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當初怎么會瞎了眼嫁給你!你個死男人,不會賺大錢,沒膽冒風險,真是氣死個人!現在怎么辦,再不籌齊那筆錢我們娘倆兒就會被賣啊,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張輝耳邊回蕩著婆娘尖銳的斥責,心里一片苦澀。
是啊,他并不是個好男人。孤身一人來到城市打工,工作了大半年卻只拿到三個月的工資就被迫失業,沒能給家里寄回多少錢。好在留在老家的婆娘終于懷上了孩子,他也找到了新工作,生活到這里就應該一直一直美好下去:孩子健康出生成長,他認真打工掙錢,年紀大了再回家種田,和孩子安度晚年。但是女兒的出生并沒能為這個家庭帶來幸福的轉折,反而把這貧寒的家庭推向谷底——一種名字亂七八糟的病奪去女兒大半條命,送到城里的醫院之后搶救回了一小命,順帶一屁股債。老家能借錢的親戚都借了,房子賣了,最后還去城里的借貸公司借了不少才補齊醫藥費的大窟窿。
現在孩子的藥還不能停,盡管省吃儉用,每個月剩余的錢連借貸公司貸款的利息都還不上,下周,他們的人又該來催了,那些人說,要是再還不上利息,婆娘和女兒就得被賣到云南去,再也回不來。
張輝急得整夜都睡不著,只得在半夜上街亂走——反正又不花錢。不知不覺,他又走到了曾經工作過的工地上。
那是他第一份工作的施工現場,工作了大半年,房子基本上已經修得差不多了,但是因為資金的匱乏,中途停工,外墻都沒來得及刷,呈現著水泥本身的深灰色,讓大樓顯得陰森森的。地上堆著些雜物,木塊、報紙、繩子……能賣錢的早就賣了,畢竟開發商余氏集團和包工頭欠他們幾個月工資,心里的怨氣無處發泄。唉,要是把那幾個月的工資拿回來就好了,至少可以多撐些日子,張輝蹲在地上沉思。
看來,為了短時間籌錢只能做違法的事了。賣器官?這主意他早就想過,要是可以,張輝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個腎換成一筆錢,但是他愿意賣,可不知道誰愿意買,他一個小小的民工,可沒這機會認識什么買賣器官的黑道人物。搶劫?前不久市里才發生了一起重大搶劫案,犯人沒個頭緒,銀行的警惕性卻提高了好幾個等級。扒竊?那手藝可不是一般人能學會的,“快、準、狠”一個都不能少,沒個師父教再練上半年,哪敢上街行竊。敲詐?他這種老實巴交又內向的個性怎么騙得了人,嚇得了人。盜竊?爬進別人家里倒是不錯的主意,但是多危險啊,眼角余光瞥到那堆雜物里的繩子,張輝靈機一動——可以利用這個!
從屋頂借助繩子降到住在頂樓的人家里,悄悄地拿走些值錢的東西并沿原路返回,就會有一筆不菲的收入,并且并不需要太專業的技術。
好,決定了,為了自己的家,就偷這一次。
雖說是個門外漢,張輝還是認真地用自己的觀點選擇著合適的工作地點:有些房子太矮太舊了,里面住的都是些窮人,進入會比較容易但收入可就少了。有些房子太高,一般都會鎖住通往樓頂的門以防止意外發生,他自然也無機可乘。有些房子在繁華的路段,來往的行人很可能會發現試圖行竊的人。思來想去,張輝看到了一個絕妙的地方——余弦大廈。
雖然名為大廈,但它其實只是一棟13層高的樓而已,也是十年前名噪一時的余氏集團設計建造的一套房產,是橙江市最早的高層寬闊商品房。為了突出房子的整體美感,一律不許安裝防盜網,這為他提供了便利。經過歲月的洗禮,余弦大廈的墻壁已經灰暗斑駁不堪,失去了往日的大氣,只剩下頂樓的e形廣告牌證明著它往日的輝煌;同時,余氏集團的運營也日漸衰退,走向崩潰的邊緣。上次房子修了一半就擱淺,拖欠了張輝好幾個月的工資,讓他對這個公司以及它旗下所有的建筑都充滿了怨恨。
去他們公司修的樓里偷一次,算是補償我拖欠的工資吧。張輝在心里為自己的行動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然后向余弦大廈走去。
