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上的思考

人世間，許許多多人，對生是那么那么的熟悉；對死，是那么那么的陌生。而我，對生卻日漸淡忘，對死卻越來越熟悉起來。我曾幾百次地想過用怎樣的方法去死……

2000年的晚春。侄兒雪城，把輪椅推到野外的草坪上，自己玩去了。我把輪椅用力轉到一棵頗大的梧桐樹下。

離樹不足一米的地方，是一條深淵。桐花已開始稀疏。偶爾，一朵紫白色的，滿面疲憊的花兒落在我的肩頭，更多的則是若棉絮般隨風而去……

越過桐樹望去：遙遠處，深藍色的山巒上，殘陽緩緩下墜，放著血色的光芒?？粗@些，我進入了沉思。

還是坐上了輪椅，還是結束了蹣跚行走的生涯，還是無法延續艱難奔波的雙腳。望上蒼，她是否在懲罰我：因為我曾經傷害過一位冰清玉潔的，把一切都獻給了我的姑娘?；诤藓斡?一切均屬昨天……

是生是死?只在一念間。面對前方，雙手輕輕一轉，一切將煙消云散。像許多先哲們說過的那樣：死，是一件特別簡單的事；而生，則是一件很麻煩而痛苦的事。

是死是生，是生是死?今日必須面對。

1988年，曾指導過我文學創作的史鐵生先生，在來信中這么說：這個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人，是為金錢來的；也有許多人，是為一種事業來的。我們是屬于后者。因為我對教育的愛，應該選擇生!

史鐵生是一位知青。在陜北插隊時，患病高位截癱。經過血與汗的奮斗，短篇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獲全國一等獎。后來，我在他的文章《地壇》中，看到他也有如我今日的慘淡、無奈、孤獨、彷徨、失望的情景。此刻，我仿佛看到他在殘破的地壇里，凋零的枯草上，孤零零置身輪椅，茫然然凝視蒼穹，冥冥中審視生命，質問上帝，感嘆命運，思考著如同我此刻的思考。

當年，他還是一位文學愛好者，更是一位對生命及生活失望的苦人兒。也許是日日去地壇的苦苦思索，地壇的神靈賜予了他力量；也許是母親每每把他推進地壇后，又躲在遠處，默默地久久地看著兒子，痛苦著兒子的痛苦之后，無奈而去的背影給予了他重生的力量，使他找出了生的理由，生的力量。

可我的母親還是去了。她實在割舍不下離過婚，失過戀，到中年仍然孤身一人，且此刻已滿身疾病的老兒子?？伤缫寻装l蒼蒼了。而上帝偏偏不讓白發老人留在人間，照顧他無法自理的老兒子。

太陽墜下去了。山巒凝上了一片血痕。桐樹隨風顫動，站不穩的紫花兒紛紛跌下來。我的肩，我的輪椅上，積攢了許多或恨或怨或泣的花兒……

史鐵生有母親日日推進地壇，愛憐他，照顧他，可我的母親還是去了……

教了二十多年的學，學校就是我的家。可是母親去了，家還有嗎?我的生路在哪里呢?

可是，我真的離不開孩子們。如果真的走進校園，春夏秋冬、一日三餐，就靠侄兒們了。周到不周到，只有委屈在弟弟家了……

暮色漸臨。梧桐樹颯颯響起。哦，上蒼，我生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侄兒早已來過，看著我如雕的身影，又默默去了。

到底是生還是死，到底是死還是生?時間同夜幕漸漸逼來。我驀地想起母親隨我住校多年，每天清晨，用顫抖的雙手，把兩顆雞蛋在碗邊上輕輕一磕，蛋殼分開，在蛋清蛋黃早已滾入碗后，還久久地握著蛋殼，讓僅存的蛋清流成針尖般細時，還舍不得扔掉。最后，再用食指鉆進半塊蛋殼里往下一抹的一幕。當時，我還是一位代課老師，月工資六十元。而母親已近七十，體瘦如柴，因為貧困，卻舍不得吃半顆雞蛋，總是逼著他的老孩子，日日清晨喝下蛋湯。想著，我的淚水黯然落下……

哦，母親，您在地下可知?您的兒子在領到公辦老師工資的同時，卻又因脊髓灰質炎綜合癥跌在了永遠也離不開的輪椅上。母親，母親，咱娘倆的命為啥這么苦?

史鐵生說：我們是為了愛一種事業而活的人。愛，是否也應有資格、資本?如果母親還在，我就有這一切。母親就是我的資格和資本啊!弟弟，弟媳，侄兒，侄女，是我的資本么?人說，兄弟天生就是兩家人。弟弟能善待我，還有個弟媳呢!哦，上蒼，請告訴我，我還能找到生的理由么?

是生是死，是死是生?答案再明白不過。我該給我住了二十多年的學校，給我的孩子們，給關心我的同事們，給我的愛說聲再見了。倘若有來生，我還做老師……

雙手緊握不銹鋼轉盤，閉上雙眼，大腦一片空白，用力向深淵推去。卻怎么也推不動。回頭看去，弟弟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雙手緊握輪椅推把，而在他的身后，我看見弟媳，侄兒，侄女，和我一起工作的老師，還有我們班的全體孩子們……

又是晚春，小侄依然把我推到那棵梧桐樹下。今春來得早，滿樹的桐花已被嫩綠的桐葉埋沒，而遠處山巒已披上一件美麗的紅衣裳。太陽笑吟吟地看著我，笑什么?笑我終究因為愛的繩索拉得太緊，終究還是在死的瞬間選擇了生?

許多年，在生活的艱難和育人的快樂中過去了。我幸慶當年終于選擇了生。若選擇了死，不是離開這個人間了么?

每天，我被學生們推上三尺講臺，開始了我的“奧林匹克”生涯。

怕學生們麻煩，我一上講臺，就是一個上午或者下午。如果下來，再次上，學生們還得抬啊!于是，我選擇了忍受；因為怕去廁所，我吃完飯從來不喝水，這樣，我可以在講臺上一個上午或者下午。

嘴干舌澀喉嚨冒煙，我在教桌上放好一杯清水，到實在無法堅持時，就泯上一小口，以便使自己可以給學生們講課……

因為離家太遠，侄兒侄女們給我送飯。于是，一年四季，我長期吃著熱一頓冷一頓的飯食……幾十年如一日，我因為愛，我依然在寬闊的三尺講臺上拼搏著……累嗎?苦嗎?我想，這些字眼對一個輪椅上的人來說太容易了!

賞析：躺在輪椅上是不幸的，很多人可能一輩子就這樣悲哀地度過。作者以史鐵生為范，盡管有過悲觀、彷徨，但仍勇敢地繼續生活，并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不懈地奮斗著，這對一個殘疾人來說殊為不易，相信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次生動的勵志教育。(李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