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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晴

2010-12-31 00:00:00
陽光 2010年7期

初春的北京尚冷,風如刀,寸寸削得人面生痛。湖邊插著褲袋走著的人不正是毛栗么?那女子是誰呢?他們似乎有說有笑的,看上去挺開心。你摘下了眼鏡,用衣角擦了擦鏡面,習慣地轉動了一下脖子,又轉了轉兩只手臂。你已經(jīng)對著電腦寫了一天了,極其疲憊,頸椎和肩椎都酸痛。你剛直起腰來就看到窗外這處景致,便站起身來,順手拿了一瓶開蓋好幾天的礦泉水,仰起頭咕咚咕咚地喝上幾口,頓時涼意在你的喉管至胃囊流動。你感到有點冷,極渴望能喝上一口燙嘴的茶,但頓時又感到自己的想法有點奢侈。你什么時候為自己煮過開水啊,什么時候泡過茶啊?你是個粗線條的人,粗得不能再粗了,每天吃不定時,三頓兩餐不等,常常是東家湊一頓,西家吃一餐,有時吃食堂,有時吃方便面。可你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有什么不妥,即使不妥又能怎樣?在宋莊文學院這些年,不就一直這樣過嗎?只身至此,為的就是能在文學領域上混出點眉目,哪有可能給生活來個節(jié)奏和規(guī)律啊?你斜側著身子靠著墻,抽起了煙,直望著窗外出神。

毛栗,這小子,評論了得,這些年可謂鋒芒畢露,在國內文學界已是紅人了。你正這樣想著,只見毛栗迅速地轉過頭來,朝你的方向看。你以為他看見你了,剛想向他揮手打招呼,忽見他又把頭轉向另一個方向了。我感到自己真犯傻,你在六層樓上的屋子里,光線明顯比外面弱,人家怎能看得進來啊?你不禁傻笑了一番,搖了搖頭。接著,他身邊的女子笑得前赴后仰,笑得捂住了臉。大概是笑得顴骨發(fā)酸了。那女子大約三十歲上下,看上去卻顯得嬌小,她會是誰?他的太太?不是吧。太太來了,用得著在這么冷的天氣逛湖堤嗎?那么,會是他的情人?也不是吧,他敢?guī)е槿耍蟀滋爝@樣招搖嗎?難道他就不擔心其他的情人吃醋?再說他今天的名氣已經(jīng)不小了,有點名氣的人,都視公眾形象如性命,他毛某人不會傻到不顧自己形象的程度吧。那么,她會是誰?莫非是學院的學員?你突然想起了學院近期正在培訓一批青年作家。

你正疑惑著,厚厚的鐵門被沉沉地敲響了,接著是你家的狼狗太黑洪亮的聲音。每次有人來訪太黑都會先于你而發(fā)出聲來,并迎在你的前頭。來者是鄰居,他邀你共進晚餐,你不加思索,也沒有客套,便答應了。太黑見到鄰居就直搖尾巴,還不停地舔他的手。他似乎很忙碌,掏出手機來打電話。他的手移動著,太黑的嘴就移動著。你輕輕地打了一下太黑的頭,示意它走開。太黑雖然長得威猛,但在你的面前卻很乖順,就那么一個動作,它便搖著尾巴走開了。鄰居正到處給朋友打電話,約吃飯,也約了毛栗。你一聽見他給毛栗打,眼睛就溜了一圈湖堤,說,剛才還見他在湖堤邊上散步的,咋一下子不見了?你的視線仍逗留在湖堤邊上,心里卻悄悄蔓延著莫名的失落。

