓我們感到意外。一根大指頭粗的棕繩子把他五化大綁著,腰上那條楊子榮扎的白腰帶沒有了,上衣第二顆扣子別在第四個扣眼上,從吊起幾寸的農角下面,露出一塊長著黑毛的肚皮,人就像個大熱天給人殺完了豬的殺豬匠子。他的肚臍眼里灌滿了泥巴,鼻子尖上粘著一撮黃土,看樣子捆綁他時是把他臉朗下撲倒在地。左有兩個押解他的人里,有一個我看著面熟,這人對洪連長喊了聲“走”,我就一下子對上號了,是昨夜來追查我們的司令部的人。
  大壩上的人鬧翻了天,覺得這事實在太稀奇了,涂成娃直用眼睛看林長壽和我,意思是要我們對他產生崇拜。我們這時都顧不上來,因為我們的司令出現了,這是我第一次認識司令,司令部的人喊他莫指揮長。他是一個穿灰色制服的老人,沒長胡子,看長相完全是個癟嘴老女人,四肢很細,講話的聲音卻跟猛虎一樣雄壯。莫指揮長一聲吼道,你這個洪村喜,你還是個連長,你說你偷啥東西不好,你要偷一個死現行反革命?嗯?你把那個死現行反革命偷到哪里去了?嗯?
  洪連長低著頭,但沒認罪,他說莫指揮長你聽我說,我把這個死狗日的弄走,一來呢,我是不想便宜了他,這大一個黃土壩子給他做墳,背后要山有山,要水有水,打起燈籠也找不著這好的風水寶地,簡直是他娘的個烈十陵同嘛!二來呢……
  我看了看林長壽,想跟他說這人是咋回事,腰上不扎楊子榮的白腰帶了,身子被棕繩子捆起來了,反而能一口氣說六十多個字,嘴里既不吸溜,口水也一滴都沒有流下來。林長壽根本沒有注意到我,他兩眼發直,全神貫注地瞪著他的上級那張地包天的嘴。
  二來呢,我也是為了保護我們水庫,你想吧,弄個死人埋在大壩里頭,肉一爛就是個洞,洞一穿就要進水,久而久之水庫大壩就會泡垮,庫里的水就會漫出去淹田淹人,其后果不堪設想!所以的話呢,我才把這個死狗日的弄到別處去了……
  從他嘴里冒出一個“久而久之”,還冒…一個“其后果不堪設想”,這讓我感到無比的驚奇,對這個糞桶粗的人有點兒刮目相看。但是他說的這兩條,一條也不能取得莫指揮長的信任,莫指揮長用女人的小手拍著白蘿卜粗的大腿,又用猛虎的聲音罵他純粹是大天白日說鬼話,指揮著大家繼續批斗,直到批倒批臭,批出屎來為止。就這樣批了一頓飯久,最終也沒批出那樣的效果,洪村喜還是只低頭,不認罪,就差沒說他是個保護水庫和人民的英雄。大家倒把自己的肚子批餓了,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羊叫一樣軟綿綿的。莫指揮長這才宣布,今天晚上的批斗會暫時開到這里,明天晚上接著再開!
  大壩上呼啦一聲,各營各連的民工正要走開,頭頂上的高音喇叭又響了。喇叭里補充了一條莫指揮長沒講到的內容,大家都聽好了,大家都聽好了,明晚除了喪失階級立場的洪村喜外,還要批斗混進水庫的造謠分子,有一些人,一直在陰溝中散布反革命消息!
  最后這句話又嚇了我一大跳,我當時就想到了涂成娃,偷著看他一眼,卻發現他的眼睛正在朝袁文香看,眼里閃著疑神疑鬼的光。袁文香像是料定他會這樣,心有些虛,假裝去看頭頂上的高音喇叭,把自己的眼睛轉移開了。我覺得最近怎么盡m怪事,而且還都m在我們身邊,從大壩往食堂走的路上,我把這個怪事告訴了林長壽,林長壽說,啊?真的?
  我說,咋不是真的!
  林長壽說,涂成娃也要完了!
