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知道,我一直愛著你,我只愛你一個人”。
—— 《紅與黑》 于連
一
那年冬天,當你只身一人再來到H城,對著她冢前那梨花般飛舞著的雪片兒時,才又想起許多年以前他曾經對你說過的那番話……
他知道你那會兒要來深圳,就讓你抽空去到他那兒小聚一下。
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讓你在心里充滿了期待,那份期待是在都市的上空飛倦了的一只白鷺突然間看見了自己已久違多時的水鄉澤國時的一種驚喜。大學畢業以后,你們就分別駐扎在兩個不同的都市角隅里,四年來都未曾再謀過面了。正如生活在城市文明圈子里的每一個成員一樣,你們也毫不例外地一天到晚都要涂上油彩戴著假面與都市里的各種交際游戲周旋,只有在某個不經意的剎那稍稍駐足時,才會以疲倦的眼光把各自所在的那個好像是什么都有但卻又好像是什么都沒有的都市沙漠匆匆地打量一番,然后再無言地蜷縮進自己構筑的那個自給自足的理想國,宛如在積雪壓枝的隆冬季節無奈地躲在彼此隔絕的樹洞里的兩只寂寞的松鼠。
“你的左腳疼,我的右腳就會疼”,某一天他就曾以調侃的口氣這樣講過。
事實上他也是你平生最親密的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朋友。不是嗎?
那是怎樣燥熱的一個黃昏啊。從書城出來,你們就懶洋洋地在人行道上晃悠。
還不甘心下山的夕陽依然在逞著它的余威,將身邊的天幕烤成爐火色的橙紅。金色的鱗光像是海水最樂于發現船上的最小一個漏洞,或是北風最擅長發現門窗上最小的一個裂口一般——透過樹冠中的全副武裝的枝枝葉葉的空隙潑灑在地面上,或是惡作劇地在沒有東西遮陽的地方肆無忌憚地跳躍奔跑。怕熱的云彩老早就遠遠地躲到天際,吃力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大概你們先是從那篇美聯社的文章說起的吧。之后談到深圳的天氣,談到了他在蛇口的那份工作。再后來嗎,談到了那年塞內加爾的世紀船難。
最后,你們終于落到了女人的話題上來——就像女人們無論把話題扯得有多遠最后還是會落到男人們身上一樣。
與往常一樣,開始的時候你們似乎總在盡力地回避某個敏感的名字,像是兩個在一起掌舵的舵手那樣,默契而又嫻熟地配合著,來共同繞過某個激流中的險灘——從中國的梁祝到古希臘的俄爾甫斯和歐律狄克,又從被帕里斯拐走的海倫到復仇的美狄亞,繼而是金斯堡的《嚎叫》和性解放,木子美的《遺情書》和衛慧的《上海寶貝》。
“看吧,”你吐了一個煙圈,望著遠處的一家正在喘息著欲望的發廊。“我們傳統上的那些道德里最核心的價值觀念吧,到了今天總叫人覺得像是正被拋向時代的邊緣。”你說,
“愛情這東西”,他接過來話題,“世世代代都已被人們解構成了說不清有多少個版本了,誰又能輕言——這代人所奉行的‘快餐愛情’比起我們崇尚的那出早已散場多時卻至今還遲遲不肯落幕的愛情童話劇又到底孰是孰非呢?”
二
印象當中他似乎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接著說了下去。
“其實都過去有四年了”,他的眼睛迷離起來,像是盯著某個很遠的地方。“四年了,請原諒今天我非得打破了我們之間的這個已經成功地堅守到了現在的默契。”
“四年來我們一直都不敢談起她——談起那個傷疤,談起那個讓你和我都心碎過的女人。我們多像是兩只可憐的、柔弱的軟體動物,總是慣于躲在造好的、合得嚴嚴實實的貝殼里好讓我們自己不受傷害。”
“哦,當年,當年我們是多么地純粹,在愛情的面前——不需要有人起解,心甘情愿地就給自己戴上了那副刻過骨銘過心的情枷愛鎖。”
那時候,灰藍色的夜幕已經從天上一層層的抖落開來,酒吧與夜總會的霓虹燈正宛如在上面次第綻放著的朵朵罌粟,沾滿了蠢蠢欲動著的、蠱惑人心的纖維,迷散著蠅血的紅銅銹的綠和諸種斑駁交錯的光暈。戴上了珠光寶氣的首飾,年輕的都市愈發顯得如待嫁新娘般的俊俏嫵媚和柔情萬鐘了.