晚上的宴會可真夠熱鬧的,來了十幾二十人,全是詩人、作家、畫家,男男女女的,圍坐在三張方桌并排接起來的長桌邊。毛栗果然來了,還帶了那女子同來。這是一次生日宴會,難怪請了那么多人,大家之前都不知道,待鄰居東道主給大家發(fā)菜單時,大家才明白。東道主一個一個地介紹來賓:木人,小說家,宋莊文學院的老師。你聽到介紹,忙躬了一下腰,坐下時,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鏡,用一角臺布擦了擦鏡片。介紹繼續(xù)著:毛栗,大名鼎鼎的評論家,想必大家都認識吧。毛栗忙站起身來,笑出一副整潔的牙齒,說:哪里,哪里,大家別這樣客氣。東道主對著毛栗身邊的女子做了一個手勢,說,這位是……毛栗忙說,哦,我妹妹,叫毛小晴,也是搞藝術的,音樂藝術,剛從家鄉(xiāng)來。此時,他一旁的女子微笑著面向對面的東道主點頭。她那標準的臉蛋,精致典雅,十足的南方人長相。你說不清自己怎么對一個陌生的女子這么感興趣。從她的微笑中,你就開始分析她是個什么樣的人。音樂藝術!器樂?聲樂?作曲?寫詞?音樂制作?怎么個搞法啊?難道是成長中的歌星?就在舞臺上唱歌蹦跳的那種?你想著感到有點惡心,你從來就不敢恭維明星與藝術的聯(lián)系。但她顯得很安靜,不像娛樂圈人那樣機靈,令人一看就覺得她不是混事的人。你的直覺最終告訴你,她不可能是舞臺上的人,她應該是寫歌詞的,或者寫曲子的,她不會吹拉彈唱,也不會蹦蹦跳跳,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其實,你就希望她極普通,普通得不為世人所知,來去無聲。你素來喜歡聰惠賢淑而又默默無聞的女子,幽蘭般的女子,你想象她必定是這種女子。

人多話雜,酒桌上,大家除了相互碰杯,客套吹捧,別無他事。當大家醉意朦朧時,不知是誰提議唱歌,于是就有一兩個男作家亂哄亂叫的胡鬧一陣,你被吵得有點暈眩,有欲抽身的意思,卻不知道誰提議邀請搞音樂藝術的毛小晴為大家唱。此刻,站立著舉著酒杯的毛栗忙彎下腰去,問,妹妹你唱嗎?你唱一個吧。毛小晴沒有言語,只是抿著嘴唇笑,調皮可愛。她從身后拿出了一支長簫來,仍是笑,問,哥哥,我吹簫好嗎?大家異口同聲應了,好!她果真是令人著迷的女人,起碼迷住了你。G調長簫適合吹奏節(jié)奏緩慢的曲子,《廣陵散》、《瀟湘水云》,那樣低沉悠遠,仿佛把大家的情緒帶進了遠古的時代,帶進了那些裙裾飄飄的才子佳人喜相逢苦離別繾綣不休的場景。你古典浪漫的情懷就這樣被牽引著,調動著。大家仍繼續(xù)喝酒,但再一兩杯下腹,就有兩三個人站立不起來了,也有人現(xiàn)場吐了,整個空間彌漫著濃濃的酸餿味、酒糟味,宴會就在這種難聞的氣味中結束。從聽到簫聲開始,你就希望能同她碰一碰杯子,可是你一直都伸不出手去,直到席散,你才積蓄著力量擠到她的跟前,當著毛栗的面對她說,你哥哥是我們敬重的人。她點著頭說,我知道。她的目光充滿著友善。你不這么奉承地說一句,她的目光也是友善的,就因為你們都認識她的哥哥毛栗,與毛栗有過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不論是帶給毛栗憂傷,還是歡愉,她都表示感謝,因為關心過毛栗的人能給毛栗快樂,為難過毛栗的人讓毛栗得到磨練。但你那么一說,也有一定的用處,就是加深了她對你的印象。