  我們抓緊去吃晚飯,永遠是吃不夠的南瓜湯和包谷面饃。吃完飯又去門前的小水溝洗碗,回到屋里,再到后屋檐下撒了泡尿,然后早早地倒在地鋪上睡覺。我總想著明天晚上的事,白天的事一跳而過,想著五花大綁的洪連長,又想著猴精一樣的涂成娃,這天晚上我失眠了。半夜里我聽到有人說話,最初聲音不是太大,對答了幾個回合之后,其中一個嗓門就響亮起來。我以為又是司令部的人來追查一件新的事情,就在被子里隨時做好應答的準備,同時把睡在那頭的林長壽蹬了一腳。
  說話的不是司令部的人,是我們自己的涂成娃和袁文香。袁文香在哭著向涂成娃告饒,我承認是我尿的,我承認了還不行嗎?
  承認了也不行,你得用舌頭把它舔了!
  我舔,我舔還不行嗎?
  光舔還不行,你還得把它舔干!
  成哥,尿咋舔得干呢,它只會越舔越濕,人的嘴巴有口水呀!
  袁文香把涂成娃喊了一聲成哥,這是開天辟地的第一次,忽然又笑了起來,他是不惜一切辦法想讓涂成娃息怒。他哀求說,等天亮了太陽出來,我也不上工了,我把它頂到頭上去曬干,這該行了吧?
  你他娘的是想讓全水庫的人都曉得,是我不叫你上工,是我要破壞水利建設是不是?涂成娃的怒火不但沒有平息,反而燒得更旺了,咚的一響,聽著像一腳踢在了袁文香的肚皮上。
  袁文香就疼得大聲地嘶叫著,口氣也變硬了,他推翻了剛才承認錯誤的態度,質問涂成娃道,我尿了床不假,可我尿在我自己的墊被上,我又沒有尿你的蓋被,礙著你啥事了?
  再說?再說沒礙我事?你害我腿肚子伸過去冰冰涼的!你還害我身上一股尿臊氣!害我再去干活兒別人都把我當麻風病,繞起彎來躲著我走!
  那你也不該罵我,還拿腳踢我的球球畦……
  我不光要踢你,我還要殺你,你他娘的跑到司令部去打我黑槍,老子今天就要殺了你這個狗日的內奸!
  袁文香立刻不吭聲了,估計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過來,他們的問題這一次并不出在尿床上。這一次他們的問題非常嚴重,他的確是害怕了。
  滿屋的人都被他們吵醒,大家罵聲一片,讓他們滾出去不要妨礙別人,要打在外面打,要殺也在外面殺。說到這個殺字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沒想到,今夜的涂成娃真的會動殺機。林長壽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指著涂成娃的眼睛說,成娃子你再打人,今晚的批斗會上你還要罪加一等!
  這話等于是暗示了他,涂成娃不聽這話還好,聽了這話再也忍不住了,黑暗中他從地鋪上縱身而起,順手抓起一個東西,照著對面袁文香的腦袋砸了下去。袁文香嘴里還在喊著“你真的要殺我哇”,那東西正好落在他的頂蓋骨上,只聽得一聲悶響,人就倒在那里不說話了。
  滿屋子里亂成一團,有人喊叫著打死人了,有人盲目地往屋外跑。有個抽旱煙的老民工從哪里摸出一包火柴,擦了好幾根總算擦燃了,跑到窗臺邊點亮一只煤油燈盞,端到袁文香的面前一照,哇呀一聲驚叫,手里的煤油燈盞差點兒掉在了稻草地鋪上。袁文香的身上又是紅的,又是黃的,那是從他腦袋里流出來的腦漿黃子和血,還有一些白的,是他的鼻涕和口水。地鋪上有幾塊黑紅發紫的碎渣,像破瓦片,卻是打碎了的烏窯碗,涂成娃昨晚還用它喝過南瓜湯。有一塊碗底上的破片又厚又彎,半截鑲在他的腦袋殼里,湯勺一樣要舀下面的腦漿。大家不用摸他鼻子,知道沒有救了,急著轉過臉去尋找兇手。
  涂成娃渾身精光,像一棵剝了皮的樹干立在稻草鋪上,雙手也像樹枝,還做著往下砸碗的姿勢。兩只眼珠這時成了死的,跟那種能照明的松樹節子一樣,轉都不轉。林長壽喊他一聲,成娃子你還不快走……他竟一點兒也沒聽到,立在稻草鋪上還是像棵樹干。我覺得林長壽的喊法不對,擔心這間屋里還有活著的袁文香,向司令部檢舉他讓殺人犯涂成娃逃跑,趕緊對涂成娃也喊了一聲,你都打死人啦,還不快去自首!
