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芒花景象
這天是二零零九年冬天,農(nóng)歷十月十八日。我和付瓊從九隊田塘往山上走,接近山時,山腳邊露出白花花的一片,山腳好像包了一層白布,蒼翠的松山繡了白色的裙邊,那裙邊沿著山的形態(tài)起伏蜿蜒。我出生在這,長于這,從沒見過這種花,這種景象,超出了我對花的記憶,它不是點綴,它完全改變了山的狀態(tài),用純白純白的顏色將山的腳部纏繞起來包裹起來,成為山的肢體,而不是表情。我問付瓊:這是什么花?怎么有這么多?我怎么就從來沒見過?付瓊說是芭芒花。
我是飛一般朝山里奔去的。越近花帶越寬,花帶隨著目光向叢林深處延伸,走進林里,目光所及全是白花。在青松的下面,別有一番天地,在松冠底下,在樹干之間,像鋪滿了白雪,所有的灌木都被掩蓋了。這些花是藏在松樹林里的,遠處眺望全被松林遮掩了,不被村民所見。我立于花中,花掩蓋了我大半個身子,我的上身在花面上浮動。比走在桃花林、杏花林、櫻花林更叫人恍惚,就像進了夢境,撫著一支芭芒花,滿眼的雪白,有一種林海雪原的感覺。我往林子深處走,白色的風(fēng)景就往深處延伸。再往深處走,再往里面延伸,永遠走不到盡頭。我全身沾滿了花絨,連眉毛也也染白了,我也成了花,我是十足的花人,我簡直不知道自己是花,還是花是我。前面是一條馬蹄形的山?jīng)_,三面是山,三坡白花圍著,沖里有幾丘梯田,田埂上長滿了芭芒花,仿佛是有意筑的花籬笆。我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景像里,就像初次見到大海、草原、沙漠一樣,目光和情緒被一種強大的力量撞擊著。
小時候上山放牛、砍柴、殺青走過的小路,被芭芒花擠占了,不是特別熟悉的人看不出有路的跡象。我憑著印象尋找路,或者貓著腰從芭芒花底下鉆過,或者用手將花一把一把地撩開,側(cè)著身子擠過去。這條小路曾是進山的要道,如今很少有人來了,成了芭芒花和荊棘擴展的空間。人一走,它們就來了。占領(lǐng)與被占領(lǐng),在幾十年間顛倒過來。山上除了松樹,被灌木和雜草填滿了,人是擠不進去的。芭芒花以它充滿野性的生命力迅速繁衍,搶占了所有的山頭,在萬木凋零的季節(jié),將花開得那么張揚。春天是百花齊放,在郁郁蔥蔥的林里,也只是星星點點。芭芒花以它獨特的眼光,選擇在冬天里開花,以一個家族的力量,將山裝扮得比春天還美。
芭芒花,一個美麗好聽的名字。我是第一次聽說它的名字,第一次見到它的風(fēng)采,第一次感受到它的力量。我跟付瓊說,芭芒花不就是榖毛筍嘛!就是葉邊長滿鋸齒將魯班的手鋸傷的野草,是點亮魯班智慧的那根火柴。小時候,只知道它是飼料和肥料,不知道它是花,是美景。那時,它那么矮小幼嫩,躲在叢中,尚未長成就被饑餓的牛吃了,被割草的人割了,被修地皮的人修了。它很難走完完整的一生。我跟它們相處了幾十年,它們隱忍了幾十年,今天才把浪漫的一面呈獻給人,盡情綻放,張揚而浩瀚。
我們翻過一個小嶺,站在白泥塘的堤壩上,眼前的景象把我驚呆了。這里前幾年被火燒光了,大樹沒了,只長出一些喬木,芭芒花像雪一樣將山掩蓋了,白了幾十座山,層層疊疊,一直白到看不見的地方,跟白云相接。這應(yīng)該是獨一無二的風(fēng)景。我想,山的背面芭芒花一定還在延伸。我擔(dān)心自己見到的是夢境,一覺醒來全不見了。