“你知道嗎,其實你從H城回去的第二天她的心就死去了,徹底地死去了……”
“那以后有差不多兩年的時間里,我幾乎都沒有見到她再笑過。”
“因為擔心她熬不過去,那時我每周都要從江城跑去看她——因為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我愛她。而且我敢說我對她的愛絲毫都不比你少。”
“后來呢,她似乎是漸漸地好起來了”,
“當時我曾以為,甚至有一個時期我想連她都這樣想——她已經把你給忘了,我們以為我們倆在一起以后會很甜蜜很幸福。”
“但結果又怎樣呢,我們無論怎么偽裝都無法使對方相信你真的就在我們之間徹底的消失了。”
“你就像空氣一樣浮在我們周圍,我們捉不到你,但又明明知道你的的確確又無處不在……”
“我愛她,但卻越來越清楚地感到她從來都是在敷衍我,越來越清楚地感到她一直在心里喜歡的那個人是你,越來越清楚地感到她之所以選擇我,就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她還可以從我身上找到你從前的影子。”
“愛神啊——不,你應該被稱作是地地道道的魔鬼——你無比荒謬地決定了誰只會愛誰,誰永遠也不會愛誰,即使是可憐的人們想盡一切辦法,費盡一切心血,去試圖改變哪怕是一絲一毫也是枉然也是徒勞的”
“盡管我時常痛恨自己的敏感,但這種感覺后來還是越來越強烈,嫉妒也隨著流水般的日子一天天地長大,并開始像蛇一樣時時嘶咬著我的心。”
“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下意識地給她冷臉子,不再處處遷就她。”
“后來,我們終于開始了彼此指責,繼而演化成無休止地爭吵,一天接著一天……”
“那是她要出差前的一天晚上,趁著她不在家的那會兒,我想把事先寫好的‘求和信’和一束玫瑰放進她的行李箱。”
“哦,天哪!”,講到這里他痛苦地夢囈道。“我永遠都不能忘記箱子打開的那一刻的感覺,永遠都不能……”。
“里面的一個相冊里夾的幾乎全是你們從前的相片和許多被疊得整整齊齊的、顯然已經寫好很久但還未曾發給你的信……”。
“我當時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覺得自己似乎有種把能看到的任何東西都砸個稀巴爛的沖動,但又覺得腳底下像是踩在團團棉花上一樣,一步也移動不了。我舉起了痙攣的雙手,才發現這么多年除了虛空我其實什么都沒有抓到過。”
“那天以后我就開始瘋狂地放縱自己了,一到下了班、或者每逢周末假期什么的,跟著一幫沒心沒肺的家伙就往返流連于迪廳、吧臺、夜總會之間,最后甚至到了常常都夜不歸宿的地步”。
“我也不知道她后來從什么時候開始學會的酗酒和嗑藥”,
“先是整夜整夜地失眠,再后來是頭發一縷一縷的往下掉,漸漸地整個人都瘦得快不行了。”
“我先是用粗話罵過她,后來更是跪下求過她”,
“但她卻總是那樣,一個人不聲不響——從不看我——也從不跟我說話。只是一天一天地瘦下去”。
“那一段日子我是既恨她又可憐她,我想著這樣下去實在不行的話就跟她分開也好,也許該讓她去找你,或許她就能戒掉那馬上就要吞噬她生命的酒和大麻了。”
“可是,有一天的清晨我醒來以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他停頓了一下,“是的,再也,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她也從來都沒給我一個電話或是一個短信告訴我她現在在哪里。她一下子就消失了,像是塊溶化了的糖。”
“也正是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原來被嫉妒遮蔽了的那份愛是那么地強烈。”
“我先是不敢回家,孤魂野鬼似的徜徉在擁擠的街頭,希望能隨便抱住一個路人哭個痛快,或者努力地勉強自己去想象一些其他的人和事情,企圖能藉以分散一下注意力,從而能使自己得到稍稍的解脫,但都無一奏效,無一奏效。原來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能讓人忘掉一切的忘川之水……”
“于是后來我就索性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關掉手機,摘掉電話。什么也不去做了——當然,什么也不能做”。
