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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19期


  高一結束那年,從理科班轉到文科班,見到新班主任的第一眼,蕾蕾就大失所望。太明亮的暑假前夕,兩邊玻璃窗的反光聚燈光一樣地嘩嘩通射,射到這個人身上,像是突然收斂了一圈。硬黃臉陷沒在講臺背景里,云遮霧繞,摸不清路數,仿佛可以是干任何一行的。
  周圍人顯然都比她市面靈,同桌湊過來悄悄告訴她:“聽說是教語文,好像教得還蠻不錯。”蕾蕾一時愕然,嘀咕了句:“怎么那么老,難道教八股?”說著皺臉一笑,同桌也笑了,兩個人藏頭夾臉的,倒正巧他瞥到這里來,眼睛研究性地一轉,馬上又掃到別的地方去。有點鼠形鼠腦,但也很可能是避嫌,因為自戀——這樣一個人也還自戀。
  蕾蕾又急又窘,苦于無法澄清。上一任的翟老師還如在目前,一樣教語文,一樣也四十碰頂了,人家看起來可不那么委頓。窗外不時有師生經過,熱天的氣浪,虛浮而尖利,像一個喝醉酒、又有氣胸的人在唱高音。
  站了一會,他轉身扶住黑板,在上面大大寫了個“姜”字。姓姜,下面一個“女”一路到底,看得出練過。但是人如其名,要想也只能想到擺在通風口的生姜,擺了幾天幾夜。其實老的也有好的,甚至于矮一點,說起來也不一定是硬傷。像舞臺劇里的魯迅或者郁達夫,踟躕在暗夜的街頭,行到悲涼處,總是有風及時地起來,飄飄吹著棉袍角。臺詞永遠那樣肅穆、冗長,說到民族、革命、未竟的事業,古典浪漫主義一點的,還說到天涯與命運。這里的一個,卻只會開口就道:“同學們,這個,高二了……”他以關切的口吻談起學期的計劃,暑期的安排,兩年后的高考,聽上去或許也未嘗沒有一點兼濟生民的情懷,在他有限的范圍內。然而終究還是英雄氣短,不夠了那么多年,把一切的可能都耗空了,審察性的尖喉嚨,光是繼承了一切文人的不爽快。
  只是不爽快,她預感他根本不懂文學,雖然真正懂文學的,也不一定非得幾式幾樣。做了幾年的語文課代表,到他手里也沒得做,“吾其不久矣”,是一開始就料定的事。這樣也好,在不識貨的人手下當差,反正總會千難萬難,蕾蕾回到家,對母親也是這么說的,牙齒笑得漏風,一半同情他的低能,一半疼惜她自己。
  那年暑假沒有作業,漫長得總也過不去,她又疰夏,隔天就讓母親帶著,到一個診所去推拿。有一次,碰巧翟老師也在診所里,他剛推拿完出來,眼鏡不戴,楔形臉上眉目寒酸,和平時兩樣了。他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看見蕾蕾手里的掛號牌,便道:“怎么,是你來推拿?這點年紀就七痛八病的?”蕾蕾只是笑,她母親幫著答道:“沒有辦法呀,小孩子疰夏。我們常常來的,倒沒看見過您?”他道:“我也是今天來試試,腰疼。”說著兩手往腰上一撐,笑道:“頂不住咯。”可是帶了點山東腔,總仿佛不服氣的樣子。他是山東人。
