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劉熙《釋名》:“劍,檢也,所以防檢非常也。”劍是中國古代防身和作戰的短兵器,素有“百兵之君”的美稱。古代的劍由金屬制成,長條形,是前端尖、后端安有短柄、兩邊有刃的一種兵器。
淬火]。
流動是凝固的前奏。火光,暗含夜的隱秘。灼燙、潦亂,野性而謹慎。藍的盛開,紅的盛開,黑的盛開。之于劍,火是母親,也是情人。她將一把劍的前世含在嘴里,伸出綿軟的舌舔拭,泌出濃的血來。她將一把劍包裹進肚腹,在纏綿的淵藪中,被漸起的鋒刃驚痛。她的絮語像狂風漫卷,她的尖叫像流螢在空中飛舞,她的淚滴還未成形就已焦涸。她在某一處暗影閃動的瞬間,加進不為人知的福語和詛咒。劍,在火的洶涌氣息里流動。
氣流蒸騰。火將一雙手的線條,凸現于兩千多年后的想象中。恍若一株古老榕樹的神秘氣根,穿越歲月密實的土層,漫生而來。火照亮了一張臉的輪廓,一雙眼睛的深度,一些汗滴墜落的聲響與軌跡。火勾勒出緊蹙眉峰的高度,唇線輕微的翕動,讓靈感顫晃的觸須愈發紊亂不明。而劍,在沉凝的目光中流動。
無法定義那一時間。公元前四九七年至公元前四六五年間的,任一年份。時針與分針,彎折成任一角度。
那一時間,像一縷路過的風,早已消彌在漸暗的歷史來處。只因一把劍,在那一時間,走完如水漫漶的前世,自烈火間誕出。鋒尖如一點眩目的寒星,在浩渺的時空曲折挺進,挺進,抵至公元一九六五年歲末的喉頸處,只輕輕一晃,便在世間留下深利的一道劃痕,經久難愈。
流動的劍,與一個叫歐冶子的男人有關。
冷凝的劍,與一個叫勾踐的男人有關。
他們在兩千多年前的風中御風而行。前者用灼熱的愛意去澆鑄,后者卻用它終結冰冷的仇怨。
【歐冶子,春秋時期越國冶師,一生鑄劍無數。
《越絕書》載,歐冶子鑄劍時“赤堇之山,破而出錫;若耶之溪,涸而出銅。雨師灑道,雷公鼓橐,蛟龍捧爐,天帝裝炭,太一下觀天精下之。歐冶乃因天地之精神,悉其技巧,造為大刑三,小刑二……”“大刑三,小刑二”指的是五把青銅寶劍:湛盧、純鈞、勝邪、魚腸、巨闕,相傳都是削鐵如泥的稀世之珍。】
謎陣]。
攜著風,迎著血,構成一把劍在世間走動的要義。凜凜,烈烈。
當它靜止,沛然霸氣收縮在一方黑漆劍鞘中,安于一把朽骨的側旁,為層層棺木覆蓋,然后是泥,是水,是雨,是風,是云,是閃電,是星辰,是蒼穹,是流離的時光。
它曾沾染的人間氣息,在手柄的十一道同心圓飾間存留多少?這是個謎。
公元一九六五年冬,濕氣如絮。一個深埋地下的謎,被小心翼翼打開。打開的瞬間,從高原雪山一路顛仆而來的長江,正在數公里之外向東奔流。恍如兩千多年前一個時刻的重現。
兩千多個春秋更迭,足以讓長江之水在天地間千百萬次輪回。對于一把劍,卻是不斷疊加的無數個相似瞬間。一把劍,守恒于一個僵硬的姿態,漸漸被封閉于時光頁巖的深處,蛻變為一具冰冷的化石。
