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狗無悔

一

靠山村有個人叫郭大山，老伴走得早，兒女又都不在身邊，就他一個人生活。他有掛小馬車，每到農閑的時候就進縣城里干點小運輸的活兒，是村中比較富有的一個人。村里還有個人叫老本，是郭大山最要好的朋友。老本家里養了幾口豬，從縣城往回拉飼料的活兒就都落在了郭大山的身上，因為是好朋友，郭大山從不收他一分錢。

這天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郭大山干完了手里的活，為了給老本買飼料，他趕上車向飼料店走去。

忙活了一整天，一口水也沒顧上喝，他感到有點渴，正好見路邊有個老太太賣雪糕，就跳下車買雪糕去了。可就在這當兒，他的馬往前走了幾步，在一家酒店門口的花壇邊，吃起了花壇里的花草。這時，一個保安怒沖沖地奔過來，大聲叫道:“誰的馬車，誰的馬車?”

郭大山趕緊跑過去，看著那個歪戴著帽子的保安，點頭哈腰地向他賠不是:“我的馬車，是我的馬車，對不起，對不起。”他本以為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賠個禮也就過去了。可那保安不依不饒:“這是你那破馬車停的地方嗎?我看你是活膩了!”不容分說，拳腳交加，沖著瘦弱的郭大山打來，轉眼間郭大山就被打得鼻青臉腫。好說歹說，那個像灰耗子樣的保安才停住了手腳。最后郭大山交了一百塊錢罰款才算了事。

郭大山憋著一肚子氣往家走，天越來越黑了，走到半路時已經看不清對面的人了。這時他突然發現路邊有個人影，這人影挺高挺大，和打他的那個保安差不多，隱隱約約地看見也穿著保安制服樣的衣服。他心里暗想，怎么，白天看我好欺負，夜里又劫我來啦，我跟你拼了，他隨手握住了車上的一跟木棒。可到了跟前，那人卻很謙和地說:“大哥，我實在走不動了，你能不能拉我一段路?”

郭大山正在氣頭上，放下了木棒，說:“不行，牲口餓了，拉不動。”

“我給你錢，給你一百塊錢行不行?”

郭大山想，今天被人訛去了一百塊錢，如果拉這個人能掙一百塊，也算把損失找回來了，于是就緩和了口氣說:“那你上來吧。”

那人一上車，就仰躺在了車板上，看那樣子，已經是疲勞得不成樣子了。郭大山頭也不回地問:“你上哪兒?”

“靠山村。”

郭大山心里暗想，順道掙了一百塊錢，真合算。

一個小時后，馬車進了靠山村，搭車的那個人坐了起來，摸黑把一百塊錢給了郭大山，郭大山接過了錢，問:“你上誰家去?”

“我、我上老本家。”

“什么，你要去老本家，你是他的親戚?”

“是。”

郭大山忙把錢又塞給了那人，說:“老本是我的好朋友，你是他的親戚也就是我的親戚，我不能要你的錢!”

第二天，郭大山趕車進縣城路過昨天被打的地方時，那個賣雪糕的老太太走上前說:“大兄弟，昨天你為了買我的一根雪糕，挨了一頓打，今天我就送你一根吧。”

郭大山趕緊擺手說:“不行不行，我可不敢再在這兒站下了。”

老太太還是把郭大山拉住了，說:“你不用害怕，那個可惡的家伙再也不能打你了。”

“他被開除了?我說嘛，總會有人管他的!”

“不是，你昨天剛走，他就拿著罰你的一百塊錢去喝酒，喝多了，腦出血，當時就死了。你說是不是報應?”

郭大山聽到這個消息，心里暢快透了，心里說，真是人不報天報。為了慶祝這一大快人心的事，晚上回家的時候，他特意買了酒菜，給老本卸完了飼料，就和老本喝起酒來。他有什么話都愿意跟老本說，他一邊喝酒一邊把昨天怎么挨打、打他的那個保安怎么當晚就命喪黃泉的事都講給了老本聽，講完了他問老本:“昨天晚上你家來的那個親戚是誰呀?”

“親戚，什么親戚?昨天晚上誰也沒來呀!”老本莫名其妙地說。

郭大山一愣，忙說:“不可能，是坐我的車來的，樣子和打我的那個保安差不多，挺高挺大的，好像也穿著一身灰衣服。”

老本撓著頭皮說:“真是奇怪了，昨晚我家真的沒來人，倒是母狗生了一窩狗崽，四只是黃色的，早早的就生了出來，只有一只又大又肥的灰色狗崽，一直憋到九點鐘才落地。”

郭大山說:“對，就是九點來鐘，難道，是那個惡棍投生了一只灰狗?”