“就這樣,每天每天我都任憑那千百斤重的悲傷壓在我的心頭。那個曾經留下她的芳香的床那時已經變成了孤獨的冰窖,讓人翻來覆去地怎么也睡不著,我們曾一起走過的日子都像從記憶的閘門里卷挾而來的潮水一樣將我深深淹沒:她的聲音她的笑靨她的口頭禪她的哭泣……每當我想到所有有關于她的這一切,明天都只能化作讓我傷心的一個接一個的幻影時,我都會忍不住無聲地流淚。”
“我開始懷疑是否因為我從不是什么虔誠的基督教徒,上帝才會讓我歷盡煉金之人的火和漂布之人的鹼,之后呢,卻收走了他曾許諾給我的那豐美的迦南……”
“我從沒想過以后的日子,”他像陌生人一樣瞟了你一眼,繼續說“我也從沒想過還會不會再結婚,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那就是我從此以后將再也不會有愛的能力了,是的,再也不會有了。你不愿意一個女人摟著你的時候想著別的男人,卻把這樣的女人留給了我。也許西方人的直率要更為可取一些,至少他們知道再偉大的友誼也不能享有且永遠都不配享有裁決愛情的權力”。
“那是因為女人也跟我們一樣——她們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不是能隨隨便便地被人推來讓去禮物,即使在最好的朋友當中——只可惜,等我們明白這一點時一切都不能再被挽回。”
“是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再被挽回。即使我們今天愿意像鳳凰一樣浴火涅槃,我們也再不會有重生的機會了。更為荒謬的是,我們還年輕,這就意味著以后很多很多年我們還得忍受由這出悲劇的余波所造成的折磨。”
“曾有那么一段日子,我甚至會祈禱某個不請自來的意外能無聲無息地將我帶走。因為,比起一個人精神的毀滅,肉體的死亡倒是顯得有多么地幸運。”
三
晦暗的暮色里,雪正越下越大。
獨自佇立在陰郁荒野上的你,感到其中的一只腳已經凍僵了。風這會兒似乎也老在不停地改變著它的方向,冥冥中你奇怪地感到迎面吹來的、那冰涼的雪花像是突然間有了某種天鵝絨般的溫暖了。于是你伸出了手掌,承接它,撫摸它,然后貼在你的臉頰和雙唇上,輕輕地親吻著它,你感到它的甜軟的質感了,就宛如她的纖弱與溫暖的小手。
你想起了她最后寫給你的那封信。
你們從H城分開之后十年以來,那也是她唯一一次寫信給你。
“還記得嗎”,她在信中寫到,“你最后一次跑來看我,我陪你去求過簽的那個蓮花庵嗎?”
“在你離開之后的第二天,我又去求了一次簽,”
“但讓人奇怪的是,我搖出來的那支簽上面的偈語詩是用梵文寫成的。那個主持隨后給我講了一個與此相關的古老的佛經故事,但其中的旨要她說還要靠個人的根器去慢慢證悟。”
“那個故事發生在某個遙遠的國度”。
“從前有一位公主,有次一個人去到野外踏青時無意間發現了一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樣子特別奇怪的花,她很是好奇,就摘了下來,一邊走一邊拿在手里把玩,后來呢,就不知把它隨手丟到了什么地方了。”
“但在那一天以后,一連有好幾個夜里,她總是夢見一個影影綽綽看不清楚的老人,來向她索要那支花——那支她摘掉后又丟掉了的花兒。她害怕了,于是就把這事告訴了她的父王。”
“國王就派人搜集了許許多多很名貴和價值不菲的花兒,幾乎擺滿了她摘掉那支花的地方。還讓僧侶為此做了一場很大的法事。”
“但是那一天的夜里,那個人又來了,口口聲聲地說,它只會要已經被她丟掉了的,屬于它自己的那一支。不屬于它的,即使是再高貴再美麗的它也不會要。”
“就這樣一天接著一天,只要那個公主一閉上眼,就馬上會看到那個向她要花的人,”
“再后來,那個公主終于因為心力交瘁而死去了。”
“當時我也不明白這里面能有什么玄妙的禪機”,
“但后來,當我在酒精和大麻的迷幻中貪婪地咀嚼著我們曾一起度過的每一個幸福的瞬間時,當我離開了他,從那個沒有愛情的婚姻圍城中,從那場可怕的漫漫噩夢中恍恍惚惚的逃離開來時,我卻突然間像是一下子站在了極高極高的大山之顛,颼颼的撲面而來的涼風趕走了我身邊的重重的陰翳……我一下子頓悟了,頓悟了……我終于明白,那個故事對我到底意味著什么。”
“對于一個女人——即使她貴為公主,有時無意間做錯了一件哪怕她自認是很小很小的事,不管這之前她是出于怎樣地不小心,也不管她事后作出多么大的努力企圖去予以彌補——她終究都注定逃不過命運之神的擺布與折磨——直到死去。”
“哎,我真傻,我恨自己真傻。”
“我回憶起第一次開始慌亂地躲開你的眼神的樣子,第一次在你的面前講話開始結結巴巴的樣子,第一次一個人坐在寫字臺旁把火熱的臉頰貼在帶鎖的日記本上的樣子,我就知道那時候我那幼稚的心靈里就開始長出了一種叫作柔情的煩惱,而且這一生都注定只有一個人才能把它醫好。”
“但我那時為什么偏要選擇等待呢?”
