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是一個盡人皆知的詞匯。這個詞的歷史從何而來,它反應著一種怎樣的社會心理和人類習俗?在當代社會生活中,“替罪羊”的事件屢屢發生,“替罪羊”心態不是某個特殊群體的特殊心態,而是人類非常普遍的心態。
那么,漢語中為什么將那個不幸被迫承擔責任的人稱為“替罪羊”?為什么將這種心理和現象命名為“替罪羊文化”?
轉罪的心理需求
為我們解決這個問題的是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弗雷澤對原始宗教中轉罪和轉災(轉禍)兩種情況都有詳細討論,這里重點談論轉罪問題。轉罪心理可以分為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人們認為自己是有罪的,這是轉罪習俗誕生的前提。第二個層面,罪的主體不想承擔跟自己的罪相對應的責任和懲罰,而必須將責任和懲罰轉嫁到他人身上,由他人承擔。這樣,轉罪或者替罪的心理需求就誕生了,相應的文化行為也就出現了。
那些急于轉罪或者轉災的人們究竟是誰?弗雷澤告訴我們:是公眾,是一個民族或者一個氏族(有時候表現為村莊)的全體民眾。雖然一些特殊人物(個人)在特殊的情境中也需要轉罪轉災,但就人類的轉罪轉災文化及其儀式的起源來說,這是為了把公眾從災厄罪孽中解救出來才誕生的習俗。這個習俗向我們揭示了一個深刻的靈魂奧秘:人類知道自己的存在在生存論意義上具有不可克服的罪,所以必須或定期或隨機由他人來承擔自己的罪,解除公眾的恐懼。這正是典型的原罪意識。
為人類承擔罪的可以是世間各種東西,比如一棵草,一根樹枝,一頭羊,一只雞,一個人,一尊神像等等。替罪物因民族不同或習俗不同而各各相異。印度的巴爾人、馬蘭人以及克米人在流行霍亂時,常常將一只背著谷子、丁香、鉛丹的山羊或水牛趕到村外,不讓它回村里來。這只山羊或者水牛很可能在荒野被猛獸吃掉,也可能一直在別的村莊流浪,這樣就實現了它為本村公眾替罪的功能。1857年,玻利維亞和秘魯的艾瑪拉印第安人遭遇一場瘟疫,他們用一匹黑色的駝馬載上病人的衣服,衣服上灑滿白蘭地,然后把駝馬放到叢林里去,希望它能把瘟疫帶走。白尼羅河的一個畜牧民族丁卡人,每家都有一頭神牛,當受到戰爭、饑荒或者任何其他大規模災害時,村里的首領就請某一家交出神牛,作為全村的替罪牛。婦女把神牛趕到河邊,讓牛渡河而去,給野獸吃掉,全村人因此而受到保護、得到安全。
根據人類學家的廣泛考察,這種用動物為人類替罪的習俗遍布世界各地。近代以來所調查到的情況不過是遠古人類常規常俗的點滴遺存。大量的田野調查案例證實替罪羊文化的遺存至今依然普遍,稍加推測也就可以判斷,遠古時代這種習俗更加普遍,它作為人類生活的支持體系之一,對于初民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對今天原始部落的重要性。
最早的替罪者——人犧
