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初的心思,頗求上進,寫《宣漢》諸篇,也是希圖傳到皇帝眼里,皇帝一高興,召他“至臺閣之下,蹈班賈之跡,論功德之實”,妙不可言。可惜他一生蹭蹬,養(yǎng)了一肚子氣,卻是向著他的競爭對手,當(dāng)代儒生的。
前儒非議王充,是因為他不正統(tǒng),問孔刺孟,對圣賢不恭。特別是《論衡》里的《問孔》一篇,專從《論語》里挑孔子的毛病,如宰予白天睡大覺,孔子罵道:“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污也。”王充對此寫了一大段,批評孔子說話太過分,而且圣人的話,不是可以隨便說說的,“圣人之言,與文相副。言出于口,文立于策,俱發(fā)于心,其實一也。”
這也有點過分。《論語》中孔子的話,不少是隨便說說的,如果他老人家按王充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述而如作,一部《論語》,即使弟子們還編得出,也一定變得極其無趣。所以徐復(fù)觀譏評王充理解能力太低,對孔子的一些問難,近于胡鬧。
徐復(fù)觀寫《王充論考》時,海峽這邊正在評法批儒,王充正在當(dāng)英雄。徐復(fù)觀的文章,要唱對臺戲,所以貶斥王充,未免過火一點。不過他對王充氣質(zhì)的分析,很有意思。他說王充是一位矜才負(fù)氣的鄉(xiāng)曲之士,涉世落魄,而歸結(jié)于自己的命不好,所以持命運論,做官時被人舉報過,所以大罵讒佞,以儒生出仕,所以力詆文吏,身在主流之外,所以看不起博士,等等。
不管為什么,王充不懼權(quán)威,事求證信,是漢代出色的人物,這一點,現(xiàn)在的人沒有不同意的。漢代董仲舒以后,儒生寫的東西,除一二子外,看來看去,無比氣悶。和他們比,王充是新鮮的,活潑的,使人微笑的(盡管他自己是個極嚴(yán)肅的人,從不開玩笑),難怪章太炎說漢代出了王充這么個人,“足以振恥”。
我們再看前儒對王充的抨擊,說他自吹自擂也好,說他不孝也好,在現(xiàn)在看,這些都算不了什么,更不影響到他的著作的水準(zhǔn)。
那么,我為什么不喜歡《論衡》,甚至列為不必讀之目呢?一大原因,是書中的《宣漢》、《須頌》等幾篇馬屁文字。
儒生事必法古,固然毫無進步氣味,但在大一統(tǒng)局面已成、天下控于一人之手的帝制時代,三皇五帝天下太平那一套,竟是理論體系里少有的制衡之一。儒生永遠(yuǎn)可以對不可一世的皇帝說,你能比得上唐堯虞舜嗎,能比得上周文王嗎?堯舜時有鳳鳥河圖那些祥瑞,你有嗎?皇帝再狂妄,也只好說“朕不如”。王充對此不服氣,在《宣漢篇》里說,“圣主治世,期于平安,不須祥瑞。”單獨來講,王充說的是對的,但他這么說的目的,只是力證當(dāng)代為太平盛世,“以盤石為沃田,以桀暴為良民,夷坎坷為平均,化不賓為齊民,非太平而何?”
王充竭力說明漢代比周代隆盛,盡而上擬堯舜之世,也沒什么不如,甚至,“道路無盜賊之跡,深幽絕無劫奪之奸,以危為寧,以困為通,五帝三王,孰能堪斯哉?”
四十歲以上的讀者,聽到這幾句,或許覺得耳熟。三十一年前,曾有一篇《歌德與缺德》的名文,引起很熱烈的爭論。文中有名言云:“現(xiàn)代的中國人并無失學(xué)、失業(yè)之憂,也無無衣無食之慮,日不怕盜賊執(zhí)杖行兇,夜不怕黑布蒙面的大漢輕輕叩門。”——當(dāng)然,這并不是從《論衡》里化來的,只是古今諛時頌圣之作,說來說去,總不出那么幾句。
秦代時間太短,大一統(tǒng)的形成,說起來還是在漢代。前漢的讀書人,對此并不舒服。遠(yuǎn)事不說,近在戰(zhàn)國,士無常君,國無定臣,士人或秦或楚,或宦或否,頗有余裕,而在“野無遺賢”的漢代,一人決定一切,如東方朔所說,“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而且無處躲無處藏,這叫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到了后漢,習(xí)慣成舒服。比較一下《史記》和《漢書》,最大的不同,是司馬遷還沒有改造好,班氏父子則已改造得差不多了。王充改造得更好,認(rèn)為臣子當(dāng)褒君父,天經(jīng)地義。他起初的心思,頗求上進,寫《宣漢》諸篇,也是希圖傳到皇帝眼里,皇帝一高興,召他“至臺閣之下,蹈班賈之跡,論功德之實”,妙不可言。可惜他一生蹭蹬,養(yǎng)了一肚子氣,卻是向著他的競爭對手,當(dāng)代儒生的。對皇家,他從來沒一點怨言。
現(xiàn)代讀者,讀《論衡》中那些褒功頌德的文字,覺得也平常,是因為我們見得太多了。在古代,這樣津津有味地頌圣,王充是開風(fēng)氣的人。《論衡》書中,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的地方,比比皆是。王充是有思想有學(xué)問的人,但拿學(xué)術(shù)來保護皇權(quán),實為一大發(f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