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束沛德的信

沛德仁兄:

我不叫您書記，雖然您曾是中國作協書記處的書記;我不叫您團長，雖然在我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成員出訪匈牙利時您曾是我的團長;我也不叫您同志，這個稱呼雖然曾經親切而神圣，今天已經逐漸失去了它原有的涵義。

我叫您仁兄，因為您是仁人，一生都在施仁政，“仁者愛人”，您對人民、祖國、親人、友人都一貫充滿了愛，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仁者”。“仁者壽”，我相信您活過我們的主席巴老。

自從普及了電話、手機以后，人們都不大寫信了，進入了“言而無信”的時代。我也一樣。但是有些事，有些話，還是需要借助于紙上文字的魅力的。

我很少寫長信，估計我的這封信會寫得較長。一是因為好久沒聯系了，二是剛看完了您賜寄的大作《歲月風鈴》(劉傳坤對我說他早就讀過這本書了)，引出了想對您說的許多話題。

讀了您書中“學子腳印”一輯的篇章，才發現我們在中小學時期竟然有那么多的相同之處，這是我以前沒有想到的。我們都經歷過日本人的占領和國民黨的統治。在諸如喜歡體育，迷戀京劇，辦過壁報，堅持寫日記，大量閱讀中外名著，十幾歲就發表作品，父親讓學工、我們卻偏學文等等方面，我們都如此一樣!這使我在感情上又一次拉近了同您的距離。

同那個時代的廣大知識分子一樣，您我也都在反胡風、反右派、文化大革命等政治運動中遭受過種種委屈和批判，經歷過下放勞動和精神摧殘。您比我幸運的是沒有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是信念、堅強和樂觀支持了我們，沒有垮掉，更沒有“自絕于人民”。終于在粉碎“四人幫”之后您回到了中國作協，我歸到了甘肅作協，有了與您相識、熟悉的機會，獲得了結為摯友的機緣。

您在職務上甘當助手，工作上拾遺補缺，生活上廉潔樸素，待人上平易親切，是一個真正合格的共產黨員。您的節儉和謹慎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我各舉一個1985年我們一塊兒訪問匈牙利時的例子，不知您是否記得?

行前，中國作協按照當時的規定發給我們為數甚少的公用美金，在您的掌握下，竟然節省著沒有用完;回國后我去報賬時把剩余的部分交了回去，作協的女會計說:“你們是唯一一個將美金剩回來的出訪代表團。”

有一次，我們一同坐著汽車去布達佩斯以外參觀，途中我望見車窗外有一大片開闊地，我問匈牙利方面派給我們的翻譯古蘭姆·艾娃(她的中國名字叫谷蘭):“那是什么地方?”谷蘭說:“是蘇聯軍隊的飛機場。”我故作驚訝地說:“蘇聯在你們國家還有駐軍嗎?我們中國從來就不允許他們駐軍。”同行的代表團另一位成員、老作家艾煊和我心照不宣，也接上了我的話茬兒。谷蘭無奈地說:“你們是大國，我們不行啊。”當時您立即用不高不低不緊不慢的嚴肅語調提醒了我們一句:“你們的話多了。”我和艾煊立刻意識到我們觸及的是一個有關國際關系的敏感話題，而且明顯地含有鼓動人家也起來反“蘇修”的意圖。艾煊參加過新四軍，我參加過解放軍，我們都習慣于服從團長的命令，馬上閉緊了嘴巴。我這個人雖然挨過不少整，吃過很大虧，但總是有啥說啥，口無遮攔，可以說是屢教不改，本性難移。這種性格的形成，也許與我是山東人加詩人再加直腸人不無關系。

說到蘇聯，我就會想起我們在莫斯科停留的日子，我就會懷有無法彌補的遺憾和永遠的愧疚。記得我們從北京出發以前，在作協借了一個日本造的照相機，那時能夠玩得起相機的人很少，在我們一行三人當中您和艾煊都不會擺弄它，只有我五十年代初期在西藏有過照相的實踐，我就義不容辭地挑起了掌管相機負責攝影的擔子。照相機這東西更新換代很快，一個機子一個性能，我也玩不轉了，只好請賓館的服務員幫忙操作，幾個小伙子也不甚精通此道，研究了半天，總算把膠卷給裝上了。誰知并沒有真正掛住。回國以后，我往外取膠卷時由于外行加粗暴，還弄壞了機子的零件。拿到照相館去沖洗時，膠卷上竟然是一片空白，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我們在莫斯科紅場照得特別多，結果沒留下一張紀念。在匈牙利若不是大使館的文化參贊馬玉其先生給我們拍了幾張，單靠我的手藝也會一無所有。你們浪費了那么多表情和姿勢，我還賠償了相機修理費，這都不算什么，可惜的是時過境遷了，蘇聯又成了俄羅斯，艾煊老也已經作古，我們再也不可能一起站在列寧墓前了(那時如有現在的數碼相機，就不會有此失誤了)。為此，我再次向您表示無盡的歉意。好在您在書中的“異域采風”一輯中，對那次訪問描述得非常詳盡，給讀者留下了永不褪色的影像。

使我獲益更多、倍感親切的是您在“師友剪影”中的回憶文章，因為您所寫到的人物，如沙汀、馮牧、葛洛、張光年、唐達成、陳伯吹、柯巖、曉雪，都是我所熟悉、認識的前輩或朋友(我也寫過回憶沙汀、哀思馮牧、送別冰心的文字)。看了您的這些文章，增加了我對他們的了解，深化了我對他們的思念，厚重了我對他們的敬愛。您對他們的言行的記述，無疑也是為我國當代文學史提供的“拾遺補缺”的資料。

使我心靈震撼的是您在書中表現出的嚴格的自省精神。您那一篇《我也當過“炮手”》的文章就是例證，在那一系列關系到人們的生死存亡的政治運動中，知識分子們被逼迫著、誘導著相互揭發，彼此批判，自相摧殘，是普遍的現象。但是許多人并沒有泯滅良知。您的這種敢于反思、嚴于律己的可貴精神，我從巴金、冰心、周揚、季羨林、韋君宜等前輩的身上也看到了。這種品格，在今天尤其值得尊重和珍惜，因為批評與自我批評早已被表揚與自我表揚所代替;事情不論大小，只要是壞事、錯事，一律不認賬。不但老虎的屁股不能摸，甚至連機器貓的屁股也摸不得了。

您雖然已經退休，卻依然不負眾望地負責著作協兒童文學委員會的工作，連年奔波辛勞，常寫指導文章，工作卓有成效，真是為您高興。

在我寫這封信的過程中，您的和藹可親的樣子一直浮現在我的眼前。多么想和您見面、促膝長談啊!

我的《高平詩文精選》，作家出版社送給您了嗎?作協辦公廳的張永昌先生在電話中說是由他分發的。

《評高平》的第321頁收有您的一段話，掛寄一本給您留念。

2001.1.7.夜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