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白霧飄過南江河旁的樹梢,戴帽鳥在樹梢上用咀巴嚼著樹葉,用那一滴滴清亮的露水洗了洗臉。木美村,像一個嬰兒一樣,從霧中露出臉來,木美村醒了。
曲麗用腳踢了踢丈夫的屁股:“楊發,天亮了,你還在賴床?!睏畎l依戀地睜開緊閉的眼睛,看了看窗口,說:“嗯,在家真好?!边@時,他聽到窗外有人在喊他“楊發哥,大伙都到了,就等你啦!”
楊發沒有立即回答。他知道,那是他的放排兄弟趙勇。昨天他們哥兒幾個商量好了,竹子是村上人的,他們也有份。只要把幾匝竹子運出南江,送到古南鎮。那竹子一出手,每人可分到萬把塊錢。這趙勇都30大幾的人了,還沒錢結婚。指望這竹排出了南江,換回鈔票,買些家具,就能完成這件終身大事,免得讓那長發姑娘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姑娘家的焦急,是從那雙眼睛里透出來的。當初她那對水靈靈的眼睛總是透明的,如今似乎少了些水色,趙勇怎么不著急呢?
楊發掀開被子,緊緊地摟著妻子,狠狠地吻著:“記住,天一黑就把門關好,沒有我在家,誰來都不開門,這年頭沒有一個男人的話是可信的!”
“放心,阿發。我就是怕白樓那個人。”
“怕他個鳥!不就是個比芝麻官還小的村長嗎?”
“前次你去放排,他喝了酒就闖進門來,好容易才把他擠走,臨走時,還咬我的臉上一口。”
“以后不要理他,他再那個,就去告他!”
“得得得,你放心,我自己會注意的了?!?/p>
楊發放開妻子起了床,匆匆忙忙穿上長褲,順手把上衣拿上,回過頭溫情地對妻子說:“我走了。”
曲麗馬上意識到什么,急忙地嗔怪道:“要說我出去,過幾天就回來。這才是吉利話?!?/p>
“吉利話,吉利話?!睏畎l邊說邊走出門去,一見趙勇就問:“東西都帶好了?”
“都帶齊了?!闭f著,兩人并肩朝江邊走去。
淡淡的白霧已經悄悄地離開江邊的樹梢,向飄香的菠蘿山飄去。木美村忽然變得又白又香起來了,她似乎變成了南江邊上一滴柔和的露珠。當然,如此比作露珠也不十分恰當,她不會在陽光下消失,因為她的存在已經有好幾千年了。傳說,當年明皇朝有一個公主被清兵追趕,公主一頭就鉆進了木美村,在村人的幫助下躲過一難,幸免一死。后來公主就嫁給了一個壯族人,此后繁衍后代,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因為公主厚道,使村子民風愈加好。兩千多年來,村上人變成了一個大的宗族。但楊姓和趙姓都源于明朝的公主。
木美村經過興盛、衰敗,又興盛又衰敗,一直到近幾年的崛起,人與人之間的都像兄弟一樣親密。大事小事都互相關照。當然,也有些沒良心的人做些偷雞摸狗的事,那是個別人。世事如云,這民風就沒變過。
這一次,楊發和趙勇幾個人合伙放排出南江,也是各自將自家種的竹子砍下來,說是去走一條共同富裕的道路。這條路的得來,他們有過切身的體會::一定要永遠感謝政府,要是沒有政府調查了他們的結構,光靠那幾兜玉米,幾分甘蔗,怎么都不會富起來。
楊發和趙勇走道江邊,光頭和水壺早已經早竹排上等他們了。光頭還逗樂地說俏皮話:“發哥,舍不得離開嫂子的白屁股呀?”
“丟——!以為是你啊!”