就仿佛,從不曾淬過激烈的火,從不曾斬斷過迷亂的硝煙,從不曾濺飛過熱沸的血,從不曾承負過一只手的力量和熱切,從不曾見證過古越國的凋敝與振興,從不曾目睹過楚都郢城街市的熙攘繁華……穿過時間的黑洞,它似乎忘記了一切,拋掉了一切,除了劍身的八個鳥篆銘文,只剩一縷絲般線索。
然而,這把劍,是一處管涌的開關。旋開來,無數個謎噴薄而出,鋪排成巨大的謎陣——或可命以“鳩淺”之名。
從浩瀚的時空俯瞰,“鳩淺”謎陣呈一把劍的形制。兩脊鋒刃驚破無際黑暗,如寒星燁燁運行于蒼茫宇宙。菱形的紋飾,是它簡單多義的謎面。
歷史傳遞的謎,是另一種盛開。密碼,早已沉淪在不可知的某一拐角處。即使綻放,也是嫁接后的花木。基因序表的同與不同,似與不似,真與不真,同樣成謎。
【公元一九六五年十二月,湖北江陵(今屬湖北省荊州市)。在距楚國郢都紀南城故址7公里處的望山一號墓里,考古工作者在墓主棺內人骨架的左側,發現一柄裝在黑色漆木箱鞘內的青銅劍。
劍與劍鞘吻合緊密。拔劍出鞘,寒光耀目,毫無銹蝕。此劍長五十五點七厘米,寬四點六厘米。劍身滿飾黑色菱形幾何暗花紋,劍格正面和反面分別用藍色琉璃和綠松石鑲嵌,劍柄以絲線纏縛,劍首向外翻卷作圓箍,內鑄有極其精細的十一道同心圓圈。試之以紙,二十余層一劃而破。
其劍身一面刻有兩行鳥篆銘文,共八字。這種古文字,史稱“鳥蟲文”,是篆書的變體,釋讀頗難。后經考古專家辨識,八字為“越王鳩淺(勾踐)自乍(作)用钅僉(劍)”,并認定為越王勾踐所用之劍。】
距離]。
從浙江紹興到湖北荊州的里程,約等于春秋戰國時期越國國都與楚國國都的距離。讓我們將速度慢下來,慢成一匹馬奔跑的姿態,或一輛木輪車吱吱呀呀的顛簸節奏,一柄舟楫破水而行的散漫頻率。在一匹狂奔的馬背上,在木輪車被夕陽劃出一道明暗界面的車箱里,在窗外有江鷗忽飛忽棲、鳴聲破空的船倉里,或許有一把劍。
這把劍,屬于一個叫勾踐的男人。為了表明自己對劍明確無誤的歸屬權,他讓冶師,一個叫歐冶子的男人,在劍身刻下八個似畫非畫的文字,每個字都如一只揚起靈秀腦袋的鳥兒,嘰嘰喳喳宣告此劍的身份——“越王鳩淺自乍用钅僉”——它們的鳴聲,婉轉、嘹亮。
然而此刻,劍的未來模糊不清,如同它身處的歷史和時間。
從公元二零零五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望過去,即使屋外的陽光明亮得晃眼,還是無法看清一把劍的未來。空間的距離,或許可以穿越,周而復始地抵達。永遠無法抵達的,是時間,在抵達的同時便是離開。
名叫勾踐的男人用了十三年的時間,去握住內心的仇恨,如同緊緊握住一把劍。
在會稽山頭,垂下頭來俯看臣民時,他空空的手已握起了一把劍。多年間,他的手空空如也,卻擺好了姿態,等待著一把真實的劍與之會合。
