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霧罩下來了,一群群的山蚊子開始在耳邊嗡嗡直叫。回家吧,再晚一點就看不見回家的路了。
多少年來你總這樣奔忙,直到你生病徹底倒下的前幾天,你仍拄著拐杖去侍候菜地,搖搖晃晃地劈柴。
高爐里的溫度很高,作為值班長,你總守在爐口汗流浹背地對著上千度的高溫揮汗如雨。好多次高爐出故障的時候,你的兒子去你的車間,你的同事都在,卻唯獨不見你,你的同事每次都笑吟吟地告訴你兒子說:你爸爸失蹤了。那時你總會一身透汗、一身粉塵地從滾燙的高爐里爬出來。
你從五坑下班出發,你的同事都知道你要趕回二十多里外鄉下的家里,去種你老婆兒女在農村的自留地,去給他們砍柴。你行色匆匆,一路小跑,爬五坑坡、過三角巖、走紅衛山、下犀牛井、翻大坡垴、下冷沖,其間要過四個工人居民區、一條街道、幾座大山,總共兩個小時。居民區和街道一帶的菜飯香味不斷撲入你的鼻孔,不斷有你熟識的朋友邀請你進他們家去吃飯,而你卻忍住轆轆饑腸,還要翻過一座罕無人跡的大山才能到家。那時候天幾乎全黑了,而你還要舀上糞肥,趁著白晝的余光去自留地里施肥、鋤草,那些地里有你為自己栽種的曬煙。你的第三個兒子出生以后你就一直抽這樣的煙,你說這煙便宜不花錢,而這個兒子未出生之前,你抽的幾乎都是名牌煙。
次日不到六點你得起床,趕回自己的高爐上,去做你的值班長,當你的先進表率。你的各種獎狀、軍功章是你一生最大的榮耀,你時常在有客人到來的時候或兒子們在學校得了獎的時候拿出來炫耀、對比。受你的影響,多年來,你的兒子們也都在自己的單位爭取著獎狀。
你當副坑長沒幾年,村里就包產到戶了,你請假回去代表兒女們去分承包田,主動要了別人都怕攤上的離家遠、缺乏水的那些望天田。他們的母親為此對你痛恨不已。你說反正是你耕,不是她耕,不關她事。后來,你干脆申請提前退休,回家做起了專職農民。你起早貪黑,常常在初春的一場夜雨中,把兒子們叫醒,打著手電到幾公里外的望天田去,往往要到深夜才能回到家里吃口熱飯。“早飯日掛角,午飯日頭落,晚上一餐要等牛睡著。”夏天,你帶著他們在毒日下鋤草;秋天,你帶著他們收割;冬天,你帶著他們在天寒地凍里開荒。你的兒子們早已痛恨了這樣的生活,他們敷衍了事,精神不振。你常常用兩種方法整頓他們,一是不停地說笑話,再就是雷霆大發,滿臉怒容,罵爹罵娘,恨不得吃了他們。
后來,你的兒子們漸漸大了,他們像怨恨你一樣怨恨農村的生活。他們紛紛通過苦讀離開農村,離開了你,到很遠的城市生活。而你卻一直守在家里,一年一年,你孤獨地在田野間、山林里勞累。直到有一天,你終于起不來了。這期間,你曾多次累病、累趴下。你一次次地跑醫院,這些都是你兒子們回家后別人告訴他們的。
你總想讓兒子們跟你一樣,變成勞動的機器。他們春節回家,大年三十你也要帶著很久沒有接觸農活的兒子們去山里開荒,弄得你的幾個知識分子兒子唉聲嘆氣。他們每次回家,幾乎都是休假還未結束就被你趕回單位,包括你最后生病的一次。
你無可奈何,他們也無力阻擋。
現在,你走了,你帶走了你的苦難,卻帶不走他們的記憶。
作為他們中的一員,我,現在真不知用怎樣的方式祭奠你!
寫到這里,看看表,已經很晚了,我該回家了,因為再晚一點就看不見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