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社會需要更多的刁民、奸商和不合作者”
在學校剛剛舉行的語文測試,瓜瓜得到了一個60分 。
試卷上有道題:西湖是一顆美麗的明珠,下面問:這是不是比喻?瓜瓜毫不猶豫地就打了一個叉。“他說,明珠是硬邦邦的東西,用來比喻西湖很傻。再說,泰山也是明珠,西湖也是明珠,如果什么都可套的,這個比喻很失敗。”
兒子的獨立思考精神讓鐘偉很高興。“在愚蠢的中小學教育里,我要保持他的自信,相信自己是聰明的,有價值的。”在他的鼓勵下,10歲的瓜瓜對學校已很有一套斗爭方法:“他總是謙虛地接受老師的批評,從不頂撞,然后依然我行我素。”
這正是懷疑主義者鐘偉的學術與人生立場:警惕權威,與大眾保持距離,相信自己的思考力量。
在金融危機的恐慌下,2009年4月,鐘偉在《南方周末》撰文,堅定判斷中國經濟毫無疑問正走向V型復蘇。這并非是他第一次力排眾議地做出經濟預測,從2004年的“非典感染不了中國經濟”到2005年的房地產宏觀調控,三番幾次招來如洪水般的批判。
每每橫眉冷對千夫指,當猜中上帝所擲的骰子,他又不以為然:“我不是什么經濟學家,只是一個大學老師,運用邏輯和數據說話而已。”
經濟學家對這個社會沒貢獻
膽汁質,易激動。這是朋友、學者何帆對鐘偉性格的評價。
在早年致力向大眾發聲的“京城四劍客”和后來的“飄一代”中,鐘偉的文字最為優美出眾。學物理學出身、34歲成為大陸最年輕金融學博導的鐘偉身上,卻彌漫著80年代老文青的浪漫情愫。他年少的夢想是當個游吟詩人,曾翻譯過美國女詩人艾米莉#8226;狄金森的詩歌,一時興起,隨口吟起那首兩個死者在墳墓中的對話:“Who are you?”
他現在依然寫詩,不過,大多獻給兒子瓜瓜。
教書和寫作,是鐘偉生活的重心。一天十七八個小時坐在電腦前閱讀、思考、敲擊文字。常年的勞作正在損害他的健康,雙眼提早老花,一眼近乎失明——常常要摘下眼鏡,把一顆光光的腦袋貼近了屏幕,才聚焦清晰。
正如一位著名的經濟學家所宣稱:一個真正的經濟學家應該是一個徹底的市場信仰者。多年來,鐘偉一直強調邏輯和理性,多次撰文強調“經濟學家不是道德家”,說真話才是第一要務。他從來不掩飾對那些以立場為標志的符號人物的鄙薄。
早年漂泊京城,四處搬家,他常常與發廊小姐、民工和盲流作鄰居。親眼目睹這些被遺忘群體的生存狀態,讓信奉市場的鐘偉感到無力——“該是好好反思經濟發展帶來的問題了。現在,我越來越懷疑經濟是否真能解決社會問題。”
他的文字在情緒的左右下搖擺不定。何帆感嘆說,每去一次西部,鐘偉就變得左一些。
這個曾經的“市場經濟救市論”信仰者飄蕩在空中,找不到精神的歸宿。“右派說我左,左派說我右,溫和派說我不溫和。其實,我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懷疑主義分子。”
“現在,很多學者看上去以很開明很民主的方式來理解中國,但他們文字的背后,我覺得缺少了很多東西。我厭惡滿嘴仁義道德的人,但是,如果一個學者行文當中缺少了對生命和自由的尊重,還聲稱自己是右派,我覺得離納粹都不遠了。”
身為當下“顯學”中的一員,鐘偉如今坐在一個有小花園的房子寫作。與民工、發廊小姐作鄰居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他自比白居易:“我覺得,一個人無論是不是正在過貧困的生活,還是生來就很優越,如果他有信仰,有同情心,我覺得這個人都不算太壞。”
他懷疑每一個高標理想背后的人心動機,對人心持悲觀看法。畢竟,經濟學的全部理論大廈都建立在“經濟人”的前提下。但是,革新的力量正存在于每一個體對自我利益的追求和捍衛。
談到上海即將出臺的“房產保有稅”,鐘偉抑制不住個人的情緒上:“這是政府掠奪民間財富的行為,無論掠奪的是窮人,還是富人。”
“為什么老百姓有點錢就會去買房子,是出于對自身財富的憂慮——改革開放30年,各個口徑的貨幣供應量的增速都明顯偏快。目前,中國廣義貨幣量跟美國的水平差不多,而美國的經濟規模是中國3倍。”他指出,這背后是為了回避日益加劇的社會矛盾。
“社會貧富差距加大,難道靠剝奪富人就能補償窮人么?我擔心,這會讓中國不同社會階層分離變大:窮人沒有從中收益,而富人最終會以腳投票,大量地移民海外。”
