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古書畫鑒定家徐邦達先生已是百歲人瑞,近三五年來已不事鑒定,不撰著述,安寧地在京華自家府第頤養(yǎng)天年。然而,徐老于眾多古書畫鑒定的門生中最得意的一位——浙江博物館研究員黃涌泉先生,卻已作古近5載,終年78歲。兩位鑒定家執(zhí)著的事業(yè)心、嚴謹?shù)闹螌W精神以及他們師生傾情書畫鑒定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
翻看徐老致我的信函12通、詩文墨寶3件;黃老致函2件、應我之約請而撰的遺文,不禁產(chǎn)生了執(zhí)筆綴文的想法,略敘徐、黃師生情誼之佚事,于如煙往事中觸摸一段可啟人遐想的人物歷史。
2004年北京《中國書畫》雜志有期刊載過一篇長達萬余字的《徐邦達訪談錄》,其中有訪者提問:“在眾多的學生中,您認為哪一位最好?”徐答:“浙江的黃涌泉。”
早在1997年夏,徐老曾客居南京金陵飯店兩月余,時在為他于當年7月7日舉辦的書畫個展創(chuàng)作作品及鑒定當?shù)夭仄贰|S涌泉先生過往,晤談甚歡。徐老有感,寫下了贈黃先生六首七絕詩,詩中記敘了兩人的情誼。摘錄如下:“涌泉黃子,相識有年,建國后南北暌違,幾載才得一見,見則罄懷相懷相詢古書畫鑒析種種,雖通宵不倦,輒使難倒淺識,而尤以師弟子相禮、愧恧何也……”
徐邦達和黃涌泉兩位先后走上國家、地方的古書畫鑒定平臺,自然源于他們早年的藝術喜好和功底,但基本的客觀條件卻是建國初期文物事業(yè)復興的社會需要。徐老應鄭振鐸之召,1950年先至國家文物局后轉故宮博物院;黃涌泉則是在1953年8月調到浙江省文物管理局(后轉省博物館)。
徐、黃師生緣啟于1955年。當年7月,黃涌泉奉派赴京參加文化部、中國科學院、北京大學聯(lián)合舉辦的“第四屆考古人員訓練班”。到達北京辦好報到手續(xù)后,他便懷揣沙孟海先生的推薦信,去故宮博物館拜謁徐邦達先生。那時他不過20多歲,參加文物工作才兩年,而徐先生已是蜚聲文博界的書畫鑒定專家。他站在傳達室旁,內(nèi)心未免有些緊張。只見徐先生緩步出來,他迎上去呈上沙老便函,徐看了以后,面帶微笑將他引至辦公室敘談,談得很契合。那一次黃在北京兩個多月,培訓班課余時間,就到故宮皇極殿、寧壽宮及東西廡仔細參觀繪畫館數(shù)以百計的古代珍品,看不懂的就向徐先生請教。
9月,訓練班學習即將結束,學員轉去鄭州考古實踐,發(fā)掘商代遺址、戰(zhàn)國墓葬。離京前班主任突然通知黃:“國家文物局領導張珩要你去他家談談。”次日下午他按時登門拜望,晤談半天,張先生主要談書畫鑒定涉及到各個方面,知識面越廣越好,舉了不少實例。事后他才知道是張先生聽到徐邦達先生介紹他的情況后,才找他約談的。
1962年4月,徐先生到杭州參加有關“中國繪畫史”的研討會。早在1954年故宮繪畫館開放不久,徐就發(fā)表了《從繪畫館陳列品看我國繪畫的發(fā)展史》一文,徐在這次杭州會議上,更加詳盡地發(fā)揮了自己的論點。會議結束后,徐先生應邀為浙江美術學院圖畫系作鑒定書畫的學術報告,黃與學生們一起聽課做筆記,當時的記錄至今還保存著。
1974年11月,浙江省文化局派黃會同寧波謝典勛赴北京,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參加各省自治區(qū)新發(fā)現(xiàn)文物展覽陳列工作匯報,是年12月底返回杭州。黃在北京將近住了兩個月。他到北京后即去故宮拜謁徐先生,喜見他身體硬朗,健談如昔,徐面告家宅地址,于是他經(jīng)常夜訪徐師,請教他在浙江鑒定書畫中的疑難問題。談到寧波天一閣收藏不少書畫佳品,其中有幾件他吃不準,請徐先生今后有機會去鑒定一下。