老本感慨地說:“這事，你不信都不行!”

郭大山本來不信什么鬼神的，可眼前這些蹊蹺的事串在了一起，他沒法不信了。他說:“這樣的話，你家的那只灰狗長大后就給我吧，它前世欺負了我，今世我就叫它給我看家護院!”

二

一個月后，老本把一只小灰狗抱到了郭大山的家，郭大山給那只狗取了個名叫“灰熊”。郭大山本不喜歡狗，他對灰熊的照看一點也不精心，想起來就喂一喂，想不起來就不喂，灰熊是饑一頓飽一頓的。可是，灰熊很爭氣，長得特別快，只半年的工夫，就長成了一只大狗，兩耳似箭，雙目如電，渾身毛管閃閃發亮，往家門口一站，威風凜凜。灰熊并不計較主人對它怎么樣，看家護院，盡心盡職。靠山村歷來都不很太平，時常發生一些丟雞少鴨甚至入室盜竊的案件，郭大山也屢受其害，可自從有了灰熊，再沒有梁上君子敢光顧他家了。這叫郭大山少操了很多心，他堅信灰熊的前世就是那個保安，它對自己忠心耿耿，那是惡棍在贖罪。

然而，這天郭大山剛從縣城回來，就有人告訴他，灰熊把小蛋子咬傷了!小蛋子是村里一個八九歲的孩子，灰熊怎么會咬傷一個孩子呢?他拴好馬車連忙跑到了衛生所，見小蛋子正倒在床上嗷嗷哭叫，他的腿上有兩道很深的大口子，肉向外翻著，鮮血淋淋。

村醫生李大姐是郭大山的表姐，她一邊小心地給小蛋子處理傷口，一邊埋怨郭大山為什么不把狗管好。在村衛生所還有村里的王三，王三見郭大山來了，氣憤地說:“你家的狗太不像話了，小蛋子只是從你家門前過，那狗沖上來就咬，虧得我趕上了，把狗打跑了，要不然，這孩子可就沒命了。要我說，回去把狗殺掉算了。”

郭大山說:“真是怪了，我家的灰熊不咬人啊。”

王三火了，瞪大眼睛說:“什么?你說你家狗不咬人，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抵賴?”

這時李大姐已經把傷口縫合完了，便站了起來說:“吵什么吵，狗咬人又不是人唆使的，犯得上這樣嗎?”她又給小蛋子注射了狂犬疫苗，說:“把孩子送家去吧，明天再來換藥。”

郭大山把小蛋子背回去后就回了家，灰熊見主人回來了，搖著尾巴迎了上來，一見灰熊，郭大山氣就不打一處來，罵道:“畜生，你還有臉來見我，你知道不知道，你這一口咬去了我十來天的血汗錢!”他隨手抄起了一把鐵鍬，狠狠地向灰熊打去，灰熊猝不及防，被鐵鍬打在腿上，慘叫一聲，一瘸一拐地向遠處跑去。

灰熊這一去，一連三天沒有回來。郭大山以為灰熊不會再回來了，沒想到第四天早晨，他一開門，就驚喜地看到，灰熊仍像以往那樣，威風凜凜地守在大門口。

郭大山對灰熊雖然很刻薄，但他對灰熊還是很信任的，因為有了灰熊，他對自己家的治安一百個放心，出門有時連門都不鎖。他每天都有一些收入，三天兩頭掏出來放在家里，積攢多了再送銀行存起來。這天晚飯后，他照例把錢掏出來，一張一張地數好了，掀開了柜子，拿出里面存錢的小木匣。可是，當他打開小木匣時，大吃一驚，放在里面的一千塊錢沒了。他想，有灰熊看家護院，是決不會進來賊的，也許是自己歲數大了，腦筋一時糊涂，放錯了地方。他翻箱倒柜找了大半夜，連個影子也沒見到。他心里納悶，難道這錢長翅膀飛了?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郭大山急忙去接，是派出所打來的，問他是不是丟錢了，他忙不疊地說:“丟了丟了。”派出所的人說:“那你就趕緊來一趟吧。”

第二天一大早，郭大山連飯都沒顧上吃，趕著馬車早早地來到了派出所，把事情原原本本向劉所長說了一遍。劉所長問他: “你丟了多少錢?”

郭大山從懷里掏出個小本本，左算右算，算了半天，說:“嗯，一千塊。你們抓住賊啦?”

“抓住了，就是你們村里的王三。”

“王三，怎么會是他干的?他平時挺老實啊!”