瘋狂白花草
菩敬山是一座長條形的嶺,有好幾里長,原是金木大隊的茶場。種的不全是茶樹,一行橘子樹一行茶樹間種著。現(xiàn)在茶場撤了,土地分給了農(nóng)戶,均改種了臍橙。我十幾年沒去過了。這次我和付瓊從這里經(jīng)過,模樣和以前差不多。在一塊大約兩分大的荒地上,整整齊齊的長著一種植物,看上去像是種的莊稼,我從沒見過。初看像野菊花,細看不是。桿高不及膝蓋,枝葉枯死了,呈黑色;花干了,淡黃色,跟菊花的顏色一樣,大小差不多。我問付瓊是什么莊稼?付瓊說沒見過,是野草吧。又說,野草怎么長得這么整齊,像人種的。再往前走時,發(fā)現(xiàn)滿桔園里全是這種草,只是沒那么整齊,深的深淺的淺,密的密稀的稀。看到這種情形我相信它是草了。
遠處有個婦女在桔園里挖土,我們走了過去。我問:大嫂,這些野草叫什么?大嫂抬起頭來,說:是白花草。我說:怎么這么多啊,我以前怎么沒見過?大嫂停下手中的活,雙手撐在鋤頭把上,嘆了一口氣:快莫說了,說起來氣死人。大嫂告訴了這草的來歷:她們隊里有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在外地打工,聽說這種草能防治臍橙樹的紅蜘蛛,便偷了一把種子回來,偷偷地撒在自己的桔園里。這白花草瘋長,沒幾年工夫到處長起去了,已經(jīng)成了災(zāi)了。不僅殺不了蟲,反而跟橘子樹和臍橙樹搶陽光、搶肥料,每年不知花多少工夫來除草,除也除不干凈,反而越除越多。我看看四周,看看遠處,到處都是白花草,將土地給覆蓋了。我感到這不是一件小事。大嫂說:這周圍幾個村,龍?zhí)丁⑿枪狻㈤L勝、新合、黃河、夏家都長了去了,不知道還要長多遠,長到哪里去。我眼前飄過幾朵白色的絨花,慢悠悠的,我想它們就是白花草的種子。大嫂說,現(xiàn)在少了,前一向飄得可多了,像雪花一樣。
我家在對面的大坪里,與這隔了一個大田塘。回去后我到桔園里轉(zhuǎn)了一圈,真的到處是干枯的白花草。下午我又去了星光農(nóng)場里,情形也是一樣。我完全相信了大嫂講的話了。看來,這位外來的客人在這里安了家了。一位好心的老人,一不小心就將一個大麻煩偷了回來。
無人收割的黃豆
在菩敬山的頂部,大隊部旁邊,我見到了一塊大約兩三分地黃豆。早已過了黃豆收割的季節(jié),那些黃豆還立在地里。枝枯了,葉落了,掛著一串串黃豆。我感到奇怪,冬天了,誰家的黃豆還不收。我蹲在地上摘了幾顆,只有空殼,沒有黃豆。仔細一看,殼是裂開的。黃豆子全落在了地上。付瓊說,可惜了,這么好的黃豆都沒人收,起碼有三四百斤。
我在納悶,誰把黃豆種在這總不至于忘記了吧。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有些事不能按常規(guī)去推測。
重見貓貓菜
