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初夏的陽光穿過校園高大的喬木枝椏,潑得一屋子都是。陽光下,梔子花的香味無孔不入,四處亂竄。在這樣一個明媚的下午,她卻一陣一陣地感到冷。
剛剛詛咒她不如死了干凈的丈夫上課去了。他要跟她離婚,離婚的原因是,他在她的日記里找到一句讓人由不得要往那方面想的話:面對一個手持公章的色鬼,為了結婚五年分居五年的丈夫,我決定鋌而走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蒼天!
她說她做的事情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他說,怎么個沒有法?
于是他們開始爭執,爭執很快上升為吵架,這一吵就持續兩個多月,沒有消停的跡象。
今天中午他們又吵了,說的似乎還是以前說過的話,無論她說什么,他就是不相信她跟黨委書記什么也沒發生。
你是不是樂意給自己戴綠帽子?她氣不過,跟你說沒有就是沒有,不信死給你看。
他說你死你死,你就死給我看;都在一起喝了酒,跳了舞,還有什么不能干的?
她就決定死一次給他看。她知道,現在跟他說什么,他都是不相信的,男人最怕的就是自己心愛的女人給他戴綠帽子。她還知道,他是愛她的,也許她死一次,他就消氣了,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天天跟她吵。畢竟他已經調動到她們學校,兩人在一起朝夕相處,時間會彌合一切的。
她找來根鞋帶,在高低床上打了個結。她準備上吊。她估計過鞋帶的粗細,她并不真的想死,那么多苦都熬過來了,還有什么跨不過的坎。她只想嚇嚇他。她想她要是把脖子套上去,鞋帶很快會斷的,鞋帶是那么細。
她很想把事情說清楚,可她感到,她越是想說清楚,越是說不清楚。她甚至不愿意回想那些天的事情,她希望那天的事情能像書櫥上的某本書,能抽出來,徹底銷毀??上Р荒?。這是她一輩子的恥辱。這恥辱不是因為她做了對不起丈夫的事情,因為她壓根兒沒有做對不起丈夫的事情,而是在這件事情上,她幾乎是個騙子,一個實施奸計的騙子。她是大中壩的孩子,大中壩的人是不齒于使用奸計的,可是她用了。于是,這件事情就成了她沒辦法說清楚的事情。
她跟他丈夫是大學的同學,大學一年級他們開始談戀愛,大學讀了四年,他們的戀愛談了四年。他們都是定向生,她來自川南,他來自都江堰,畢業的時候,她無條件地回到離大中壩三十里地的農業專科學校,做了大學教師;他也無條件地回到都江堰。
為了調到一起,不管是她到都江堰,還是他到川南,他們請客,送禮,送鈔票……什么招都用了,一點動靜沒有。他灰心了,他說,算了,我們就做牛郎織女吧,現代版的!她也灰心了,可她感覺還有一招好使。從她分配到這所學校,她就感到有一雙眼睛在注視她。那雙眼睛的主人是學校的黨委書記,這是個絕對的實權派,只要他簽字,就沒有什么成不了的。
這是個好色的家伙,據說學校好幾個女教師都跟他關系特別。
那天,她剛要關辦公室的門,這位黨委書記來了。她目前是實實在在的單身,一人吃了全家不餓,所以她常常是下班最晚的。
黨委書記說,小楊,還沒下班呀!說完走進辦公室。
她說,快了。
黨委書記說,要是每個教師都能像你一樣敬業,我就高枕無憂了。嘴上說的高調從容,眼睛卻不規矩起來。
她已經從他那無遮無攔的眼神里,看出了別的什么內容。她心想;別把我當籃中的菜!她應承道,難道書記你還有不順心的事?
他說,人家都看我人前人后風光體面,不曉得我內心也有苦悶呀!別人有了苦悶,還找得到發泄的地方,我有了苦悶,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唉,人吶!
她知道他的意思,可她偏不接他的招。心想:神經病!把我當什么人了?你苦悶?你以為你手里有權,我就會讓你向我傾倒?她沒有拆穿他,只是說人活在世上,哪有沒一點苦悶的。
黨委書記見她不中招,感覺她跟以前遇到的幾個女人不一樣,就準備走了。喜歡做那種事情的人都懂得,辦那種事情,關鍵要對方愿意,看對方愿不愿意,就是先下個套,如果對方主動接招,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而且辦了也安全。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黨委書記說,聽說你上大學就談好男朋友的?
