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牽引與迷失

關鍵詞：視覺迷戀 牽引 迷失 城市經驗

摘 要：本文擬從城市文化的表征出發探討都市人所受到的視覺“控制”，從都市視覺迷戀的自我確認，都市視覺迷戀的物質占有和精神牽引，都市視覺迷戀中的精神迷失等探討嘉莉等人物形象。《嘉莉妹妹》的這一文本顯示出德萊塞對于美國城市發展的獨特經驗。

《嘉莉妹妹》（Ｓｉｓｔｅｒ Ｃａｒｒｉｅ，１９００）是２０世紀美國小說家德萊塞的成名作和代表作。自出版以來，《嘉莉妹妹》中的人物形象，就受到來自各方的批評和評價。

最早的現實主義批評認為《嘉莉妹妹》是資本主義社會“欲望”的產物，嘉莉是“金錢崇拜”所導致道德墮落的代表；女性主義批評認為嘉莉的“欲望”與道德，是“欲望”提升了這個人物作為現代女性形象的特質，嘉莉是“新女性”{1}的代表；大眾文化批評認為小說中的男女主公都是消費文化的產物，他們“旨在表現人物崇尚人的本能和享樂，表現人物對新興的消費意識形態的反應和態度”{2}；從城市化角度解讀作品，有研究者認為，《嘉莉妹妹》表現出了城市對人具有的“政治”功能，城市對人的發展的“悖論化現象”{3}。

本文認為當城市作為一種空間文化存在的時候，城市文化成為構建都市人的一種重要力量。《嘉莉妹妹》所展現的光怪陸離的芝加哥和紐約，成為解讀城市文化形塑現代人的重要文本。本文從城市文化的表征出發，探討現代人在都市景觀下的視覺迷戀及其身份確認作用，占有物質和牽引精神的作用。然而嘉莉的成功又離不開都市商品交換的經濟行為，她還難以將自己與傳統文化完全分離，因此嘉莉又迷失在都市的欲望叢林。嘉莉的狀態也表明了都市文化所具有的顯著“異化”特性，顯示了作者德萊塞對于美國城市發展的獨特經驗。

視覺迷戀是都市人進行自我確認的指征

２０世紀上半葉，以本雅明、西美爾為代表的現代城市研究者認為，現代城市給予人們從未有過的視覺感受，人們對城市的占有首先是視覺的擁有和占據。{4}由此，一種新的體驗和新的生活方式出現了，一種被稱之為“視覺迷戀”的都市行為出現了，這是城市文化構造現代社會生活方式的一種力量。

《嘉莉妹妹》透過女主人公嘉莉的眼睛，讓我們看到了“視覺迷戀”城市化形態。嘉莉對芝加哥和紐約的視覺占有就是嘉莉對都市人自我身份確認的過程。

１８歲的嘉洛林·米貝由于厭倦了家鄉的生活，懷揣著寫有姐姐住址的小紙條和四塊錢，提著一個小箱子，只身一人從幾百里外的哥倫比亞地區到芝加哥尋求發展。嘉莉登上火車，她內心里就夢想著將來某個時候能夠征服芝加哥這座城市。在火車上，嘉莉很快就不怯場了，她很快就用初見世面的眼角掃描到一位想和他搭訕的男子。這位男子渾身上下掛滿了明晃晃的佩飾：袖口上鑲著俗稱“貓兒眼”的黃色瑪瑙鍍金扣，手指上戴著好幾枚金戒指，西裝背心里垂吊著一根耀眼的金表鏈。嘉莉的美貌吸引了男人的注意，旅行推銷員杜洛埃的一身裝扮，也吸引了嘉莉的注意：“男人服飾中有那么一種難以言傳的微妙界線，她憑著這條界線可以區別哪些男人值得一看，那些男人不值得一顧。”“服飾漂亮是第一要素，要是沒有了服飾這類東西，他就算不上什么人物了。”{5}