“我才不像你咧,說句實在話,我巴不得天天在外邊蕩,聽講最近古南鎮新來了湖南、貴州的一個連,你愛選哪個不行?”光頭說著。
“閉上你的臭嘴,你這光頭佬,嘴巴硬,手心軟,前次在飯店人家挨近你一點,你身子都抖得像抽筋。不信我們這回幫你拉一個回來?!壁w勇把纜繩放在竹排上,和光頭斗起嘴來。
“哈哈哈,勇哥,人家做得,我們就講得嘛!那些人都是信仰‘世間沒有真情在,撈得一塊是一塊’的水中月。美女,還是我們木美村的好。不信你問我們發哥。”
聽光頭提到自己,楊發笑而不語。當然了,他心中的美人就是他的妻子。在楊發的心目中,妻子總是那么的俏麗、溫柔和可愛。他常常出去放排,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的影子總是躺在他的心靈之床。甚至在夏夜的月光下,睡著了,夢也會把她和他牽到一起,讓他醒來的時候思念無窮。
“光頭,拿好撐竿出發?!卑l哥的話就像一道命令,竹排就隨著命令緩緩向古南鎮飄去。
南江河據說是從云貴高原流來。流進木美村已經有上千里的路程了。楊發幾個人撐著竹排往東流,到了望夫山,水向便突然轉向西流。
太陽升起來老高了,他們像駕著一匹長長的馬,經過了石頭村。這石頭村上有一個古老的碼頭,據說早年這里是商業碼頭,很是熱鬧過一陣,后來,幾經戰亂,村上的房屋在歷經明清時期保存了下來,但早已經飽經滄桑。好在這幾年的政策好,那些古建筑不但維修了,還辟為旅游區,對外開放。碼頭,自然又熱鬧起來?,F在,就有一伙頭纏羊肚毛巾的姑娘在碼頭上洗衣服。因為都是女人,就不太正經起來:
“你們聽說了吧,木美村的村長包了一個小蜜啵!”
“這事有什么希奇,這年頭,男人站著賺錢,女人躺著賺錢!”
“聽講那小蜜是外地人?!?/p>
“就是這些外地人,膽子太大,她們不是說木美村的男人嗎,說什么,木美村男人不中用,趕快去買御蓯蓉?!?/p>
“哈哈哈……”
“嘻……”一個長發女低頭笑著。
竹排穿過碼頭邊上,那些議論聲便突然消失了。她們仗著人多勢眾,就向著竹排上的小伙子們喊話:“喂——船上的哥你們到那塊,能不能把妹也帶上?”
光頭經不起妹子們的挑逗,心里癢癢的:“勇哥,要不要搞一句過去?”
趙勇摸了摸頭:這村妹子那么囂張,
“現在的妹子比男人膽子大,看我的——有心撐船去北岸,沒有碼頭也亂想,金來配銀本應當,幾時得日妹成雙?”
“妹家門前有塊田,幾經丟荒十八年,如今搞了責任制,哪個要種就開錢。”光頭看了看碼頭上唱歌的姑娘,突然拉著趙勇像兔子一樣溜進排上的茅草棚。趙勇沒有準備,腳下一滑倒地,兩人滾成了一團,“丟!你搞什么名堂?”趙勇埋怨光頭。
“勇哥,哈哈哈,你猜,那個跟我們對歌的妹子是誰?”光頭問。
“不曉得,”
“哎,你仔細看看,看看……”
趙勇從茅棚里往碼頭上望,旋即驚叫一聲:“是她!”
“嘿嘿,水沖龍王廟了吧?”
“快走!”趙勇貓著腰,拿起竹篙一撐,那竹排便慢悠悠地往西飄去。眼見得越來越遠的碼頭,還在飄來一陣陣甜甜的歌聲……
入夜,竹排還沒過螞蟻灘,那遙遠的天邊就涌來一團團云峰。那云峰說來就來,像一座座山似的重疊著翻卷,把整個南江壓成一條線。突然間,云峰間閃出幾道交叉的利劍,把黑云劃出火光一樣地亮,接著就是震耳欲聾的炸雷聲,弄得竹排上的小伙子們都驚呆了。看來,今夜過不了螞蟻灘了。楊發喃喃自語道。
暴風雨來了。那成排成排的雨繩織成一張巨大的網,把竹排捆住。光頭手中的撐竿也有點不聽指揮了:“發哥,現在是排到灘頭,沒發靠岸,你說怎么辦吧?”
楊發安撫大家:“莫急莫急,看看雨勢再說。你們都到茅棚里去躲一躲!”