夏天夜晚的風很大,給空曠的樓頂帶來一絲絲清涼甚至寒冷,張輝左右環顧,然后把繩子的一頭綁在了e形廣告牌下面的水泥支架上,另一頭綁在腰上,一個簡單又有效的保護措施就完成了。老天爺,我是為了女兒和婆娘才偷這么一回,請保佑我順順利利的吧。對于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張輝心里仍然是惴惴不安的,只好默默地祈禱。他翻到欄桿外,確定正下方就是13樓的陽臺后,就一點一點地抓著繩子降下去。
從樓頂到13樓的住戶陽臺只有不到兩米的距離。墻面光滑不便著力,不過有繩子的幫助,張輝還是順利地輕手輕腳降落在陽臺上。從陽臺到室內的玻璃門并沒有鎖住,留了條小縫,這樣粗心的屋主真是幫了他一個大忙。張輝輕輕推開玻璃門,生怕摩擦的聲音驚醒熟睡中的人。
穿過幾乎透明的薄紗窗簾,屋里一片漆黑,張輝躡手躡腳地走進客廳。慢慢適應了黑暗后,家具在戶外的燈光照射下顯示出大致的輪廓。電視、沙發、茶幾、餐桌……哪里有錢呢?張輝思考的同時,小心翼翼地望向臥室的方向。
咦?黑暗中床上被子有著被疊得四四方方的輪廓,沒有人在上面的樣子。張輝又向臥室挪了幾步,再次認真看了一眼,確實,上面一個人也沒有。張輝再挪到另一間臥室,里面仍然空無一人。
真是幸運,看來老天也開始可憐我了。張輝大舒一口氣,將第一次做小偷的緊張一下子排了出來。覺得黑暗中找錢又慢又麻煩,干脆將燈打開,放肆地在屋里翻找起來。
自己半年工資那么多的現金,一臺筆記本電腦,一個看起來價值不菲的水晶雕像,一些亮晶晶的首飾,還有一些凌亂的數碼設備,把這堆東西裝進房子的那個addidas的背包里時,張輝的手都在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不用在烈日下揮汗如雨,不用在大冷天辛苦工作,就能掙到這么多、這么多、這么多錢,真是太令他興奮了。這一次的成果就可以讓自己還了這幾個月借貸公司要求上交的利息,如果多干幾次,是不是可以還清債務,買回老家賣掉的房子,再過上有錢人的日子呢?那會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
背上裝滿戰利品的背包,張輝懷著對美好未來的憧憬,走到陽臺,準備沿著繩子爬回去,但眼前的景象讓他呼吸一滯。
本應垂在陽臺外的繩子,不見了。
見鬼,剛剛產生齷齪的想法,就遇到了麻煩,讓張輝不禁有些許心虛。老天爺最喜歡捉弄心懷不軌的人,讓繩子被風吹到樓上去了害他出不去,該怎么辦?轉念一想,反正家里沒人,不能從窗戶出去,還可以從大門出去,又放下心來。看這房子的主人不關窗戶、錢又放在沒上鎖的抽屜里的馬虎性子,出門肯定沒有反鎖家門的習慣。
張輝提步邁向正門,在心里盤算著應該回屋頂把繩子取回來下次再用時,愕然發現正門打不開。這防盜門被戶主從外面反鎖了。
這下,他可是真的被困在房子里了。
二.
時間已是深夜,林璃還沒有睡。她拿著紙筆坐在電腦前,看著屏幕上的文字,匆匆地寫下了什么,最終還是擱下了筆,掏出手機撥出了一個號碼。
“這里是蒼先生,要和我聊天請說1,要和我約會請說2……”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中年男人夸張而帶著戲謔的聲線。
“是我。”林璃直接打斷他,“幫我解個密碼。”
“小璃璃這么久不給我打電話,一打就是需要幫忙,我真傷心。好吧,看在小璃璃長得這么漂亮的份上我還是幫忙吧,把密碼發我郵箱。”
林璃早已習慣了那個人用這種惡心的方式叫她,解釋道:“不用發,這次的特別簡單,只有四個字母,c、o、s、e。”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拜托,這也太短了吧,老規矩,沒有情報可是沒辦法解答的喲!”