  聊起蕾蕾這次分班的事,他問新老師是誰,知道姓姜,略點了點頭道:“姜老師不錯的,不錯的。”蕾蕾母親道:“可惜不是您教了。真的,翟老師,我總說,您教得好,人又好。”他“呵”的一笑,道:“葉蕾蕾主要理科不行,但是文科讀下去,大有可為的。”蕾蕾聽了心里暗暗吃驚,回去還一遍遍翻想——從來沒有人說她也大有可為。說在他的嘴里,就仿佛一切成了真的。然而經過整個長夏的消磨,真的可為的那一些,也提前知道沒有了,一遍遍的只有惆悵,像個早死的才媛,死在知己手上的。
  當然翟老師自己有小孩,男小孩,低她們一年級。常常上學放學看見他和父親同進同出,兩個人挨肩搭背,像兄弟不像父子。老師自己有孩子,本來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沒什么大不了,然而她的老師仿佛就該不同些,尤其在翟老師這樣的年紀,她父親的年紀。也許,歸根結底還是她自己沒有父親的緣故。
  蕾蕾的父親在煙霞寺戴發修行,已經快三年了。戴發修行,聽著總像是空思空想的齋老太婆做的事,當初自然舉家驚愕,想不通他憑空中了什么蠱。反正不會是家族遺傳,父輩里沒有誰同信教搭邊的——不過既然投身佛門,大概也就不能算是父親了。壯年出家,有名一點的只聽說過弘一法師,要么就是再早的順治皇帝,雖然不見得光彩,無論如何總比人家吃喝嫖賭好一點。然而不知道怎么,每每外人問起來,這樁由頭比嫖比賭更說不出口,仿佛是非常荒唐的事實。
  煙霞寺就在她們家后門口沒幾步,蕾蕾每天上學都要路過,往拱圓的門洞子里望一眼,雞血紅的門半開著,里面森翠儼然的庭院也只剪出個半月形。晴天陽光沙沙照進去,像青石板上隨意撒幾片橘子皮,鳥叫滲滲著出來,照壁定格瞬暖,仿佛可以住家似的,然而決計不是她的家。暑假他們多半關著門,大概僧人也消夏。
  地藏菩薩生日那天,蕾蕾和母親像往年一樣去煙霞寺,看他們寺里做法事。只有類似這樣的大日子,寺院才會全員出動,低等學徒們統一披著袈裟,人手一支蠟燭,捧在胸前,邊念經邊繞大殿走圓圈。土黃色的袈裟,披在身上沒一個合身的,這樣松松垮垮地挨次踱過去,仿佛臨時拉來充數的一支雜牌軍,念經聲也像在給人催眠。但是雜牌歸雜牌,幾個游魂一樣的女信徒,經過蕾蕾身邊,突然不耐煩地斜瞥幾眼,依舊有她們勝人一等的倨傲。
  蕾蕾父親也在行列當中,正走反走各繞了三圈,和眾人集體跪進大殿里,去同師傅匯合、唱經。在蒲團上腰身一挫,顯得袈裟領口格外的大,托出個縮形的下巴。寺院的生活想必清寒,瘦成這地步,這下離苦行僧一步之遙。香火繚繞中,悠長的吟哦聲盤旋而上,像是在宇宙洪荒,古老的一個縫隙流出來的,沉厚得使人要落淚。各成腔調的聲部,到了一個點合流在一起,上升,上升,光明的高潮沒有完。父親浴在這宏流里,小燭火的影子在臉上一跳一跳,仿佛壁龕中的祖師畫像一樣,變得不認識了。雖然老早以前就不叫他父親,但是從沒像今天這樣生疏,生疏而神圣,確定他在遼遠遼遠的地方過。
  人散后,她們去后院看他,當著別的學徒,他非常局促的樣子,領她們到廂房。廂房里也一樣局促,他笑著報告自己學徒生涯快滿了,現在資格算老,所以房間也是上等的。熬完學徒,似乎應當有更進一步的打算,然而誰也不敢往這上面說。
  母親問:“你……在這里過得好嗎?”他笑著點頭,客氣地給母女倆倒茶,自己一坐坐在窗戶邊上。遠遠地往他身后望去,黯藍色的棉布窗簾抹在天邊,恍惚像是夢里。身在這狹小的廂房,實在有種奇異的感覺。
