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抗日戰爭中,在被俘或擊斃的日軍官兵身上都可以找到《步兵操典》小冊子。
《劉伯承傳》一書中提到,劉伯承元帥1912年在四川的將校學堂學習時,“軍事課程大多是沿用日本陸軍部頒發的《步兵操典》、《射擊教范》、《野外勤務令》,還有初級戰術和地形學等。”徐向前元帥在《歷史的回顧》一書中也提到,早年他在黃埔軍校的軍事課教程也是日本的《步兵操典》、《射擊教范》、《陣中要務令》等等。
不僅軍校使用,譯自日本的這些教程也是早期國民黨部隊訓練的依據。1935年,國民黨軍步兵學校參考日本和德國軍隊的操典,結合中國軍隊的實際情況編寫了一部《步兵操典》,蔣介石要求其部屬隨身攜帶。關于國民黨軍隊的這部《步兵操典》,侵華日軍步兵第16師團第20聯隊上等兵東史郎在日記中回憶說,他隨部隊在進攻南京的途中曾發現中國軍隊的《步兵操典》,其內容幾乎與日軍的相同。
驚人的“七·七”事變誘因
我收集到了分別于日本明治三十一年(1896年)、大正十二年(1923年)、昭和十二年(1937年)以及昭和十五年(1940年)出版的4種版本的日軍《步兵操典》,其中1923年和1937年出版的兩種為試行“草案”,特別是1937年5月版的日軍《步兵操典草案》,具有非常重要的歷史意義。據日本防衛廳戰史室編纂的《中國事變陸軍作戰史》記載:“1937年6、7月上旬,步兵學校教官千田大佐為普及新的《步兵操典草案》,曾在盧溝橋城北面實施演習,駐北平及豐臺日軍部隊的干部多數參加。”據此而知,這本粉紅色封皮的《步兵操典草案》竟與引發“七·七”盧溝橋事變的日軍演習有關。可以想見,當年侵華日軍就是揣著這本小冊子在宛平城下的盧溝橋頭殺害我抗日軍民……
我見到的日軍《步兵操典》中,原主人在書上用筆勾畫的重點和心得比比皆是,足見日軍官兵研讀此類書籍時所下功夫非同一般。寺田近雄在《日本軍隊用語集》中說:“如果想發跡比人快,最好的方法是拼命背誦。”日軍士兵入伍為二等兵,從軍多年后最后成為兵頭官尾的準尉或曹長的,皆是能把部隊教程背得滾瓜爛熟之人。
不同版本的《步兵操典》比較
日本明治初年,日本陸軍以法國為師,將法國的軍事教材譯成日文。普法戰爭后,德國獲勝,日本改用德式的《步兵操典》。伊東峻一郎在1942年出版的《東條英機傳》中提到:“我國陸軍最初采用的是法國式的訓練方法……明治3年(1870年)12月2日太政官頒發布告,要求陸軍斟酌情況采用法式編制,并要求各藩逐步實行之……用德國式來替法國式,即是明治18年(1885年)以后……德國的參謀麥克爾少佐,正是為此而被聘到日本來的。”依此來看,日軍1896年版的《步兵操典》,應是以德國為師的版本。此《步兵操典》問世后4年即1900年,包括日本軍隊在內的八國聯軍侵占北京。可以想見,當年的日本軍人就是懷揣著這本《步兵操典》在圓明園燒殺搶掠的。我手中還有同時期的日軍《野外要務令》,以及對此書各篇章逐一進行詮釋的《野外要務研究》一書,該書竟是于1900年在“清國上海館舍”完成的。這個自稱是Y.H.士的著作者是誰,不得而知。我猜測尉官過于稚嫩,將官過于持重,應該就是那些身居高級司令部野心勃勃的日本校官們所為吧。
日軍1940年的《步兵操典》似是日軍至1945年戰敗的最后一版。我將日軍4科版本的《步兵操典》的內容進行了對照,可以看出日軍1937年的《步兵操典草案》和1940年正式頒令的《步兵操典》不似明治和大正時期的《步兵操典》涉及到“旅團”這一高級戰術單位。另外,或許是1939年日本關東軍在與蘇軍的諾門罕戰役中吃了蘇軍坦克的大虧,1940年版《步兵操典》的《附錄》中明顯加入了“對戰車肉搏攻擊”的內容。
此外,令我印象深刻的是1896年版的《步兵操典》中已出現了“諸兵種”一詞。該書雖稱《步兵操典》,但其中已有步、騎、炮、工、輜及通信等諸兵種“合成”作戰訓練的意識。1937年及1940年版的《步兵操典》更是密切結合日本陸軍聯隊(團)編制內的火器,如擲彈筒、九二式步兵炮、三七式速射炮等,闡述其各自在攻、防作戰中的技術和戰術運用原則,以及平時的操練方法。
