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歲,黃桷樹下
上世紀80年代出生的孩子大多數是獨生子,然而我卻有個哥哥。
原因很簡單:哥哥是個啞巴,所以父母又生了我。
由于父母工作極忙沒時間接我,所以小的時候我每天就在幼兒園門口乖乖地等著哥哥來接。這樣平淡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小學四年級。一個10歲少年還需要每天被人接送,自然遭到許多同學的鄙視,甚至還有人整天拿我有一個啞巴哥哥這件事來羞辱我。我在學校不好發作,回到家后,哥哥自然就成了我最好的發泄對象。
一次剛上完語文課,那個平時一向與我不和的死胖子不知從哪兒找來一份所謂的資料并大聲讀起來:“據說啊,受遺傳影響,家里如果有一個人是啞巴,那么他弟弟或妹妹則很有可能也會變成啞巴……”還沒等他說完,我便氣不打一處來:“死胖子,你什么意思?”
“喲!怕了?還是嫉妒我們健全人啊?啞巴的弟弟!”胖子嚷嚷著。
班里頓時鬧開了,亂作一團。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勇氣,我揚起一本書,“啪”一聲甩到了胖子的臉上。
在眾人驚訝的眼神中,胖子迅速扭動起他那肥碩的身軀向我撲來,我們扭打在了一起。身材矮小的我自然不是胖子的對手,不一會兒便被揍倒在地。我強忍著眼淚沒有哭出來,卻深深地怨恨起哥哥來——是他使我蒙受恥辱。
那天晚上放學的時候很冷,天還下著小雨。我沒等哥哥來便一個人走了。回到家里我又騙父母說哥哥只顧自己打游戲叫我一個人先回來。這句話讓一個小時后回來的哥哥挨了一頓痛打。凍得直哆嗦的哥哥還沒來得及把書包放下,臉上便挨了一巴掌。爸爸沒有等哥哥解釋,哥哥當然也解釋不出來。
“要是你弟弟出了什么事情,看你怎么過意得去!”爸爸對蜷縮在角落里的哥哥說完這句話便走進了里屋。這時仿佛明白了一切的哥哥轉過那張寫滿委屈、疑惑與憤怒的臉看著我,那雙飽含淚水的大眼睛仿佛充滿了對我的怨恨。
我心虛地躲進了臥室,躺在自己那張因堆滿玩具而顯得凌亂的床上。不知過了多久,哥哥悄悄地走了進來,從后面輕輕地為我蓋上了被子。他怕吵醒我,怕我感冒……我抱著枕頭在被窩里抽搐,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手里的枕頭變成了玩具狗。狗的臉上貼著張紙條:弟弟,哥以后在你們學校拐角處的那棵黃桷樹下等你,保證不讓你同學看見。
看看鬧鐘,才3點。看著哥哥,安詳地睡在那兒。那瘦削的臉寫滿了老天對他的不公,可嘴角那一絲微笑卻充滿著對未來無限的期望。那晚,一個10歲的少年凝望著比他大4歲的哥哥徹夜未眠。
也許,一切應該像春暖花開一樣自然地發展下去。兄弟兩個慢慢地長大,初中、高中、大學、工作、成家,再慢慢變老。可正如所有自作聰明的人一樣,我看到了開頭,卻看不到結尾。后來,當我最親愛的哥哥離我而去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刻骨銘心的痛。
14歲,早飯小籠包
14歲那一年,我中考,每天早上5點就得起床,晚上12點以后才能睡覺。父母在外地忙著做生意,只是每月固定把錢給我和哥哥匯來。于是哥哥理所當然地照顧起我的飲食起居,他也因此沒能再繼續讀書。
每天早上5點,哥哥準時把我叫醒——或許不能說“叫”,應該說“推”,然后端上熱牛奶和小籠包。吃完早飯,我又在哥哥的陪同下去上學。18歲的哥哥只比我高一點,卻像個慈父一樣保護著我,呵護著我,怕我吃不好,又怕我在路上被人欺負。即使這樣我也常常因為學習上的煩惱將火發在哥哥身上,而哥哥每次都沒有一點怨言。
即使他能說話我想他也不會罵我。其實我一直不了解哥哥內心真實的想法,直到有一次看到哥哥和他的啞巴朋友玩,我發現那些打著手語的孩子和哥哥一樣有著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睛,而18歲的哥哥臉上也洋溢著只有在熟睡時才能看見的微笑,那種像雨后第一縷陽光般的微笑。