你與毛栗是同事,同住一個小區(qū),同在一個樓層,雖不同樓梯出入,但廚房的那扇窗口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家廚房的動靜。從現(xiàn)在開始,你愛上了你的廚房,從不做飯燒水的你,一改從前的習慣,而且有事沒事總愛在廚房里磨蹭,為的就是能看到在毛栗廚房里忙活的她。她每天起得很早,忙完了早餐才洗刷,似乎怕怠慢和耽誤毛栗上班的時間。毛栗起床,她已幫他準備好了洗刷用具,擠好牙膏,打好洗面水。妹妹這樣待他,毛栗感到拘謹,想拒絕她,又怕傷害著她。他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洗臉一邊說,妹妹不要這樣辛苦,哥哥自己來就行。站在一旁的小晴只抿著嘴唇笑,不說話。待毛栗洗好臉,她就彎下腰去端水盆。毛栗拉了她的手,讓她坐到身邊來,又說,哥哥這些年都在外面生活,習慣了,妹妹用不著這樣對哥哥,用不著這樣辛苦,又整天為哥買這買那的,老為哥花錢。她甜蜜地低著頭靠在他的肩上,心想著,我為你付出性命都愿意,何況是這么一點點錢。但她沒有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就是不希望給他沉重的感覺。她只悄聲兒說,沒什么嘛,我只是開心啊。然后把臉貼近他的臉,摩擦了一會兒,才端水離開。她從早到晚都在折騰,一會兒而熬湯,一會兒燉肉,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累。這是什么年代了?這是什么女人啊?還這樣侍侯男人,有必要嗎?你雖然這樣想,但心里多少滋生著羨慕與妒忌,潛意識里希望自己能像爺一樣被侍侯著。南方的女人就是好,都這個年代了,還這樣謙卑和傳統(tǒng)。你簡直要大聲喊:傳統(tǒng)女人萬歲!

毛小晴并非毛栗的親妹妹,只是同姓毛,把大家給忽悠了。但他們是同一個地方人倒不假,就廣東清洲市梅源鎮(zhèn)人。在梅源鎮(zhèn),毛姓的人家占去了整個鎮(zhèn)人口的五分之一,二三十個村莊中,有五六個村莊全姓毛。毛小晴是清洲市藝術學校的音樂老師。六年前,她在書本上讀到了毛栗的一些散文和小說評論,才認識毛栗的。她讀他的文字就像走進了他的生活和心靈世界。她讀著就愛著,愛得迷迷糊糊。可是,人家是有家室的人啊,是作家評論家啊,怎么會看上極其普通的她呢?多少年過去了,毛小晴就在心里與他的文章戀愛,與他在文章里呈現(xiàn)出來的精神人格戀愛。但現(xiàn)實中,她也談過幾次戀愛,甚至到了婚嫁的時刻,婚期定好了,婚紗照拍好了,請柬也派發(fā)了,就在人生關鍵的時刻,她的視野冒出一個毛栗來,她的心被另一種情感所蠶食。她反叛了,未婚夫對她的婚變感到莫名其妙,問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毛小晴只是表示抱歉,說不能同他生活在一起,即便生活在一起,也不會有幸福。未婚夫聽著,就更加感到莫名其妙了,問,我怎么一句也聽不明白,這到底是什么意思?難道我們兩年來的交往中,我讓你感到不可靠嗎?我們都這個時候了,你竟然這樣,這不是把婚姻當兒戲嗎?毛小晴說,是我有負于你了,我也感到難過,請原諒我的突然變卦。現(xiàn)在我們還沒有開始嘛,一切還來得及。她越說,他越覺得一頭霧水,終于沒好脾氣地吼,你告訴我真實的原因,是不是愛上其他人了?他是誰?她被嚇了一怔,心跳也開始加速,腳都軟了,情急之下便說,我不想結婚了,我這一生都不想結婚。我是不是另有所愛,你就別管了,對不起!自從在心里愛上毛栗之后,她就沒有結婚的念頭,他就是她此生要尋找的人,他有家室,她就做他一輩子的情人,或者只在心里愛著也好,他的幸福就是她的快樂,她自己是苦是甘心情愿。未婚夫心中本來就冒著火氣,她那么一句“我是不是另有所愛,你就別管了”,簡直是往他的火堆里澆油。他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一巴掌又一巴掌……直到她似乎暈死過去了,趴在曠野中,頭發(fā)、毛衣全沾滿了淺黃色的衰草。一切都過去了。打吧,把所有的怨和恨全發(fā)泄出來,她毛小晴從此就告別婚姻了。打吧,應該的,耽誤了他那么久,她怎會不愿意付出代價呢?當毛小晴渾渾噩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臉青鼻腫,心里卻無比輕松。她似乎把自己前世的情債,以前半生的時間全給償還了,后半生將自由得像風一樣,一心一意愛毛栗。

