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年是辛亥年。
湖北省城民眾過了一個冷冷清清的中秋節。此前,武漢三鎮風傳革命黨人即將舉事,像13—14世紀的漢人那樣,秘密聯合起來準備“中秋節殺韃子”。
省城市面蕭條。“食品漲價,銀元兌價上漲,七十五兩銀子換一百銀元,有時關平銀一百兩換一百四十六元左右。豬肉這幾天以內就要漲到三百文制錢一斤了。”江漢關稅務司蘇古敦在10月5日寫給總稅務司安格聯的信件中說。
■ 制造炸藥的人
此時,正逢四川“保路運動”風起云涌。這年五月,新成立的“皇族內閣”宣布鐵路國有政策,全國各地商辦鐵路將逐步收歸國有。六月,湖北省諮議局召開千人大會,反對清朝政府的鐵路國有。激憤的留日生江元吉割肉血書:“流血爭路,路亡流血,路有國存,存路救國”。 年初才創刊的《大江報》亦發表《大亂者救中國之妙藥也》,呼喚“國危如是,男兒死耳,好自為之”。甲午戰爭以后,十幾年來社會精英對新中國的渴望,以及日逐增加的革命能量,流血看起來不可避免。
這年7月20日,督辦川漢、粵漢鐵路大臣端方將湖北陸軍十六協三十一標、三十二標開往四川,鎮壓四川保路風潮。如此,武漢守備空虛,人們藉著慶賀中秋,傳播著城內將要發生大變,謠言越傳愈盛。對那些身穿洋服或短裝打扮,或者剪掉辮子之人,人們投之以懷疑的目光。《漢口中西報》稱,擔驚受怕的武漢市民們害怕自己僅有的一些家產毀于戰火,紛紛把家具器物搬遷到了鄉間。
政府亦如臨大敵。湖廣總督瑞澂命令從閏六月(7月26日)開始,武漢刀店須取得營業執照,還需同行具保。刀店售賣的刀具要刻明牌號。凡是購買五把刀以上的顧客,須登記姓名住址。瑞澂還命令各兵營提前一天慶賀中秋節,以防止士兵們在預定的起義日期離開營地。
此時,武漢有二十多個革命團體,其中同盟會的外圍組織“文學社”和“共進會”,在湖北新軍中積極發展會員,一萬七千多名新軍中,竟有三分之一成為革命黨人或革命同情者。 “孫武在士兵中做工作,我們能依靠工兵和炮兵。有一段時間,士兵們膽怯了,他們渴望起義反抗滿清,但不愿明確承諾在確定的時間參加革命。我們多次舉行秘密會議,最后認為去誘導他們中的一些人參加革命的惟一辦法是威脅說,如果他們不參加就會被炸死。”一年后,成為湖北軍政府總監察的革命黨人劉公回憶說。這兩個激進的革命團體,在武昌開了多家旅社,作為聯絡點,在漢口租了密室,制造舉事所需的炸藥和旗幟。
中秋節總算過去了,革命黨人并未如傳言般舉事,盡管新的傳言說革命黨人還是要在十幾天后起事,但武漢總算是喘了口氣。
突然,一顆炸彈在城內爆炸了,武昌城內的空氣再度繃緊,猶如拉滿的弓弦。
10月9日下午三點左右,漢口俄租界寶善里弄堂里,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突然冒出滾滾濃煙。據日本三菱商社漢口支店的職員內田顧一在當天日記里記載,鄰居看到三個中國人正在點火,燃燒一些箱子。此前關于革命黨舉事的傳言,使得鄰居警惕心大起,即刻飛報警察局。于是革命黨的地下工廠被發現了。
這起爆炸事件可謂非常偶然,廣為流傳的說法是劉公的弟弟劉同從外面進到屋里,在一邊觀看共進會領導人孫武配置炸藥,邊看邊抽煙,無意中落下一點火星,立即引致爆炸,把孫武的臉部燒傷。據學者朱純超、蔡樹暉在《寶善里機關炸彈史實考》一文中考證,爆炸現場唯有孫武一人受傷,而當時炸藥威力頗大,墻壁燒毀,連隔壁的房子也劇烈震動,為何劉同卻沒有受傷?共進會秘書長謝石欽也在場,他事后回憶,孫武用瓷匙和炸藥,由于用力過大,激發火花,引致爆炸。孫武在手稿里也說是自己調藥過急引發轟燃。