  母親又道:“我看你瘦了。”他笑道:“最近我們功課忙,忙瘦的。”聊起日常功課他倒是話很多,把自己一天的課業滔滔過了一遍。母親插話道:“你也要多補點營養,常年吃素……”才起頭就說不下去了,眼眶一紅。他仍舊點點頭,跟沒聽見似的,笑著說:“這一向啊,我們念大悲咒。你不要說,這部經要研究,是要好好研究的,我講給你們聽呶。”一講又是徐徐的一串,說到大悲咒的緣起、真諦,種種的訓條,到最后他頗為得意地下了結論:“所以你們看,幾部經里還就要算大悲咒有道理。”天熱,他穿著長袖袈裟坐在那里,黃氣飄蓬,整個也變成一部悲經,普天的悲哀都寫進去,然而凡人的愁怨是與他無關的。蕾蕾看看母親,覺得母親實在是傻,她自己是譬如這個人早已經死了,死得清清楚楚,現在因為不得已,要陪著母親來掘尸。
  西曬的光打進來,打在蕾蕾臉上變成黯粉的,后面一堵墻照得金光閃閃,映襯她這尊黯粉的玉佛,端坐著不思也不響。然而臨走的時候,父親突然對她說:“好好讀書噢。”說說還有點慚愧,倩窘地笑了笑。本來不難過的,因為這句話,一路回去倒難過起來。
  老姜手里的新學期——同學都無師自通叫他老姜,不知道是真的無師自通還是往屆的沿襲——蕾蕾的成績一直忽上忽下,跟坐升降機一樣。前途遙遙無期,然而高考也仿佛是很遙遠的事。每次測驗總結,老姜的喉嚨變成扁扁的一管,憂愁的一句:“同學們……”,太有戲劇效果,使人啞然。考得好也照舊這樣,臨考也這樣,扁扁的、戲劇性的小喉嚨,對一切他都傷悲而懷疑。
  大約高二過了半年,蕾蕾開始逃例行鍛煉,不上體育課也不去做操,每次她都躲到圖書館里。學校圖書館又寬又現代,用藍布格子隔出一間問,茶色有機玻璃四面圍攏,人影子落在上面,收斂得像一幅古代仕女像。可是加上了雀斑、眼鏡,種種的憂愁,自己看看,也覺得是那仕女保養得不好,提前老了。
  有一次上體育課,蕾蕾照例跑去圖書館,半路上正碰見老姜,迎面把她一攔,有點攛掇地說:“去上體育課哩。”站在她面前,一下變得多高多高,把后面整大塊都擋住了。見她不回答,他端整起來,又問:“嗯?怎么不去?”像是怪她,然而口氣里另有一種牽柔,使人更心虛了。蕾蕾道:“肚子疼。”一只手忙著捂肚子,另一只手里的幾本書,被老姜伸手奪過去,翻了又翻,方道:“晤……周作人的東西,好像不大適合你們啊。”他研究性地看看蕾蕾,仿佛跟著有許多的意見,然而終于還是把書還給她,放她走了。
  這件事他過后沒再提,也沒有當眾批評,追究她逃課。或許他自己也有那么一個叛逆的女兒吧,也有一個叛逆的妻子,嫌憎這個,嫌憎那個,種種的不滿足,一天天把他潷了。生命里的挫折、磨纏,無窮無盡的小為難,終于一天天把他潷干了。所以他變成那樣妥協的一個,放學前十幾分鐘,他總是往講臺上一站,蒼黃的眼睛一瞬一瞬,望著空檔,像個無告的小孩,不懂得也不耐煩。然而十幾分鐘太長,連這點不耐煩都疲倦起來,把頭一歪,小心地打了個哈欠——凡事縱然沒意思,也還是謹慎點好。
  轉眼到了高三,高三女生都流行拖朋友,找個要好的女伴,整天貼膏藥一樣地同進同出。蕾蕾的一個軋對,是同級不同班。那天下午課外活動,兩個人并肩散步,走在操場邊上。初秋的晴天,一切都遲遲的,隔著綠鐵絲網看,塵沙茫渺的操場成了一面淡金色的海。手挽手,逆風走著,沒穿風衣也仿佛長風萬里,周邊浩浩蕩蕩。如果配上適當的背景和音樂,大概立刻可以變成電影里,長發飄飛的女主角,《末路狂花》那一類的,雖然由于學業緊張,她們不約而同把頭發剪得很短。