當嘉莉在工人區的姐姐那兒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一早她就迫不及待地到商業區找工作。嘉莉的眼睛很快就被大街上的景觀給迷住了：巨大的玻璃墻和炫目的廣告牌、高聳的建筑、琳瑯滿目的貨架，這些使得嘉莉的眼睛迷離不舍，她被“被陳列的各種漂亮首飾，衣服、文具和珠寶吸引住了。各個柜臺展出的東西都光彩奪目，令人眼花繚亂，流連難舍，她不由感到沒有一件商品是她用不上的，沒有一件東西是她不想擁有的：那些精美的舞鞋和長筒襪，飾有漂亮縐邊的裙子和襯裙，還有……這一切都激起她的種種欲望……”嘉莉面對這一切，她感到巨大的失敗感——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真正的鄉下人。當杜洛埃使她擁有了漂亮的帽子和衣裙的時候，嘉莉的羞恥感就被霓虹閃爍的大街和精美櫥窗所替代。

后來嘉莉與酒店經理赫斯渥私奔到了紐約，以為自己是紐約人。直到三年后，鄰居萬斯夫婦邀請她去謝麗飯店吃晚飯。在路上，嘉莉覺得自己仿佛闖入一個夢幻世界：第五大街上明亮櫥窗的珠寶店，一家挨著一家的“鮮花店、皮草行、男子服飾用品店、糖果店”，似水流連的馬車，穿著長筒靴、白色緊身長褲和藍色上衣的馬車夫。街上幾乎是由“漂亮的臉蛋和華麗的衣裳組成”的人潮。面對這一切，嘉莉“覺得自己并不屬于這里”。她感到自己還是這座城市的“局外人”。

在現代都市興起之后，那些占據和沖擊眼球的光亮物質首先獲得了人們的關注，“許多視覺性的物體開始在城市里流通，包括商品、鏡子、厚玻璃窗、明信片、照片，等等。這些物體顯示了一種視覺迷戀，其中可視外觀和外表特征取代了魔法和精神性，映出了城市里大批的消費過客”{6}。視覺迷戀造就了大批的現代都市消費者，而現代都市消費者也正是通過消費行為獲得都市社會的身份認同。嘉莉正是通過對芝加哥、紐約的百貨公司的玻璃櫥窗和琳瑯滿目的貨品視覺迷戀，完成了都市人身份的確認。

迷戀是物質占有也是精神牽引

嘉莉從鄉村姑娘到紐約明星，都市化景象開啟了她的物質需求。當杜洛埃滿足了嘉莉時尚要求后，都市人的生活方式成為嘉莉學習的對象。而在觀察、摹仿的城市人生活的過程中，嘉莉逐漸對杜洛埃感到不滿，她漸漸覺得杜洛埃不能滿足她的情感需要，杜洛埃只是一個在光鮮外表下貪圖享受身體的俗人。杜洛埃的生意朋友、費莫酒店的經理赫斯渥闖入他們的生活。他引領杜洛埃和嘉莉上戲院，讓杜洛埃給嘉莉買鋼琴。這些暗藏的愛慕的舉動讓嘉莉內心欣喜，她覺得赫斯渥的一舉一動代表了城里人的優雅與高貴。因此，在嘉莉眼里，赫斯渥腳下的亞光軟牛皮鞋都要比杜洛埃亮漆皮鞋來的順眼。嘉莉的眼光開始轉向都市的生活方式。

路易·沃斯在說明都市主義的一種生活方式時說，除了工商業以外，都市的優勢就是能夠提供給人們大量的文化娛樂設施與文化活動。“尤其是大城市的優勢是下列因素在城市中集中的結果：工業、商業、金融和行政設施和活動，交通和通訊線，新聞業、電臺、劇院、圖書館、博物館、音樂廳、歌劇院、醫院、大學、研究和出版中心、專業組織，以及宗教和福利機構等文化設施。”{7}李歐梵也說，２０世紀３０年代、４０年代大上海的電影院就是上海人體認都市文化的方式。“城市現代性的方方面面進入文化母體后，會培養人們對文學藝術的特殊的體認方式。”{8}