■ “剪辮者死”
孫武被同志送到日本人開設的同仁醫院救治,俄國租界巡捕逮捕了劉同等三人。最為致命的是,巡捕也搜去了革命黨起義宣言、告示、旗幟、印信和地方革命黨人名冊。
革命黨面臨著一個抉擇。孫武等人猜想名冊被租界巡捕搜去后,一定馬上交給政府,政府很可能會按照繳獲的花名冊捉拿革命黨人。上了名單的革命黨人約有二百多人。而文學社的領袖蔣翊武恰好于此日回到武昌。他帶來同盟會黃興的建議,將起義推遲到十一月。但那顆爆炸了的炸彈讓大部分革命黨人極為不安。
10月9日下午五點,蔣翊武以臨時總司令的名義發布起義命令,派人分送各新軍標營,定在午夜12點,以南湖炮隊鳴炮為號,城內外革命黨人一齊舉事。不過,送信的革命黨人到達南湖炮隊的時候,士兵們早已就寢,信號炮從未發出。
此時,一則內容為“清政府正在捕殺革命黨人”的謠言,已經在新軍中流傳。事實上,從現有的一些材料可以證明,瑞澂選擇了一種較低調的處理。警察并未按照花名冊大規模搜捕革命黨,而是集中搜捕革命社團的集會地點。蔣翊武和其他人剛開過會的武昌機關部也不能幸免,劉復基等三人被捕。
對劉復基、彭楚藩和楊洪勝三個革命黨人的處理很能說明瑞澂的心態:他不想擴大事態。盡管指揮巡防營的首領滿人鐵忠主張全面清洗新軍中的革命黨人,但當其他新軍軍官建議毀掉花名冊,避免激發更大的沖突時,瑞澂采納了這個建議。這天晚上,瑞澂和鐵忠,武昌知府雙壽在督署連夜會審被捕的三位革命黨人。經過簡短的嚴刑逼供,黎明時他們就被處決。按照常理,如果清朝地方政府想順藤摸瓜,進而將革命黨人趕盡殺絕,應該繼續審問,套取更多的黨人口供。
10月10日在大風之中迎來了黎明。前一天發生的事并沒有泄密,外國的通訊社和報刊記者都沒有到現場采訪。然而,市面上和軍中已經盛傳,清政府正在捉拿沒有辮子的革命黨人。這個謠言,因為被處決的三位革命黨都剪掉辮子而顯得頗為可信。尤其是早晨另一位被捕的三十標排長張廷輔也沒有長辮(他的家便是武昌機關部),這更增加了謠言的真實性。
■ “捕殺漢兵”
在大風中飛播的謠言,刺激著新軍中剪去發辮的漢族士兵。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在這年年初的剪辮風潮中剪掉了腦袋后面的那個象征物。盡管瑞澂只是下令搜捕革命機關部,關閉城門,取消士兵請假制度,以避免革命黨人互通聲氣,但是10日凌晨的處決行為,加深了在變亂時刻的恐怖氣氛。政府將繼續殺人,恐怕已經成了一種共識。一種可能遭遇大規模報復的恐懼情緒在新軍中蔓延,甚至謠傳說官員們正在編制所有漢族士兵的花名冊,將以革命黨罪名逮捕并懲罰所有湖北新軍的漢族士兵。
10日這天,瑞澂電奏朝廷,武昌已經不動聲色地拿獲了“革匪”三十二人,成功地把一場禍亂消弭于無形。他的報告獲得了北京的表彰。毫無疑問,瑞澂對自己的報告也拿不準,武昌、漢口并不安謐。但出于帝國官員一貫的報喜不報憂的心態,他還是匯報說此案破獲尚早,地方并未受害。
然而,他可能未曾預料到時局的發展已經不可收拾。前一天《漢口中西報》“本省紀聞”中呼吁:“此時必要之計,應在息謠言以鎮人心,免致滿城倉皇,根本搖動。”瑞澂和革命黨人打的是一場攻心戰。
