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陳鐵軍先生結緣是在2008年,那時給他的《麻雀悲歌》寫了個評論,陳先生不以為然。他是個坦蕩的人,心里以為不然,嘴上就說了出來,并且還主動約我到某某文學論壇去坐而論道??上У氖?,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俗務,竟然白白浪費了一次向陳先生學習求教的機會。后來,《麻雀悲歌》這篇小說連同我的評論,一起被《作品與爭鳴》轉載了。估計轉載者也是想讓更多的讀者爭一爭,鳴一鳴。
其實,陳先生的短篇小說功力,不用爭鳴也可以知道個七八。在我看來,是一流的。然而,卻沒有一流的名聲,這是陳先生的不幸,更是當代文壇的不幸。我之所以敢說他的功夫是一流的,在于他有自己成熟而獨特的寫作風格,那就是于喜劇中孕悲劇,再用純凈的口語表達出來,讓人讀了想笑,想哭,更想回味。如此風格鮮明的短篇小說,當代文壇可以為之的人不多。
立 意:遲來的悲劇
讀這篇小說,恐怕沒有幾個人不會想起電影《地雷戰》。陳鐵軍用這種不無互文的方式來寫這篇小說,讓人玩味出兩個意思:一,玩火。作家有意與《地雷戰》一叫高下;二,玩人。對于《地雷戰》及其信仰者,作家在智力上狠狠地鄙視了他們一次。
要說清楚這兩點,需要費一些周章。且按下性子,聽我慢慢道來。
“二戰”之后,世界文學的矛頭開始指向對人性的拷問,究竟是人性中哪一部分出了問題,才致使人類文明發展到20世紀上半期,出現了如此之大規模的屠殺活動。一時之間,存在主義、荒誕主義席卷世界文壇,這些文學思潮對戰爭的反思直指人性本身,將對戰爭的批評和對人性惡的批評結合了起來。然而,讓國人汗顏的是,我們建國后17年的文學和電影,卻將“二戰”簡化成民族矛盾,如果說這是我們國民的膚淺造成的,尚且還能容忍。然而,不能容忍的是,當我們去看《地雷戰》、《地道戰》、《紅旗譜》、《紅日》等戰爭影視文學作品時,它們不僅不能激發國人對殺戮的反思、仇恨,而且還覺得殺戮是一場輕松的喜劇。因為我們的殺戮打著“保家衛國”的旗號,打著“正義”的旗號。難道一場正義的戰爭就有足夠的理由逃避理性和良心的審訊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理解天生不足,在我的腦海中,兒時看過的《地雷戰》顯然是在告訴我,戰爭并不可怕,戰爭是一場非常有趣好玩的游戲,隨隨便便放幾顆地雷就能將敵人打得屁滾尿流。在這樣的影片里面,至少我本人是看不到任何對戰爭的詰問,更看不到任何對人性中貪婪、好斗、殘忍的反思。
小說沒有義務告訴讀者真相是什么,卻有責任告訴我們真相應該是什么。半個世紀以后的今天,《吉家溝的地雷戰》讓我看到了本該看到的東西,那就是對戰爭的荒誕的揭露、對戰爭中人命運的憐憫。小說講述了一個非常有意味的故事——一個“等待戈多”的荒誕故事。吉保長為了阻止不遠處日軍進村襲擊,每天親自率領村民布地雷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然而,直到日軍投降,都沒有來騷擾過村莊,哪怕是一次?!兜乩讘稹分械牡乩资怯脕須车?,可是《吉家溝的地雷戰》不僅沒有殺到一個鬼子,反而還炸死了不少村里人:炸死了來探親的外戚,炸死了村里最有學問吉先生,同時也間接地害死了二紅。這就徹底顛覆了所謂保衛家園戰爭的神圣性,并給予了無情的諷刺和深切的同情。小說披了一件喜劇的外衣,里面包裹著悲劇的實質。可惜,這樣的悲劇來得太晚,它該在半個世紀之前降生。
至此,我們也該承認,小說《吉家溝的地雷戰》的玩火是成功的,它的立意遠比《地雷戰》深遠;同時,它的玩人也是成功的,那就是將《地雷戰》的信仰者們狠狠地鄙視了一次。最后,為了避免立場錯誤,我們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吉家溝的地雷戰》宗旨還是救人,救醒一批該醒來的民眾。
語 言:個性而精準
陳鐵軍小說的語言是非常有個性的,他將口語中的俗句搬到了紙面,但是讀起來卻干干凈凈,并且,用一句慣用語來說,使得人物躍然紙上。
一天清早吉保長帶人去取雷,親眼看到一群野豬順著村邊河灘地,在本該是雷區的地方大搖大擺、走來走去。吉保長本來還一連聲喊:“壞球了壞球了!”這群蠢豬要是踩了雷、那得糟蹋多少地雷呀!卻不料眼睜睜看著野豬在地雷陣里狼奔豕突,竟然如入——俗話常說的——無人之境,那么多地雷連屁都沒有放一個。等野豬走了過去一看——“俺日他娘!”這個保長氣得當場罵開了,“這是哪龜孫埋的雷?”雷是一個不少地都埋了,可是那弦兒卻他娘的根本就沒掛!
吉保長的這幾句粗話,再清楚不過地將他急躁、對“事業”負責的心態表露了出來。同時,為了避免清一色的粗口,作者非常敏銳地在字里行間添了幾個半文半白的書面語,如“狼奔豕突”、“無人之境”。這兩個點綴式書面語的加入,頓時豐富了這段話的語體色彩,避免顯得單調。
再看:
這是吉保長怎么都沒想到的。這個從沒受過這種窩囊氣的人,先是紅頭漲臉、氣急敗壞,接著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委屈和悲哀。“這是咋球整的哩?俺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地為了啥哩?還不是為了、為了、為了他娘的恁好么?”
這一句話短短幾十個字,看起來平淡,實則極見功力,它完整地描述了吉保長由外而內,再由內而外的心理變化過程?!凹t頭漲臉”是對吉保長受辱之后的臉部部形象描寫,“氣急敗壞”是對心態的描寫。由臉部轉入內心,這是一個遞進。然后,氣急敗壞的吉保長稍稍平息了一下心情,就感到了委屈和悲哀,這又是一個轉折,轉到人物內心更加隱秘的處所。這個時候,再將描寫的筆觸落到人物的外部動作上來——“這是咋球整的哩?”——通過人物的語言來表達悲涼。這就合情合理了,否則,以吉保長這么猴急的脾氣,受到村民的侮辱之后,怎么可能不怒反悲呢?如果將“先是紅頭漲臉,氣急敗壞”一句去掉,直接表現吉保長的悲哀,那顯然和人物性格不能合拍。
從這里可以看出,陳鐵軍的語言不僅有個性,有特色,而且很有分寸感,精準性。
結尾:婢女心態
如果這篇小說能夠在吉保長瞪著兩眼、咬著舌根喊“招雷”時戛然而止,那就堪稱完美了??墒牵骷覅s將敘事時間加速,硬生生地將故事拉扯到當下。最后四段的狗尾續貂,不僅僅是陳鐵軍一個人會出現的問題,它反映了當代作家們一個很普遍的模式化心態,那就是習慣性地在小說最后和現實聯系一下,以便突顯作品的現實指導意義。這流的是僵化了的馬列主義文藝思想的毒。雖然,陳鐵軍表現的已經算是隱蔽了,然而,正是這種隱蔽的、無意間的和現實勾搭一下的心態,多少表露出作家的一點婢女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