  天盡頭一抹緋紅,是女學生都喜歡色彩,瞇眼望過去,自己都覺得眼睫毛燃燒起來,聽到一路的嗤拉嗤拉。經過升旗臺,蕾蕾一跳跳了上去,倚桿四望,這小小的制高點也變成眾人所仰的頂巔。她朝下面同伴揮揮手,迎著西曬,眼睛深成了一條線。同伴笑道:“國旗底下亂站,你小心給教導處處分,畢不了業。”蕾蕾笑道:“怕什么,我情愿不畢業。”一面绔氣地把兩臂一伸,招手說:“來,來,你也上來么。”再三召喚著,漸漸手松腳松起來,球鞋在瓷磚臺面上“咕嗞”“咕嗞”摩來摩去。同伴笑道:“你這是烈女還是婦聯主席?”蕾蕾笑道:“不知道,總之是革命時期的。”興之所至,當真握住拳頭小喊一聲:“同志們,為了革命事業,沖啊——”她身量細板,倒正有點女性領袖的風范,尤其是那種慷慨忘死的。
  同伴笑不可抑,邊笑邊瞄她后面,蕾蕾連忙轉身,一眼看見老姜,鍛煉完正從操場出來。老師閑時利用操場練練筋骨,就也跟那些公務員進健身房一樣,現在幾乎是種風氣。他大概老遠就望見她了,特為繞著走的,但是看蕾蕾一轉身僵在那里,又有點忍俊不禁,掩飾不過,只好遙遙望到別處去。一邊把袖子一捋一捋,露出扎實的手臂。扎實的臉和脖頸,眉眼卻有點謹小退縮,在那廣闊的天底下,仿佛膠片曝了光,只是籠統流利的一片。
  蕾蕾訕訕地喊了他一聲,他這才朝這邊點點頭,仿佛熬不住要笑似的,或者已經笑出來了,不過朦朧中看不清。或者笑是笑著,卻是因為別的一樁事,完全與她無關的——他臉上就有那樣一種淡漠的神氣,他整個人也與她無關的,遠遠地繞著走了。
  同伴看看他的后影道:“這是你們班主任吧?住在我們小區的。”蕾蕾吃驚道:“你怎么知道?”同伴笑道:“那天看見的,騎著輛女式自行車,在路上不愣登不愣登,車身還是紅色的。”蕾蕾一怔,護衛似地說:“那可能是他老婆孩子的。”同伴撇撇臉,取笑道:“窘、真窘。”蕾蕾也笑了,想著老姜騎車的窘態,總仿佛這樣一來,他成了她的,也有溫度也有心,這樣那樣的不徹底,小兒科,沒算計,騎腳踏車的欠體面——完全與她無關的——然而她一一原宥了他,像一個慈母,原宥了孩子的全部。也許這就是愛了吧,也許也不是,無非他們碰上了。她不過是憐惜他,就像憐惜這整個的世界。
  也許,歸根結底還是她沒有父親的緣故。
  想到自己的父親,很遠很遠了,心里還是會有個地方,刷的黯藍下來。藍瑩瑩的那么一塊,像薄荷酒里擱著的一片冰,喝落去就是一指的針涼捺落去。
  現在只要老姜杵在身邊,哪怕稍微一歇,她總不大坐得住,而老姜是時不時要經過的。有一次,他寫了一黑板的字,滿手的粉筆灰,又走下來講,慷慨激昂處,順勢在旁邊蕾蕾的語文書上撳了一撳,打了個白跡子,短短的一撇。惟其短,而且知道不長久,使人怔忡著。她保留了很久沒擦掉它。
  她的成績一天天差下去了,差得越來越難看,他屢次找她談,歪著頭,離得很近很近,輕聲問:“葉蕾蕾啊,最近怎么一回事呢?”湊得太近,呵氣在耳邊咻咻呵著。這是他慣用的招法,找女生談話,這樣一來,更像個慈父了,細喉嚨一拐一拐,悠悠問到人心里去。也許在適當范圍內,他是不抗拒有人對他崇拜的。