一同回家時,我問哥哥:哥,你甘心這樣一輩子嗎?哥嘴角微揚對我比畫著手說:哥把不能實現的愿望都托給了一個人,哥相信他會替哥實現的。傍晚的小路上慢慢地斜著兩個男孩的影子。一個14歲,一個18歲,18歲的男孩對14歲的男孩說,等他滿了20歲,一定會出去闖闖……
15歲,思念在外
9月1日上午,我即將邁出家門去外地求學的那一刻,氣喘吁吁的哥哥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十幾年的兄弟情誼,使他無法忍受沒有送行的離別。驚喜之中,一股熱淚模糊了我的雙眼。哥哥執意為我拿著沉重的包,仿佛這是分離前他能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清晨的火車站,哥哥的手和我的手緊緊相握,久久不愿分開。回頭再回頭,我幾乎是一步一停地轉身向哥哥揮著手。只見哥哥一直站在那兒,夏季的熱風掀動了他白色短衫的衣角,蒼白的臉上堆滿依依難舍的深情。他一下一下地揮動手臂。我明白哥哥的意思,他是在叮囑我:好好學,去實現你的理想,你的人生。我的淚水一下子像決堤的江水奔流而出。
第一年在外求學,很想家,想外地工作的父母,想面色蒼白的哥哥,每每這時,便拿起電話往家里撥。想想也奇怪,家里除了哥哥就沒有別人了,而他又是一個啞巴,電話怎么可能接通呢。本想就這樣掛了電話,電話卻已經被接了起來。
“哥,是你嗎?”我居然天真地想聽到哥的回話。這時電話那邊傳來一陣響動,過了一會兒響起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弟弟,在外面上學還習慣嗎?錢夠用嗎?哥給你寫的信收到了嗎?”我驚訝地聽著,瞬間感慨萬千。那不是哥的聲音,是磁帶里傳來的聲音,一定是哥事先叫人錄下的。我親愛的哥哥可能早盼著我打電話回去了。在我獨自告別后,哥哥不舍地掛掉了電話,在放假前的幾個月中也偶爾有哥打來的電話,可終究因為不太方便,他也并不常打。
16歲,回家隨風
也是一轉眼,我要16歲了,哥也要20歲了,我們的生日都在暑假,這讓我更有時間揮霍自己無知的青春。那天我和哥兩個人一起過生日,一個16歲,一個20歲。
本來哥早上有點不舒服,但他還是執意和我一起去選生日蛋糕,兄弟倆在一天過生日都挺高興的,用哥的“手語”說:我們沒有父母在身邊要懂得自己照顧自己,自己讓自己開心。
下午回到家,哥做飯,我打掃屋子。傍晚時分,在哥手里變出滿滿一桌的菜。我說:“哥,點生日蠟燭,準備吃飯了。”“哥頭有點暈,稍微歇息一下。”蒼白的哥哥邊比畫邊靠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現在我還后悔當時的自己為什么這么自私地只想著過生日,而沒有在意哥哥那緊皺的眉頭。7點半,我實在等不及了,便搖醒沙發上的哥哥。
關上燈,我和哥一起吹滅了蠟燭,閉上眼睛許愿。這時只聽見“砰”的一聲,打開燈,只見面色蒼白的哥哥躺在了地上。我微微怔了一下,趕緊過去扶,可哥卻像一攤軟泥一樣,怎么也站不起來了。我急忙打電話求救,不一會兒,醫院的救護車來了,我跟著到了醫院,在急救室外來回踱著步子。
燈熄了,醫生出來說:“你是家屬吧……”我不記得是怎樣聽醫生把話說完的了,第二天下午,父母便趕了回來。醫生對母親說:“你們應該早有準備吧?”早有準備?聽見這4個字的時候我沖上前去扯住母親的胳膊:“早有準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們早知道哥會死?是怎么回事?媽,你說呀!”
“孩子,你哥在小時候便查出有先天性心臟病,這種病說要命就要命,是沒法醫治的。”
“你們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為什么不讓我知道……”
哥,你說過20歲以后想去外面看看的,你說過你想有一個精彩的人生的,可是,哥,你為什么不守諾言?為什么不守諾言……
16歲那年,一個少年在一塊墓碑后面寫了一行字:哥,為什么不守諾言,弟弟在黃桷樹下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