在１９世紀末的美國城市，劇場、戲院擔當了城市文化的表征。嘉莉在到達芝加哥的第一個晚上，就希望姐姐陪自己去看戲。她認為夜晚去戲院是都市人的生活。由此，戲院構成了嘉莉對都市文化的最直接的理解。此后，嘉莉不僅常去戲院看戲，一次偶然機會，還讓她上臺客串了一把。這次舞臺經驗不僅滿足了嘉莉的虛榮心，也讓嘉莉最終尋求到自我價值實現的路徑。“輝煌的舞臺魅力，緊張的情節，漂亮的戲裝，還有觀眾的掌聲，這一切都深深地吸引著她，使她感到自己也能演戲——也能讓別人承認她的才華。”

在城市化進程中，相對于鄉村而言，大城市實際更是一個充滿可能性與機會的地方。最終嘉莉所依據的是城市生活法則，她最終靠自身的能力來獲取物質的需要，證明自身的價值。嘉莉雖是被動地“不得不”登上了紐約百老匯的舞臺，從一個群舞演員成為明星人物，但城市生活的巨大幻想，是促使嘉莉在“物化”生活之上對“美化”生活的更高追求，嘉莉可看作是都市環境中進化的“動物”。

西美爾說，對他而言，都市之所以導致或助長了個人的獨立生存狀態，原因在于：“現代文化的發展是以凌駕于精神文化之上的物質文化的主導性地位為基礎的。這就是說，在語言和法律中，在生產技術和藝術之中，一些精神因素被具體化了。”嘉莉的成長正說明了精神因素被具體化的過程。

都市叢林中的精神迷失

西美爾認為現代人的都市生活方式是都市經濟形態下的生活方式，其金融中心顯示了“經濟交換的多樣性、集中性”{10}。在《嘉莉妹妹》的人物形象和情節發展中，我們都非常清晰地看到了現代都市所體現的“金融性”——商品經濟的交換性特點，金錢成為都市里衡量一切“公分母”。

火車所見的人，城市里所見的物都“震懾”了嘉莉的眼睛。這一切卻都是金錢力量作用的產物。“金錢只關心對所有人都共有的事——它要求交換，它把所有的品質與個性都轉換成這樣的問題——多少錢？”{11}那么無學歷、無技術、無經驗的“三無”人員嘉莉妹妹，在都市的生存中，她必須依靠什么才能“交換”回自己的需要呢？對于嘉莉來講，年輕貌美是自己唯一的資本。她委身于杜洛埃，獲得百貨公司櫥窗中的漂亮的衣鞋，獲得了高樓林立中的帶衛生間的公寓房，也獲得了對于自身價值認識的基礎。她跟隨赫斯渥，獲得了最初的溫情和愛情。當赫斯渥駕著馬車奔馳在林陰大道上向嘉莉求愛，嘉莉一下就被這個城市男人“創造的氣氛迷住了”。嘉莉“狹隘的鄉村生活經歷就像一件衣服從她身上掉下來，換上了神秘的城市外衣”。

然而，當一切成為商品的時候，人的情感也擁有了商品的價值時限。嘉莉與杜洛埃、與赫斯渥的交往，也就隨這商品價值的變化而變化。當杜洛埃答應結婚的諾言久久沒有兌現，嘉莉等待的心已麻木；當赫斯渥的激情被貧困所壓倒，沉淪于紐約破舊的公寓樓里不能自拔的時候，那么對不起，已經走出“茅廬”的嘉莉，起身離他而去。

商品的自然法則就是“笑貧不笑娼”，在都市里，沒有了錢就沒有了一切，更談不上個人的尊嚴。在芝加哥聲名顯赫、事業輝煌的、受人尊重的赫斯渥，由于喪失了曾經所擁有的一切，失去了商品社會中可供交換的價值，成為一個乞討者。在物化了的都市里，認為失去了金錢、體面服飾便失去了尊嚴的赫斯渥，最終選擇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在《嘉莉妹妹》中，德萊塞把婚姻和家庭生活變成了市場主題。”{12}