楊發說著,一個人站到排頭,看著巨浪推動的竹排,搖晃著向灘頭飄去。許久,他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懼怕:要是暴雨不停,不到三個小時,山洪爆發,江水猛漲,岸又靠不了,這竹排怎么辦?要是竹子讓激流沖散了,他們自己的損失也就罷了,村上人的損失又怎么辦?何況,光頭、阿勇、水壺他們都還年輕,都還沒有成家,他們……一想到要去闖一個難以預料的難關,他就不敢往下想了。
這時,楊發回頭一看,趙勇、光頭和水壺都直挺挺地站在他背后,一個個被雨水像一只只落湯雞。楊發想罵他們為什么不聽話,為什么不去躲雨,話到嘴邊,又被他咬碎吞進肚里,然后變成一串串淚水:“好兄弟,你們到茅棚,煮點東西吃,有我在排頭看著就夠了,有情況,我再叫你們!”
光頭拍了拍趙勇的肩膀說:“聽發哥的,我們壯家人不是有一句話講,最大不過芭蕉葉,人到了死都不怕,還怕什么咯!”
三人走進了茅棚,便在裝滿了火灰的水缸里燃起火來。飯是從家里帶來的,一包包用芭蕉葉包著,他們只需要煮點湯。
光頭的酒量是不算大,但他在放排的時候是一定要喝的。所以他在上排之前就用可樂瓶滿滿地裝了一瓶,現在,他們就靠著這些酒來燃燒自己的激情了。
火光找著光頭烏黑的胸膛,此刻,他真想敞開自己的心靈讓兄弟們都看到:其實一個人過日子挺好,自己飽了全家飽,一人活著,全家安寧,討了老婆,還真有點牽掛。
“我說光頭,”趙勇已經喝得面紅耳赤:“假如我有事的話,你就幫我去照顧那個長發妹,她等我太久了?!?/p>
“勇哥,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你想一想,她那個樣子,還能看上我?”
“怎么看不上?”
“人家說她去過舞廳陪人,少了一分也不行!”
“不可能吧?”
“不是我喝酒醉胡說,勇哥,我們這些放排人,找老婆就得有那么一點,別人看了惡心,丟在家里放心!”
“死你個光頭,”水壺罵了一句,他也不勝酒力。但無論如何,時間總是在慢慢地流動。雨還在繼續下,而且有越來越大的趨勢。突然間,趙勇和光頭聽到楊發的喊聲:“阿勇——光頭!”
趙勇還沒轉過神來,只覺得竹排似傾斜一般,此時,轟隆隆的巨浪已經撲上竹排。趙勇沖出茅棚,還來不及叫一聲“發哥”,就被一個巨大的浪頭掀翻在竹排上,然后,又一個巨浪掀來,趙勇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早上,他慢慢蘇醒過來,睜眼一看,雨停了,他正躺在江邊的放鴨棚里。忙問一聲:“發哥呢?”
這時刻,天崩了,地陷了,光頭和水壺又立即號啕大哭起來。趙勇一切都明白了。他好不容易站起來,看到鴨棚外的楊發,緊緊地閉上眼睛,躺在地上,他艱難地朝發哥走去,到了他身邊,雙腿跪下,竟然哭不出聲來。
烏云還像馬群一樣在頭頂狂奔亂涌,毫無目標地打轉轉悶雷不斷地在馬群中炸響。許久,趙勇抬起頭來看看天空,他感到身子骨散了架,靈魂已經遠遠地離開了他,剩下的只是一個人的空殼了:“哎,老天怎么這樣地不公平,早早地把發哥收了去,往后曲麗嫂子怎么辦?村里人用汗和血栽成的竹子,現在全讓江水吞沒了。他們的日子又怎么過?”