  她崇拜他,是一種超越知識的崇拜。可是這樣的崇拜照樣傻,沒有出頭的一天。在紙上她寫道:“如果我是憂郁的,那么,你就是天青色的。天青色的童年的光輝,橫亙在此愁和彼愁的兩線。你是風,是曉月,是用過的時間,我是吳越年代的寶劍。高傲地穿刺后深深折斷,而你過來說,生命已成事實。”把它寫進作文里,交差參加作文比賽。他拿了去預先修改,結果來對她說:“你這篇作文,好是好的。可是不大看得懂喔。好是好的。”笑著雙手撐在課桌上,又道:“不過,也說不定,現在的作文比賽好像就喜歡這一類的,反正越怪越好。”這就說圓了一切,連他的不懂也有了名目。
  把定稿還給她要她抄,上面只改過了幾個錯別字,然而紅筆一圈,照樣有種鄭重的啰嗦,該是怎樣就怎樣,雖然拿她字里那個繁重的世界毫無辦法,就像她對著他一天天,拿他毫無辦法。
  寒假前夕,蕾蕾和母親去煙霞寺,她父親學徒生涯滿期,決心要剃度了。說說都像在電視里,總有那么個剃頭的儀式,師傅動手要落刀,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主角心愛的人突然趕到,含淚勸他,苦苦勸著,有那么些說不完的話,眼淚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終于使人疲倦起來。然而那到底是拍電視,蕾蕾初聽見這消息,只是疲倦,本來絕不想去的。母親也說她學業這么緊,沒幾天就要期終考,不用去了。
  可是有天她路過煙霞寺,那又是個不知道什么大仙的生日。有許多來燒拜的信徒,挨挨擦擦地排隊進門,把她攔在那里,攔了有許久,抬眼正可以看見寺里的廂房,三層樓高,靜靜切出來,從這個角度倒還沒望到過。藍布窗簾沒大改的,朱紅色的漆欄和漆框,平安的一格一格,有點像她自己的家了,小時候的家,平安的黯藍的空氣。在胖堆堆的棉床上爬來爬去,被父親一只手指勾住褲腰,再也爬不動,發起拗來,仰面朝天,蹬手蹬腳象只小獸。想起來,仿佛都是很遠很遠的事了,那隊香客也已經都進去了,然而蕾蕾站在寺門口,不知道為什么,幾度想落淚,雖然完全與電視里無關的。
  她到底下決心去看看,非但請了半天假,還要起早。走在路上,母親托人疊的兩袋紙禮,金包銀包,拎著窸窸窣窣,有一下沒一下地篦在蕾蕾手上,篦著又宕開去了,恍恍惚惚的,像另有一只小手,試探著而終于沒牽住。天冷,又是個陰天,這點退縮的溫情更使人寂寞起來。
  寺門口一個仆役在掃地,是認得的,看見她們道:“哎呀,你們來了,聽聽好像都已經開始了。”他把她們引進去,大殿里老和尚坐著念經,戴了頂高帽,飄帶長長地披拂下來,分外像個唐僧。念到一處,他突然喉嚨一吊,氣急興哄地唱開來。兩邊木魚卻沒有跟著就起,都久久沉默著,不知道在等高潮還是高潮早過了。不是什么節日,周圍也沒香客,寂靜中聽上去,那經文顯得特別地長。
  有兩個也是家屬模樣的女人,像是鄉下上來的,聽著聽著聊起天來,開口稱對方師姆。一個道:“那么你說說看,他爹死掉留下的那些錢,那些田啊房啊,一點也沒剩落,全都捐門檻捐掉了。那么我婆婆給我幾條金項鏈,總是我的東西啰,他也要看相,左磨右磨,定規要我捐給寺里,說以后載福的。氣得我,真是,我說小孩你索性也捐出去算了,真是。現在走掉也好。”另一個撇著嘴道:“所以你說,鄭師姆,這樣小小一個廟,油水很有得撈呢。