其實對于初民來說,作為替罪羊的最合情合理的事物未必是動物或者植物。中國古代祭禮的發展線索是,越是遠古時代,祭品的等級越高:越是趨近所謂文明時代,祭品的等級越低。人犧(肆解與法術性的播撒尸肉)——動物犧牲(薦腥,牲尸解為七)——動物犧牲(薦孰,牲尸解為二十一)——植物祭品(黍稷等農作物)——植物祭品(蔬果等)——燒香磕頭(沒有祭品),這樣構成一個從高級祭品到低級祭品的“退化”鏈條。如此推斷,在人類以動物作為替罪羊之前,一定還有一段將比動物更為高級的祭品作為替罪者的歷史。人類最早用來給自己替罪的,是神和人。當人類用神作為替罪者的時候,替罪的或者是神的偶像,或者是神的人類替身(即作為神的代表的某個人)。
“在尼日爾河的奧尼沙城,為了消除當地的罪過,過去每年總是獻出兩個活人來祭祀。”這兩個人犧是大家出錢購買的。凡在過去一年中犯過縱火、盜竊、奸淫、巫蠱等大罪的人都要捐獻28恩古卡,即兩英鎊多一點。把收集起來的這些錢拿到本國內地購置兩個有病的人來獻祭,一個承擔陸地上的罪行,另一個承擔水上的罪行。由一個從附近鎮上雇來的人將他們處死。1858年2月17日,泰勒牧師見到過一個這樣的人犧獻祭。受難者是一位婦女,大約19~20歲的年紀。人們讓她臉朝地面躺著活活地從王宮一直拖到河邊,有兩英里的距離,跟在她后面的人群喊道:邪惡!邪惡!據說這類習俗至今(20世紀初)仍在尼日爾河三角洲地帶的許多部落中秘密流行,他們對英國政府的制止不予理睬。
當人們跟在人犧后面高喊“邪惡!邪惡!”時,是在將自己的罪通過喊叫傳輸給人犧,更多的民族是通過對人犧吐口水、觸摸、鞭打、踩踏等接觸型的方式來傳輸罪孽。此時沒有人對那個人犧的疼痛和滅頂之災感到同情,大家全都沉浸在為自己攫取安全的亢奮之中。推卸罪責、逃避天譴、擺脫恐懼、攫取安全成為整個集體的公共意志,為了實現這個公共意志,任何不傷及自己安全的行為和措施都是大家一致贊同的。替罪羊正好符合了這樣的公眾需求,所以人類在漫長的史前時代,創造了繁榮發達的替罪羊文化。這種文化因為過于繁榮而具有巨大的慣性,這種慣性在有的民族中持續到了大約公元前10世紀,有的民族甚至一直持續到了20世紀之初(比如上述奧尼沙城)。在這樣的替罪儀式之中,沒有人對人犧懷有同情、憐憫、良心發現之類的情感,在保護自己的關鍵時刻,本人的命運和安全足可以壓倒整個世界的利益。
被選為替罪羊的還可以是一個具有神性的人。從人類早期食用圖騰動物和英雄人物的習俗來看,人犧很可能本來就不是以人的身份被獻祭的,他原本是作為神的替身而被送上祭壇的。也就是說,在替罪羊文化的源頭,最早為人類承擔罪責的實際上是神而不是人或者牲畜。一些人類學家在田野調查過程中發現一些人犧已經不是普通的人,而是具有神性的人,這些人就是神的替身。
東高加索的阿爾巴尼亞人在月神廟里蓄養一批圣奴,其中有許多是神靈附體、代神預言的。這些人之中如果有一個表現了出乎尋常的附靈或瘋癲跡象,獨自在樹林里來回亂跑,大祭司就用圣繩把他捆起來,很優裕地養他一年。一年到期時,便給他涂上藥膏,領去獻祭。有一個人專殺人犧,他從人群中走出來,將一根神矛刺入人犧體內劃破他的心臟,從他倒地的姿勢可以得出國家福利好壞的預兆。然后把尸體拿到某個地方,所有的人都往上面站,作為潔身的儀式。這一點表明人們把罪傳給了人犧,正如猶太祭司把手放在獻祭的動物頭上是把人們的罪過傳給替罪羊一樣,既然認為該人具有靈氣,就應該讓他把人們的罪惡和不幸帶走。像這樣的事例還有很多很多,具有足夠的說服力。