的確,密碼本身建立于收發二人之上,破解者必須對其內容有一定的了解才能進行破譯。林璃坦言道:“可以透露的是,虞山別墅事件有新進展。一半以上死者的身份都已經得到家屬的證實,而剩下的兩具無人認領的尸體自然成了重點調查對象。另外,已經確定除死者之外,還有其他人在案發現場待過。”
所謂虞山別墅事件,是幾天前發生在虞山,一棟專供出租的小別墅里的殺人案,整個別墅內的5人無一幸存。按照慣例,警方封鎖了大部分消息,不過總有那么些人可以最快地弄到最新情報,林璃就是其中之一。
“有人殺人之后畏罪潛逃?不是無人生還模式,真是糟蹋了一個好好的暴風雪山莊的背景。”電話那頭的男人有些惋惜。
“應該不是,至于原因也是保密事項。現在我負責的是其中一個被害者,查到了很多有趣的東西,可以透露一部分。”林璃盯著電腦屏幕,將一些可以透露的部分小聲念出來,“被害者,女,市第三醫院護士,未婚,有男友,興趣愛好是推理。”說到這里,林璃稍微停頓了一下,“你有沒有想起什么?”
“喜歡推理的護士?形梨樂芙蜜(注:西尾維新《戲言》系列里的護士角色,兩次擔任偵探。)?”男人脫口而出自己喜歡的角色。
“新梨?什么跟什么?和那個完全無關。還記得兩個多月前第三醫院發生的那起復雜的醫療糾紛嗎?我調查的時候發現,這個被害者正好是那起事件的直接當事人之一,所以我懷疑,她的被殺和那起醫療糾紛有關。她長相漂亮,性格開朗又隨和,因此人緣很好,和同輩長輩相處都非常融洽,幾乎沒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除了那起醫療事故,我想不出任何殺人動機。”林璃陳述著自己的觀點,情緒有些微微起伏,這么好的一個姑娘,就這么死了。
“我并不認為一個殺死了5個人的兇手需要什么殺人理由哦。比如零崎一賊(注:同樣出自《戲言》系列)。”男人并不表示信服。
這個城市充滿了太多的巧合與可能,真正熟悉這里的人,都不會把任何有關聯的事當作必然。即使徐嫣然是醫療事故的直接關系人,也不見得與她的死亡有直接聯系。
“也許只是即興殺人事件,但是目前有些證據顯示殺死那5個人的兇手并不是同一人……總之,如果能破解這個密碼,就能獲得一些新的情報。這是我在被害者的郵箱里找到的一封已經設定好發送時間的郵件,內容十分簡單,就是剛剛跟你提到的‘cose’。”
“我還以為又是死亡遺言呢,看來沒有走傳統劇情嘛。這郵件是發給誰的?”
“這封郵件是她在去往虞山前的12個小時左右寫的,設置為兩天后發送,正好應該是她到虞山的第二天中午,收信人是她男友,一位普通的高中數學老師。她男友父親入院的時候認識了被害者,兩人交往了一年半,感情很好,被害者保險單上的受益人也并不是他,所以情和財的動機都不成立。更何況被害者去虞山期間他在一中上課,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不過這個男人現在精神狀態不太好,應該沒有去留意郵箱有沒有新郵件,所以我們很有可能能趕在他之前找出這條線索。回到受害者自己,考慮到她是一個推理迷,我認為她具有基本的密碼學知識,在出發前往虞山前,她很有可能考慮到自己這一次會有性命之憂,所以提前寫好這封帶有暗示性的email,留下自己的遺言。”
“預知死亡?那她還去,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的。呃,你繼續。”男人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關于郵件本身,我已經檢查過,并沒有附加任何其它代碼,所以郵件信息就是‘c、o、s、e’這四個字母組成的密碼本身。據我所知,基本密碼有很多種,并且復合之后能夠深層的加密內容,相當復雜,目前我只有一部分想法。”電話這頭的林璃拿著剛剛寫過的草稿紙,“這4個字母本身并不具備意義,并且形狀上沒有什么特別的,于是我先嘗試用凱撒密碼破解,也就是字母同時向前或向后移動同樣的步數,一共只有二十五種結果,我羅列出來了,可惜并沒有什么看起來像明文的組合。”
