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你想過我嗎?
你可曾看見一個孩童的孤獨與羞澀?那是遙遠的八十年代,臘月里,小小的我,像一個可愛的布偶,穿著媽親手縫制的布鞋,走在通往學校的村路上,臨近公路處,一輛長途客車停了下來。消瘦的你提著旅行包,明晃晃的站在我眼前。那一刻,我的感情就像那三月的原野,斑斕,無序,蓬勃向上。我努力想鎮定下來,可是不行。只因為,在單薄的人生經歷里,與你劈面相逢,這是頭一遭。我被伙伴擁到你面前,你像貨郎那樣微笑著,而我幾乎就要哭泣了——我清晰地記得,年初,你離家時還兇過我一回,要不是媽護著,篤定挨揍。接著,我笑出了一串淚。我又聞見你身上新鮮的味道,是上海的味道,它們錯落有致地被擺放在那只旅行包內。洗衣粉是媽囑咐帶的,麥乳精是給外婆的,牛奶糖則是我永不厭倦的密友。還有,那些半新的衣服、鐘表和玩具。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見我喊你的聲音,那聲音微弱至極,連我自己都不能清晰辨識。我知道你有些生氣了,你微笑的臉恢復嚴肅。從來都是這樣,這個兒子一點也不像一個男子漢,羞澀,愛哭,拿不上臺面。我的身體里流淌著你的血,卻又是這樣不爭氣,不能秉承你的鏗鏘有力和落落大方。我無措的模樣,是否真的讓你有些齒冷?日光底下,我們靜靜地對峙著,有種沙場之上才有的冷充滿眼眸。
原來,我們父子已變得如此疏離。常年在外的你于喧囂里疲于奔命,而我和媽,在閉塞的村落里,春耕秋收。就像鄉村里許多家庭一樣,我們的相處僅限于每年的春節前后。我們的交流被無處不在的寒氣包裹著,無法展開,我更樂意做一個聆聽者。當夜幕降臨,媽在燈下不緊不慢地收拾碗筷時,我聽見你跟媽說外面的見識,上海親戚們的境況,當然,最重要的是這一年在外的收入支出清單。這中間,媽必然要對一些細節進行盤問,而你,有些不耐煩,于是,掉轉頭,看著我,問起了學習的事,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媽已搶先數落起來,關于我不聽話的事,一件接一件。此際,你端坐的姿態就像一個鐵面無私的判官,母親則是狀師,我低著頭像一只灰不溜秋的老鼠。
我不知道,為何這樣的畫面,在歲月的風沙里會歷久彌新?
父親,你想過我嗎?
你可曾聽見一個孩童熾熱的心在冷風中顫抖不停?內心深處,我也羨慕別的孩子,他們與他們的父親,相處得那么快活。他們坐在父親的肩頭驕傲地撒歡,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他們與父親在河塘里一起捕魚一起打趣,就像兄弟一樣開懷說話。然而,我只能遠遠觀望。
特別是犯錯時,在你面前,我猶如驚弓之鳥。我偽裝出的沉默背后,是對你赤裸裸的恨。我恨你的獨斷和冷漠,我甚至覺得這個家沒有你才是最安全的,我以為媽就是全部。小小的我,只覺得你是冰冷的墻,卻不懂得如果沒有了你這堵墻,誰來阻擋風雨?
每當伙伴們議論起外面的世界時,我總會把你搬出來,我會羅列出一些帶著光華的名詞:外灘、東方明珠、信用卡、巧克力……我悉心收藏你帶給我的每一個詞匯、每一塊糖、每一個與眾不同的細節。我的表達是曲徑通幽,我對你的愛是別有洞天,只是,你沒有看見。
農忙時節,你徹夜開著拖拉機在田地里忙碌不停,轟隆隆的聲音,灰蒙蒙的煙霧,你穿著軍綠色的衣服,瀟灑自如。常常的,我從睡夢中醒來,看見媽提著雞湯才出門。我知道你是嗜睡如命的人,農閑時,你總是睡到日上三竿,末了總是被媽拖起來吃飯。而現在,你的睡眠卻如此短促,我看不見它究竟有多長。在媽的嘮叨里,我一有空就跑去田里幫忙,休息時,我遠遠望著你朦朧的身影,心里有微微的疼痛。
我知道這也是愛,可是無處表達。一如沉默的你,在空曠的田野里,來來回回,孤獨地蝸行。
父親,你想過我嗎?