現在的人,相信起來是真相信,那些老板啰,官啰,隨便出手,千把萬把。”她的聲音突然高起來,重重落在那后四個字上,又把手指一點,道:“你看這一個殿,裝修得多有派頭,我記得去年還不是這樣的。”鄭師姆微笑道:“那他們寺廟里搞起來,是比其他地方要費錢些的。不是有句話叫‘庵里工夫寺里飯,耗過官老爺斷案’。你光看看那尊大佛,上上下下要刷多少遍漆。”說著雙手往衣袋里一插,越發顯得整個人鼓里鼓堆,但那微笑卻是很有底氣,有保留的。那一個湊過來道:“地上這些方磚,十有八九是青水磚。我聽我們老五說,沒個百來萬行不下來的。”鄭師姆笑道:“這還不去說他。你不知道,現在和尚會享福了,間間房里都裝空調,嗬,比我們闊。”那一個謹慎起來,不以為然道:“這我想倒不會的,和尚用空調,還弄得好啊?不會的不會的。”鄭師姆把臉一虎,道:“怎么不會,定規裝在房間里的,你不信等會去問好了。”兩個人為了裝沒裝空調的事,絮絮呱呱爭了半天,直到念經結束,受剃者出來。他們都已經預先剃過頭了,只由住持象征性地刮了一刮。這兩個人又爭論起住持那件袈裟,上面的金絲是鑲的還是編的。
  儀式畢竟很短,受剃的又不止一個,蕾蕾看見父親很快出來又進去了,同前兩次相比,沒多大改的,不過披了件僧袍在身上。明黃的袖口大襟,前擺后擺,削出一個脖子兩只肩,此外什么都沒有了,他整個人,什么都沒有了。
  他進去就沒再出來過,也沒有再同母女倆見面。
  老仆役照舊領她們出去,那鄭師姆也跟在一道,同他這句那句地兜搭著。老仆役一口的東浦話,溜得太快,聽著簡直沒有文法,呼嚕呼嚕像狗吃熱泡飯,然而照樣滔滔流下去,中氣十足,組成一個有邏輯的世界,在這以外的一切都成了異鄉。東浦那個地方,只記得有個堂舅,開汽船的。好像同鎮還有許多開汽船的,開來開去到處是水,越想越恍惚起來,連老仆役的聲音也漸漸遠了。
  蕾蕾下午去上課,什么課都像美術課,只看見一塊一塊的色塊,白漆門扇,一豎條一豎條的老師來了又走。沒有老姜的課,他到放學前才來,照例在講臺邊上站了一會。往常臨放學的訓誡、通知,今天一項也講不出,閑得發慌,走下來趟一圈,兩手插進褲袋里,深深插著,肩膀都塌了下去。穿了大半個冬天的夾克衫,土黃色松散開來,前胸后背,冷得收縮的,露出短短一截脖子,此外什么都沒有了,一整個人,什么都沒有了。
  看著也就是個中學班主任,或者還不如。然而經過的時候,聽見他口袋里有串鑰匙,一撞一撞,發出叮當的微響,那到底是真的,有種奢侈的牢靠。
  下午一直落雨,這會倒仿佛停了,可是天黑了下來,已經快要是夜了。板報邊沿七零八落地停滿傘,歇了一會,聽見他在后面窸窸窣窣的,把那些鉤頭雨傘一把一把排好。她今天帶來的一把,有木頭柄的,想必也被動過了。放學后去看,果然,同其它傘交纏在一道,牽牽搭搭。晾了一下午,棕蓬布有點干了,黃楊木傘頭上爬著個疤,摸上去似乎還有余溫,像是握著他的手掌心,木鈍鈍,不聰明,到底還是溫暖的。空虛的溫暖,可以感到一分一秒,太顯明的消耗,她握著傘怔了好一會。走出去,外面一定很冷了。
  下樓路過辦公室,里面燈都暗著。她不知道怎么一想,伸手推門進去,打算一碰見個老師,就推說來補交作業的,也并沒有碰見誰。一個人也沒有,靜校鈴早打過了。出空的辦公室,不知道哪里嗡隆嗡隆,像開著監視的馬達。走在里面一步一響,越發心虛起來,仿佛后腳倒跟著個人,貓手貓腰,走到哪跟到哪。