我不知道貓貓菜的學(xué)名叫什么,只知道是喂豬的野菜,葉細長,如柳葉,散在地上,組合成圓形,此時可割來喂豬;長大后生出一根筆直的莖,葉密密麻麻地長在莖上,此時可殺來做肥料;開細碎的白花。我生平第一次扯豬草只是一場勞動游戲,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小得我無法推算時間,我嚷著要去扯豬草,父親為我編了一個菜碗口大的竹籃,我提著竹籃獨自出去了,在牛路口高坎上長著一棵大貓貓菜,我想去摘,高坎下有一條小圳攔住了我。我助跑了一段跳上高坎,腳踩在一個柴蔸上,左手揪著一棵桎木枝,右手將貓貓菜扯下來。我上得來,卻下不去,急得想哭。我正準(zhǔn)備往下跳時,腳滑了一下,掉進小圳里。這是我與貓貓菜第一次交手,我以驚恐一場的代價獲取了它。而它連根拔起,它付出了生存的權(quán)利。之后,我只到田間扯貓貓菜了,盡管高坎上貓貓菜長得很誘人,我也不去。不過過不了多久,那些貓貓菜就會被大人用鋤頭修掉,放進田里肥田。大概到我少年的時候,我經(jīng)常看到大人殺青時,挑回來很多貓貓菜,踩進田里。我知道,貓貓菜是一種最好的肥料。生產(chǎn)隊搞憶苦思甜時,我吃過兩次貓貓菜,拌著慷,很苦的,很粗的,咽不下去。豬的生活到底不如人。當(dāng)大人講投胎轉(zhuǎn)世的故事時,我最害怕的就是下輩子投到豬肚子里去。這是我四十七歲之前對貓貓菜的全部印象。
今年農(nóng)歷十月十八日,我們幾個在外工作的朋友相約到星光農(nóng)場去玩。農(nóng)場是村長劉先住承包的。六七輛車停在場部的草坪里。場部是一棟老式農(nóng)舍,三間房,我小時候來過幾次。旁邊新建了一間廠房似的大房子,跟過去大隊部會議室一模一樣。在我的印象中,場部前是一大片西瓜地,幾十畝,黃色的土質(zhì),西瓜特別甜。如今已成荒地,上面密密麻麻地長了一種植物,人頭高,只有干枯的桿和枝,葉全落光了。劉先住告訴我是貓貓菜桿子。我不敢相信,我只見過長滿綠葉的貓貓菜,一掐就會掐斷。它是一種野菜,而不是眼前這個模樣。這是灌木林,怎么也不能跟菜聯(lián)系起來。離開農(nóng)村幾十年,都說農(nóng)村在變,就是沒想到菜是怎么悄然衍變成樹的。這一片全部是貓貓菜,很純種的,它們獨占了這片土地,沒有別的植物,統(tǒng)統(tǒng)被擠走了。我鉆進貓貓菜林子里,有些枝高過我的頭。付瓊也在里面,只露出一個腦袋,張著一口白牙對我笑。西北角,有一排停建的房子,只砌到窗戶的一半就停工了。我走近時,看到房子里面長滿了貓貓菜,塞的滿滿的,沒一點剩余的空間。這時,隨著一聲狗叫,林子里出現(xiàn)一陣騷動,干枯的枝劇烈地搖晃,朝著東邊的方向搖晃過去。沒多久,一條黑狗銜著一只白兔出來,放在先住面前。不知道這只兔子是今天誤入到這里,還是今年春天就出生和成長在這片貓貓菜林子里。
此時,一個婦女挑著一擔(dān)柴過來,那柴有兩米多高。走近時才知道她挑的是貓貓菜桿子。婦女說,她是在自己的桔園里砍的,貓貓菜長得比橘子樹還高。我可以想象,這片荒地當(dāng)貓貓菜枝青葉茂的時候,枝頭上掛著星星點點的白花,將是一副怎樣的景象。那么,農(nóng)場后面的山里,那人跡罕至的深山里,貓貓菜家族一定會更加興旺。最近我去過山里,幾條主道被灌木擠占了大半,而那些小路再也找不到了,早就淹沒在灌木叢里。人,進不去了。同樣的土地,當(dāng)年是光禿禿的。我真感嘆自然界的自我修復(fù)能力。只要人類收起鋤頭和砍刀,土地就會繁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