直到現代西方文明的源頭——古希臘文明時代,仍然處于獻祭人犧的時代。在希臘統治的繁華都市馬賽,一遇到瘟疫流行就有一個出身窮苦階層的人自愿來做替罪羊。人們用公費整整養他一年,一年期滿就讓他穿上圣衣,用神枝裝飾起來,領著他走遍全城,同時高聲禱告讓人們的全部災害都落在他一個人頭上,然后把他扔出城外,或在城墻外人們用石頭將他砸死。雅典人經常豢養一批墮落無用的人,’當城市遭到瘟疫、旱災或者饑荒這一類災難時,就把這些墮落的人拿出兩個來獻祭,一個為男人獻祭,另一個為女人獻祭。色雷斯的阿卜德拉城每年大規模地清城一次,并專門選出一個市民用石頭把他砸死作為替罪羊,或代替其他人作出生命奉獻。在砸死他的6天以前先除去他的市民資格,以便讓他一人擔負全市民眾的罪孽。
替罪“羊”的誕生
進入人文文化時代以后人類社會使用人犧越來越少,使用動物獻祭越來越多,真正的替罪羊文化于是成熟起來。替罪羊文化被研究得最為透徹的地區是環地中海地區,作為誕生于這個地區的文化圣典《圣經》,對于替罪羊文化現象的記載極為豐富詳盡。“民中若有人行了耶和華所吩咐不可行的什么事,誤犯了罪,所犯的罪自己知道了,就要為所犯的罪,牽一只沒有殘疾的母山羊為供物,按手在贖罪祭牲的頭上,在那宰燔祭牲的地方宰了。”(《舊約全書·利未記》第四章)《利未記》第十六章說,耶和華讓亞倫奉獻祭牲為自己和本家贖罪,把兩只羊帶到耶和華面前,“為那兩只羊拈閹,一閹歸與耶和華,一鬮歸與阿撒瀉勒。”其中歸與耶和華的那只羊當時殺祭,歸與阿撒瀉勒的那只羊則驅趕到曠野之中。這部經典文獻的記載跟近代人類學家的田野調查報告完全吻合。
根據考古學家的研究,人類在1萬年前剛剛學會馴養動物時,地中海東部地區(所謂近東)族群主要馴養馬和羊,黃河流域民族主要馴養雞和鴨,長江流域居民主要馴養豬,非洲人群主要馴養牛和駱駝。環地中海地區進行獻祭贖罪儀式時,所用的祭牲自然是以羊為主,這種文化于是就被學者命名為“替罪羊文化”。中國學術界通過翻譯自然而然地沿襲了這個命名,所以,不管中國歷史上實際的祭牲主要是什么動物,我們統統都用“替罪羊”這個詞來命名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這種宗教習俗,同時在比喻的意義上,用這個詞語來命名替罪羊文化在現實生活中的變異形態和精神生活中的延伸現象。
如果我們想到這樣殘酷的習俗就發生在2000年前人文鼎盛的希臘,發生在被西方人奉作人類文明起源地的地中海地區,如果我們想到作為西方文化源頭巨人之一的普魯塔克竟然在公元1世紀還親自主持過這種殺人犧獻祭替罪的儀式,我們不得不感嘆,這種以人犧作為替罪羊的所謂替罪羊文化是如此根深蒂固。100年前的非洲村莊,還常常有人作為替罪羊為村莊的安全獻出自己的生命。人類習俗的力量竟然如此強大,它的歷史慣性是如此巨大,如此勢不可擋。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待替罪羊文化,當然會覺得這是十分殘酷的犯罪行為。但是,當人群處于替罪羊文化氛圍之中的時候,沒有人認為這是殘酷的。無論是人犧本人,還是享受人犧所帶來的安全感的公眾,都在參與著這種語境和氛圍的創造。被選作替罪羊的人犧,無論是自愿的還是被迫的,不會對這種文化習俗本身提出質疑。自愿的人犧多半會懷有一種為公眾福祉英勇獻身的崇高感,被迫的人犧至多也只是因為被選上的不是別人而恰是自己而自認倒霉。
責任編輯 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