白紙上整整齊齊排列著25種組合,全是沒有意義的雜亂字母。
男人發出嘆息聲:“凱撒密碼早就不流行了。破解密碼要跟著時代走嘛。”
林璃繼續講解其它思路:“接著,我試著轉換為數字來解答,按照字母表的順序替換成數字應該是315195,可以重新組合為caese或者caeaie,元音字母太多,很難有所表示;如果倒過來寫,就是eiom,也說不過去;在電話鍵盤上組成的圖案也不能找出任何規律;有1存在所以并非手機輸入,這條路走不通,我放棄了。最后,我試著用直接手機鍵盤來解釋,cose翻譯為2673之后,可以直譯為bfgd,bf是男友的縮寫,gd就難以解釋。最終,我也沒有能夠找到滿意的答案,所以才來找你。”
說了一大段話,林璃不禁有些口干舌燥,起身去冰箱拿牛奶喝。電話那邊傳來敲擊鍵盤和點擊鼠標的聲音,不一會兒,男人開始了自己的陳述:“其實我好開心,小璃璃你經歷上次的事件后,能從一個完全不懂密碼的人到能夠研究出這么多。不過這次的密文比較特殊,只有4個字母,翻譯出的文字也相對較少。在戰爭時代的話,我們幾乎沒有可能翻譯出來。不過現在日常生活中不同了。
“現代社會的信息和稱謂都太多了,有時候接受的信息我們會自動地將其轉換為一些簡潔的字母,這樣的字母勉強……也可以將它稱為密碼吧,比如vip、wto之類的,加密方式就是首字母縮寫而已。我們大部分人都明白其意思,所以事實上沒有達到密碼的效果,不過讓一個外星人來看,仍然可以稱為密碼。”
林璃喝著牛奶很安靜地傾聽。
“縮寫或是代稱這種加密方式非常簡單,但也有其弊端,那就是解釋的多重性。比如你把BL給一個魔獸玩家看,他會認為是部落的簡稱,而拿給一個腐女看,她就會以為是男同性戀。同理,SB可以是罵人的話,也可以是世博。所以接收密碼的人的身份與學識很重要,比如你給我的這個cose,接收者是一個數學老師,于是我很自然就聯想到,‘cose’的前三個字母‘cos’就是我們數學中所學的余弦的縮寫。”
“余弦大廈!”林璃瞪大眼睛,在心中暗暗責怪自己的失誤。被害者就住在余弦大廈,畢業多年的林璃完全沒有把它和cos聯系到一起,反而思考復雜的解答,真是失誤。
“你也知道那棟樓啊,它頂上不是有個e字型的廣告牌么,我估計這個密碼就是指的那兒。”解決了問題,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得意,語調也重新輕佻起來,“你現在要過去嗎?什么時候來我店里玩嘛,新進了《black jack》(一種桌面游戲)的擴展包,好想和小璃璃較量一下。”
“我馬上出發去余弦大廈,有空再去你那兒,拜。”林璃已經匆匆收起手提包出發了,情報的新鮮性非常重要,身為一個情報工作者的她不禁為這未知的情報感到興奮。到樓下招了輛出租車,深夜的街道冷清而通暢無阻,完全沒有幾個小時前擁擠繁雜的痕跡,出租車司機隨著電臺哼著聽不出調的歌,不到二十分鐘就將林璃送到了目的地。
推開通向余弦大廈樓頂的門,外面冷冷清清,廣告牌靜靜地立在那里。林璃大步走過去,小心不讓高跟鞋發出聲響,廣告牌下面的水泥支架上拴著根繩子一直延伸到欄桿邊。東西就掉在繩子上!林璃做出這個判斷后,把吊在欄桿外面的繩子整個拉了上來——空的,什么也沒有。
沒了?被人拿走了?被誰拿走了?本來是找線索的,卻只換來更多的疑惑,林璃有些灰心喪氣。
即使一條線索斷了,它們也會以其它的形式緊緊纏繞、相互交織、呈現真相的,干你們這行的,不就只需要見證和記錄就行了嗎?