  這一聲喊才讓涂成娃活了過來,他邁開兩腳就往外跑,跑了幾步發覺身子是光著的,又跑回來穿衣服。這一回來,就有幾個人上前抱住了他,一齊喊著你不能一個人走,你要是不去自首,你要是趁機跑了,公安局到哪里捉你去?又有哪個能證明這人是你打死的?
  涂成娃就被一根套繩,正好是他拉車的那根,拴住了他的兩只手腕。幾個人七手八腳,給他把褲子系上,還有的想學習批斗洪連長,來他一個五花大綁,可惜套繩太短了,三根接起來還綁不成。大家只好罷休,紛紛穿上自己的衣褲,把人分成兩撥,一撥看守袁文香,另一拔點燃火把,押送光著上半個身子的涂成娃到司令部去。
  這天早晨我病了,一夜沒有合眼,又突然受了這場驚嚇,腦袋發暈,身子發飄,前胸后背嗖嗖嗖的直出虛汗。堅持上工只拉了一車黃土,兩腿發軟差點兒摔倒在大壩上。林長壽扔下他的車子跑來拉我,又用手摸我額頭,說是滾燙,叫我趕快別再干了,再干就死定了!他強行奪走我的車子,逼我回到大屋再睡一會兒,他說他是班長,排長那里有他去說,洪連長被抓起來了,新連長還沒有來,來了也有他幫我去請病假。
  我聽信了林長壽的話,兩手撐著兩腿,慢慢回到大屋。這時候被打死的袁文香已經讓人抬走了,抬到一個地方去做尸檢報告,地鋪上只剩下一些血和腦漿黃子,蒼蠅像直升飛機一樣在上面直起直落,屋里一股血腥的味道。我剛一躺下去就吐了,不僅上吐而且下瀉,連去后屋檐都來不及,沒等跑攏就弄了自己一身,使得這間屋子腥上加臭,真是難聞極了。從早到晚我沒吃一口東西,我沒有力氣到食堂去,但我心里想的不是南瓜湯和包谷面饃,而是被擁走的殺人犯涂成娃。天快黑時,我昏昏沉沉地聽到了高音喇叭的叫嚷,它的話我聽不清,憑感覺是批斗會又要開始了。
  林長壽比別人都回來得晚,回來時給我端了一碗南瓜湯,這碗湯比平時要稠一些,湯里還多了兒根姜絲。林長壽說是他專門向食堂人要的,這就相當于生姜水,喝下去在被子里蒙頭大睡一夜,出一身汗,退了高燒,第二天病就好了,有一次他娘就是用生姜水治好的他。我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急著向他打聽批斗會上的事,問洪村喜,問涂成娃,問還有哪些倒了大霉的家伙。林長壽一個一個地告訴我,他說今晚沒有洪連長了,聽人說洪連長解放了,義調到別的連去當連長了!
  啊?他不是出了……那個事嗎?我驚叫著,覺得怪事越來越多。
  聽人說莫指揮長昨夜想了一夜,今早給縣水利局打了個電話,縣水利局的專家說洪連長還懂科學,處理得對。莫指揮長一高興就決定繼續用他,連P8guFKAkUdTOtvtGLO8r6w==長當了還當營長,給我們這個連再派個連長來。
  那個萬木匠,檢舉他的萬木匠呢?
  哼!早晚的事!洪連長早晚是要收拾他的!
  涂成娃……?
  也沒見到涂成娃,他是殺人犯,殺人犯要直接押到縣里,保證是槍斃!
  我心里突然一下子難過起來,我覺得涂成娃之所以傳播馬路消息,原因有他自己逞能好強,想出風頭,也有我們的唆使和引誘。再說他傳播的那些消息有的證明已是對的,還有沒證明的也不見得就錯了。而他打死袁文香,不也是袁文香檢舉了他,要置他于死地嗎?
  你在想啥?在想涂成娃會不會真的挨槍?