她開始在他的博客上留言,說明她是他的家鄉(xiāng)人,一直是他忠誠的讀者,望他回家鄉(xiāng)時,能見一見面。但毛栗很少回家鄉(xiāng)。他自己在北京工作,妻子孩子都在省城,偶爾回家鄉(xiāng)幾乎都在清明時節(jié),又不可能年年都回,因此毛小晴一直沒有機會見到毛栗,只有在網(wǎng)絡上偶爾聯(lián)系一下。他們正式見面是在前年的清明節(jié)。他到市里訪友時約見了她。她穿一身黑色的針織連衣裙,頸上配上銀色的長項鏈,直垂到臍上,長發(fā)高高挽起,插上釵,高貴典雅,韻味十足。三月陽光明媚,山花爛漫。坐在山腰上的咖啡館里,面對著他,她既拘謹又興奮,內心的喜悅不時溢于言表。她的第一個眼神,就令他一目了然,又一個癡情的女子在愛慕著他。這些年,愛慕著他的女子還少嗎?他自己都記不清了。只憑他年輕瀟灑的樣子,就不知道迷死多少女人了,再加上才華出眾,向他表示好感和愛意的女性的確不少。她雖沒有文學中人那樣尖銳和深刻,但她含蓄的談吐與優(yōu)雅的舉止遠勝于許多自以為是的女作家,再加上體形勻稱,穿戴搭配得當,簡直令人賞心悅目。這也許是毛栗愿意同她在咖啡館里呆上整整一個下午的緣故。看著半山紅艷艷紫郁郁的三角梅,兩人沉默無語,內心卻十分愉快。她起初出于敬重和禮貌,叫他毛栗哥哥,他出于愛護稱她小晴妹妹,后來就各自省略了彼此的名字,就哥哥妹妹的叫。

那次見面之后,小晴在心里就愛他愛得更加熱烈。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珍藏在她的記憶里。她渴望能上北京,在他的身邊呆上一段時間,但他總是推托,故一直未能如愿。小晴在電話里問,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啊?總不讓我去北京。他就嘿嘿地笑,說,傻妹妹,哥哥怎么會不喜歡你呢?哥哥只是太忙了,怕你來了也沒有時間理你呀。他每次這樣說,她都感到甜蜜幸福。如果她在電話里說,那我暑假去好么?那時候大家都放假了。他就會說,到時候再看吧。到了暑假,她給他打電話,說要上北京,他就總說有活動,要外出,東南西北到處飛。他不讓她來的原因:一是確實活動多,忙;二是怕她陷得太深,耽誤了她,畢竟他沒有離婚再婚的意思;三是他認為人世間沒有永恒的愛情,也沒有永遠的情人,自己偶爾來一段婚外小插曲,顛三倒四的已不止一次了,但結果都令人感到無奈,大家最終還得保持冷靜,各自好自為之過生活。他不讓她來,就是怕她卷進他的生活,怕她受到傷害。可這次,她終于來了,隨著“三八”節(jié)單位組織的旅游團而來。她不跟團到處參觀景點,就跑到宋莊來了,但一周后,必須跟團回去。一周的時間,于她,太寶貴了。她就那樣享受著這一周的分分秒秒。