“固執的,漫長的等待……”
“等啊等啊,似乎非得計較你親口對我說出來那三個字才肯甘心……”。
“我就是人們說的那種做夢拾到黃金的人,夢還沒醒,就把它花掉了。走到這一天除了我自己我又能怪誰呢?”
“后來,在我知道了留給我的日子不多了的時候,我就又回到了H城,因為這里曾經留下過我一生中最快樂的那段時光。”
“這半年多以來,我幾乎每天都要再回到大蜀山、回到我們曾走過的那些地方,重新的再把它們走上一遍。重尋那些曾印下我們倆腳印的曲折的小徑,重尋那些曾傾聽過我們倆歌聲的長滿蒼苔的巖石……”
“我的愛,請原諒我在離開之前使用的這個沒有征得你認同的、冒昧的、僭越的與奢侈的稱謂吧,如今,我感到自己像是一個即將出發作第一次獨自遠行的孩子,心里面對那遠方——山巒背后的山巒、天空之外的天空充滿了欣喜和憧憬,行囊里裝滿了你留給我的、歲月它永遠都不能洗滌的記憶。在那里,遙遠的、真正屬于我的一個人的天國里,他們即將化作每一首會被重新吟詠的詩和每一曲會被重新彈響的管弦”。
“我既不能指望在今世里用神奇的筆將青春的倉促一并勾削,那就讓我相信在那里我可以把我們的故事去重新改寫吧……于遠處,那將熄未熄的天際,我已看到他張開了雙臂,正靜靜的迎我走來…… 我感到我的心也已向他飛去,他微笑著,看著我,用他的溫柔的憐愛的眼神輕輕撫平我一路走來時那披荊斬棘的疼……”
四
你怎么能夠忘卻那個晚秋呢,你怎么能?
歲月之鎬已將它掘成了煙波浩淼的海,里面匯聚著的全是此生有資格配被你稱之為‘愛’的驚濤洪波。
晚秋的大蜀山那時正淹沒在叢叢的紅楓深處,晴朗淡藍的的高空沒有一絲云彩。青草早已經被染成了淺淺的金黃,滿池的枯荷一邊一臉憔悴地徒勞回味著盛夏里自己曾經搖曳著的曼妙身姿,一邊用心聆聽著隨風飄來的野菊花和桂樹偶而間的呢喃私語,以及從更遠處傳來的高一聲低一聲風鈴般的鳥鳴。
那些日子你們常常坐在山頂上的一棵松樹下默默相對,仿佛冥冥之中被那種叫人心碎的甜蜜浸透了的兩個人都早以預感到——那將是你們倆此生一起走過的最后的一段時光了。
“你讀過穆時英的那篇小說嗎?”有一次她幽幽地問。
“講的是一位因為顧忌太多而終于未曾吐露心跡的男子,數年后,等他下定決心向那個心儀的女子表白時,那女孩卻早已嫁了人”。
她定定地望著你,美麗的眸子一眨不眨,嘴角似乎也因為緊張的緣故而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那是怎樣的一種眼神啊……像是泓神秘莫測的潭,吸引著你從她身邊滑過,朝里面游了進去……
游進了那波瀾不起的止水深處,你看到了里面沉淀著你過去的所有的夢想的碎片,它們重重疊疊地交織在一起,正被洗去那昔日里的封塵與蛛網,一點一點地明晰起來了,鮮艷起來了,逆著節節推進的生命之竹,你又一步一步地沿著一路走來的歲月屐痕慢慢地往回走,慢慢地轉燭于那很遠很遠的從前,你又看到了當年她那天真無邪的眼眸,她那調皮可愛的神情,你又想起了當年她有意無意間用手指碰觸你時那種奇妙的感覺,她貼近你時口里吐出來的丁香蘭花般的氣息,浮起來了,浮起來了,浮起來了……春天回到了大地,百鳥啁啾的田野里,那白色的牡丹,鮮紅的百合,黃色的玫瑰,紫色的馬蓮花……都在草叢中探出了自己的頭,綻開了那惹人愛憐的笑臉,你置身在了萬卉齊放的花的海洋里了……浮起來了,浮起來了,浮起來了……你一個人泛著一葉扁舟在隨波蕩漾,澄澈的,碧玉一般的綠水正被小舟輕輕地劃開,有幾塊漂累了的白云在懶洋洋的俯視著你,還有那藍藍的天,那暖暖的日頭,那郁郁蔥蔥的、靜悄悄的后退著的兩岸……浮起來了,浮起來了,浮起來了……你化身成了一只白鷗一只海燕,脫離了現實的羈絆而在茫茫無邊的大海上翱翔……你化身成了一個明心見性超然物外境入菩提恍惚蓮界的入定高僧,忘卻了凡人的所有痛苦與煩惱,逍遙出塵了,遺世獨立了……浮起來了,浮起來了,浮起來了……你記得某一天,她偷偷的,羞澀的告訴你他寫了封信給她——羞死人了,她說。