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過去了,那張清瘦而嚴厲的,戴六百度黑邊近視鏡的女人的臉,仍時時浮現在我眼前,她就是我小學四年級的班主任老師。想起她,也就使我想起了一些關于橘皮的往事……
那時,我的小學母校有校辦工廠,專從民間收集橘皮,烘干了,碾成粉,送到藥廠去。有一天,師傅告訴我們,橘皮可以治病,尤其對平喘和減緩支氣管炎有良效。
我聽了暗暗記在心里。因為,我的母親,每年冬季都被支氣管炎所困擾,經常喘做一團,憋紅了臉,透不過氣來。我暗想,何不替母親帶回家一點兒呢?以后,每次義務勞動,我都往兜里偷偷揣幾片于橘皮。
不料想,由于一名同學的告發,我成了一個小愉,—個賊,先是在全班回學眼里成了一個小偷,一個賊,后來是在全校同學眼里成了一個小偷,—個賊。
那是特殊的年代。哪怕小到一塊橡皮,半截鉛筆,只要一旦和“偷”字連起來,也足以構成一個孩子從此無法洗刷掉的恥辱,也足以使一個孩子從此永無自尊可言。即使往后別人忘了,不再提起了,在他或她的內心里,也是銘刻下了。這一種刻痕,往往扭曲了一個人的一生,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毀滅了一個人的一生……
在學校的操場上,我被迫當眾承認自己偷了幾次橘皮,當眾承認自己是賊。
于是我在班級里,不再是任何一個同學的同學,而是一個賊。于是我在學校里,仿佛已經不再是一名學生,而僅僅是,無可爭議地是一個賊,一個小偷了。
我覺得,連我上課舉手回答問題,老師似乎都佯裝不見,目光故意從我身上一掃而過。
我不再有學友了。我處于可怕的孤立之中。我不敢對母親講我在學校的遭遇和處境,怕母親為我而悲傷……
當時我的班主任老師,也就是那一位清瘦而嚴厲的,戴六百度近視鏡的中年女教師,正休產假。
她重新給我們上第一堂課的時候,就覺察出了我的異常處境。
放學后她把我叫到了僻靜處,而不是教員室里,問我究竟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我哇地一聲哭了……
第二天,她在上課之前說:“首先我要講講梁紹生(我當年的本名)和橘皮的事。他不是小偷,不是賊。是我吩囑他在義務勞動時,別忘了為老師帶一點兒橘皮。老師需要橘皮摻進別的中藥治病。你們再認為他是小偷,是賊,那么也把老師看成是小偷,是賊吧!
第三天,當全校同學做課間操時,大喇叭里傳出了她的聲音。說的是她在課堂上所說的那番話……
從此我又是同學的同學,學校的學生,而不再是小偷不再是賊了。從此我不想死了……
我的班主任老師,她以前對我從不曾偏愛過,以后也不曾。在她眼里,以前和以后,我都只不過是她的四十幾名學生中的一個,最普通最尋常的一個……
但是,從此,在我心目中,她不再是一位普通的老師了。盡管她依然像以前那么嚴厲,依然戴六百度的近視鏡……
在“文化大革命”中,那時我已是中學生了,沒給任何一位老師貼過大字報。我常想,這也許和我永遠忘不了我的小學班主任老師有某種關系。沒有她,我不太可能成為作家。也許我的人生軌跡將徹底地被扭曲、改變,也許我真的會變成一個賊,以我的墮落報復社會。也許,我早已自殺了……
以后我受過許多險惡的傷害。但她使我永遠相信,生活中不只有壞人。像她這樣的好人是確實存在的……因此我應永遠保持對生活的真誠熱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