劉所長說:“他表面老實，可背地里干了不少壞事，他昨天晚上偷雞，被人家堵在了雞窩里，給抓住了，連夜一審，交代出了一大堆案子，你們村發生的偷雞摸鴨、撬門別窗的事大部分都是他干的……”劉所長的話還沒說完，房間的另一扇門開了，王三走了出來，郭大山一見王三，霍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尖罵道:“王三，平時看你人模狗樣的，頭幾天，因為狗你還一本正經地教訓了我一通，沒想到，你小子當面是人背后是鬼!我問你，我家灰熊天天看著家，你是怎么進的門?”

這王三是個滾刀肉，他說:“還好意思提你家的灰熊，你不是說它是一個惡棍保安投生的嗎?還真是，它對老人小孩平民百姓那是兇得很，可它見了當官的人有錢的人，那就是一副賤骨頭，昨天我上你家去，穿的是一身名牌，打扮得比鄉長還牛，你猜怎么樣，你家灰熊一見到我，那是搖尾乞憐，別說咬，就是叫都沒叫一聲!哈哈……”

雖說郭大山的錢一分沒少都找了回來，可他心里卻堵得慌，他沒想到他信任無比的灰熊竟是個勢利眼，真是本性難移!回到家時，灰熊和往常一樣搖著尾巴迎了上來，可他卻冷不丁照它的腰窩狠狠地踹了一腳，罵道:“穿一身名牌就都是好人啊?混賬東西!”灰熊慘叫一聲，跑到了墻角，坐在那淚汪汪地望著主人……

灰熊“嫌貧愛富”的話很快在靠山村傳開了，甚至成了笑柄，這使郭大山很沒面子。

三

王三被判有期徒刑六個月，靠山村總算安寧下來了。

日子像流水一樣過著。這天，郭大山和往日一樣，天一亮就趕車出了門。中午時，他給本村的一個人往家拉水泥，順便給老本捎回了幾袋飼料。馬車回到靠山村時，已是下午，村民大都在地里干活，大街上幾乎看不到什么人。卸完了水泥，郭大山就要去老本家，可這時他突然聽到自己家的院子里傳來一陣激烈的撕咬聲，聽那聲音，灰熊已經瘋狂到了極點，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說了聲:“不好，肯定家里出了什么事，或者灰熊又在傷人了!”他揚鞭趕起馬車飛快地跑回家，到了家一看，只見大門口到處是鮮血，一個渾身都是傷的陌生人正蹲在門外呲牙咧嘴，再一細看這人，西裝革履，派頭十足，看那樣子，不是個鄉長也是個大老板，郭大山幾步奔過去，問道:“同志，你怎么樣了?”

那人說:“疼死我了，我說你家的狗怎么這樣兇呀?見人就下口，我是縣里的干部，來調查農情……哎呦……”

一聽說是縣里的干部，郭大山可傻了，急忙把那人扶上了車，這時他回過頭來找灰熊，見灰熊正趴在大門里面，他沖灰熊罵道:“你個畜生，該咬的你不咬，不該咬的你竟下死口!”奔過去就是兩腳，這回，灰熊像是知道自己惹了禍似的，沒有躲閃，也沒有跑，而是趴在原地可憐巴巴地看著主人，郭大山惡狠狠地說:“等我回來非剝了你的皮不可!”

不一會兒，郭大山就把縣里的干部送進了衛生所，李大姐見人傷成這個樣子，吃驚地說:“我的媽呀，傷得這么重，我說大山呀，你家的狗真得想想辦法了，這樣下去可不行!”

郭大山說:“回去我就殺了它!”

這時外面有人喊:“誰的馬車，吃花草了。”衛生所的院子里也有一個花壇，生長著一束束鮮花。一聽說馬吃花草了，郭大山就想起了自己被毒打的那件堵心事，于是急忙跑了出來，拉過了正在吃花草的馬，牽到了大門外，把它拴在了“告示牌”的大柱子上……

等郭大山再進到病房時，李大姐已經把那人身上的幾處大的傷口包扎好了，他來到那人的跟前問道:“你是哪里的?”

那人立刻瞪起了布滿血絲的眼睛，說:“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是縣里的干部，你還問什么?”

“放屁，你不是縣里的干部!”

那人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說:“你血口噴人!”

郭大山一把抓住那人，說:“你就別裝了，外面的告示牌上貼著抓你的通緝令，大姐，快報警!”