想起這段話,林璃的心情稍微好點。既然她只是記錄者,那么還是輕松點吧。撥通剛剛那個號碼,她微笑著說:“沒找到,已經被人拿走了……嗯,我馬上到你店里來玩,把《角斗士》(一種桌面游戲)拿出來讓我發泄一下,待會見。”
樓頂少了一個人,平臺上躺著那根本用來行竊之后回到樓頂的繩子。
三.
李旭陽隨意地坐在地上,看著暮色涌上天空,最后一口酒下肚,他的腦袋已經混沌了大半。為什么一個人坐在這里喝酒?因為想要忘記一個人。想要忘記誰?想要忘記她。她是誰?她就是她,可愛的,漂亮的,善良的,溫柔的,善解人意的,已死的,她。那張臉孔美麗的樣子淡淡地鑲嵌在他模糊的記憶里,死后猙獰的模樣,卻深深地刻在腦海里。一瞬間,李旭陽的酒全醒了。
這是哪里?他的腦袋雖然清醒了大半,可身體還是不能由自己作主,只能轉動眼珠。看著周圍熟悉的風景,李旭陽明白自己又到他們的家,也是她生前的家來了。
她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旭陽笑得兩眼含淚才停下來,回憶起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
第一次遇見她是在醫院,那天父親生病住院,他擔心地坐在病床邊守候時,一杯溫暖的開水和一個善意的笑容突如其來地闖進了他的心靈。徐嫣然,嫣然一笑百花遲的嫣然。為了見到這個美麗的護士,他一有空就到醫院來看望父親,順便也來看看這位護士。在父親出院的那一天,他們正式確定了關系。
之后的一年多,感情從生疏到親密。即使嫣然給不了他足夠的時間相處,即使李旭陽暫時無法有足夠的錢讓她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是他們的感情還是很堅定。至少,李旭陽一直是這么認為的。
嫣然工作的醫院里,不少有錢人都是她的追求者,那些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自然入不了她的眼,李旭陽也從未為此擔心過,直到他看到了那個人——段醫生。
那是一個渾身散發著成熟男人魅力的醫生,一看就是花花公子那種,憑著醫生的身份和那輛車到處泡女人。有車有什么了不起,我遲早也會有車的,開一輛,拖一輛,哼。
想到這里,李旭陽心里充滿了妒意,樓頂的涼風讓他的手恢復了知覺。想要再灌一口酒,卻發現手里的瓶子已經空了。
唉,李旭陽默默地嘆了口氣,繼續陷入回憶。那天學校因為停電放了半天的假,他去醫院接正好下班的嫣然。看到她的時候,卻發現她正坐在段醫生的車里。沒關系,他們是同事,送一下她回家也是人之常情。安慰自己的同時,李旭陽發現段醫生遞給了嫣然一個厚厚的信封,從信封的厚度和輪廓上看,里面裝的是不少的現金,嫣然推脫了一下還是接下了信封,對段醫生報以一個羞澀的微笑。然后段醫生啟動了車,消失在他眼前。
腦袋里“轟”的一聲,浮現出的是“援助”這個詞,嫣然她,她在利用身體在段醫生那里掙錢!
李旭陽趕緊攔了出租車趕回兩人住的地方,特地往地下停車場看了一眼——段醫生的車還在那里,他人肯定還在嫣然家里,在那里做些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一想到這里,李旭陽就氣得咬牙切齒。
他用力地敲門,卻沒有人開門,想自己拿鑰匙,卻發現自己的鑰匙忘在學校了!該死!至少過了三分鐘,穿著睡衣的嫣然才把門打開,帶著驚訝的表情:“老公,你怎么這么早回來了?我剛剛在洗澡呢。”
李旭陽把憤怒強壓在心里,檢查家里的每一個角落。家里勉強算得上整齊,至少床上是。段醫生沒有在房間里,但桌子上有兩個用過的茶杯,表示他曾經的存在。
李旭陽勉強擠出個笑容:“家里有什么客人來過?”