你可曾看見一個孩童的驕傲與榮光?那全是因為你,因為你那雙無所不能的巧手。你會開拖拉機耕地,你會修理車輛,你會布置電路,你會粉刷墻壁,你會雕刻……鄰居遇見了麻煩,總是第一時間來找你,你有求必應。你仿佛永遠閑不下來,院子里的地要掃,房間里的灰塵要清理,電插座要修,水龍頭要摸一摸。逢到親朋來家里做客時,他們個個都說,這家被打理得像鴿子窩一樣,清爽周正。
你的木匠手藝更是讓人贊嘆不絕。家里的門窗桌凳,哪一樣不是經你的手侍弄出來的呢?從材料到樣式,從裝配到油漆,你樣樣上心,彷佛這個家要歷經千百年的傳承下去。
有一段時間,你沒有去上海。于是,陸續有人上門請你打東西,有結婚用的家具,有裝點堂屋的柜臺,有老人歸西用的棺材。每天,我放學回家,總看見你聚精會神地在院子里左右忙碌,耳朵上夾著鉛筆,目光凌厲。墨線印在木材上,刨花灑了一地,風過處,沙沙作響,你就像驍勇的將領,沉穩中不失堅毅與果敢。
我將這一切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有時,利用清掃刨花的機會,我仔細端詳那些清亮精巧的造型,恰好被你碰見,于是你訕笑著借題發揮——怎么,想學木匠手藝了?要不,就不上學了。我一肚子的羞怯,躲瘟神似的跑開。
讀初中時,我曾多次向你索要一個書櫥。你忙了幾年也沒有完成我的心愿,等我離家在外讀書時,你這才從集鎮買來一個舊書櫥。多少次,我覺得不公,你精心打造了那么多的家具,為何自家卻不能享用?等我上大學需要錢時,媽告訴我,要是那時候忙著給家里打東西,哪有時間賺錢?
我有些懂了,卻依然對你心存芥蒂。
父親,你想過我嗎?
你可曾聽見我的哭泣?你離開那天是正月初三,媽后來總是含著淚說,上旬走的人會受罪。我剛想打斷她,她又說,土地廟那里的旗桿上的繩沒有解,你爸爸會不會被捆著不讓走?我的淚眼無聲地往下掉。
我沒能見你最后一面,母親在你身邊,你也沒有對她說什么,因為,根本上,你不知道自己走得這么倉促。安葬結束后,我回小城新居,這里到處都是你的氣息。你的衣服掛在衣櫥里,你的鞋子放在陽臺上,你為我準備的工具箱放在廚房的柜子里。我原以為,自己會比媽堅強,可是,當我觸摸這些物品時,竟嚎啕大哭起來。
想念真的可以穿越生與死嗎?媽這幾天總說夢見你,還擔心你在黃泉路上受罪,每天早晚供飯時忍不住還是掉眼淚。你知不知道?
遲來的祝福你收到了嗎?從常州歸來的三叔、四叔已經到你的新墳上燒了紙錢,與我相好的同事也給我寬慰。想你的時候,我還是偷偷哭泣。明知哭泣無用,卻無法釋然,只因,你是我的天。沒有了你,世界一片荒蕪。
你走之后,我和媽圍繞著你說起很多往事。你凄苦的身世,你辛勞的付出,你在上海辛酸的遭遇,你被病痛折磨的痛苦……每一條,媽都反復念叨著。我握緊媽的手,靜靜地聽,仿佛你從未離開。
下葬那天,所有的人都走后,墳地又安靜起來。突然,想陪你坐一會兒,陪你說說話,彌補我們父子長久以來不曾交心說過的話。新墳還沒有立碑,離開時,我回望墓地,這里是你長眠的所在,你的五官七竅我都認領清楚。如果有來世,我仍做你的兒子。那時候,我再也不會錯失表達的機會。
父親,你想過我嗎?
你可曾感知我的想念?我為你哭紅了雙眼,我為你跪到膝蓋流血,我為你戴孝祈禱。是否,你在陰冷的另一個世界也在惦念著我和媽?
書上說,死只是天地間的一次遠游?當真如此,此刻的你,行進在怎樣的途上——黑的夜,冷的雨,看不到盡頭的路。連一句告別的話都不曾留下,對至親的人,也如此吝嗇。連行囊也來不及整理,媽記得之前你在醫院里說要將那只黑色的旅行包和衣物一起燒掉,可又就擔心你拿著太累。
我已離家回學校上班,媽在家陪你。頭七那天,她為你包了餃子,青菜豆腐餡。你常說,青菜豆腐保平安。還有,我和媽商量好了,等到六七的時候,為你放一場焰口。無論如何,請記得要回來看戲。那一晚的燈火是世上親人的無限情誼,帶著這些火光,你便再也不會感到孤獨和寒冷。
父親,讓我在這料峭的夜,輕輕地喚你一聲。就放下那些牽掛吧,還有那些久積的辛酸,你只需在路上踩出一些印跡,好讓我來尋你時,不會走岔。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