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

陳生是個苦命的人。八歲死了父親，十四歲起母親患了眼疾，沒幾年就雙眼失明了。陳生在舅舅家的藥鋪當(dāng)學(xué)徒。十八歲那年，他跟著舅舅到一個名叫石頭鎮(zhèn)的偏遠(yuǎn)小鎮(zhèn)去收購藥材，沒想到途中舅舅身染風(fēng)寒，竟一病不起。銀子都花光了，也沒能挽回舅舅一條命。陳生痛哭流涕跪倒在街頭，情愿賣身為奴，為舅舅求一副棺材。

圍觀的人很多，同情他的人也多，就是遲遲沒有人肯出錢買他。陳生心灰意冷，心里打算把舅舅背到亂墳崗上挖個坑埋掉。這時一個中年男人走到他的面前，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掏出幾兩碎銀說：“看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買下你了。你把你舅舅安葬好以后，待在旅館不準(zhǔn)外出。明天傍晚我來接你?！彼€安排了一名仆人，幫陳生把他舅舅的后事辦妥當(dāng)。

第二天傍晚，中年男人坐著一輛馬車來了。陳生上了車，問：“咱們到哪里去？”中年男人說：“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标惿€想問，那仆人把眼一瞪，說：“不準(zhǔn)再問了?！标惿s緊閉了嘴。他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這輛車會把他載往哪里去。

大約走了一個時辰，馬車停住了。中年男人說：“精神點(diǎn)，露個笑臉。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那個仆人給陳生拿來一套新郎穿的新裝，讓他換上，然后把陳生推下車，一臉壞笑地說：“你小子好好享福吧。”還沒等陳生回過神來，就聽見幾個女孩嚷道：“新姑爺來了，新姑爺來了?！闭f話間，過來幾個壯小伙架著陳生就往山上走。一個老頭高聲喊道：“吉時已到，鳴炮奏樂?！鳖D時鞭炮聲嗩吶聲響成一片。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了山腰處一所宅院前。院子里張燈結(jié)彩，鼓樂齊鳴。陳生回頭再看山下，那輛馬車早已不知去向。

陳生被一群人推搡著來到大廳，正堂正中間掛著一個大大的喜字。莫不是自己真當(dāng)了新郎官？這也太突然了。可身邊明明站著一個蒙著紅蓋頭的新娘子啊！這時那個老頭又喊道：“婚禮正式開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共入洞房……”陳生像個木偶人一般，機(jī)械地配合著。

“共入洞房”的話音剛落， 一群人就簇?fù)碇@對新人進(jìn)了新房。隨后陳生聽見有人把房門從外面閂上了。

陳生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是老天爺可憐我？”細(xì)一想，似乎又不像，他回想到那個仆人的壞笑，覺得事情不妙。轉(zhuǎn)念又一想，也許是件好事呢。

此時紅燭已燒了一半，新娘子在床上坐得不耐煩了。陳生心一橫，上前掀開了紅蓋頭。沒想到新娘子天生麗質(zhì)，雖沒有沉魚落雁之貌，卻也美艷動人，別有一番滋味。尤其是一雙靈動的眼睛，讓陳生春心蕩漾，心說今晚就是做了風(fēng)流鬼，也不枉在這人世間走了一遭。他鼓起勇氣說：“娘子，時候不早了，咱們歇息吧?！蹦桥訁s忸怩起來，不讓陳生近身。她說：“咱們還是說說話吧?！标惿坏檬諗啃男?，敘說起這幾年跑江湖的所見所聞和自己的身世。交談中陳生知道了新娘子名叫紅蓮。陳生口才好，講起故事來聲情并茂，逗得紅蓮時而捂嘴輕笑，時而淚眼婆娑。新婚之夜就這樣過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紅蓮始終不愿與陳生同房，無論陳生怎樣追問，紅蓮只是說：“我這是為了你好?！?/p>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一天晚上，紅蓮對陳生說：“咱們夫妻的緣分要盡了。我這些積蓄你拿去做些小買賣。如果你能念及咱們夫妻一場，每年的今天你在十字路口給我燒些紙錢就行了?！?/p>

陳生忙問發(fā)生了什么事，紅蓮緘口不語，任兩行熱淚在臉頰上流淌。陳生看著心酸，也陪著流淚。最后兩人抱在一起，哭得稀里嘩啦。

臨行前，陳生拉住紅蓮的手說：“你永遠(yuǎn)是我的妻子。有朝一日，我一定把你接回家。”陳生還把家里的地址寫給了紅蓮，告訴她如果想他了可以來找他。兩人依依不舍揮淚而別。