“對啊,剛剛是段醫生送我回來的呢,最近我總覺得有人在跟蹤我之類的,怕怕的。他上樓來坐了十幾分鐘。另外,上次就跟你說過我明天要和妹妹去參加一個聚會,在虞山那邊,所以這幾天老公要在家里好好等我喲!不許找別的女孩子!”嫣然露出可愛的表情。
如果是平時,李旭陽一定會完全相信她的,可是看到車里遞信封的那一幕,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好虛偽,演技好高超。他不冷不熱地回答了句:“哦。”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那天晚上他一言不發,默默玩著電腦,思索著為什么段醫生的車還在樓下,人卻不在房間里。
晚上躺在床上,李旭陽終于想到了答案:很簡單,段醫生一定是把繩子綁在陽臺的欄桿上,順著繩子滑到樓下,然后從正門離開,再由嫣然從樓上把繩子收回來。只要配合得好,在開門的那三分多鐘里,完全可以完成。
第二天一早嫣然就出門去參加那個什么聚會,而他在家把一切可以當繩子用的東西全扔了以發泄心中的怒氣。可是,這一別,就是生離死別。
為什么那天早上不給她一個笑容?為什么不能多寬容一點?李旭陽的心里充滿了悲哀。
酒已經完全醒了,李旭陽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準備下樓去。痛苦的記憶雖然很深,可畢竟那么少,大多的時候,他們還是很幸福的。比如在晚上偷偷爬到這個e型廣告牌上,坐在e下面的彎曲部分上數星星,講過去的故事,談未來的暢想。
再爬上去看一次吧。李旭陽拖著醉醺醺的身體勉強地向上爬,慢慢的,小心翼翼的。爬上去之后,忽然發現上面放了個東西,還小心地用透明膠貼著防止被風吹走。李旭陽撕下來一看,是封信,上面有著熟悉的文字:“log”。李旭陽思考了一會兒,log是對數的意思,諧音是對鼠,家里正好有一對印著夫妻小老鼠的抱枕,一定指的就是它們。嫣然一直孩子氣地將這些小小的暗號夾雜于平時的交流。
他下樓走到自己家門前,慢慢掏出鑰匙打開門,有那么一瞬間,他聽見嫣然一如往昔的聲音在說,老公,你回來啦。
我回來了。李旭陽在心里默默地回答,然后去臥室拿起那對小老鼠抱枕,拆開外面的枕套,枕芯和套子之間果然放了東西。公的那只里面是一把車鑰匙,母的那只里面又是一封信,并不長。
親愛的老公:
生日快樂!愛你喲!今年想送給你特別一點的禮物,正好段醫生準備換車了,于是我決定把他之前那輛拉風的車買下來送給你哦!怎么樣,驚喜嗎?雖然是輛二手車,可是真的很實惠好用哦。有了它,老公你下班就可以早點回家,多陪陪我!我已經拜托段醫生把車開到樓下了,你拿著鑰匙自己下去取吧,要開來接我回家喲!
另:車的過戶手續還沒辦,所以段醫生暫時把錢退給我了,要好好謝謝他喲!
愛你的老婆:嫣然
李旭陽默默地在沙發坐了好久,任憑眼淚砸在地上。
他拿著車鑰匙出門,反鎖家門后去樓下取車。去完成嫣然的最后一個心愿。
13層少了一個傷心的人,多了一扇被反鎖的門。
四.
怎么辦?坐在沙發上的張輝心里忐忑不安。窗戶出不去,門也出不去,即使現在包里有這么大一筆錢,也沒辦法交到婆娘手中。偌大的房間沒有一個電話,連找個人幫忙都不行。
攀爬、直接跳下去、撬門……各種各樣的方案在頭腦內交織,讓他更加郁結,只得慢慢整理思路。
首先是向上,即從這里爬回屋頂是首選方案。
下來的時候有繩子保護,又著力于繩子,對于民工出身的張輝自然不算什么難事。但沒了繩子要徒手爬這光滑的外墻著實不容易。如果有那種帶鉤子的繩索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但眼下的確實沒有可以利用的材料。
第二種方法是從正門出去。這家裝的是老式的防盜門,十字形的鎖孔對他這種開鎖一竅不通的人無疑是致命的障礙。如果有大錘子或者榔頭,倒是可以從墻壁鑿開個洞出去,翻遍所有抽屜的張輝卻找不到這樣常見的工具。再說,發出這樣巨大的敲打聲難免不會讓鄰居生疑。
干脆從這里跳到鄰居家,再從鄰居家的正門出去好了。張輝走到各個房間張望了一下,發現只有主陽臺和生活陽臺離鄰居家比較近。主陽臺側面是對方的陽臺,兩者之間相隔三米,若是可以助跑倒也不是什么難事,可是事實上欄桿的阻隔讓人只能從欄桿上起跳,跳躍距離會減少很多,自然過不去;而生活陽臺對面是鄰居家的廁所窗戶,只有兩米左右,不過對面的廁所窗戶又小又高,只有一平方米左右,跳躍的話很難跳進去,一個不留神就得掉地上摔成肉餅。
既然同一樓沒辦法出去,那么向下怎么樣?
