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3月11日上午,當我坐在河內友誼宮,面對臺上越南黨旗、國旗和胡志明的半身塑像時,我腦子里突然跳出這個題目。這里正舉行越南《人民報》創刊50周年慶典。
在越南,幾乎所有的公共場所和辦公室、會客廳,都有胡志明塑像,除清瘦和藹的半身像外,還有立像、坐像等。西貢機場休息廳內是一尊披著上衣,右手伸起的全身塑像。在我們經歷的所有正式會見或一般談話中,主人常要提起胡志明的功績。胡志明的確是越南的國父,他締造了越南黨和這個國家。因為在國內已見不到這種場合了,所以每次總引起我思考有關領袖的一些問題。
關于領袖、政黨,列寧曾有一段著名論述:“誰都知道,群眾是劃分為階級的……階級是由政黨來領導的;政黨通常是由最有威信、最有影響、最有經驗、被選出擔任最重要職務而稱為領袖的人們所組成的比較穩定的集團來主持的。這都是起碼的常識。”一個黨、一個國家不可能沒有領袖,他締造、領導這個國家,就像父親在家庭里的地位,父親是因血緣而形成統領地位,領袖是因思想之緣而形成領導地位。在長期的斗爭中,領袖總結人民和社會的思想成果,形成一種思想,又將這思想再灌輸到人民中和事業中,再總結,再灌輸,上下循環,如河川經地,似血脈布身,就與人民、國家、民族建立起一種千絲萬縷、血脈相連的關系。一個國家、民族、政黨必須統一在一種指導思想之下,這種思想常常就以領袖的名字來做標識。領袖屬于這個群體,群體推舉、選擇和塑造一個領袖,然后再將群體在實踐中所提煉出的思想交付給他,以之為燈塔、旗手,而旗手只能是一個。所以鄧小平說:毛澤東思想不是毛澤東同志個人的思想,是全黨在斗爭實踐中的思想總結。也就是列寧說的,通常是由作為領袖的人來實現的。領袖與黨、人民、國家、民族有了如此深的思想之緣,就如父親與家族的血緣一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能一下子分清你我。一個領袖的功過是非,常常也不是他個人就能說得清和擔負得了的。
作為旗手、燈塔,人們希望領袖是神,希望他沒有一點錯,無所不通、無所不對、無所不靈。這有其合理的一面,因為一項大的運動和事業確實需要權威,所以,中國古代有“為名人諱”,維護名人權威。葉劍英在打倒“四人幫”后講:江青這個壞人早該收拾掉,就是顧及毛主席的形象,投鼠忌器,當時是為維護毛澤東同志的權威。同樣,在一個家庭中也要維護父母的形象。這叫維護主流,樹立威信,塑造形象。形象是無形的力量,父親的形象對于家庭,領袖的形象對于團體同樣是必不可少和十分重要的。對中國共產黨和群眾來說,很長時間內毛澤東這個名字就是命令,就是力量,遇事用不著解釋、動員,就會照著去做,哪怕赴湯蹈火。朱可夫在《回憶與思考》中談到二戰時期斯大林的領袖作用說:由于是斯大林下的命令,我們完成了許多平常看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這就是領袖的威信、威力。但這威信、威力又需要具體附著在一個形象上,一個內外都完善的形象。記得蘇聯解體前,我訪蘇,在博物館里見到一幅列寧素描像,下巴上沒有留胡子。陪同說,這是當時的真實。后來電影、畫上的列寧都有胡子,于是也就不改了,有胡子的列寧形象就定格在人的腦子里。形象不能變來變去,周恩來在西安事變前是一臉大胡子,現在他在人們腦海里的形象沒有胡子。胡志明是一縷稀胡子。對這三位領袖來說,胡子不是關鍵,關鍵的是借助胡子定格的形象,又透過這個具體形象在人心中樹立的抽象的高大形象。人們為自己的領袖樹立、塑造一種形象,這和中世紀造神有一點近似。只是其區別在于,當人們處于一種無知,并對神秘的自然、未來的命運十分懼怕時,就造出一個神來信奉以求保佑;當人們在自己的領袖領導下取得巨大的勝利時,就將自己的命運托付給這個領袖,就希望這個領袖如神一樣威力無邊,無往不勝,就不自覺地神化了他。教徒對主的神化是被動的、從個人利益出發的神化。民眾對領袖的神化是主動的、半清醒的并帶有理想色彩及從維護團體利益出發的神化。
但領袖是人不是神,是人就可能犯錯誤。普通人犯錯誤,不影響事業,領袖犯錯誤,危及全民,危及整個運動。當然最好是領袖不犯錯誤,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同志在廬山會議后就看出毛澤東同志的一些錯誤,私下難過地說:希望主席百年之后不要被人議論。愛之彌深,言之最切,他最后在“文化大革命”中自殺。領袖一旦有了錯誤,不但給事業帶來損失,給廣大深愛領袖的人們也帶來隱隱心痛。這有點像家里做父親的有錯(比如觸犯了法律),別人盡可不管,甚至鄙視、斥責,但做子女的再大義滅親也會陷入一種難言的痛苦。但領袖之錯又不只是個人的錯,除個人能力、性格因素之外,更多的是時勢使然。正如領袖的功績一樣,領袖的錯誤也常是歷史的必然。當這種歷史事實不得不加于我們時,我們只好接受,只能客觀、辯證地對待。鄧小平同志當年針對毛澤東同志所犯錯誤的議論,明確指出:這個旗幟不能丟,不能再抹黑。丟了領袖就是丟了事業,自招其敗。蘇聯解體,就是先從詆毀領袖做起,最早可追溯到赫魯曉夫對斯大林的詆毀。就像父親有了錯,這個家庭必須共同背著,共同負責善后一樣,不能把父親扔出去了事,這里有割不斷的血緣。當我在越南訪問時,就這一點,我真羨慕越南人民的幸福,他們曾經有一位沒有或較少犯錯誤的胡伯伯,他們也就免去許多難言之痛和許多尷尬。他們對領袖還是愛得那么單純,那么神圣。
當然,也有客觀原因,胡志明一直是在激烈的戰爭中領導國家,他未能看到南北統一便去世了。毛澤東同志說:戰爭是洗滌劑。未奪權前,戰爭中的領袖由于主要矛盾的單一和突出,不大容易犯大的錯誤,戰爭期間的斯大林、毛澤東也是這樣。到了和平時期,對領袖們又是另外一種考驗。這是歷史唯物主義,也是辯證唯物主義。
我坐在河內一個大禮堂里,對著胡志明的塑像,感覺著會場的氣氛,不覺就有了這一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