他站在夫差的馬前,頷首低眉。他睡在草薪鋪就的床榻上,他仰起頭來舔一舔風干的苦膽,他穿著家織的布衣,邁跨在自家的田疇上,他的手,那只右手,一定呈現為半握的狀態。有風,不斷穿過中空的手心。這個名叫勾踐的男人,在等待一把劍的到來。
從一次戰敗到一次勝利,距離有多遠?這個名叫勾踐的男人給出的答案是十三年。一把劍的劍氣,貫穿了這十三年。十三年,在時間的緯度上,是多遠的距離?也許比一棵樹的高度長,也許比一棵草的生命短。也許比一個王朝的壽命長,也許比一堆烽火的塵煙短。也許比一棵古槐腐爛至死的時間長,也許比一朵曇花從開到敗的過程短。也許比荊軻刺秦王的路途長,也許比魚腸劍抵達王僚心臟的瞬間短。
在這段明確的時間距離上,究竟有多少故事發生?多事春秋,群雄爭霸。像紛飛的箭石,陰謀陽謀穿梭在大國小國之間。那是一疊用劍串起的歷史冊頁,寒氣逼人。劍氣穿透的地方,字跡殘破漫漶,不可讀。
【公元前四九五年,吳王夫差攻破越都,勾踐被迫屈膝投降,并隨夫差到吳國,臣事吳王三年,后被赦歸越。勾踐自戰敗后,時刻不忘會稽之恥,日日臥薪嘗膽,重用范蠡、文種等賢臣,苦干年使越之國力漸漸恢復。
公元前四八二年,吳王夫差為參加黃池之會,盡率精銳而出,僅使太子和老弱守國。越王勾踐乘虛而入,大敗吳師。夫差倉促與晉定盟而返,連戰不利,不得已與越議和。公元前四七三年,越軍再次大破吳國,吳王夫差被圍困在吳都西面的姑蘇山上,求降不得而自殺,吳亡。
勾踐滅吳后北上爭雄,橫行江淮,號稱霸王。戰國時,越勢力衰弱,公元前三零六年,為楚滅。】
古越 ]。
公元二零零五年版的中國地圖上,在寧波、諸暨、太湖、嘉興四地間連起一條不規則的曲線,再將之挪移到想象中。公元前五一零年,春秋時期那邊界曖昧的版圖上,便可望見當年古越人擁有的有限疆域。
公元前五一零年,之所以被記憶,在于有一顆勃勃跳動的心臟,忽然在這片不起眼的疆土,像一顆活躍期的紅痣迅速鼓脹起來。隨后的百余年間,這顆紅彤彤的心臟激越地律動,將越人冷靜而酷烈的血液,擴張至齊與楚的領地。
豐沛的水澤,縱橫在越的疆土上,隨意斷章,任性截句,將小小的越國支離破碎在自己的意愿中。柔弱無骨的水,霸道起來不由分說,她分占了越人的一半疆土,又充斥于越人呼吸吐納的空氣中。柔媚而冷峻,恣肆而隱忍,一滴一滴,被水雕刻進越人的骨血。
他們披散黝黑濃密的發,裸露的肌膚隱現猛獸的斑紋。他們的腰間,少不了一把劍。秀麗修長,清剛峭拔,鋒銳畢現。
劍,乃古越人的集體配飾。如同鳥,水面翔集的鳥,被納入了古越人崇拜的視野。他們將鳥的形象硬生生捺進方正的文字,讓文字在被風吹動的紙頁上,振翅欲飛,發出喧響。
兩千多年前的越國,到處聽得見風爐在鼓鼓作響,火在空氣中狂熱叫囂,金屬與冷石猛烈撞擊。古越的空氣,被一股腥烈嗆鼻的氣味充滿。籠罩越國的云層,發散出耀眼的暖紅。
對于春秋諸國,那是吸引,也是警訊。
吳來了,楚來了。為了劍!