  我想的不是這個,我想的是上前天槍斃江孟甲,他還說他想曉得人在挨槍斃時是啥樣的,還說看江孟甲臉上那個表情,心里肯定后悔死了。這下他可曉得了,他可后悔死了!
  后悔也晚了,他就不該不聽我那一句話!
  不過袁文香更不該死,說來說去,他們的仇恨都是由尿床引起的!
  依我看罪魁禍首是南瓜湯,要是湯里多放點兒油……又不是袁文香一個人尿床,對面的王大牛還壯得像頭牛呢,不也……
  我們都不說了,過了一會兒我才問他,還有別的人嗎?昨晚喇叭里說的是有一些人!
  林長壽說,本來還有一個在營部守電話的瘸子,聽說司令部要斗他,嚇得自己把自己電死了!觸的高壓線,跟那個拉車搶土電死的人一樣,燒了個糊疙瘩!
  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冷噤。我說,涂成娃說那是他的表舅,他的好多消息都從那里來的。
  這樣一想,涂成娃算是死在他表舅的手上!
  要這么說的話,那個瘸子不也算是死在他表外甥的手上?
  唉,那還是怪南瓜湯,要不就是……那個鬼東西!
  林長壽把眼睛看向窗外,窗外的夜色里有一個高音喇叭,高高地拴在一根電線桿上,電線桿的后面是司令部。電線桿上的電線一頭牽在司令部里,高音喇叭的屁股又連在電線的另一頭,林長壽罵的鬼東西明的是指喇叭,暗的卻把這三樣都包括了進去。
  我們又都不說了,又過了一會兒我才又問他,電死的電死,押走的押走,要批斗的人不是一個都沒有了?
  不是個屁!批斗會沒開成,就聽那個該死的哇啦哇啦鬼叫了一陣!這一次,他指的應該是喇叭下面的莫指揮長。
  為了早些康復,重上工地拉車,我把這碗放了生姜的南瓜湯喝進肚里,然后拱在被子中蒙頭大睡。我們都不知道,生姜和南瓜煮在一起只能調味,要想治病卻是枉然,喝了二合一湯,睡了一dVrwf8FbuG4x6k1JmvhGcQ==夜之后,我的上吐下瀉和高燒一點兒都沒止住,反而渾身發起冷來,肌肉一陣一陣往內部收縮,有時還突然打個寒顫,想忍也忍不住。這天清晨,我們連還是沒人吹哨,大家是聽著別連的哨子去上工的,林長壽發現他的辦法沒能把我治好,害怕這樣下去我會拖死,決定把我的病報到營部,讓營部批準我回家休息幾天,等病好了再回水庫。
  我是一個人走回家的,從別人扔掉的破薅鋤上拔下一根木把,拄在手里一步一搗,回到家里差不多花了半天工夫。母親看我這樣心都疼了,她陪我去一家小診所里看了中醫,老先生為我號完脈,說我的病是外部傷力,內部又受到大的驚嚇,內外夾攻,中了邪氣。老先生說到邪氣的時候,從花鏡下面翻起一雙老眼,左右看看我們母子二人,快速搖擺著一只雞爪子樣的手說,我說的邪氣是對正氣而言,中醫講究正邪二氣,這可不是封建迷信啊!
  母親趕緊就說,先生是給我們看病,我們咋會害先生呢?
  幸好回來得早,五臟六腑也沒傷著,換個環境,把有些事忘掉,調養一段日子慢慢就好了。老先生自己先鎮定了,再給我開了幾服安神定心的中藥,讓我帶回家來,每天煎服三次。
  在家睡了七天,我每天都想著水庫上的事,環境和心情并沒有得到改善,一些料想得到和料想不到的消息,通過各種渠道不斷傳進我的耳朵。殺人犯涂成娃判了死刑,這是我料想得到的,洪連長沒有當成營長,又被五花大綁起來,押到水庫大壩上去批斗,這卻是我料想不到的。這事我還有點兒犯疑惑,總以為是洪連長的敵人在故意造謠,正想追問消息的來源,這天晚上,帶我去拜萬木匠為師的人到家里來,他向我證實了這件事。
  他說萬木匠手里拿著一把板斧,跑到水庫司令部里,雙腿跪在莫指揮長的面前,再一次檢舉姓洪的連長,說他背走那個被槍斃的現行反革命的確不是為了水庫好,的確是為了那個現行反革命好!要不然,萬木匠說,啷格起還叫我給他釘個木匣匣,把那個死龜兒子裝進去埋起來?撂到坡上喂野狗,喂狼豹子不就是了噻?萬木匠把斧子口對準自己的胸脯,向莫指揮長賭咒發誓,你要不相信我說的話,我就把心肝雜肺腸腸肚肚都剖出來,給你看是紅的還是黑的噻!這樣一來,莫指揮長就相信他說的話了。
  母親嚇得搖頭不止說,要是做了他的徒弟,還不早晚死在他手里呀!