有研究者從消費文化的角度對《嘉莉妹妹》進行分析，認為在嘉莉和杜洛埃、赫斯渥等男女主人公都是消費文化的產物。“以生產為主的意識形態正在逐漸被消費意識形態代替的時代。”丹尼爾·貝爾指出，在美國群眾性消費“導致了清教倫理讓位于消費享樂主義。”蔣道超把嘉莉看成是現代都市消費文化的代表，嘉莉代表了都市中的“擺闊性的消費”人群，而都市消費文化消解了傳統的道德觀和價值觀，“作為消費者的人將享樂看成自己的義務，享樂和滿足就像是一種事業”{13}。

但是恰好在此，現代都市消費文化與傳統文化發生沖突。就如成功的嘉莉，“她對人生每一種最可愛的東西都會產生欲望，可是卻發現自己像是被擯在了墻外”。嘉莉的成功卻沒有帶來成功的喜悅感，她坐在寬大明亮的公寓里的搖椅上，卻感到自己的夢想仍然遙不可及。

嘉莉迷戀都市現在的同時，也迷失在都市的未來里。嘉莉的“人生的糾葛”是“受到金融文化催眠”的城市人的糾葛。

１８８９年的芝加哥已經是有了“高度”的城市，在當時芝加哥擁有世界第一高樓——十層的摩天大樓，由此芝加哥奠定了美國大都市的建筑形態。

城市的天際線取代了鄉村的地平線。城市的建筑開始占有了人的視線，都市的人再也難望與之同等“地位”的地平線，只能向上仰望——林立建筑群所排列成的天際線。

因此，《嘉莉妹妹》的欲望是都市物質化所引發的對物質需求的急速膨脹，芝加哥和紐約就投射在嘉莉這樣一個女性身上。從芝加哥到紐約，“玻璃”、“鏡子”這些明亮之物——嘉莉對一切時髦鮮亮物品的心理占有和實際用有，也映襯出了外化的物質如何逐漸占據她的心靈，從而揭示了物欲橫溢的城市經驗如何轉化為一種城市生活方式，由此我們看到１９世紀美國城市化進程中，物化生活牽引著現代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

如果說，波德萊爾通過城市漫游者顯示了１９世紀巴黎的城市生態，為１９世紀后期的巴黎確定了它的審美品格，那么德萊塞的《嘉莉妹妹》使我們看到的是芝加哥和紐約的城市肖像。德萊塞在《嘉莉妹妹》中，將個人化的城市經驗轉換成了一種20世紀的共同感受和共同經驗，這也可以說是，作為美國的城市小說的《嘉莉妹妹》，在今天經濟全球化、鄉村城市化的進程中，作者德萊塞對于城市文化的貢獻。

作者簡介：高鴻，華東政法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的教研工作。

{1}王蓉、原平方：《嘉莉妹妹的奮斗經歷給予中國現代女性的啟示》，《山西農業大學學報》，2008年第7期。

{2}{12}{13} 引自、轉引自蔣道超：《德萊塞研究》，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3年6月版，第126頁，第126頁，第125頁。

{3}姜玉琴：《城市:一個承載事業、絞殺靈魂的謬體》，《外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5期。

{4}“西美爾強調只有視覺才能擁有和占據，而我們聽到的都是已經過去的，提供不了任何可供我們擁有的財產。視覺是人們不僅擁有他人，還擁有不同環境。”見約翰·厄里：《城市生活與感官》，汪民安、陳永國、馬海良主編：《城市文化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1月版，第157頁。

{5}[美]西奧多·德萊塞：《美國文學名著叢書》，肖淑蕙、朱小美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10月版，第2頁。下文有關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作注。

{6}約翰·厄里：《城市生活與感官》，同注釋{4}，第157頁。

{7} 路易·沃斯：《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都市主義》，同注釋{4}，第144頁。

{8} [美]李歐梵：《上海摩登—— 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毛尖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12月版，第97頁。

{9}{10}{11}格奧爾格·西美爾《大都會與精神生活》，同注釋{4}，第140頁，第133頁，第133頁。

（責任編輯: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