一連串的問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嗤搌B在江邊的田野上“苦娃、苦娃”地叫個不停。
光頭木然地走到趙勇身邊,他已經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按照木美村的習慣,在外面死亡的人,尸體是不允許抬進村的。既然是這樣,干脆把曲麗嫂和孩子接來,就在這江邊找個地方,把發哥下葬。免得留得久了,尸體變腐。他把內心的想法告訴趙勇,趙勇搖了搖頭,說這樣不行,發哥還是要回家,哪怕是回到村上,也就是回了家。幾個人這么一商量,便在江邊砍了兩根木頭做擔架,在不到中午時分,把楊發的尸體抬到木美村的村口老榕樹下,然后趙勇親自去找曲麗嫂子說說發哥的事。
天依舊陰沉沉的,絲毫沒有一點生氣。從村口的大榕樹到楊發哥家不過幾百米遠,但此時的趙勇卻感到這段路怎么這樣遠這樣長,他似乎走了一天,一年,都還沒看到那座低矮的瓦屋。然而,話又說回來,如果真的馬上走到曲麗嫂子面前,第一句話又該怎么說呢?要是說,發哥已經去了,是因為山洪暴發,狂風巨浪……說再多的理由,這個柔和的女人是聽不進去的,她將如五雷轟頂倒過去,她將再不能醒來,她將……趙勇想到這里,旋即把思路夾斷,像剪斷一根電線一樣,不讓電流流通。如果跟她說,發哥受傷很重很重,現在就躺在村口大榕樹下,她肯定要馬上去見他,而一旦見到了他,她會是怎么樣呢?想著,便來到了那座矮屋前。他停下腳步,不敢向前挪動,倒是曲麗首先發現了他,急忙問道:“阿勇兄弟,你們怎么又回來了?”
趙勇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慌忙中說:“嗯,啊,是這樣的……”
“哎呀,外面有風,進屋說吧?!?/p>
“不,嫂子,我我我……說,說,發哥昨天晚上不曉得突然得一種病,很重,很重?!?/p>
“他現在在哪里?得病為什么不趕快送醫院?”
“是這樣,他很重,很重,現在在村口的大榕樹下?!?/p>
“啊——我的天啊!”曲麗說著,徑直朝村口的大榕樹瘋似地跑去,等到趙勇回過神來,追了上去,曲麗已經跑到了大榕樹下。
她看到了楊發,看到了他烏黑的臉,緊閉的眼睛,沒有血色的嘴唇。她雙手抓住他的身子猛烈地搖著,撕心裂肺地呼喊著楊發的名字。半晌,她再也喊不出聲音了,她再也哭不出聲音了,只見她呆呆站著,大顆大顆的淚珠子像斷了線似的從眼窩里涌出來。榕樹下,不知情的人圍來,不久便圍個水泄不通,不知道是誰提了個醒:還不趕快把曲麗架走。一時間,女人們一涌而上,把曲麗攙走了,榕樹下,暫時如死一樣平靜。
末了,村上幾個老人一碰頭議論,說楊發是屬于在外跌死的,一定要請法師來做一點道場,為他升到天堂開一條路,為他打開進天堂的大門,免得讓他成了野鬼,流落山野,他會摸家摸戶地討飯吃,討酒喝,到時輪到誰的頭上也不曉得!
在木美村,長輩人的話就是法定了。趙勇說服了老父親,把那副棺材讓了出來,把楊發裝了進去。趙勇、光頭和水壺,還有幾個生前的好哥們又湊了些錢,請了法師,在大榕樹下又是敲鼓,又是念唱人們聽不懂的詩句,一直折騰到下半夜,在天快亮的時候,便把楊發的棺材抬上了木美山。
日子總是按照它的慣例,在日出日落中不緊不松地把每一個白天和晚上甩掉。就在楊發死去一個月的那一天,趙勇、光頭和水壺結伴來到他的墳前,燒了三柱香和幾疊紙錢,然后三人便發誓:“發哥,你就安心地去吧,以后嫂子和侄女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我們會像你活著一樣來關照嫂子和侄女!”