作為一介平民和新興中產階層的一員,鐘偉態度鮮明地表示自己要身體力行,用行動來投反對票。“這個社會需要不服從的力量,需要更多的刁民、奸商和不合作者。”
而作為一個經濟學家,鐘偉則認為,經濟學家對這個社會沒什么貢獻。因為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30年,第一個靠底層民眾的自發自救的行為,包括承包到戶都是自救行為;第二得靠政府,如果民眾改革取得成功,政府就采用;最后,就是靠一幫野心勃勃的企業家。
經濟學家遠遠沒有他們在媒體上占據的平臺那么重要,不僅在中國如此,在西方也如此。現在,經濟學家有更多的話語權,有更多拋頭露面的機會,并不證明他們很重要。他們是可有可無的。
經濟學人的“飄一代”
2000年,互聯網剛剛在國內興起。
這吸引了鐘偉,也吸引了另3位年輕的博士巴曙松、高輝青和趙曉。這批60年代出生的經濟學子多為理工科半路出家,對新技術有著本能的興趣和愛好。因為學業工作散落各處,4個人商量著通過電子郵件和論壇保持交流、探討學術話題。
“最開始只是自己小圈子里的半開放式論壇。都沒想著出名,純粹是為了降低成本,我們要貼資料,就貼在那里,有什么想法或者感興趣的話題,就寫一段。”
他們給這個網上經濟學專欄取名為“博士咖啡”——博士代表學問,咖啡代表人生。事實上,虛擬世界之外,大家每月兩次在中糧廣場的一家咖啡館相聚。
30出頭,正是爭強好勝、表達欲最旺盛的年紀,4位博士先通過互聯網討論議題,經過激烈的爭吵和辯論,拿出能說服4個人的提綱來,然后分頭寫作,由其中一位進行統籌,然后4個人就初稿再相互辯論,最后確定文章,并附上“博士咖啡”的標簽。
機緣巧合,遂使豎子成名。很快,這個關注當下問題、兼具思辯和趣味的經濟學論壇吸引來大量網上讀者,點擊率不菲。小團體隨之擴大,又添易憲容、黨國英、余暉和何帆4位學者入伙。
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博士咖啡”在學術圈子里名聲四起。2002年,他們被一家雜志評為新銳榜“飄一代”的代言人。
曾有媒體給予這樣的溢美之詞,“他們思維敏捷,用純正經濟學的牛刀來殺市場經濟萬象的雞;他們跳出書齋,目追世界,呼嘯網絡,指點江山,精研政府決策,融匯民間智慧,不賣弄,不鑿空,作為經濟學界的新銳,他們自我定位為‘飄一代’:嘴對著百姓的耳朵,腳站在百姓的中間。”
這個時尚而略帶著文藝氣息的標簽得到了“博士咖啡”里每一個人的認同。鐘偉認為,“飄”準確地描述了他們的精神與現實生存的三維狀態,“就像空氣中的塵埃一樣,不知道從哪兒來,到哪兒去。”
“第一個是我們沒有一個人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都是因為偶然漂流到北京來的,大家遇上了。第二個我們都缺乏文化的根基,不知道根在傳統還是在西方,就像一棵樹突然之間從泥巴里面連根拔起,被栽到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那種沒有根、找不到終級的感覺相當不好。第三個是真是居無定所。”
這也是他們當時在北京謀生的真實狀態。從1997年到2000年間,鐘偉差不多每半年都得搬一次家,和別人分租過毛坯房,租期到了房東不愿意續租,再搬家;住過學校分的單間筒子樓,等筒子樓挪為別用,不得已又搬到郊區一個很小的房子。
“大家的情況都差不多。趙曉家境很貧困,可能巴曙松家稍微好一點。我們的意志力還是比較強,什么苦都吃過,就差沒吃過人肉了。”
后來,8個“飄一代”人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在學術觀點上也各自分野了:成為福音派基督徒的趙曉走上救贖大眾之路;巴曙松從事銀行證券基金業研究;鐘偉主要研究銀行業,也涉及房地產方面的宏觀經濟;何帆的研究面更寬,對國際政治、社會問題、宏觀經濟都有興趣……
如今,一年聚不上兩三次,每次人也來不全。“我們當中,有的人已經變得太有名了。”
雖然夾雜著爭吵與分歧,鐘偉對這段歲月有種青春回憶般的美好感覺。“在那個30-36歲之間,精力最充分的時候,大家一塊共事,寫了很多東西,進步的速度也很快。就和小虎隊一樣,在青春期大家一塊志同道合唱唱歌。現在人過中年,再捏在一塊,再做同樣的事,已經不現實。”
鐘偉答《南方人物周刊》問
人物周刊:你今天取得的成就,有什么心得可以與他人分享?