一把把劍,由流動到凝固,由越國到他鄉。有的,撩起戰爭;有的,偃息戰爭。越,如同立在豎起的一把劍的頂端,支點是那一星狹小的銳利。
公元前三零六年,楚給了越致命一擊。越從劍端仆倒在地,塵灰迅速將之掩埋。
遙想當年,或許,楚用的正是一把無與倫比的古越之劍。
【公元前五一零年,越王允常擺脫了吳國的控制,在會稽(今屬浙江省紹興)正式稱王。
《戰國策·趙策》:(吳、越之劍)肉試則斷牛馬,金試則截盤匜。
《越絕書·寶劍篇》記有名劍鑒賞家薛燭對越王的“純鈞”寶劍評論之言:手振拂,揚其華,淬如芙蓉始出。觀其鈑,爛如列星之行;觀其光,渾渾如水之溢于塘。觀其斷, 巖巖如瑣石;觀其才,煥煥如冰釋……雖復傾城量金,珠玉竭河,猶不能得一物。】
無解]。
截取兩千余年時光,做一塊通透的琥珀。
其間,紙上的歷史,只剩幾根筋脈。墓中殘存的尸骨,見風化灰。而一把劍,具體而微的劍,卻保持了外在的鋒刃與內在的鋒利,外在的光芒與內在的堅硬。
一座城的名,或許可以斷斷續續綿延數千年。而那個名所代表的城池與土地,卻在歷史率性的演進中,忽大忽小,忽冷忽熱,忽明忽暗,甚至消亡。
兩千多年前,一座名為紀南的城,如龍的車馬、熙攘的人流踏碎條條馬路的寧靜,穿著鮮亮衣裳出門的人兒,黃昏歸家時衣已破陋。旌旗烈烈、市井沸沸、城闕巍巍,屬于一座國都的雍容、繁華、霸氣和野心,它一樣也不缺少。
公元前六八九年至公元前二七八年,四百余年間,它成為一柄劍鞘,一代代楚王縱馬如劍出鞘,刺向中原大地上塵煙蔽日的灰陣,去追逐內心如火焚燒的“欲觀中國之政”的野心。
兩千多年后,紀南逐漸消瘦的身軀,被擁裹在了另一座城闊大的懷抱中,它的名字被包含在另一個更加響亮名字的音域中。只因那座城曾在更為漫長的歷史中,充當了無數征戰的戰場,它的名字曾在《三國演義》中被反復提及,被民族記憶。歷史無情,從不讓劍尖上的輝煌像時間一樣恒久。它只認可紙頁記住的,少而又少的輝煌。
公元二零零五年的紀南城,面貌平陋無奇,偏安于荊州古城的一隅。一應傳奇都被埋進了地底,一只無比勤勞的手已將地面上的一切,涂抹得面目全非。那只手,也將一些袖珍的謎、龐大的謎,綺麗的謎、血腥的謎,一并埋入了厚厚的地層。
之中,有一把劍。
關于它,歷史只交給我們一些不太確定的時間,和一些粗率剪輯的片段,連同一把寒光猶存、鋒芒猶利的沉默的劍——
它在一個名叫歐冶子的男人眼睛里流動;它在一個名叫勾踐的男人手中懸凝;它在一個名叫“滑”的男人尸骨旁躺臥……
它在時空移動的距離,約等于浙江紹興與湖北荊州、春秋越國與楚國之間的地理長度,和2500年的時間長度。
在片段與片段之間,歷史的巨大縫隙深處,散佚了哪些真實的情節與細節?
答案:無解。
因為——劍,始終不語。
【《史記·越世家》:(越王無疆)伐楚,楚威王興兵伐之,大敗越,殺王無疆,盡取故吳地,至浙江。北破齊于徐州。而越以此散,諸族子爭立,或為王,或為君,濱于江南海上,朝服于楚。
《史記·楚世家》:(楚威王七年)伐齊,敗之于徐州。
公元一九六五年,越王勾踐劍在楚國郢都紀南城附近的望山一號墓出土,現存于湖北省博物館。墓中出土的竹簡顯示,墓主為“滑”。專家觀點:一,墓主人滑即邵滑,也即淖滑,楚懷王時的大貴族,曾被派到越,離間越國內部矛盾,誘使越國內亂,是滅越的大功臣;二,墓主為邵固,是楚悼王的曾孫,生前為楚王侍者。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