那人立刻變得困獸一般，一伸手，“嗖”地掏出了一把彈簧刀，“啪”的一聲彈出了雪亮的刀刃，只見寒光一閃，郭大山只感到胸部一陣巨痛，接著，眼前便是一片漆黑……

四

郭大山醒來時已經是兩天之后了。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房里，李大姐坐在身邊，見他醒了，高興地說:“大山，你可醒過來了，把人都嚇壞了。”

郭大山腦海里漸漸地回想起之前發生的事情，他問:“大姐，那個壞人抓到了沒有?”

李姐說:“抓到了，大山你可真行，那個通緝令在那兒貼半年多了，誰也沒在意。”

郭大山說:“抓住就好，早抓住一天，他就少害人一天。大姐，我好像一半天回不去，你回去的時候告訴老本，讓他時常上我家看看，喂喂小雞小鴨，還有灰熊……”

郭大山的話還說完，李大姐就搶過了話說:“什么，你是叫老本給你看家?”

“對呀，怎么了?”

“你呀，真是認賊作父。你是跟老本說過家里放著一筆錢吧?就是他把這話告訴了那家伙的，那家伙也學王三的樣子，穿一身名牌，可這一回，你家的灰熊卻不買他的賬，死活不許他進院子，他就打狗，可他哪是灰熊的對手?你知道不?那家伙就是老本的小舅子，搶劫殺人的逃犯，已經在老本家的地窖里藏了半年多，聽派出所的人說，還是坐你的馬車來的，當時老本怕你把事抖露出去，就編了一個鬼魂投生的瞎話，其實他家的母狗根本沒有下崽，送給你的小灰狗是他花錢買的，你竟一直蒙在鼓里……”

聽了李大姐的話，郭大山簡直不敢相信，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心里異常痛苦，他喃喃自語道:“天吶，最要好的朋友都靠不住，在這個世界上，我還能信任誰呢?”這時，他又想起了他的灰熊，他覺著非常對不住它。

郭大山心里惦記著灰熊，剛能下床，就要回家看看。他出了醫院，叫了一輛出租車，走了沒多遠，又有人招手要坐車，這人竟是王三，郭大山跟司機說:“就叫他上來吧。”

郭大山推開車門問道:“王三，你什么時候出來的?”

王三說:“刑滿釋放，剛出來。”

“出來就好，以后可要走正道呀。”

“大哥你放心，我從此改邪歸正了。大哥，我聽說那小子上你家打扮成了個什么縣里的干部，你說他是不是二百五?”

郭大山說:“他不是跟你學的嗎?”

王三一陣大笑，說:“我的話你也信?我那是隨口胡編的，狗就是狗，它怎么會區別什么人是當官的，什么人是有錢的?哈哈……今天我實話告訴你吧，你家里總放著錢，我早就惦記了，頭一回，我唆使小蛋子去偷，結果被狗咬傷了，第二回……”

“第二回你是怎么進去的?”

“第二回我投了毒。我這個人特別喜歡狗，你家的灰熊真是條好狗，我實在不忍心把它毒死，就給它投了麻醉藥，趁它被麻醉的時候，我才下的手。”

原來是這么回事，此時郭大山心里真是悔恨交加，后悔自己竟聽信王三這類人的屁話，恨自己青紅不分皂白不辨，竟把賊人當做朋友，更覺得愧對灰熊，他恨不得一步就到灰熊的身邊，向它賠不是，并向它保證，從今以后，再不虐待它了，要把它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善待它終生。

出租車顛簸了好長時間，終于開到了家門口，郭大山一下車，就有鄰居圍上來，告訴他說，家里什么都好好的，只是灰熊一直趴在那里一動不動，也不吃也不喝，眼睛總是盯著外面，好像是在等著什么。

郭大山一眼就看到了灰熊，它仍然臥在原來的地方，眼前的灰熊已經不是原來威風凜凜的灰熊了。只幾天的工夫，它已瘦得皮包骨頭，毛色灰暗，目光遲滯無神，當它看見主人時，眼睛里猛然發出一股奇異的光來，它艱難地抬起了尾巴，晃了幾下。郭大山急走幾步，來到灰熊跟前，捂著身上的傷口，慢慢地坐在了灰熊的跟前，把灰熊抱在懷里，流著淚說:“灰熊啊，灰熊，我真的對不住你呀……”

灰熊好像是聽懂了主人的話似的，一串淚水從眼角里流了出來。

突然，郭大山感到灰熊的身子一沉，再看灰熊，已經閉上了眼睛，此刻，它的嘴角向上翹著，好像是很欣慰的樣子。郭大山急忙把灰熊平放在地上，這時他才發現，灰熊的肚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刀口，腸子已經露了出來，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俯在灰熊的身上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