此后,日月嬗變,好多人都以為眼下世風變了,人與人之間不知為什么都變得冷漠起來,但在木美村,在趙勇、光頭和水壺這些人身上人性的真情卻像竹筍一樣,一天天地張大,一天天地生葉。
因為山洪暴發和狂風把竹排打散了,趙勇把自己準備結婚的錢全部拿了出來,分送給村上竹子損失的人們。這樣放排人變成一窮二白的一族人。等了六七年的長發姑娘也給人捎話來跟趙勇說:她去廣東打工去了。趙勇心亂如麻,這人生怎么弄成這樣,自己的命都難養活,還能養得起老婆么?然而,他還在默默地履行自己的承諾:快到九月的一個早上,他去借六百塊錢,然后來到那間矮屋門前,待到曲麗出門的時候,他就迎上去,說:“嫂子,侄女到九月就讀書了,你拿點錢去給她報名吧。”說罷把錢塞到曲麗的手上,還來不及聽曲麗的感謝話,便轉身子走得遠遠的了。
一夜秋風,把南江河的水面吹皺了。那天,聽村長說,木美村的每一戶人家都可以免費得到500兜竹子來種。村長還特別關心曲麗母女,多給了100兜,說是關照關照她,因為楊發在世時,為村上人辦了不少好事。光頭知道了,就去找趙勇商量,看怎么處理。但是,他找遍了全村,也沒見趙勇的影子。
其實,那天趙勇正在發哥的自留山坡上幫曲麗挖竹兜坑。兩人在夜色降臨之前,都早默默地挖著,誰也沒說一句話。曲麗有時偷偷地看著趙勇一眼,他那粗壯的胳膊,肌肉突起的胸脯,又勾起她好多心事來:要是楊發還在,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趙勇看個夠。但是,現在楊發不在了,她變成寡婦了,她怎么好意思跟一個沒結過婚的小伙子在一起呢?如果不是為趕種完這些竹兜,她真的不希望他來幫助自己。他一來,人家長發妹怎么想呢?寡婦門前是非多,難道寡婦地頭就沒有是非不成?然而想是這么想,理是這個理,但是,有時曲麗又真想多看趙勇幾面,仿佛看見了趙勇,她就有一種力量,她那死去的靈魂,就會重活過來。她感到,女人怎么會產生這種感覺呢?
黃昏降臨了,曲麗不好意思地給趙勇遞去一張毛巾:“阿勇兄弟,擦擦汗?!?/p>
“不礙事,你擦?!壁w勇看了她一眼,沒有接過毛巾。
“那我們回去吧,剩下的坑,明天再挖。”
“不,你先回去,煮飯給侄女吃,我一個人挖完了再回去?!?/p>
“你今天累了一天,說什么也得在我家吃一頓飯,沒有什么感謝你,吃餐把飯也是我的一片心?!鼻惒缓靡馑嫉卣f。
“那好吧,你回去煮飯?!壁w勇往自己手上吐了一口唾沫,依舊不抬頭地挖著。
曲麗回家了,一路上,她感到那些野花都在為她開著,她的心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好過。
等到黃昏像一張巨大的棉絮把木美村蓋得嚴嚴實實,只透出家家戶戶升起的裊裊炊煙。趙勇挖完了最后一個竹兜坑,便走下山來,朝曲麗家走去。曲麗不知什么時候就早早地站在自家門口等著。當她看見了趙勇的影子的時候,他卻被桔子樹后閃出一個人來把他攔住。接著,她只好隱隱約約地聽到他們談話的聲音:
“趙勇,我等你有六年多了吧?”
“對,有六年零三個月了。”
“既然你沒有能力把我接過來,我就不能再等下去了。”
“由你決定吧。”
“愛情不是不講吃飯,有時候吃飯比愛情還重要,你說呢?”
“我不曉得,我只曉得真愛,如果沒有了真的感情,當然就比不上吃飯了?!?/p>
“我今晚搭夜班船走了,只是想來跟你道個別……當然,我曉得你是個好人?!?/p>
“我算什么呢?我只是覺得人有一顆心,做事要憑心辦事,或者說憑良心辦事?!?/p>
“哎,趙勇呀,你真傻,這年頭,你還見幾顆好良心呢,那個曲麗又能給你什么好良心?”
曲麗猛一震,怎么了,長發妹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
“那我走了,拜拜!”
“你走,拜就拜吧……”
夜色中,那個長發妹走了,走得很輕松,只有趙勇拖著沉重的身影,走進了曲麗的家。
曲麗早已經準備好一盆洗手水,桌上的湯正冒著熱氣,那菜趙勇看不清楚,只見一盤白斬雞的邊上,有幾個還未生下的雞蛋。趙勇洗了洗手,坐到桌子邊上:“看你又要破費去弄這么多菜?!?/p>
“我曉得你今天累了,你得喝兩口湯。往時你發哥還在的時候他陪你喝,今天他不在了,我陪你喝!”