鐘偉:勤奮之后的偶爾所得。你肯定必須非常勤奮,但是得不得到,這是很偶然的。
人物周刊:對你父母和他們成長的年代,你怎么看?你理解他們嗎?
鐘偉:沒有做人的尊嚴。人像他們活一輩子,是一種折磨。不過,活著本身就是好的,就是幸福的。雖然活著本身有很多災難,甚至就像余華《活著》里的人會隨時莫名其妙地死去。
理解。我和我母親有交流。我母親80歲了,我覺得她很幸運,活得長,還能知道人還可以這么活著,還可以免于恐懼。
人物周刊:你對這個時代有什么話不吐不快?
鐘偉:經過這么多磨難之后,我們仍然有謀生的技能和對明天的信心,這是最重要的,(這是)一個老男人寫給他年輕時候愛過的一個女人的信上的一句話。
人物周刊:在經濟形勢尚不十分樂觀的大背景下,你對所從事領域的前景怎么看?
鐘偉:我對大學教育的前景感到非常擔心。大學教育特別像養雞場,現在并不是在培養一個人的精神氣質,培養對知識的追求。大學變成了職業技校,主要培養面點師、機械師,現在的大學教育能夠出工程師,但絕對出不了在學術上有思考的人。
我也是大學現行教育體制運轉當中的一個螺絲,也很慚愧,改變不了什么。更荒誕的是中小學的課本,80%的內容可以直接刪除掉。中國的教育已經病入膏肓。
人物周刊:你覺得你的同齡人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鐘偉:我們是最后一批理想主義者。我們最大的問題是現在逐漸學會了放棄,包括我基本也放棄了,這是很大的一個問題。
再過10年應該是這些60年代的人當權。如果這些人再放棄準則和理想的話,什么才能夠拯救他們自己?改變這個社會、改革這個社會的根本問題?我是一個書生,改變不了什么,但政治家、企業家他們也學會了放棄,埋葬了理想,走向了不知的將來。我覺得這個很糟。
魏晉南北朝時候,有很多人走向了“隱”。現在中國整個社會,“隱”的態度越來越厲害。說選擇獨善其身還是好的——如果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幫助親人、朋友,已經很好了。看到很多的不好,但已沒有沖動和愿望去主動改變。
人物周刊:你認為怎么樣的人稱得上有領袖氣質的?你的同齡人中夠得上青年領袖的還有誰?
鐘偉:我很推崇茅于軾,精神力量太強大了,行為能力太強了。所有人和茅先生相處后都會自慚形穢,這是一種領袖氣質,在精神上、為人上,你根本達不到他的境界。你做不到像他放棄得這么徹底,堅持得這么簡單。他有一種學界的領袖氣質。
海子。我覺得他是文學史上的豐碑。從1949年到現在,文學方面一片蒼白,如果還留下一點痕跡,還有人會記起某個人的名字,應該毫無例外的是海子。在一個絕望的時代,能夠點亮他人的內心,而且是用沒有任何斧鑿痕跡的天然文字,他太純粹了。
人物周刊:責任和個人自由,你更看重哪一個?
鐘偉:當談到責任的時候,意味著你失去了個人自由的選擇。個人自由是自己給自己的期望,責任是他人給我的期望。對我們中國人來講,都談不上個人自由的權利,因為我們沒有選擇權:選舉權,包括所有的一切,都沒有選擇。既然沒什么能改變這種生活的權利,你怎么能不照顧周圍的人。
人物周刊:對你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或者一部電影?
鐘偉:《道德經》,我認為是最徹底的文學,最絕望的宗教。所有的宗教都告訴你會有輪回,會有來世,會有天堂,做了壞事會下地獄,《道德經》不存在這些,沒有彼岸。它又是非常積極的哲學:道是天道,道要順之;德是仁德,要用文化來克服自己的貪婪恐懼自私。
人物周刊:你幸福嗎?有沒有什么不安?現在最大的擔憂是什么?
鐘偉:沒感覺到不幸福。
有。欠了人家的情,我就很不安。欠錢可以,欠情不行,人情債還不上。我覺得十來年在北京,老天爺照顧的很多,所得遠遠超出了我的努力,這不是我應該得到的。
我的擔憂是我死之前,還有對不起誰,沒有機會彌補了,我會很難受。我希望死的時候,不欠這個世界什么,這個世界也不欠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