  一步步摸到他的辦公桌,最靠里的那一張,臺面上簡直一空如洗,連本字典也不放。搪瓷茶杯剩了半杯水,墊在幾張空白A4紙上,沒擱茶葉,他不喝茶,也不抽煙,似乎也不大讀報。沒有一點不良愛好的,也沒有一點愛好。獨獨一把椅子忘了插進去,斜在那里,可以想象他坐在上面,靠著椅背,靠了一會,站起身走了。
  走空的椅子,森然等待著,就跟名人故里展列的家具似的,無形中有道攔繩一攔——知道絕不可能進去的——她還是像那些冒險的游客一樣,一腳步跨進里面,走到椅子邊坐下來。仿佛跟著就有“轟”的大聲,細聽了聽,又沒有。
  窗外的一盞路燈已經開了,黃朦朦的,映出窗玻璃上一層水霧汽。她把椅子拉過去一點,就著那白霧畫手指畫,畫了幾個圓圈,自己的呵氣一噴,又糊涂了。白里涂嚕一片,連自己的臉影都看不大清。可是總仿佛有個人,她后頭那個人,悄然貼上來了,像只狗的舌頭,在耳邊咻咻地舔著,舐著。她猛一轉頭,真的有個人,老姜在她后面。他大概返轉來取什么東西的,椅子沒得坐,只好斜倚著桌擋板,不開燈,也可以看見一圈影子。蕾蕾的臉燒起來,又紅又燙,明知道屋子黑,他也望不到,還是不由自主低下頭去。
  他看見她倒松了口氣,“嗬喲”一聲,笑道:“我還當是小偷,嚇了一大跳。”蕾蕾囁嚅地解釋道:“明天地理要測驗,我來問阮老師題目的。他剛出去了一會。”阮老師辦公桌就在對面,師生討論,借這邊來坐坐,還算說得通。他這一趟來得急急匆匆,也不大在意,只道:“怎么不開燈的,省電?”說著走去開燈,匆忙在開關上一撳,把一房間的燈都開著了,昏夜變白晝,他自己都吃了驚。走回去,蕾蕾已經從椅子上跳了下來,他有點僵,“唔”的一聲,拉開椅子,上下抽出幾只抽屜,窸里簌落在里面翻找著,找出一包東西,掂在手里,這才回過頭對蕾蕾說:“你地理是要好好補一補的,回回這么幾分,難為情哦。”說著關上抽屜走了,把門一拉一帶。門上嵌著的小長方玻璃里,現出個矮一點的人影子,有些胖,齊耳短發,大概是他的女兒。看見他的女兒,這還是第一次,亮中望暗,又是那樣一瞥,也看不大清,總仿佛是非常像父親的,一個平庸的,然而真的人。兩個人碰了碰頭,說了幾句,一前一后地去遠了。
  蕾蕾重新又去關燈,屋子里“啪”的暗下來,似乎比剛才更黑,也更靜,已經完全是夜了。
  接著就是期末考,她考得一塌糊涂,是歷來的新低。她主動跟母親提出,要求轉班,是背著他,直接同教務處接洽的。這樣敏感的時期,教務處通不過,她又說不出個轉班的理由,結果還是被他知道了。他大為震動,幾次找她出來長談,質問她:“為什么要調班?現在哪里不好?”問得急了,動手推了推她。肩膀上一抵,倒有種奇特的快意,像是有貼涼膏藥,給他抬掌敷在了那里。她低下頭去,不能對自己解釋的,解釋不過,只好眼淚“撲落”一聲,掉下來了,他也怔了一會。聽頂上樓道一陣哄嚷,有的班級已經提早放學了。教室里也微微喧沸起來,聽著都仿佛非常遠的。他終于又問:“你怎么想的?啊?我待你不錯啊。你自己說!”黃眼皮一翻,成了橫眉側目,一盡地逼著她。此外也說了許多別的話,沉痛的,失望的,有時也用詰責的口氣,提到做班主任的壓力。她偶爾申辯幾句,申辯又有申辯的不對。就這樣一天天被為難著,昏天暗地地經過了那個期末。