可以從這房間放一根繩子下去,爬進樓下家里再從他家正門離開。想到這里,張輝嘆了口氣,要是有繩子,自己會落到這步田地么。有沒有什么可以代替繩子的呢?窗簾肯定不行,那么薄的薄紗窗簾肯定一扯就爛。床單?這家就只鋪了張床墊,床單的影子都看不到。
當所有的方法都想完之后,張輝灰心喪氣地低下了頭。要不求救吧,讓警察或者消防隊員幫忙很容易就能出去,不過今天的收入可就沒了,自己還得在監獄里蹲上一些時候,想想真不劃算。
張輝站在陽臺上向外眺望,看著這個陷入沉睡的城市。也只有睡著的時候,富人和窮人的差距才是最小的。一股復雜的感情涌上心頭,有酸楚,也有悔恨。自己不過是個不幸的窮人,有什么資格通過偷竊來造成他人的不幸呢。若是被抓關進監獄,又得有好多天見不到小女兒,這孩子長得很像他,嬌弱又讓人不得不疼惜,她這時候不知道又尿濕了幾條尿布,又要婆娘辛辛苦苦地洗了晾干。晾干……等等!張輝猛然抬頭,看到掛在陽臺頂部的晾衣桿,不禁哈哈大笑。他找來凳子把架在陽臺頂上那兩根晾衣桿取了下來。
他拿著其中一根晾衣桿走到生活陽臺,把它往對面廁所的窗戶和生活陽臺間的欄桿上一架,然后又失望了。晾衣桿比這段距離短了20厘米左右,只短了20厘米。
張輝在心中把這晾衣桿的生產商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失望地拿著晾衣桿回到陽臺,張輝發覺深夜已經過了大半,仍然沒有出去的辦法,心中更覺煩悶,于是狠狠地把晾衣桿往地上一扔,碰倒了靠在墻邊的撐衣桿,加上本來就放在地上的另一根撐衣桿,三根桿敲擊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在這深夜尤為明顯,把張輝自己嚇了一大跳。看著地上三根桿組成的三角形,他居然想起好像曾經有一位工友演示過,只用三塊長木材不用釘子和繩子就搭出一個三角形的橋,現在正好可以用這些桿來搭啊。
張輝蹲下來,一邊努力回憶那木材橋的模樣,一邊動手組合起來。
汗水從張輝的額頭上落下,他的手指又在微微地顫抖了。此時的他已經完全沒了大賺一筆的興奮,只有趕快逃出去的渴望,我錯了,讓我出去吧!
不知道試了多少次,他終于成功了。
把第一根晾衣桿放在第二根晾衣桿上,再把第二根晾衣桿放在撐衣桿上,最后把撐衣桿放在第一根撐衣桿上,一個穩固的三角橋便形成了。張輝認真記下它們的擺放方式,拆了之后拿到生活陽臺又組裝了一次,小心翼翼地架在生活陽臺和對面的窗戶上。
這次,長度夠不夠?
張輝緊張得不得了,在三角橋穩當放上去的那一瞬間,他大舒了一口氣。終于,終于可以出去了。
他背著包小心翼翼地從三角橋上爬進對面廁所,然后轉身恭恭敬敬地對房子鞠了一個躬:對不起,偷了你們家的東西,以后我一定用自己的方式補償你們,并且我再也不會偷了。隨后,張輝躡手躡腳地從這家人的大門離開,跑下樓。
沖到樓下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重獲了自由,失去了自由的這幾個小時,真的很漫長。
這次的利息還完之后,還要接著努力掙錢,爭取早日還上所有的貸款,借貸公司的、親戚的,還有,這家人的。未來的路還很長,他的身影疲憊,但是積極向上。
e字形的廣告牌默默地俯瞰著馬上就要度過最黑暗時刻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