哦,起風了,清潭上開始漾起了層層的漣漪,一組組畫面開始起皺,模糊……是誰藏在這生命的潭水深處,將人世間最美好的時光一絲一縷地悄悄抽走……風終于愈來愈大,潭水也劇烈地搖擺起來……
“你哭了,”一個聲音隱隱約約地漂了過來……一只手在你面頰上輕輕地拂拭著……
是啊,你哭了,多少個無語的夜里,你曾默默地祈禱過她的愛……
但是那時你也只是拉了拉她的手,在上面印上了深深的一吻,然后跟她從容地說起了亞瑟王和郎斯洛的故事。
你說郎斯洛是亞瑟王時代最偉大的一個騎士,他又是亞瑟王最忠實的朋友。但就因為他沒能制止自己愛上了桂乃芬——亞瑟王也愛著的女人,結果呢,他間接地害死了他最親密的亞瑟王。再后來,桂乃芬做了尼姑,他也當了修士。兩個人也先后在懺悔與自責中郁郁而終了。
“他就是我們的亞瑟王”,你壓住心頭的轟雷掣電,輕輕地像是在說給你自己……
“他比我更愛你,也比我更適合你,如果那樣的話,你和我都會終生活在他的陰影里的”。
五
雪終于停了,那無盡的,唯一的白色掩蓋了你來時的那兩行參差的腳印,它們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又仿佛是一下子剛剛消失了的。
你默默地掏出火機,點燃了帶來的那卷黃紙和她最后寫給你的那封信。
看著那嘶嘶地燃燒著的火苗,你最后一次吟詠起她在那封信里夾著的,寫給你的那首詩。
在我死時
我會卸下所有的牽掛
懸之于風中
讓心事風干后
化作我冢前
錯落的風鈴
白天
你從往事里吹來
叮叮
嚀嚀
夜晚
你從記憶中走過
嚀嚀
叮叮
那時要讓這世界都能聽到
你我間久違一生的那一笑
再不去辜負這份凄美
誰在乎有沒有來世和輪回
有一瞬間你覺得自己像是一只失去重心的風箏那樣下意識地打了個趔趄。而那封信頃刻之間就化作了一只灰蝶,隨著那蕭瑟的冬風,翩翩起舞著飛向前方。追逐著她那漸行漸遠的倩影,遠遠地,你看見一個小小的教堂偃臥在積雪之下。
教堂的屋頂上極不協調的矗立著一個巨大的十字,它此刻正無言地指向那灰蒙蒙的,神秘莫測的蒼穹。你想起了在圣經的《新約》上說過,天父給人間派來了圣子基督,他抵制了撒旦的百般誘惑,最終被釘死在耶路撒冷的十字架上。于是,世人就被救贖了。
曾經為了兩個你最愛的人,你毫不遲疑的將自己的一生神圣地釘在了心靈的十字上,至今都還流著汩汩的血:
真的就帶給他們的是幸福嗎?
在嗚咽的風中,你慢慢得,慢慢得跪倒在了雪地里,沉默著——問你自己。
責任編輯 裴秋秋
作者簡介:
姬志海,筆名孤島。現就讀于寧夏大學研究生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高中時期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迄今已在《芙蓉》《名作欣賞》《詩潮》等發表小說、詩歌及文學評論數十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