《步兵操典》是日軍
作戰訓練的依據
1940年版的《步兵操典》是頒發日本陸軍的定稿,因而日本步兵學校為貫徹其精神編寫了《步兵教練參考》教材,分為分隊、小隊、中隊及聯大隊4冊。該書是《步兵操典》戰術原則的具體化。如《步兵操典》中“對戰車的肉搏攻擊”的篇章,在《步兵教練參考》的分隊和小隊兩級的戰術參考教材中同樣沿用這個題目,并細化戰法,繪圖說明攻擊坦克的要害點以及反坦克的戰術。
1940年版的《步兵操典》不僅是日本陸軍戰術教材的編寫綱領,也是其作戰訓練的依據。我手中有一套日軍教育總監部1940年8月編印的精裝兩冊《典令范現地研究》,此書是依據當年2月剛剛頒布的《步兵操典》以及《作戰要務令》、《炮兵操典》、《戰車操典》、《工兵操典》、《輜重兵操典》等書中的作戰原則,對步兵師進攻戰、遭遇戰、防御戰三個科目的作戰想定以及演習各階段的46個問題,在日本名古屋東部的知立平原為戰場背景展開的戰術推演。由此可知,日軍的Ⅸ步兵操典》對其作戰訓練具有非常重要的指導作用。
1938年2月,抗日戰爭爆發半年之后,日軍吸取對中國軍隊作戰的經驗教訓,更為將來對付蘇聯軍隊,將原有的《陣中要務令》和《戰斗綱要》合二為一,頒發了《作戰要務令》一書,日軍簡稱“作要”。日軍針列侵華作戰的需要還印發了大量“對支作戰參考”之類的小冊子,我收集到的就有1938年印發的“瓦斯防護”和1941年印發的“野戰炮兵作戰”兩種。另外,我從當年日軍大本營編印的《戰訓報》的片斷資料中發現,日軍在太平洋戰場對美軍作戰中痛感不知敵、不知己,總結教訓編寫了《戰斗教令》。日本海軍則針對美軍的島嶼爭奪戰,由日本海軍大尉谷浦英雄于1943年2月在館山炮兵學校修訂編寫了《海軍陸戰教范》,其內容與《步兵操典》相同,重點著眼于步兵前進法、防御陣地構筑、防御戰斗中的火力急襲、各火力點的相互支援以及消滅死角等等。由于以上這些軍事資料不為侵華日軍所有,加之日軍逢情況不妙就燒文件、燒軍旗,因而未能為我軍所獲。
緊扣作戰設想的1923年版《步兵操典草案》
我特別注意到1923年5月版的《步兵操典草案》與其他版本的《步兵操典》不同,其特別將“山地及河川的戰斗”以及“森林及住民地的戰斗”作為專章論述。我認為,這兩章是極有針對性的,論述的雖是預設戰場的戰術指揮原則,但緊扣日軍領率機關的戰略方針。
此外,日本防衛廳防衛研究所戰史室編纂的《大本營陸軍部》一書中記載,日本在1923年對俄作戰設想:“即擊潰在遠東之敵并占領貝加爾湖以東必要的戰略要地,主戰場仍在北滿,支戰場指向沿海州、北樺太及其對岸。此外,根據情況并計劃占領堪察加的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稍有軍事地理常識的人馬上會聯想到日軍的所謂主戰場“北滿”即黑龍江省綿亙的大、小興安嶺山脈和茂密的森林,以及被日俄稱為阿穆爾的界河黑龍江。
反觀日本關東軍當面之敵——蘇聯紅軍的戰術教材,例如我東北民主聯軍總司令部翻譯的由齊列穆尼耶上校等編寫的《兵團戰術概則》一書,將“冬季戰斗特點”和“山地、森林、廣漠地、居民地戰斗特點”列為專章論述(但無河川戰斗)。我想,當時日軍一定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在日本1938年秘密印發的《昭和十三年度關東軍兵要地志調查計劃》中發現,日軍通過關東軍情報部分布在中蘇邊界的哈爾濱、富錦、綏芬河等特務機關針對蘇聯境內遠東地區兵要地志調查的內容,都突出河川濕地、森林等項,并將調查任務細化到每一條河流具體由哪個機關負責。日本關東軍,特別是惡名昭著、代號為731的石井部隊極其注意河川與給水的兵要地志調查。1939年石井部隊還曾編寫《蘇聯遠東地區河川攻擊相關地志參考資料》。
可見日軍的《步兵操典》等軍事教材在編寫時都緊扣其作戰設想。
日軍拼刺刀時果真退彈嗎?
