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民間這兩個字。咬在嘴里,綿軟柔長。是小火燉的骨頭湯,不怕火大時間長,一點一滴,把所有滋味全滲到湯里。
民間的感覺頗為樸素。我小時,最愛撲到出殯的棺材前去看,那棺材好高好大,披著一塊明鏡,藍藍的布,閨女買的,七八個人抬著,后面跟著打著幡的兒子和抱著罐的女兒,兒子面無表情,女兒張著嘴嚎啕呢,數落著哭著,人群中有人跟著哭,有人吸著鼻子……我記憶最深的是那吹嗩吶的人,緊緊地吹著,聽著倒像喜洋洋,這是我最初對民間的記憶。
后來去看胡同,北京800年前的老胡同,名字就非常中國——取燈兒胡同、悶葫蘆罐兒胡同、答帚胡同、胰子胡同、嘎嘎胡同、帽兒胡同、盆兒胡同、井兒胡同……那些胡同啊,多么民間,曲折著,蜿蜒著,住了一代又一代人,院子里的槐老了,門斑駁了,舊光陰打在門楣上,門環都磨得亮了……推開門,以為到了幾百年前,依然是那樣的四合院,依然是在炒菜做飯的人們,有爭吵,有煙火……最民間的東西,往往最綿密,最絲絲入扣。
前陣子流行中國風,女人們開始做女紅。至少要往衣服上繡朵牡丹,同事的妻繡十字繡,一朵朵牡丹開得緊。放以前,我頂煩,但現在,覺得和生活作對其實半點好處沒有,活得再凜冽再悲烈于內心或許豐盈,但于真正的生活,真的太形而上學了。
小半生過來,我更愿意肯定。有所妥協,有所認同,有所沉默。
向往民間里最溫暖的意——就像中國的民間故事,民間故事、神話傳說、歷代名女、帝王將相……多好呀,民眾之間,何謂民眾,是你我,是我你,是大家,是江湖。
夏天的晚上,總有幾個唱戲的小組織在樓下活動,有唱梆子的,有唱京劇的……幾個人,全憑喜歡。各自帶著各自的樂器,你唱一段,我唱一段,落個心里舒服自在,刮風正是雨不散,唱了一個夏天“一馬離了西涼川”沒有長進……聽著都煩了,他不煩,張嘴仍然是,“一馬離了西涼川……”這是民間的態度,不卑不亢,不張不揚,自在的,踏實的,一環套住一環……一點也不涼薄。
如果在少年,我會貪涼。
仿佛那涼才有深意——那清晨的涼,那黃昏的涼,那合歡樹里透出的涼,那離散的清愁的涼,那早慧帶來的蒼茫的涼——都與民間帶著遙遠的距離,我帶著這份薄涼一直清冷地活著,離民間有著不可觸摸的隔閡,于我而言,民間是低俗的。
我卻漸漸地靠近著低俗。真正到底層的東西,一定是靠近靈魂了。
我憶起少時的打鐵匠,他一下下打著,把火花砸出來,那飛起的火花,擊中了我的少年。
還有結婚時喜慶的人們,放著鞭炮,硝煙中,那穿了紅旗袍的新娘,揮著淚和娘家人告別……
我為什么喜歡民間了呢?我忽然意識到,我是那種提前蒼老的女子吧,薄薄的嘴唇里尋找著人世間的喜悅,試圖展顏一笑,或者是那夏季的蟬,拼了命的叫,想博得這個夏天最美的熱烈。還是,我向往著這散淡如珠的生活,想把它們,用文字這根針慢慢穿起,然后在日后的光陰中,不停地打磨?
我看著自己鏡子中的略顯清瘦的面孔,找了一根自己編的發帶,然后捆上黑發,去廚房里煲一鍋雞湯,加幾粒紅棗,看著這鍋湯的時候,我拿出一塊藍印花布,鋪在沙發上,我坐在上面,聽著王佩瑜唱的《烏盆計》,翻著一本畫冊,這最民間的畫面,現在想起來就心里溫暖的,那些涼涼的東西,再見,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