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種典型的官僚主義作風,也是某些人思想懶惰、習慣把所有關乎中日關系的問題政治化的明顯表現”。
步平經常要向人們說明這樣一個問題:“中日歷史問題的學術研究同政治和民眾感情相交叉,很難絕對超然。”這位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長打了一個比方:如果說有人在介紹“南京大屠殺”死難人數的時候使用了東京審判書上的“20萬以上”,就可能會被批評為“立場問題”。
步平是政府主導的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首席委員,這些年他還承擔了中日韓三國民間共同編寫《東亞歷史共同讀本》的中方組織領導工作。
的確,作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所的所長,步平在許多日本人眼中是“官方專家”,這使他在很多場合要十分注意發言的措辭。但作為學者,步平認為他的責任是通過學術研究結果向社會各界提供觀察歷史問題的科學角度和視野。他也承認,許多學術觀點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能為社會所接受。
學術的尷尬
步平接觸抗戰史研究,源于上世紀80年代中期日本的修改教科書事件。
當時日本社會上出現了否認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對中國東三省的殖民統治的種種言論,認為中國的排日運動和蘇聯對東北的威脅迫使日本關東軍占領了整個東北。
作為反擊,東三省歷史研究所在90年代初合作開展“東北淪陷十四年史研究”,時任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的步平開始參與抗戰史的研究。
1992年,他在東北邊境考察戰爭時期日本關東軍要塞和軍事建筑遺址,意外發現了日軍留下的毒氣炮彈。當時,中國參加日內瓦國際裁軍會議談判的代表強烈要求日本銷毀遺留在中國境內的化學武器。中國代表提交的文件指出“據初步統計,迄今為止,已發現、尚未銷毀的化學彈約200萬發左右,因絕大部分仍埋在地下,確切數字尚待挖掘核實。
“我們的發現成為要求日本承擔戰后責任的證據。”步平說。但這些武器的生產、制造、運送、使用和戰后處理問題當時還鮮有研究,“一枚銹跡斑斑的炮彈如何證明是日本制造?”研究者們經常遇到這樣的問題。于是,日軍遺留化武問題就成為步平重要的研究項目,一直延續了20多年。
這20多年來,步平頻繁跨越中日國境,走過了日本45個都道府縣中的三分之二。這期間,他從黑龍江社科院調入北京的中國社科院,一直從事日本侵華戰爭時期的中日關系及戰后的中日歷史問題研究,“我認為現在的中日歷史問題研究是在解決中日戰爭結束后未完成的任務”。
作為“中日共同歷史研究”項目中方首席委員,步平有著自己的思考。
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委員會將“南京大屠殺”定性為大規模反人道屠殺。對于受害人數,研究報告援引了兩個數據: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認定是20萬人以上,南京國防部軍事法庭認定是30余萬人。
報告一發布,他就聽到來自國內外的諸多質疑。日本右派學者攻擊參與共同研究的日本學者,說:“研究報告居然承認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完全接受了中國的立場”,“南京大屠殺是根本不存在的虛構,為什么要承認?”
中國方面也有人稱:“南京大屠殺是大規模反人道屠殺,這也需要作為成果發布?”“30萬是不容置疑的數字,受難者甚至還遠不止這些,為什么還要妥協地并列引用兩組數據?”
步平告訴本刊記者,是否承認南京大屠殺的暴行是不可妥協的政治原則,必須旗幟鮮明地堅持。但是在受難人數表述問題上,允許存在學術研究方面的分歧。對數字的確定需要有具體深入的實證研究做基礎,而目前還不能說具備了充分的條件。
有關“南京大屠殺”的陷阱
如今,步平已逐漸找到了中日雙方對于戰爭被害數量認識的分歧和不同語境。
到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參觀,步平花了很長時間來找關于那場轟炸的死難人數的記載。最終在一幅油畫下方的角落里發現了這樣的描述:“關于死亡人數,現在還沒有精確的統計,只有推測的數字。在廣島市,至1945年12月,因急性傷害死亡的約14萬人(誤差為正負一萬)。”
但是,資料館里陳列著相當多的反映原子彈爆炸后傷害的具體實例,例如廣島縣第二中學學生折勉滋被燒到變形的飯盒,里面的飯成了漆黑的焦炭。據說,原子彈炸過后,母親就是通過這個飯盒辨認了孩子的尸體。
“我們也應當思考,不要讓人們將中國人的戰爭受害僅僅看作是一些枯燥的數字。”步平認為,30萬、還是20萬不應成為對“南京大屠殺”定性的影響因素,重要的是承認大屠殺的存在與反省產生大屠殺的社會原因。“把嚴肅的政治問題引導到爭論南京大屠殺的死難人數問題,其實是日本右翼政治勢力有意設下的陷阱,以推卸侵略者的戰爭責任。”
“中日歷史問題反映在政治外交、民眾感情和學術研究三個層面上,形成一個兩兩相交的圖形”,在接受本刊采訪中,作為學者的步平多次強調學術分歧不應抬高到政治層面。但他也表示,學術研究應當為政治決策和民眾的相互理解提供科學的依據。
1998年,《青年人追究日本的戰爭責任》的作者、日本青年齋藤在中國留學時設計了一份中國版的問卷。調查提綱擬定后,齋藤卻被學校外事處要求終止調查,原因是作為外國人,他的行為不被允許。
“這是一種典型的官僚主義作風,也是某些人思想懶惰、習慣把所有關乎中日關系的問題政治化的明顯表現。”步平說。
對日本軍隊遺棄在中國領土上的化學武器的數量,步平顯得更加謹慎。他說,在生產量占日本所有化學毒劑生產量90%的大久野島,從1931年到1945年生產化學毒劑7376噸。雖然目前運送到中國戰場的毒劑和化學武器數量,尚無確切統計,但他可以確定的是,戰后留在日本本土上的化學毒劑的數量為3915.4噸,可見其余的3460.6噸被運到日本本土以外。
“用這3400多噸減去已使用數量以及未填充數量,才可以大體推算出遺留的化學武器數量,所以準確數量還需要證據論證,”步平說,“所以實證性的學術研究也是有立場和感情的。”
步平覺得,“中日共同歷史研究”項目的開展和研究報告的公布,暴露出兩國持極端意見的一部分人的對立。
一方面是中國國內對中國學者的批評:“日本侵華是板上釘釘的罪行,跟他們有什么好談?”另一方面是日本國內對日本學者的抨擊:“同堅持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國家進行歷史共同研究,本身就是錯誤的。”
現在“我所希望達到的是,不要被極端的意見所左右,作為加害者的日本能主動反省戰爭責任和戰后責任,而作為受害者的中國應該拋棄長期以來的弱國心態,在中國的國際地位不斷提高的同時開闊胸懷,拓寬眼界。”他說。
建立跨越國境的“感情記憶”和歷史觀,是步平自己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