  離校那一天,是個晴天的傍晚,遠遠看見教學樓前藍色的穹橋,截然把天分成兩塊,這邊是戲臺落幕的金彩,那邊是淺粉紅,被云霞蒸著,像夏天一樣。而夏天還遠遠沒有來,仿佛永遠不會來了。冷風吹過,她顫了一顫,兩手舉起來捂住臉,手也是冰涼的。
  寒假回去她就病倒了,沒有再返校。病得其實并不重,到后來也多半成了逃避。成天呆在家里,照樣還是復習,和學校里一樣用功著,早起晚睡,逐日地捱下去,像過黑暗的甬道,一條接一條沒有完。她知道母親還同老姜保持著聯系,定期去領各科模擬卷,打聽消息,有時也不免對他訴苦,感慨在家自習的壓力大,家長跟著難熬。她時常為此埋怨母親,大發脾氣,因為就像她在那里對他訴苦似的。
  碰上清明霖雨,連日來滴滴答答。三層陽臺里望出去,又青又迷瀠,仿佛那雨氣就要染到身上來,濕衫濕袖,到最后也分不清是雨跡子還是愁跡子了。她發興寫了許多詩,都是四言七言的舊體,沒有專門學過,平仄也是勉強湊著,挑了看著比較像樣的一首寄給他,里面有兩句:“素雨斜窗瞞來意,總是故人私語聲。”寫到“故人”兩個字,自己先悵然起來。
  特為印在一張白紙上,裁得四四方方的,上下左右空了大片白。句與句也分得很開,細仃仃的兩三行,格外有種清疏的空氣,像書房窗下,清水桌凳,坐了個人,讀著,讀著,伏到了桌子上,袖口一陣隔夜的涼,而窗外的雨還在淅淅下著。雖然寄出前她就知道,這些他不會懂得的,寄出去,等于把詩燒掉了,有種焚稿的決撤。
  她從此沒有同他見過面,就是高考報名之類,也是母親去交涉的。考前老輩都說要登一次高,母親陪著她去爬香爐峰,湊巧是個雨天。爬到山頂有個寺,下雨香客也絡繹不絕,雨和香火在山氣里流竄著。聽說這座寺里間簽很準,母親一定要營蕾去求一個。殿上兩只簽筒都是空的,踅過來一個老僧,抓了滿手把的竹簽,撒在桌上,撈起一把往里面裝。裝了一半,看見有燒香燒進殿里來的人,連忙又踅過去,手里的簽指著他們喝道:“噯,出去出去,格里是什么地方,好燒進來的啊。”他的一口方言倒很標準,是本地人,一喝就漲紅了臉,手也像五根竹簽,滿滿撐開著。蕾蕾的父親以后老了,大概也是這個樣子吧。
  求出來一個“下下簽”,末兩句是“日暮西山后。水月鏡花中”。朱紅色的簽紙,給雨掃濕了一邊,梅酥酥的,倒真有點鏡花水月之感。但是她想日暮西山總好像是形容老來境遇,她又不老,少年還遠遠沒有過去,可見算得不準。回到家,母親把這張簽紙背朝上壓在寫字臺玻璃板下,仿佛這樣一來,讖語就不作數了。粉盈盈的一塊,壓在那里像一只繡花鞋底,她這才知道紅也有紅得寂寞的。
  高考她沒考上,可是過后照樣結婚生子,當了主婦。有天她上網,碰見一個好友請求,是老姜發來的,大概通過她們高中同學網,找到的她。看他的簡介,這十年也就是在原地,還是那樣的工作,那樣的待遇,在那樣一個小城市里。甚至照片里也還是那樣一個人,沒多大變的,哈哈笑著。但那也可能是他很久以前照的,像大多數這個年紀的中年男人一樣,拿來裝年輕。
  她想也沒想就加了他。
  她的好友列表里從此又多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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