是的。
哦,好像你分到我們學??煳迥炅税?家當攢得差不多了,該成家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
他還在都江堰。
分居兩地?這不好,盡快想辦法嘛,調到一起。
仿佛不經意地說完這句話,黨委書記出門走了。
就在這一刻,她突然萌生了被她稱為“玫瑰炸彈”的計劃。
后來當黨委書記再說類似的話的時候,她就主動上套。比如黨委書記說“我內心也苦悶呀”,她就會說,領導有領導的苦悶,我們普通員工也有普通員工的苦悶。黨委書記做出非常關切的樣子,說你有啥苦悶?啥時一起喝個咖啡,相互說說,說出來就好受了。就這樣,他們從喝咖啡到喝紅酒,還在一起跳過幾次舞。于是,關于她的男朋友調入她們學校的商調函就開出來了。
黨委書記當然不滿足于喝酒跳舞。有一次他們單獨在一起,黨委書記圖窮匕首見,她說:書記,別這樣,我是相信你、尊重你的人品才跟你往來的。你要這樣,我就會覺得我以前看錯了人,你的人品不過如此,你不值我尊敬!你成全我跟我男朋友,這恩我一輩子都記得。你不是隨便的人,我也不是,我們是朋友,永遠都是。
她的“玫瑰炸彈”成功。
在她這里撈不到好處的黨委書記,把目標轉向其他女人。
她已經不記得,她當時在日記上寫這句話的情景,但是她知道,安寧河谷的人最不齒的就是利用自身的資源去達到某種目的,尤其是女人利用自己的姿色,這是卑鄙的手段,這是一輩子的恥辱。因此,她向丈夫指天發誓,她只是請黨委書記喝過酒、跳過舞,然后就把丈夫調動的事情搞定了。
現在回想起來,不過就是喝過酒、跳過舞,她千不該萬不該,就是某天感覺孤獨、委屈和對權力的憤怒的時候,寫下這讓人遐想聯翩的句子。
她知道丈夫的脾氣:她只要耍小性子,他就會軟下來的。于是她決定用鞋帶上吊。她算好了時間,她要等丈夫下課回宿舍的路上才把繩子套到脖子上,即使繩子不斷,等他丈夫回來發現她,替她解開繩子,她也無大礙。關鍵的關鍵是,過了這一關,他們之間的不快很快就會結束。
她就是這樣計劃的。她希望他們盡快走出不快,他們應該開始新的生活,畢竟他們分居五年,跟他們一起大學畢業的同學,絕大多數孩子都上幼兒園了。
有那么一刻她想放棄這個計劃,這是冒險的游戲,窗臺上有把剪刀,如果她放棄這個計劃,這把剪刀還能派上用場。
可是,她太想盡快結束夫妻間的不快了。
下課鈴聲響了。過了五分鐘,她估計丈夫該走到宿舍樓下了,她把脖子套到套子里,一收腳,她整個身體的重量都集中到脖子上,鞋帶深深地勒進她的下顎,她聽見喉管破裂的聲音,類似于熟雞蛋殼被敲破時發出的聲音。這一聲響過后,她立即感到空氣來去的通道被堵死了,里面的氣出不來,外面的氣進不去。平時,誰會覺得呼吸道的重要?
這大大出乎她的想像。
就在她感到呼吸通道被堵死的時候,還有一種涌堵的感覺,來自于血液。相對于呼吸來說,平時人們更加不在意血液的流動,可是這時候,它卻那樣需要流動,頭上的拼命向下墜,身子里的拼命往上噴,一條細細的鞋帶成了攔截江流的三峽大壩,成了兩處血液不可逾越的鴻溝。
她的意識還清醒。她已經感覺到了死亡,她后悔了,她想伸手把鞋帶從脖子上解開,手臂似有千斤重,舉不起來。
她想起曾經從哪本書上讀到的,說吊井繩是魯班先師親自發明的,只要比劃一下,沒有能滑脫的。這是真的。這是她最后的一絲感覺。
就在她的舌頭從喉嚨里沖出來的時候,她看見窗臺上那把剪刀……而她的丈夫此時正騎車上街買菜。
責任編輯 維平
作者簡介:
李新勇,1971年生,籍貫四川,大學本科學歷。近年在花城、飛天、散文、北京文學、民族文學、作品、當代、散文百家、名作欣賞、人民日報、文匯報、等報刊發小說、散文近200萬字,作品被散文選刊、讀者、意林、等轉載。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啟東市文聯專職副主席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