事實上,在辛亥年,人心是個關鍵詞。清朝政府的失控和信用破產,已經到了絕峭之境──激發了中國傳統的“天命”預言。天命可是中國人精神成分中都攜帶的命運定律,它有一種巨大的神秘力量,足以喚起人們的激情,忘記恐懼和理性,去干一些“掉腦袋”的事情。
此時,革命黨也在一片混亂之中,孫武在醫院養傷,蔣翊武為躲避搜捕逃竄,劉公藏匿漢口。文學社約定午后以吹出操號為信,武裝發難;孰料,當局偵知之后命令各營不準發號。舉事計劃再次流產。
一天之內,革命黨人兩次舉事計劃失敗,如果是在平常,很可能就會偃旗息鼓,然而,辛亥年10月10日的湖北省城,已經陷入了一種謠言催生的狂暴感情之中。不管有罪還是無罪,漢族士兵都害怕自己會在大清洗中丟掉性命,意識到投入叛亂比丟掉性命更合算。
于是,一則謠言經過奇妙曲解簡化之后,進入新軍士兵們的大腦,然后演化為行動。黃昏時刻,當工程第八營一個排長查哨時,發現有兩人攜帶武器,雙方發生了爭執,當他指責那兩人要“造反”時,造反真的發生了。企圖彈壓的軍官都被擊斃或打傷,此時,共進會員熊秉坤放槍為號,集合部隊,前去占領楚望臺軍械庫。嘩變的官兵們紛紛加入造反者的行列,步隊二十九標和三十標、城北的二十一協混成協工程營和輜重營響應起事,涌入城內。
這天,立憲派人士張謇正好到湖北籌辦大維紗廠。這位著名的實業家和新成立的“憲友會”(會員有梁啟超、孫洪伊、譚延、湯化龍等人)是舊精英、新紳士。他們希望擴大政府民眾支持的基礎。“皇族內閣”和“鐵路國有化”讓他們感到被清廷出賣了。張謇公開說,這個國家正在土崩瓦解。
談完生意的張謇乘船東下。長天盡于低野,濁流滾滾,激起一江浪頭,船行江中,猶如枯葉在空中飛舞,只見遠處武昌城內火光沖天。
黎明時分,革命軍攻入督署,瑞澂從后墻挖洞逃走,在張彪護送下逃到軍艦上。革命軍宣告武昌光復。上午,革命黨人尋到了黎元洪,擁他到楚望臺,然后至諮議局,成立湖北軍政府。有人認為:“黎元洪的被選定,不僅僅是革命隊伍內部繼續分裂的產物,它也反映了這樣的事實:參加起義的士兵,并不全部是革命黨人。有許多是在十月十日謠言四起的氣氛中卷入兵變的。因為,參加兵變,似乎是最安全、最機靈可行的一著。這些兵士,對革命領袖并無忠誠感情,最易接受早就認識的軍官的領導。”(周錫瑞:《改良與革命——辛亥革命在兩湖》) ■
孫中山逝世了
1924年5月13、14日,路透社連發專電:宣布孫中山因腦膜炎逝世,這一消息迅速在海內外掀起軒然大波。各界紛紛向報館探尋,此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在謠言發源地香港,英文 《商務日報 》和 《德臣西報 》率先登出“孫中山逝世”的消息。據 《德臣西報 》稱“中華民國元祖,及可稱謂中國最著名之孫中山,于今晨點半鐘在廣州逝世”。在上海,14日午后“孫中山逝世”的驚人消息即傳遍全市。上海 《民國日報》報館成了心存疑慮者探訪的中心。當時,上海各大報館俱已找出孫中山的肖像,趕制銅版,預備四邊加一個很厚的黑邊,第二天印在報上。一些心急的報館已經將孫中山肖像銅版發交排字房。一直到噩耗未曾證實,于是又從排字房將銅版撤回。5月16日,廣東警務處以造謠罪拘捕了路透社駐廣州訪員黃憲昭,謠言方告平息。莊秋水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