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有一本老掛歷,史湘云醉臥芍藥蔭是其中一幅。我忘了那個酣睡的姿態是怎么描摹出來的,好像用手托著頭,半仰著身子,而不是如書中所說,用一包芍藥花瓣當枕頭。四周的確是花叢,石頭凳子下面有落英繽紛,一把扇子落在地上。山石之后,有幾個丫頭嬉笑著向她張望。這本掛歷的主題是金陵十二釵,但我對每一個人物形象都模模糊糊,花叢、亭臺、山石這些場景卻歷歷在目。好多年后,我才在一本名叫《宗教與文學》的論著中看到《維摩詰經講經文》里的駢儷文字——
瓊樓玉殿整翱翔,彩女雙雙列隊行。雜寶樹林珍果美,六殊衣惹異花香。流泉屈曲琉璃砌, 臺檻高低翡翠莊。聞道我佛富妙法,總來瞻禮白毫光。
還有《降魔變文》的描寫——
忽見一園,竹木非常蓊蔚,三春九夏,物色芳鮮;冬際秋初,殘花蓊蔚。草青青而吐綠,花照灼而開紅。千種池亭,萬般果藥。香芬芳而撲鼻,鳥躁聒而和鳴。樹動揚三寶之名,神鐘震息苦之響。
在我看來,《紅樓夢》一書極其瑣碎,但一位熟讀此書的翻譯家對我說:“我理解《紅樓夢》其實有兩層,浮在表面上的那層是事無巨細的家族起居注,有時候簡直有點普魯斯特的味道;襯在背后的是一堆太虛幻境的神神鬼鬼,動不動出來對前臺的人物指指點點。然后你就覺得這樣錯雜在一起寫,有時候特別現實,有時候又特別虛無,我在外國小說里沒看到能貼切類比的作品。”
100多年前的美國作家德福雷斯特這樣定義“偉大的美國小說”——“一個描述美國生活的長篇小說,它的描繪如此廣闊、真實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美國人都不得不承認它似乎再現了自己所知道的某些東西。”毫無疑問,《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中國小說”,它和我的情感連接之處在于,那些美妙的詩詞,大觀園里的美麗少女衣食無憂,為四季變換,為海棠、明月、雪,也為螃蟹和美食謳歌。那些被作者創造出來的少女,在書中也成為詩人和創造者。
史湘云,可以說是眾少女中的一個“理想集成體”,是寶黛兩個極端人物的中間值,多少還雜糅了點探春之類的性格特質。這個著墨并不多的次要人物,之所以男女通吃、廣受歡迎,甚至有人把她說成是脂硯齋的原型,從而將她推舉成書里的中心人物,就是因為她確實挑不出什么明顯的毛病,有才女的質量,但沒才女的麻煩,也不像寶姐姐那么給人壓力。在世俗層面上,她屬于理想的交往對象。
第三十七回,史湘云詠“海棠詩”中那句“也宜墻角也宜盆”可以說是她本人的性格寫照,這個孤兒并不像黛玉那樣多愁善感,也從不顧影自憐哀嘆自己的命運,她的出場總是能給人帶來歡樂。曹雪芹用一個“憨”字來形容她,但她身上透露出的達觀,卻是生命中的大智慧。我在讀《京華煙云》的時候,總會從姚木蘭身上想到史湘云,當然,《紅樓夢》中的眾女兒并沒有那樣動蕩的經歷,她們最為曲折的命運不外是家族的興亡,夫家的好壞,她們的痛苦好像只在于“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這種內心的糾結實在適合女人的“陰性閱讀”,“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曹雪芹的生卒年月是1724~1763年,盧梭的生卒年月是1712~1778年,也許就是在曹雪芹苦心描繪美少女群像之際,盧梭先生發表了不少關于女性與文化的謬誤見解——他認為,女人應該唱歌,但沒必要識譜;女人不應該學數學;女人千萬別看天才的書,因為她腦子不堪重負;教育女孩子的目的是為了使她取悅男人,因為女性天生就是“取悅人和被人征服”的。盧梭先生說:“看官,你更喜歡手里拿著針線的女人呢,還是身邊堆滿各種小冊子、亂寫詩歌的女天才呢?”他搞了個女傭人,生了一堆孩子。而大觀園里,香菱卻想著讀詩和寫詩。
如果從這個角度看,大觀園里的女孩子們讀禁書寫詩,實在是生命力的放縱,她們放縱自己的感官,她們在深夜中聚集起來飲酒作樂,行酒令作詩,這其中的黛玉或許過于病態,但史湘云的“中性裝束”和“大塊吃肉”讓她帶有更多現代女性的氣息。在某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她穿上男裝,頭上戴著大紅猩猩昭君套,又圍著大韶鼠風領,“故意妝出個小騷達子的樣兒來”。她與寶玉、平兒等燒鹿肉吃,號稱“是真名士自風流”——“我們這會子腥的胞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這個姑娘有一段談論陰陽的妙論——按照這個說法,她身上始終散發著生命中“陽性”那一面的價值觀——健康,平等,積極,直率,坦誠。她能吟詩,也拿得起針線。她能射覆,也會劃拳。她才思敏捷,蘆雪庭聯句、凹晶館聯句以及每次詩社,她的詩來得最快,一塊鹿肉之后,竟能與寶琴、寶釵、黛玉共戰。而醉臥芍藥蔭前后,眾少女不停地在慶祝生日,喝酒作樂。一場生命的歡宴好像不會停息,早有人分析,史湘云身上有所謂“魏晉風度”,但今天看來,她更容易被當成一個現代女子來接受,她“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這樣的女人,其最好的結局也許是“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即便命運多舛,“終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但一種達觀的態度是“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在《紅樓夢》的結局部分,史湘云也曾有幾次出場,沒有詩,沒有酒,“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之后,史大姑娘說的更多的是家長里短,那個美麗的園林也已經是荒蕪一片,如果這時候她做一首詩會是什么樣子呢,也許用尤瑟納爾一段文字可以描繪——
“我并不抱怨同花朵昆蟲和星星生活在一起的命運。在這個一切都如同夢幻的世界上,永存不逝,那一定會深自悔恨。世上的萬物,世上的人們以及人們的心靈,都要消失,因為它們的美有一部分本來就由這不幸所形成。使我感到痛苦的是它們都是絕無僅有的,過去我曾堅信在我生命的每一時刻都會獲得一種不會重復的新發現,這曾是我最大的樂趣。其他女人將像鮮花樣開放,像我愛過的女人一樣也會微笑,但又和她們的微笑不同。而且曾使我銷魂的美人痣在她們臉上也會挪一個地方,其他人也會像我們一樣為愛情而心碎而流淚,只不過流的不再是我們的眼淚。一雙雙因為興奮而發潮的手還會相握在盛開的櫻花樹下,不過落下的花雨也不再是我們那時的花雨,因為即使是為了同一種好事已落下的花也不會再落一次啊!我覺得自己像個被洪水卷走的人,渴望至少能找到小塊仍然干燥的土地,存放幾封發黃的信札和幾把褪了色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