  接著又傳來一個無論如何都料想不到的消息,烏山水庫停工下馬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傻瞪著床對面的一方墻壁,白墻上有幾個小黑點,猛一看像幾顆掛雜物的釘子,不明白是為什么,我想起那個為給男人掛蓑衣斗笠,在木板墻上釘釘子判了無期徒刑的地主婆,幾天沒出虛汗的后背又感到一涼。這時窗外有一股小風吹了進來,墻上的黑點有一個動了動,原來是蒼蠅。
  我又回到剛才的消息上來,想不通我為它勞累了三個多月,還有可能死在上面的烏山水庫,為什么要停工下馬。我真是一個有病的人,對著那幾只還沒飛走的蒼蠅喊道,為什么?修得好好兒的為啥要停工,為啥要下馬呢?
  聽說當時位置沒有選好,大壩兩邊的山石都是松的,山洪一暴發,連壩帶山都會卷走!
  又沒想到母親還懂這個,她的臉上露出不知是悲是喜的表情,她對我說,這樣也好,你病好以后也不用再去了,在那里的人統統都要回來,連你那個姓林的伙伴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国产精品VA在线看黑人| 中文字幕在线看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精品最新免费国产成人| aⅴ免费在线观看| 91口爆吞精国产对白第三集| 欧美中出一区二区| 久久精品无码中文字幕| 搞黄网站免费观看| 精品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gif| 亚洲中文字幕无码爆乳| 亚洲人成网18禁| 2021国产精品自产拍在线| 精品免费在线视频| 亚洲天堂网站在线| 亚洲欧美另类日本| 天堂成人在线视频| 国产成人福利在线| 久久美女精品| 毛片一级在线| 首页亚洲国产丝袜长腿综合| 欧美α片免费观看| 精品人妻无码中字系列| 国产欧美精品一区aⅴ影院| 亚洲黄色成人| 国产成人三级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视频a| 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日韩免费| 亚洲国产成熟视频在线多多| 亚洲男女在线| 欧美三级视频在线播放| 免费在线不卡视频| 亚洲 成人国产| 国内精品久久久久鸭| 国产成本人片免费a∨短片|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精品| 91精品免费高清在线| 免费国产福利| 国产交换配偶在线视频| 亚洲Va中文字幕久久一区| 欧洲成人免费视频| 国产美女免费网站| 午夜啪啪网| 国产乱子伦视频三区| 国产在线精品网址你懂的| 高清精品美女在线播放| 美女潮喷出白浆在线观看视频| 亚洲资源在线视频| 国产欧美日韩va| 亚洲国产成人久久精品软件| 亚洲中文字幕久久无码精品A| 亚洲人成网站日本片| 26uuu国产精品视频| 亚洲精品另类| 伊人天堂网| 国产成人精品18| 国产不卡一级毛片视频| 久久成人18免费| 亚洲欧美在线综合图区| 日韩av在线直播| 激情影院内射美女| 91www在线观看| 欧美成一级| 热思思久久免费视频| 91久久性奴调教国产免费| 一级爆乳无码av| 99r在线精品视频在线播放| 国产成人综合亚洲欧美在| 日本中文字幕久久网站| 国产精品.com| 亚洲二区视频| 狂欢视频在线观看不卡| 美女被操91视频| 国产精品久久国产精麻豆99网站| 91人人妻人人做人人爽男同| 日韩毛片免费观看| 久久人人97超碰人人澡爱香蕉 | 99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久婷婷| 黄色一及毛片| 国产视频入口| 国产精品手机在线播放| 99热这里只有免费国产精品| 国产精品永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