“嫂子你……”
“什么你都不用說,來,陪你!”兩人端起酒杯重重地碰了一下,曲麗便先一飲而盡。
人常說,女人不喝酒則罷,但真要喝起來,男人是要甘拜下風的。等到酒過幾巡之后,趙勇感到有些輕飄飄的時候,他發現曲麗越來越精神起來,而且那圓圓的臉上,就像一道紅云融進水里,擦過她的臉上,既紅潤又光彩。趙勇看著,內心涌起一陣敬慕感,一種自豪感,一種莫名其妙的美麗感。但他沒吭聲。
曲麗看出趙勇的心思,大概勇氣來自酒精的燃燒,她看了看趙勇說:“阿勇兄弟,我給你講個故事,不知你想不想聽?”
“是段子?”
“不,是故事。”曲麗接著說:“有一個女人嫁到丈夫家后,她才發現丈夫原來有病,根本過不了正常人的男女生活。但兩人感情很好,女人為了讓丈夫鼓起勇氣生活下去,便在深更半夜抱來一個女嬰,作為他們的孩子,此后,他們就這樣快快活活地過了六七年日子……”
“偉大!偉大!這女人真偉大!來,為偉大干一杯!”趙勇端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然后說:“這女人,是真正的女人!”
“阿勇兄弟,來,為真正的女人再干一杯!”這回曲麗主動先干了一杯。
“這女人現在還活著嗎?”
“是啊,還活著。”
“我只要見她一面,我這一輩子不討老婆也很滿足了!”
“除了前幾年你外出打工之外,你不是天天都見到她?”
“真的?我天天見到她?”這時,趙勇眼睛一亮,他感到盡管夜色鎖住了木美村,但在他的世界里,卻依然充滿了陽光……
到了第二年秋天,村上人種的竹子越來越多,老竹子砍下來,也需要人運送到古南鎮去。村委會的人協議了幾回,都選不出撐排掌舵的人來。好多人都推舉趙勇出來,都遭到白樓一個人的反對,他就是村長:“我看這趙勇作風不好,楊發死了一年多來,他隔三差五地往曲麗家跑,什么意思嘛?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他倒好,寡婦家里就沒有是非啦?”
“村長,你不也是常常借故往曲麗家跑,那又怎么個說法呢?”
“我?那是為了每一個人的小康日子,大家都奔小康,也不能讓一個寡婦拖小康的后腿吧?”
“小康前腿也好,后腿也罷,人家趙勇是實實在在幫楊發哥的!”
“我作為一村之長,就不實在啦?我是在警告趙勇!這男女問題……”
趙勇盡管生在木美村,長在木美村,他知道如何憑良心過日子。說實在,村里傳出風言冷語,說他和曲麗如何如何,有些話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他毫不在乎:對壞人不用解釋,對朋友不需要解釋。
話說,到了這年中秋節。木美村的群眾自發起來,要舞一臺獅子,然后再比賽依次花燈,好讓大家感覺到,這日子是越過越紅火。
晚飯過后,圓圓的月亮已經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木美村。村中間的石板路上,傳來各種腳步聲,村街的兩旁,遺留下來的明清時期的古屋,門邊、檐下,都掛滿了各種各樣的花燈。有春燕展翅,雙蝶拜年,鯉魚跳閘,猴子偷瓜,蜻蜓戲水,蝙蝠倒掛,水牛戀塘,錦雞啼秋,鳳凰秋歸,孔雀開屏,麻鴨蕩波,公雞叫月,松鼠偷松,喜鵲迎侶,野鹿回頭,這些都是動物類,花草果木類:紅桃祝壽,荷花曬月,菠蘿滴汁,李花盛春,香蕉梳頭,琵琶滴珠,金橘斗眼,立荔枝掛紅,龍眼觀風,柚子賽肚,等等:把個古老的木美村裝點得年輕了兩百歲,古老了一千年。小街上,人越來越多,一邊觀燈,一邊賞月,人人臉上掛著盛世的喜悅。惟有趙勇、光頭和水壺,帶上幾個月餅、一瓶可樂,一把香,來到發哥墓前祭祀。
開始,三個人都對發哥許愿了些事,隨后,變各自沉默不語。說實在,此情此景,趙勇的心是難以平靜的了;長發妹離他而去,這也不能怪人家,人家干等了那么多年,現在連買一個電視機的錢也沒有給人家,她怎么受得了?有錢可以請人來推船,沒有錢給人家推船人家也不要。惟有曲麗,曲麗講的故事,他聽懂了,那是在暗示他,用她的雙手撫平他不平靜的心靈……
月亮漸漸生高了,光頭建議,供發哥的月餅全部送給曲麗和發哥的女兒,好讓母女倆高高興興地過個節。于是,他們收拾好了月餅、可樂,便走下坡來,朝矮屋走去。
在這樣的歡樂之夜,人們盡管去歡樂,誰也顧不了誰家的雞鳴狗叫,木美村沉如歡樂的海洋。
惟有這矮屋里顯得死一般寧靜。趙勇他們來到矮屋門前正準備敲門的時候,屋里卻傳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吵鬧聲:
“村長,你是個有婦之夫,怎么能這樣呢?”