陳生輾轉(zhuǎn)回到了舅舅的藥鋪，把事情告訴了舅母。舅母傷心欲絕，立即安排車馬人手跟著陳生重返石頭鎮(zhèn)，接回丈夫的棺木。陳生順便打聽紅蓮的消息，一個老者對他說：“小伙子，你遇上好姑娘了。他們那個山寨里流行一種怪病，得病的大多是正值妙齡的姑娘。解救的辦法就是找一個‘鬼女婿’。這個女婿只要和姑娘同房，半年后就會骨瘦如柴，氣若游絲，不出一年就死了。而那姑娘因此身體康復(fù)，就可以再嫁人生子了?！?/p>

陳生的心頭涌起一股暖流，這時他才明白紅蓮為什么不與他同房，他又問老者：“如果那姑娘沒有和鬼女婿同房呢？”

“如果沒有同房，那姑娘就慘了，就會渾身長滿大大小小的皰疹，最后全身潰爛而死?！崩险哒f。陳生的心揪起來。

由于那個山寨在石頭鎮(zhèn)百里之外，陳生只好先扶舅舅的靈柩回鄉(xiāng)了。

再說紅蓮，陳生走后沒多久，她的身上就開始起皰疹。母親發(fā)現(xiàn)后，抱著她大哭了一場：“你這個傻孩子。你救了別人，毀了自己，何苦呢？”

按照山寨的規(guī)矩，凡是染上此病的人一律被放逐到幽冥谷，讓其自生自滅。紅蓮的父母商量了一下，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們讓紅蓮女扮男裝下山去，雖說這不是什么好辦法，但也比去幽冥谷等死強(qiáng)。紅蓮也同意，不顧身上的病痛，收拾停當(dāng)后馬上下山了。

下山后紅蓮首先想到了陳生，她想在病死之前再見上陳生一面。按照陳生留下的地址，她一路走一路問，終于找到了陳生的家。等她見到陳生的母親，老人告訴紅蓮，陳生還在青石鎮(zhèn)上舅舅家的藥鋪里干活。紅蓮星夜兼程趕往青石鎮(zhèn)。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吃盡了苦頭，等她到青石鎮(zhèn)時已是灰頭土臉，身無分文了。她來到藥鋪一打聽，才知道陳生出外收購藥材了，要兩三天才能回來。紅蓮在鎮(zhèn)子西頭的土地廟里住下，每天眼巴巴地望著鎮(zhèn)上那條唯一通往外地的官路，期待著陳生的出現(xiàn)。

一直到第五天的晌午，她才看見陳生趕著毛驢回來。紅蓮奔跑著呼喊著迎了上去。陳生被這個從天而降的乞丐嚇了一跳。等紅蓮把他寫的字條拿出來時，陳生這才認(rèn)出她來，他高興地抱起紅蓮，激動得落下淚來。

陳生把紅蓮安頓在一處僻靜的院子里，還讓一個叫小娟的丫頭專門伺候她?！斑@就是咱們的家了?！标惿鷮t蓮說。當(dāng)天晚上，陳生要和紅蓮?fù)浚魂囉H熱過后，紅蓮身上的皰疹讓他心驚膽戰(zhàn)，甚至有些惡心。陳生找了個借口，到廂房去睡了。

第二天，陳生拿回來許多草藥，讓小娟煎好，給紅蓮喝。一連喝了十多副，不但不見好轉(zhuǎn)，反而越來越糟糕。紅蓮身上的皰疹開始潰爛，難聞的氣味讓人不敢靠近。陳生的臉色愈發(fā)難看起來。他開始夜不歸宿，有時回來，也是酒氣熏天，還混著女人的香粉味。紅蓮心里十分難受，病情不斷惡化。她自知來日不多，就對陳生說：“我不想再拖累你了。等我死后，你就把我葬在高山上，讓我能望見家鄉(xiāng)的爹娘。”陳生說：“你是我妻子，我的恩人，我還沒有報答你的恩情，怎么忍心讓你離去呢？我一定想辦法治好你的病?！?/p>

這天上午，突然院子里傳來一陣喧鬧聲，幾個官差拿著鎖鏈突然闖進(jìn)房間，不問青紅皂白，把一個破口袋罩在紅蓮的身上。破口袋散發(fā)出一股怪怪的味道，紅蓮迷迷糊糊中聽見陳生尖聲地喊道：“你們不要抓走她。她不是妖孽，她不會害人……”

紅蓮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破廟里，一個乞丐正蹲在火堆前看火苗舔著瓦罐出神。紅蓮掙扎著坐起來，問：“你是誰？”乞丐回過頭說：“哦，你醒了。如果不是我把你背到山神廟里，你早被野狗吃了。”紅蓮趕忙給乞丐磕了個頭，說：“多謝你的救命大恩?！逼蜇さ购┖┑匦α?，“沒那么多規(guī)矩，我恰巧碰上了。你咋落到這般田地？”

