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孟姜女故事簡要回顧
86年前(1924年),顧頡剛先生在北大《歌謠周刊》上發表《孟姜女故事的轉變》一文,可謂古史辨史法之經典。
原味的故事應該是這樣的:史源出自《左傳》,故事的女主角在當時還無名,只說杞梁之妻,故事講的是齊侯攻打莒國,隨征的杞梁戰死,齊侯回去時路遇杞梁妻,向她吊唁,杞梁妻不接受,拒絕了齊侯的吊唁,并說:如果杞梁有罪,那就不必吊唁,如果無罪,那我們還有家,您該到那里去吊唁。齊侯聽了她的話,便到她的家里去吊唁。除此之外,再無他言,只為說明杞梁妻知禮,而當時的“禮”跟后世大不同,乃是節制人性情的東西,杞梁妻在哀痛的時候,未掉一淚,神智不亂,仍以禮處事,這是知禮。
二百年后,戰國中期,《檀弓》對此有記載,記載大體沿襲,唯多了一個環節:“杞梁妻迎夫柩于路而哭之哀。”《左傳》上只是說杞梁妻守禮法,而在這本書上這是一個重要的轉變,既有禮法,也有感情色彩,說她哭得很哀傷。這就給以后的故事傳誦定了基調,既然戰國時期的人都哭得很哀了,那后世要不哭倒個長城什么的,似乎說不過去。
之后是《孟子》的記載,又多了一層:杞梁妻和華周妻一樣,因為善哭而變齊國國俗!將杞梁妻置于影響齊國人的較高的地位,可以入選齊國精英女性雜志封面了。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戰國時正流行這種哭調,古人多尊古賤今,想要引人注意,受人尊敬。于是就加上去,這就是音樂界的“托古改制”。
西漢韓嬰的《韓詩外傳》說得比較簡單,但又有進化,說杞梁妻之悲哭,人稱之為詠,能以歌吟唱而出,似乎動人之事又可以藝術化,以為更好傳誦。大約同時枚乘的《七發》中有我們耳熟能詳的“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一首,其中就提到“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這就給以后杞梁妻向藝術家轉化的敘述模式鋪平了道路。
具有決定性的轉折是在西漢。王褒,西漢宣帝時人,做《洞蕭賦》,形容洞蕭時候將杞梁妻哭的“氣”與鍾子期和伯牙置于同列,可見杞梁妻之吟詠不但有藝術,而且還是極富藝術功底。
在這里做個小結,杞梁妻故事的側重點在不同的時代是不同的。《左傳》中記載的是杞梁妻知禮;戰國中期,故事中也有知禮的一面,但重點突出哭的很哀傷;《孟子》記載中增加了善哭而變國俗,知禮部分徹底被減去;漢代,杞梁妻之悲哭,變為歌吟。西漢以前是悲歌哀哭,西漢后期,這個故事的中心從悲歌變為崩城。
劉向,西漢成帝時人,中國歷史文獻學的創始者。在他的《烈女傳》中,他是第一個叫杞梁妻哭倒城墻的人。自此后,“哭倒城墻流傳體系”一發而不可收拾。
王充是中學教育體系不可或缺的漢代唯物主義者,他當時就對此進行了科學分析:杞梁妻是哭不到城墻的,“氣”一說是根本講不通的。從這一方面,就可以看出,王充生活的時代,城倒之說已經廣為流行。唯物主義史家看到的是王充的思想,顧頡剛先生看到的是王充生活時代的“一般世界的思想、信仰等”(葛兆光先生語)。
蔡文姬的父親蔡邕,其《琴操》一書有曲名《莒梁妻嘆》者,本是琴師以杞梁妻為主題所作,蔡邕卻說是杞梁妻親自作曲的,但蔡邕的版本沒說城墻倒塌,只是在杞梁妻的曲詞中有一句:哀感皇天城為墮,是說我的哀愁可以叫城墻倒了,可并沒有倒。只說杞梁妻哭著操琴一曲,然后投水而死。
最關鍵的記載出現在唐朝,因為杞梁妻不是春秋的齊人,而成了秦人,哭倒的不是齊侯城墻,不是莒城墻,更沒夢游到開封去半夜哭城墻,而是哭倒了世界七大奇跡的萬里長城,第一個作此記載的是唐末僧貫休的《杞梁妻》。
北宋對此傳說無記載。到了南宋,鄭樵開始考證了:琴操完全是無中生有,琴之始也,有聲無詞,怎么能哭唱得津津有味。鄭樵一句話說得更明白:左傳所言不過十言耳,彼則演成萬千言……正謂彼之意向如此,不說無以暢其胸也。意思很明白,不是孟姜女把長城哭倒了,是中國千年來的無數受苦受難的婦女大眾、才女閨秀、被壓抑的才子墨客一起哭倒的。