一夜無夢,湖堤上的柳樹一夜之間綠霧縈繞。你在鳥兒的鳴叫聲中醒來時,柔和的陽光正落在窗沿上。也許由于睡眠不錯,你感覺到整個人從心里到身體都很輕松。每當有這種感覺時,你都會想,今天的運氣可能不錯。每天這個時候,你都會看見小晴跑步過湖堤,一會兒回來時,手里就提著大包小包的青菜啊,魚啊,肉啊,糕點啊……可是,今天,你在窗前站了許久,仍不見她的影子。你以為自己睡過了頭,以為她已上過了街,此時正在廚房里為毛栗準備早餐。于是,你在自家的廚房站了許久,但仍不見毛栗廚房里有動靜。你開始納悶,開始不安,你像丟了魂似的在屋里踱步,抽煙。莫非她病了?莫非她回去了?一整天,你無心寫作,一整天,你都在廚房里磨蹭,眺望,可你什么都望不到。太黑似乎能理解你的煩躁,一會兒吐著舌頭看你,一會兒圍繞著你直搖尾巴。你來回地踱步,它就團團轉。你簡直快要瘋了,看到太黑就覺得煩,便一腳踢了過去。太黑很識趣,呻吟一聲,便夾著尾巴回到桌子下乖乖地趴著。黃昏時,你按捺不住了,給毛栗打了電話。說,老毛晚上有空嗎?我請吃個飯。毛栗在電話里發(fā)出聲來,嘿嘿,真不巧,晚上剛好有約,朋友約了幾天了,推不掉。兄弟有事嗎?你說,也沒啥特別的,就想聊聊。那一起去吧?他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你回應得有點迫不及待。

晚宴設在畫家村的潘安大院。潘安大院以居住著詩人安和潘而得名,常常有詩人畫家聚會,門庭若市。晚上,舊葉簇簇的院子里,安、寰等七八個男女詩人、畫家談笑風生。那晚全是廣東菜,小晴吃著就感到親切,湊近毛栗的耳根問,哥,好吃嗎?毛栗點著頭笑說,好吃,好吃,太好吃了。要是我妹妹做的,就更好吃。小晴聽著就嗤嗤地笑。她的舉動,都在你視線之內。你知道只有心無雜念的人,才這樣容易找到快樂。你順著毛栗的話,問,老毛你妹妹也會做廣東菜嗎?毛栗笑說,當然,我妹妹做的廣東菜一流的棒。寰說,這是什么話啊?難道說今晚的菜不好吃不成?毛栗笑說,你看,你看,你又說錯話了。安說,他今天不說錯話誰說錯話啊?畫了一幅《向大衛(wèi)致敬》,已興奮得語無倫次了。你應和著,不是吧,老吳又不是沒有畫過令人興奮的畫,用得著語無倫次嗎?寰說,你又說真話了?哈哈……一群男人就是這樣調侃來調侃去,氣氛熱烈,只是笑歪了在場的幾個妹妹。