我國的小說和影視作品,在描寫侵華日軍沖鋒肉搏的白刃戰中,有日軍“嘩啦嘩啦”退彈的場景,有解釋說,是日軍在演習中怕走火傷人,以至于教條到實戰也是如此。然而,歷史果真如此嗎?
我曾認真翻閱日軍《步兵操典》的相關部分,以及日軍《劍術教范》中的步槍刺殺部分,并未找到這種說法的根據,反倒發現1896年版的《步兵操典》第178條“銃劍突擊”,即上刺刀沖鋒的演練和作戰中,強調火力而非刺刀的使用:“在最前線的各個小隊做舉槍射擊的準備,后方的小隊盡量占領有和地形再次進行追擊射擊。”在1923年、1937年兩種版本的《步兵操典草案》中則提到,預備沖擊時,右手緊握槍身,槍口向上,左手握刺刀座,當發出“突擊”令時,要求勇猛、果敢、以壓倒敵人的氣勢吶喊著“沖鋒”口號向敵沖擊肉搏。還提到當聽到預備的號令,射擊前槍要處于“安全裝置”,我理解即是關保險。然而“關保險”這一條,經過戰斗檢驗后在定稿的日軍1940年版的《步兵操典》中被刪除。據此可知,“日軍拼刺刀時退彈”之說沒有“條令”根據。
從日軍《步兵操典》說軍語
過去,我只知“革命”、 “同志”、“干部”、“戰友”之詞來自日本,而研讀昔日日軍的軍事教材方知很多耳熟能詳的軍語也是來自日本。
清末至民國初年,大批中國青年赴日本學習軍事,如愛國將領蔡鍔,中國軍事學聲名顯赫的蔣百里、楊杰,也有成為倒行逆施的軍閥的孫傳芳、徐樹錚等。此外,蔣介石、陳儀、湯恩伯等也曾留學日本學習軍事。歸國后,許多人從日本攜回《步兵操典》以及大量軍事教材,并將教材內容和軍事術語在當時中國軍隊中普及開來。如日軍《步兵操典》中的射擊、散兵線、戰斗展開、諸兵種等;《炮兵操典》中的山炮、放列、射角、試射、效力射以及野炮、榴彈炮、加農炮等; 《馬術教范》中的襲步、馬場騎乘等軍語都由此傳到了中國。我在2003年由片岡撇也、福川秀樹編著的《戰略戰術用語事典》一書中也看到了許多我們詳熟的軍語,如戰術、戰役、戰斗序列、行軍長徑、作戰原則、任務、兵棋、制式、編制、編成、持久戰、機動、梯隊、教導隊等等。陶菊隱先生在《蔣百里傳》中寫道,曾在日本士官學校畢業時名列第一的蔣百里將軍,一次在陸軍大學講“參謀官之品格”時說:“‘參謀’二字是從日文中譯來的,我們原來叫作‘軍師’或‘幕賓’。”
中國留日學生從日本“拿來”的軍語中也有根據中國的習慣而改變的,如日軍《劍術教范》中步槍刺殺訓練中的“刺突”,我國改為“突刺”;《射擊教范》中步槍的“照星”,我國改成“準星”、 “機關銃”改為“機關槍”等;此外,還有“點呼”改為“點名”等等。
日本的軍語大多是明治時期從歐洲,特別是從德國翻譯過來的。當時日本官方文書多以漢字為權威,軍語也一樣。日本翻譯創造軍語的過程中最費力的當屬兵器方面,例如軍艦、火炮、通信、光學方面的兵器裝備,少則數十上百,多則成千上萬的零部件都要逐一翻譯,再用文字表述。這些軍語在明治以前的日本是沒有的,中國古代的《孫子》、《李衛公問對》、《尉繚子》等武經七書中也沒有。歷史上日本從中國搬去了漢字和經義,近代中國又從日本“拿來”了大量的軍語為我所用。
編輯/王曉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