1979年9月,徐先生自北京飛抵杭州,故宮楊伯達先生結伴而至,黃到杭州筧橋機場迎接,徐先生這時已年近七十了,依然精神矍鑠,鶴發(fā)松姿,黃先生安排他們住到西子湖畔新新飯店。次日,同門楊臣彬、楊新、王連起相繼到達。9月15日,南京蕭平也到杭州參與鑒定,可以說是“心遠堂”師生聚會。次日,沙孟海先生與黃在杭州酒家宴請徐。這次徐老來浙,鑒定了浙江博物館書畫數(shù)十件,又去杭州市文管會等有關單位鑒定所藏書畫。徐先生還帶領楊新和黃先生到杭州橫紫城巷余任天先生家,鑒定他的書畫藏品,得見明黃克晦《金陵八景圖冊》及黃道周《草書軸》。在杭州期間,黃又向徐師請教有關明代院畫研究問題。徐先生認為明朝宮廷繪畫值得進一步研究,隨手取出一本故宮業(yè)務部書畫組編的《明代院體浙派繪畫資料》油印本借給黃看。黃先生喜閱數(shù)日才歸還。徐先生一行離開杭州赴紹興逗留二天,然后去寧波天一閣考察、鑒定書畫。鑒定中發(fā)現(xiàn)了元四家之一吳鎮(zhèn)《雙樹圖》軸,該圖筆法圓潤,定為吳鎮(zhèn)中年的作品。
1981年5月18日夜,徐先生應西泠印社邀請匆匆至杭,留宿黃家。次日安排他住到花港飯店,黃隨徐先生鑒定了西泠印社收藏書畫數(shù)十件。
1983年11月,徐先生至杭州參加西泠印社建社八十周年紀念活動,11月3日上午在學術交流會上,宣讀他的《略談唐宋畫所鈐的公私印記》論文。數(shù)天活動中,黃始終相伴相侍著徐老。
同年12月,黃應召偕學生周永良赴福建,隨侍徐先生鑒定書畫。走訪了福州、泉州、廈門等地,先后到福建省博物館、福州市文管會、泉州市文管會、廈門大學人類博物館、華僑博物館、鄭成功紀念館等處,共鑒定書畫5000余件。半月時光,師生朝夕相處,切磋鑒定技藝及學問。
徐、黃二位師生間的關系,自是學問傳授與吸收,但又有“教學相長”的平等、互補之味。徐贈黃的六首七絕中,末首后二句“與君磨切甘附驥,師說無虛此典型。”(此指唐代大文學家韓愈《師說》中“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之意)。有例:1983年冬徐邦達攜弟子五六人去福建鑒定半月余之行中,有次發(fā)現(xiàn)一幅陳洪綬絹本設色秋葉草蟲軸,款署“洪綬寫于溪山”,徐先生開始覺得很好,定為真跡,因黃先生對陳洪綬曾作過很深的研究,對陳洪綬的作品有特別深厚的感情,看得特別仔細,反復地看這幅畫,終于看出了問題,黃先生分析說,署款有問題,前后有矛盾,整幅畫初看尚不錯,但細看紅葉,樹干筆法不好,草蟲螳螂更劣,雖有幾分老蓮的面目,功力還是不夠,這幅東西應是清代前期的“紹興貨”,這幅畫可能是郭元宰作的假。后來徐先生又作了細看,說竹葉畫得最好,但石頭、紅葉細看的確弱了點,款寫得太肥,認為黃先生的分析有道理,當即改定為贗品。徐先生當著眾晚輩的面,否定自己的結論,沒有半點不快,黃為此非常感動。
在以徐邦達為主的前輩鑒定界、文物界、史論界的指導、熏陶下,黃涌泉立足于實踐及研究,為浙江的文物鑒定作出了很大貢獻,并以許多學術成果傳世。幾十年來,全省各地經(jīng)他過目的書畫作品多達十多萬件,鑒定出宋朝至清朝的珍貴字畫有上千件之多。在此基礎上,他撰寫發(fā)表了許多學術論文,并編輯出版專集,如《八大山人雙鳥圖考辨》《書畫鑒定淺談》《吳鎮(zhèn)繪畫作品真?zhèn)慰急妗贰逗贾菰咚囆g》《浙江歷代畫家作品選集》(與王伯敏合編)《浙江近代書畫選集》等,尤其是他的《陳洪綬年譜》深受國內(nèi)外學者推崇。
黃涌泉先生晚年多次對家人及學生周永良等說過:在我的人生旅途中,徐先生對后輩總是那樣熱情教導,循循善誘,為學生答疑解惑。徐先生率直平和的人品、嚴謹?shù)膶W風,豁達的人生觀、幽默的言談,給我打上了深刻的印記,我內(nèi)心永遠稱自己是“心遠堂中的小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