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養育了5個子女,我是最小的女兒。多子女的家庭,在經濟不發達的歲月里,其種種艱難,讓人不堪回首。但是,我的父母卻從不因此而哀怨嘆息,他們總是積極樂觀地面對生活。
后來,哥哥姐姐們陸續工作并成了家。但是,他們仍然需要父母的呵護和照顧。于是,我的父母又開始了人生中新一輪的撫育工程——為下一代帶孩子。當時,母親一邊侍候嫂子的月子,一邊看護剛剛幾個月的外孫和一個又唱又跳的小孫女,同時,還做著一大家子人的三頓飯。
我大學畢業后,就一直留在父母身邊。結婚后,也擠住在父母家里。我親歷了父母由照顧別人到需要別人照顧的全過程。1992年,父親不幸先逝,母親受到極大的打擊,身體也每況愈下,原本就有的關節炎、高血壓、心臟病更加嚴重了。最初,她還可以拄著拐棍在屋里走動,偶爾也會緩慢地挪動腳步走到院子里。但更多的時候,母親只是坐在火炕上,守著那扇唯一的窗戶向外凝望。
那時,我們家住在市體育場東側的一條巷子里,有前后院,院子里原有一棵大杏梅樹、一棵櫻桃樹和一棵丁香樹,后來,我們又栽了幾棵香椿樹。每到春天,母親會親手摘下一束束丁香花送到幾位鄰居大嫂的手里,還總是逼我把剛摘的香椿芽送給左鄰右舍嘗嘗。她還親自把杏梅、櫻桃送給在門前玩耍的鄰居孩子吃。我家在這里一住就是40多年。
整條街上的日式舊建筑有一個突出特點:各棟房之間距離狹窄,且不大注意采光。我家的房子與東院那棟房之間,僅有1米多寬的距離,故兩棟房之間省去了隔離墻;母親住的那間東北屋只有一個朝東的窗戶,1米多高,有兩扇對開的窗扇組成,每扇有3塊20厘米見方的玻璃,南扇的中間那塊是個可以開啟的小氣窗。打開我母親屋里的東窗就可以與東院在西屋窗前用縫紉機做活的老賈大嫂握手。東院是一棟二層小樓,共住了賈、孫、徐三戶人家。
80歲以后,母親擔心摔倒會給兒女增加負擔,所以,一個人在家時,她基本上不走動,就守著那扇東窗坐著。這扇窗戶可以望見整個東院和一段兒小街。夏天,老賈家的窗和我母親的窗都開著,母親就坐在窗前與老賈大嫂嘮家常;天冷時,窗戶關上了,但透過玻璃仍然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有時老賈大嫂或者其他到那院辦事的居民組長、串門的鄰居,也會走到母親的窗前,和母親打招呼。母親就打開小氣窗與他們嘮嘮嗑。
每天我一回家,母親就會告訴我,老賈家發生了什么新鮮事、老孫家誰誰來了、徐家兩口子吵架了、居民組長又來通知什么事了……我則帶著工作一天的勞累與煩惱,耐著性子聽她老人家絮叨,這耳朵聽那耳朵冒,有時還會在心里埋怨:我哪有時間聽這些瑣事。
現在我好后悔!怎么就沒想到一個行動不便的八旬老人,她需要什么?難道僅僅需要吃的東西,即使那是最好吃的?老母親從早望到晚,盼著有個與她說話的人,盼著我早點下班守在她身邊。試想,老母親孤獨無助地坐在窗前,望著外邊的世界,心中該是多么凄苦!
母親不愿孤獨,不想寂寞。即使在因為腦血栓而癱瘓、失語的時候,也盼著我能多陪陪她,說話給她聽。每天早晨上班時,我會趴在母親耳旁告訴她,我去上班了。母親就用那只尚能動彈的左手拉著我的手,眼里流露出不舍與希望。我告訴她“下班馬上回家”,她才滿意地放手。護理母親的劉嫂告訴我,每天到下午四五點鐘時,母親就側頭盯著墻上的掛鐘看,那是盼我下班回家。每當聽到我進屋的腳步聲或講話聲,母親就會立刻睜開眼,有了精神。有時,我想給她驚喜,會輕輕走到她身邊。每當此時,她高興極了,急切地示意我扶她坐起來。我立即上炕扶起母親與她面對面坐著,為她梳頭,教她發音說話……母親像孩童一樣開心,而我的內心卻是潮濕的。
如今,母親已離開我們近十年了。每當看到那扇小窗,我就會想起我的母親。現在,我終于明白了母親為什么守著那扇小窗凝望。那扇窗戶,是母親老年時的萬花筒,是她與外界聯系的唯一通道,是她排解孤寂的窗口。母親的小窗,是母親企盼的世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