顧頡剛的孟姜女故事研究,在我國是首次對傳說故事進行精細和系統的考證。他對記載于各種古籍和流傳于當時口頭的有關材料進行分析,對這個故事的產生、傳播及變異狀況進行系統的考證,意在對孟姜女故事起源的時間、地點和情節變化以及與歷史的關系,做出盡可能科學的闡釋。其《孟姜女的故事轉變》是這方面的代表作,他從縱橫兩方面提出了故事的歷史系統和地理系統。他將其古史學說“層累地造成的古史”的觀點運用到這個故事的研究中來的。研究結果表明,從孟姜女故事已看不清杞梁妻的真正歷史面目了。既然如此,傳說中記載的其他古史現象也便不可信了。
二、由孟姜女故事所讀出的內容
沈萬三的故事是一個流傳甚廣的民間傳說,作為富翁的代名詞,萬三在中國尤其是江浙一帶可謂家喻戶曉,傳說他能點石成金,曾與朱元璋對半筑起南京城,又說他擁有一個聚寶盆,富得讓朱元璋都眼紅,于是便找個借口將他抄家發配。在山東等一些地方,他還被描繪為財神,張貼在各家的門戶上,寄托著主人發家致富的愿望。
有關沈萬三的傳說,不僅民眾世代口耳相傳,而且在明清文人的筆記文集,甚至我們一直視為權威的正史《明史》中都有種種關于他的描述。大量歷史記載使我們對于沈萬三與朱元璋的種種傳說深信不疑。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根據顧誠等先生的考證,沈萬三死于元末,主要活動應集中于元朝,可見史籍中有關沈萬三在明初的一切“事跡”都是假的。
中華文明的漫長歷史因為史料不足,給現今的研究者留下了巨大的空間。我們可以相信曾經存在著一個歷史的真相 ,但是這個真相我們卻不可能真正得到,這是因為,所有留下來的文獻、文物、傳說等等,都既不是百分之百正確無誤,又永遠是不完整的,而歷史又無法重現——除非科學幻想中的時空旅行成為現實。
所以,在時空旅行還未到來之前,任何歷史都只能是后人建構起來的。“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柯林武德)之類的名言,說的就是這個道理。1貝奈戴托?克羅齊認為:“一切真正的歷史都是當代史”。2這個著名的論斷揭示了歷史與現實的聯系,強調了史學為現實服務的重要特性。他認為沒有人能將歷史毫無殘缺地表現出來,無論如何沒有一個歷史學家能對自己的工作采取公允的態度。(英)E·H·卡爾則提出:“我們所接觸到的歷史事實從來都不是‘純粹的歷史事實’,因為歷史事實不以也不能以純粹的形式存在,歷史事實總是通過記錄者的頭腦折射出來。”通過歷史學家將歷史材料折射出一種怎樣的歷史知識,則在于史家的歷史思想。
事實上,歷史研究的基本態度應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的。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基本追求。在我們這個時代里,按我的淺見,應是如何還原歷史、如何進入歷史環境去理解歷史、理解古人。也就是陳寅恪先生所說的“同情之理解”。
故事本身不是歷史,建構的過程才是歷史。
歷史是文化的沉淀,不論其對錯,都已是塵封已久的往事,究其對錯是非的意義又會如何?我們所要做的是汲取古人的精華,用于今朝,沒有人知道過去究竟發生了什么,人能把握的只有現在;究其歷史根源,又有何實質的改變,比起探索過去,現在更值得研究。
參考文獻:
[1]白壽彝.中國史學史.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2]江曉原.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J].書城,2007(06).
[3]司馬卒.從“五朵金花”的枯落談起.光明日報,1988年3月23日.
(作者簡介:施學敏(1985.7-)女,漢族,湖北襄樊人,湖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09級專門史碩士研究生。況 蘭(1986.6-)女,瑤族,湖北十堰人,湖北大學文學院08級中國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