杯盤狼藉時,大家余興未盡,就邀請小晴為大家吹簫。她吹簫時,大家就和著唱歌,鬧得很盡興。末了,大家就提議看寰畫的《向大衛(wèi)致敬》。寰說,不早了,算了吧,到我那里去太遠了,就在電腦上看圖片吧,我和老安準備寫同題小說呢,誰愿意參與也可以一起來寫。真有意思,你們這群詩人真有意思,寫小說也用同題,我也參與一份吧。你說。毛栗聽了,笑著說,這倒是個好主意,到時看能否為這個專題策劃一個活動,我發(fā)發(fā)言也未嘗不可。大家聽了,興趣盎然,都有蠢蠢欲試的沖動。小晴也高興著,說,哥,到搞這個活動的時候,我也來參加好嗎?我仍然可以為大家吹簫的。毛栗說,好好好,我妹妹也來。從毛栗和毛小晴今晚的一舉一動中,你似乎發(fā)覺他們有點纏綿的關系,一時間感到疑惑和被戲弄的感覺,極不是滋味。什么妹妹啊?情妹妹!他毛某人到底有幾個情妹妹啊?據(jù)人家傳來傳去的名字,你都能春花秋月的說上一連串。他毛小子真可以,就帶著情人這樣到處鬧,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他能愛她多久?他真愛她嗎?他真愛過嗎?想到這里,你有點為小晴吃不消。你故意靠近了小晴,同她搭話,說,小晴妹妹你的簫吹得那么好,教教我嘛,好嗎?小晴馬上說,可以啊,只要你有興趣,不難學的。呵呵,是嗎?那我倒想試試了。你說著,就接過她手中的長簫,接時,下意識地觸摸了一下她的手指,突然心中一震。女人的手、身體,你又不是沒有碰觸過,不就那么輕輕一碰?用得著這樣冒冒失失么?你已四十好幾了。孩子上高中了,同你的愛人呆在江蘇。你只身到京城混事已數(shù)載。數(shù)年來,你常常對自己說,成就大業(yè)者必將孤獨。但離開家的日子,你又極渴望女性。特別是今年春天以來,你的渴望更加強烈。身體的興奮,讓你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迎來了人生的第二次青春期。你雖然渴望女性,但從不敢大膽追求女性,故從沒有女性關注你、靠近你。由此,你嘆息這個世界沒有女性讀懂你,而有點懷才不遇的感覺。你在小晴的指導下,對著簫孔吹氣,剛吹出聲來,寰就已把電腦的畫面打開了,你感到掃興。小晴顧不得你,同大家圍到電腦前去,熊著腰看畫。畫面是一張橙紅色的沙發(fā),沙發(fā)上放著一盞電燈。你隨著小晴,也看畫去,就站在她的背后,也熊著腰。你很希望能碰一碰她,就以胸口碰她的后背,可是你始終不敢那樣做。小晴似乎覺察到你站得太逼近了,而轉過身來喊哥哥,同時也對你微笑了一下。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你都感到委婉、挑逗、性感、迷人。你興奮得難以抑制,喘了兩口短促的粗氣,但你馬上意識到失態(tài),立刻做深呼吸,氣沉丹田。正在院子里打電話的毛栗聽到喊哥哥,便走了進來。小晴輕聲問,哥,你怎么了?他說,沒有,沒有,哥哥在外面打電話。小晴說,哥你來看畫呀。毛栗就把腦袋探進人頭擁擠的電腦前,說,《向大衛(wèi)致敬》,老吳解釋一下嘛。寰說,大衛(wèi)的原畫是沙發(fā)上坐著她美麗的情人,我只把他美麗的情人換成了一盞電燈,大家可以通過電燈去發(fā)揮想象。毛栗與寰并不陌生。寰本在家鄉(xiāng)公安部門身居要職,但他卻在前年辭去了令人饞眼的職務,只身到宋莊,一心追求藝術,那是什么樣的風度啊?毛栗早就對此思考過了,并由衷地敬重他。果然,短短幾年,他成為宋莊十分耀眼的人物。有人說他像一匹黑馬,毛栗卻說他是一匹飛馬,在藝術界飛奔。毛栗對寰的理解,一般人沒法知道,就那種君子之交淡如水,惺惺相惜之情不輕易泄露。但在許多場合,他們只有開開玩笑,調侃一番作罷,故此時,毛栗點著頭說,向大衛(wèi)致敬!哈哈!兄弟謙虛了,我看大衛(wèi)應該向你致敬才對。哈哈!哈哈!你又說真話了……寰笑說。剎時間,潘安大院灌滿了大家的笑聲。