“啊,不不不,曲麗,我愛你,我真的愛你,如果沒有你,我吃飯都沒口味?!?/p>
“村長,我求求你了,你放過我好不好?”
“曲麗,我,我今晚只是一會,就一回。”
“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能這樣毀了我,也毀了你自己的家!”
“我,我,我真的太太太愛你了?!?/p>
“你放開我,放開!”屋里的吵鬧聲變成了哭泣聲,變成了哀求聲,變成了反抗聲。
“我不會放過你,不會……”
“那我喊人了!”
“你喊,我給你喊!”一種打斗的聲音撕裂著趙勇的心肺,他顧不得敲門,一腳就蹬開了門板,微弱的燈光下,他看見村長死死地壓在曲麗的身上。趙勇怒火不打一處來,猛撲了過去,抓住村長的后項衣領,往上一提,再往后一甩,只見村長像個豬一樣,被甩出去一丈多遠,仰躺在地上,動了動,最后竟然沒有一點聲音了,待到光頭過去想再擂幾拳的時候,只見村長后腦勺流了有攤血。水壺用手去摸了摸村長的鼻子,驚訝地說:“勇哥,他他他沒氣了!”
曲麗從床上爬起來,驚魂未定,死死地抱住趙勇,趙勇卻像一根木頭一樣,直立在地上。許久才如夢初醒:“我,我這一甩他實在太重了?!?/p>
“他的后腦勺撞上了石頭!”光頭說。
這時,屋里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曲麗低沉而又凄厲的泣聲。屋外鑼鼓喧天,舞獅日人已經開始舞起來了。夜空中,鞭炮不斷地炸開花朵。
趙勇去摸一摸村長的鼻子,最后對光頭和水壺說:“著事是我闖下的禍,我去自首?!?/p>
光頭說“勇哥,還是我去,我一個人,就像鵝卵石丟進刺蓬堆,無牽無掛,你上還有老人呢!”
曲麗也緊緊地抱住趙勇:“我不給你去,這是我的事!”
趙勇嚴肅地說:“光頭,你去派出所報案,我去自首?!鼻惵牭竭@里,竟嗚嗚地哭起來。
趙勇拍了拍曲麗的肩膀說:“曲麗,臨出門,我不想聽你的哭聲,我想聽你的山歌聲!”說罷,緩步走出門去。
黑夜中,趙勇聽到了曲麗的歌聲:水到灘頭哥莫憂,抽刀斷水水更流……
責任編輯 維平
作者簡介:
丘曉蘭,女,《紅豆》雜志社副主編。廣西作家協會理事,廣西散文創作與研究學會秘書長,南寧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廣西簽約作家,南寧市簽約作家,曾在《人民文學》《作品》《安徽文學》《雨花》《黃河文學》《中華散文》等發表散文、小說百余萬字。多次獲各種獎項,作品被《讀者》、《中外讀點》、《作品與爭鳴》、《二十一世紀經典散文》等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