紅蓮把自己的遭遇簡單地述說了一遍。乞丐聽后，感慨不已。他當(dāng)下拍了胸脯，“你要不嫌棄，就跟著我趙三吧。有我一口飯，絕對餓不著你。”紅蓮搖搖頭，說：“我生是陳家的人，死是陳家的鬼。但愿咱們能以兄妹相稱?！壁w三也不勉強(qiáng)，說：“那也好。我以后就叫你妹子吧。等哪天找到妹夫，你們就可以團(tuán)圓了。”紅蓮聽后又是一陣心酸。

破廟很大，曾經(jīng)香火興旺。廟的東北角有一個水潭，潭水清澈見底，紅蓮常在水潭邊洗衣服。這天，紅蓮端著木盆正向水潭走去時，遠(yuǎn)遠(yuǎn)聽到水潭里發(fā)出巨大的撲通聲。走近一看，嚇了個半死。原來水潭里有一黑一白兩條大蛇正糾纏著戲耍。黑蛇從口中吐出一顆光亮的珠子，白蛇靈巧地接住，再吐給黑蛇，一來一往，追逐嬉鬧。紅蓮蹲在草叢里，不敢吭聲，直到那兩條蛇沉入水底不見了，紅蓮扔下木盆失魂落魄地跑回去了。正好趙三討飯回來，紅蓮就把剛才見到的情景告訴了他。趙三大喜：“妹子，你看到的是‘雙龍戲珠’啊。千年難得一見。如果能得到那顆寶珠，就能治好你的怪病了?！闭f完他不顧紅蓮的勸阻，執(zhí)意要下水潭。趙三在水潭里游了好長時間，也沒有見到那兩條大蛇。

第二天一大早，紅蓮正在煮飯，趙三興沖沖跑到紅蓮面前，興奮地說：“你看我的胳膊，我的胳膊……”他的胳膊幾天前被一條惡狗咬傷，傷口一直沒有愈合。現(xiàn)在傷口不見了，連個疤痕都沒有。紅蓮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成片的皰疹不見了?！笆翘端?，是潭水……”紅蓮一邊喊著，一邊發(fā)瘋似的往水潭跑去，一頭跳進(jìn)水里。趙三追了過來，以為紅蓮要尋短見，也跟著跳了下來，去拉紅蓮的手。紅蓮把他推開，往水潭更深處游去……

三年后，石頭鎮(zhèn)上出現(xiàn)了一家藥鋪，專售一種神奇的“圣水”，據(jù)說可以治療各種皮膚病，尤其對怪病更有特殊療效。這家藥鋪的生意非常紅火，方圓幾百里的人都來此處買藥。藥鋪的老板是個身強(qiáng)力壯的黑臉漢，人稱趙三爺。老板娘青春貌美，能說會道。她就是紅蓮。

一天，一輛馬車來到藥鋪門前，從車上下來一個蒙著臉只露出兩只眼睛的年輕人，一個丫環(huán)攙扶著他。趙三忙迎上前去，詢問病情。那男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丫環(huán)催趙三快拿圣水來，一下子要了九瓶。趙三說：“三瓶就足夠了?！毖经h(huán)說：“老爺病得厲害，三瓶怎么夠用？”兩人正爭執(zhí)，紅蓮從后堂走出來。她一下認(rèn)出了那個丫環(huán)，竟是小娟。小娟也認(rèn)出了她，驚訝地說：“夫人，你沒死？老爺，夫人還活著呢！”她轉(zhuǎn)頭去尋老爺，只見那男人已躲進(jìn)了馬車?yán)?，死活不肯出來?/p>

原來，紅蓮被官差抓走后沒多久，陳生就迎娶了一個富商的女兒，生意越做越大，最后連舅母家的藥鋪也吞并了。陳生經(jīng)常出入酒肆、賭場和妓院。半年前，他迷上了春香院的小仙草，誰知道卻染上了花柳病……

馬車?yán)锏年惿闹邢翊蚍宋逦镀?，往事歷歷在目。他想起當(dāng)年買通官差把紅蓮扔到荒郊野外的事，就恨不得扇自己幾個大嘴巴。自己口口聲聲要報恩，結(jié)果卻做個了無情無義的人！

紅蓮爽朗的笑聲傳到他的耳朵里：“……我還要報他的恩呢。如果不是官差破門而入，我早成吊死鬼了；如果官差不把我扔到荒郊野外，我怎么會遇上趙三爺，怎么會得到圣水，解除了病痛，還救了那么多的人？”陳生感覺紅蓮的話就像一把利劍，他的心被刺得痛起來，他呻吟著命令車夫趕緊離開。

紅蓮回到后堂，痛哭了一場。趙三走進(jìn)來安慰她。紅蓮卻破涕為笑，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你——愿意娶我嗎？”趙三喜不自勝，抓住紅蓮的手，連連說：“我愿意，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