你有點不相信毛栗會真心對小晴好,也不相信她倘若知道他有那么多的艷遇和緋聞時,會自始至終地愛他。于是,次日,你準備上毛栗家去,趁他上課去時,同她聊聊。

你舉手欲敲門,又縮回去,抓了抓微低著的前額,躊躇半晌,才重新舉起來,輕輕地拍了兩下,但不見開門。你又猶豫著,手停在空中,又抓前額。你實在不敢再拍了,轉身欲走時,一身穿得圓滾滾的小晴卻提著大包小包站在你的身后,喊,木人老師!你迅速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又迅速地低下頭去。她放下手中沉甸甸的幾塑料袋東西,摸出鑰匙來開門,你才彎下腰去幫忙提起。你看著她就犯癡,傻愣愣地想著:她進去的是你的家,此刻你們正一同上街購物回來。你找我哥吧?她問。你并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跟著她進了屋。她又說,我哥哥上課去了。你又沒有回應,只把手上的東西擱下,才問,老毛不在家嗎?她笑了,說,你昨晚沒有睡好吧,精神有點恍惚。你忙說,是嗎?有嗎?不是吧。你說著,屁股坐到沙發(fā)上,摘下眼鏡來,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鏡片,又戴上。似乎鏡片干凈了,你就會顯得精神些。她說,是啊,我剛才同你說話,你似乎沒有聽見。你忙問,呵呵,是嗎?說什么了?我說我哥上課去了。她邊說邊給你遞來一杯熱茶。你雙手捧著茶杯,笑呵呵地說,沒事沒事。你響響地喝上一口茶,又說,小晴妹妹你怎么買這么多東西啊?我下午要回去了,就幫我哥多準備些,怕他忙不過來,隨便吃。她說著,咳嗽起來。你說,你真好,想得那么周到,什么時候我有個像你這樣的妹妹就好。她咳得臉都紅了,沒有回答你。你才問,你感冒了嗎?她忙擺手,喝了茶說,沒事,沒事的。你說,也用不著這樣擔心你哥哥的,他愿意時天天有人請吃飯的,女作家們都排著隊請他呢,不用操心他餓著的。你就故意提到女作家這個詞,想看看她會有什么反應,可是她一點動靜也沒有,只是對你笑了笑。你繼續(xù)說,你哥這些年走的似乎是桃花運啊,總有女性關心他,哈哈!她沉默了一會兒,似是自言自語地說,那是一顆偉大的心靈,這個時代有人喜歡他,我為這個時代感到驕傲。如果他不好,我就不會跑這么遠來了。你聽著,感到突然和吃驚,雖然不贊同她用“偉大”一詞來評價毛栗,但心里明白了她與毛栗的關系,想刨根問底,又不知道如何啟齒,故一時無語。她又開始咳嗽了,咳得你不安,咳得你想哭,想抱她,代她咳。但你只是這樣想,卻盡管坐著不動。待她咳完了,就又喝茶,慢緩緩地說,你以為我真是她妹妹嗎?不是的,我就像你說的女作家們一樣,是熱愛他的人。她說得那么直接,簡直令你招架不住。你的嘴角像抽筋一樣動了一下,故作冷靜地說,你可真好!能這樣理解他。是不是其他喜歡他的女人也會這樣想呢?她說,我不知道,我既然愛他就希望他幸福快樂。他那么有抱負,我卻一點也幫不了他,我只能祝福他,他幸福,我就快樂。你此時有點歇斯底里,覺得她所說的愛空而大,你只想知道一個女人的私心,于是又說,他如果同別的女人好,你不介意?她淡淡地說,我能怎樣啊?此時,你發(fā)現(xiàn)了她的眉宇之間浮上一絲不易覺察的愁緒,便說,小晴妹妹,我話多了。她忙轉過臉來對著你笑,說,沒事的。真的。他能去愛,是他的福氣。也說明人世間不會讓他感到絕望,仍有可愛的人在。你簡直不相信這番話是她說的,仍問,難道你沒有想要同他結婚的意思?她吃驚地看著你,說,你說什么呀?他有老婆和孩子的了,你不知道嗎?你說,知道,知道啊。那你知道他有家室,為什么還這樣待他好呢?她有點不耐煩你這樣問,莞爾一笑,又喝茶,停頓片刻說,我想真愛是無罪的,上帝不會責怪我。結婚只是形式而已,我認為我現(xiàn)在很幸福,能在有生之年遇見他,并在他身邊呆上一個禮拜,已經(jīng)很幸福了。“有生之年!”你隱約中聽出什么來,心抽動了一下。但一會兒你又說,那么他愛你嗎?她說,我不知道。也許我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像其他熱愛他的女子一樣。其實,內心再強大的人,情感也是脆弱的,有時就那么輕輕的一兩句話,一個小誤會,大家就分道揚鑣了。愛情本身就像《向大衛(wèi)致敬》畫面中的電燈一樣給人美好、給人光明和向往,但又是一個易碎品。人世間也許沒有永恒的事物吧!她說著,望著光的方向,木訥起來。你也木訥起來,你想不到自己一番好奇,令自己顯得有些狹窄甚至有些猥瑣。你們各自緘默地握著手中的杯子,只聽時鐘有節(jié)奏地響。最后,你打破了沉靜,問,小晴妹妹你這次回去,什么時候再來啊?她搖了搖頭,淡淡地笑,說,我也不知道呢。你說,如果有機會去廣東,也去你們那座城市看看,你們那好玩嗎?你這么一說,她顯然和顏悅色地說,當然,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種景觀就在我們那里。我每天像生活在天堂里,都不想離開那城市了。你說,聽你描述的,我都想隨同你一起回去了。她只看著你笑。你又說,能告訴我你的電話嗎?到時侯可別找不到你了。她又微笑了一下,把手機號碼給了你。有了她的號碼,你似乎覺得彼此的距離瞬間拉近了。因為你可以隨時給她發(fā)信息或聽到她的聲音。

