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東西,基本上是兩種傾向,一種是出于同情,一種是出于憤怒,用知識和技藝編寫風花雪月供人欣賞就不會了。
先說同情,其實說到這個問題,應該是一個很軟弱的問題,我知道靠我的同情不能改變任何現實,但在我的同情意識里其實是充滿了感動,也就是說,我的小說里的主人公總在同情著我。他們怎么同情我呢?我寫了很多礦區里的人和事,最讓我難以忘記的是,我小時候住在平房居民區里,經常在排房里和小伙伴兒們跑著玩,每當我們跑到一個下井工人的家門前時,就有一個女人顯出很緊張的樣子說:“你們快到別處玩去,你大爺在家睡覺呢!”這個女人,無論春夏秋冬,總是站在自家門前,轟攆著孩子們,孩子們很討厭這個女人。這個女人的男人是下井工人,下了夜班要睡覺,所以這個女人就站在自家門前轟攆著吵吵嚷嚷的孩子們,這是為了保證丈夫的睡眠在忠實站崗,這當然是我長大以后才明白的道理。這個道理說明了人的真情有多真,這對我們有時的不真情是不是一種同情,尤其在今天這個人情淡薄的世界上,那一種真情說出來都不容易讓人相信。有時候,你會聽到一個女人拿著手機非常柔情地說:“老公,你去上夜班了嗎?噢,去啦?你真是太辛苦了,我真是太愛你了,除了你我誰都不愛。”當我們聽到一個女人這樣問候老公時會不會受到感動?可這個女人很快就聯通了另一個男人的電話:“寶貝兒,告訴你個好消息,我男人上夜班去了,你晚上到我家去?!?/p>
這個打手機的女人和前面那個給丈夫睡覺站崗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那個站在家門前攆過我的女人,多年以后,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這讓我總是想,她過去一定是經受了太多的風寒,所以落下了后來的毛病。這種一生一世的真情,不是小說能夠編出來的,這種一生一世的真情,是今天更需要的一種真情。
我不是煤礦人,也不住在煤礦,但有時去煤礦里走走,接觸過很多工亡妻子,她們靠那點撫恤金拉扯著子女,在最初有了衛生紙的時候,她們連衛生紙都舍不得買,她們到廁所都是用平時撿到的廢報紙和學生作業本,但她們卻操守著做人的正派和尊嚴。
我能給他們一個什么名分呢?不是錢也不是升官發財更不是榮華富貴,是他們做人的品質。他們具有誠實高尚的做人品質,這是讓我們對生活樹立信心的一個陽光而美麗的方面。生活中的美讓我感動,我就要說美;生活中的丑讓我憤怒,我就要說丑。比如《青石堡》,就是說丑的一篇文章。我在黃河邊碰到了一對老夫婦,兩個老人顯出驚恐的樣子向我說起他們遇到的殘酷現實,他們可憐的樣子一下子就惹起了我的憤怒,所以就寫了這樣一篇讓我憤怒的小說,這當然是希望也能引起更多人的憤怒,讓我們的憤怒去遏制這樣或者那樣的一些丑惡現實,從而使我們眼前的生活情境變得順眼一些,能否達到這樣的目的我且不管,起碼我自己要樹立那樣一個堅定的信念。好了,不知道我說清沒說清創作問題。但是,我覺得小說創作,不是故事編得好看了就好,是真正能透徹了解所寫東西的真實意義和真實品質才好,我們要用我們的生命去真正理解其他的生命,我覺得,一個好故事的小說只能是一個好看的小說,卻不能叫好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