黃昏的時候,有出租車來接她,你看到了,就拉著太黑下樓來,像是遛狗,其實是為了送別。你很想說一兩句挽留的話,或者送她到機場,可是你不敢,就怕毛栗覺察到你的意思,而不高興。她上車時,身子還穿得圓滾滾的,仍伴著數(shù)聲咳嗽,直讓你心酸。她離去時,太黑也不見了。你慌忙地走過幾條街道,直至天黑,仍尋找不到太黑。你疲軟地癱在沙發(fā)上,喃喃自語,怎么回事,人走了狗也走!人走了,還有電話可以聯(lián)系,還有一根線在手,狗走了,就永遠走了。你的心里空落落的,給她發(fā)起了信息,開始時,她回復了你,一來二去的,后來就不見回復了。你以為她在飛機上,沒有收到你的信息,你想飛機落地后,她就會回復你。可是,好幾個鐘頭過去了,一夜過去了,好幾天過去了,你發(fā)出去的信息仍如石沉大海。你有點不甘心,似乎她不回復,就是對不起你,你有權利責怪她。你氣沖沖地給她打電話,但電話反饋過來的是:你撥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或已關機。你頓時茫然不知所措,像只流浪的小鳥,找不到飛翔的方向和棲落的枝椏。到底是為什么?你想只有毛栗才會有答案。于是,你又上了毛栗的家。毛栗的神色似乎不太好,開門見到你,并沒有說話,只比劃了一下讓坐的手勢。你若無其事地說,你那妹妹真細心,是不是你們那的女人都很細心呢?毛栗勉強地笑了一下,說,差不多。你說,這么說是誰娶了你們那的女人,誰就有福氣了,哈哈!他應了一聲,是吧。你覺察到他的變化,以為他發(fā)現(xiàn)你對他妹妹有想法,而不高興,便試探著問,心情不好了吧?你妹妹走了。他抬起了眼,眨巴了兩下,說,是啊,走了,就這么走了。兄弟,好好珍惜有緣的人吧。你聽了,更確信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什么,忙說,說什么呀?你千萬別誤會……他喘了一口大氣,沒等你說完便說,這人啊,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些天離開時還好好的,沒想到一去竟然就沒了音信,最起碼報個平安吧,對嗎?竟然連一個字都沒有。你詫異了一會,反問說,你是說小晴妹妹嗎?這些天,她沒有同你聯(lián)系嗎?毛栗看著你,點了點頭。你心里咯噔了一下,感到渾身不自在,假惺惺地笑了幾聲,說,你打個電話回老家問一下不就了事了嗎?他仍瞪著你看,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算了,人家不來聯(lián)系自有不來聯(lián)系的道理,人家換手機號碼也自有換手機號碼的道理,算了,美麗的東西從來就是易碎的東西。從毛栗的話中,你已經(jīng)聽出了意思,并確實明白他們不是親兄妹,小晴走了,他們的關系也就結束了。但你仍不甘心。難道她真的換電話號碼了?她為什么要換?換了為什么不說一聲?她連他都不愿意再聯(lián)系了?她為什么要聯(lián)系你?你不禁傻笑了一陣,無奈地看著毛栗,微微地搖了搖頭。

人走了狗也走了!人走了,還有電話可以聯(lián)系,還有一根線在手,狗走了,就永遠走了。如今,人走了,也永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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