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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讓我孤獨

2010-12-31 00:00:00桐野夏生
最推理 2010年13期

桐野夏生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年)出生于東京都。成蹊大學法學院畢業,歷經上班族生活后,目前是自由的作家。一九九三年以《落在臉上的雨》獲頒第三十九屆江戶川亂步獎。此外曾完成多數浪漫小說、青少年小說,更是漫畫界相當活躍的原作者。

1

攤販推車擦掠過我鼻尖般橫過面前,漸行遠去。

車上擺放很多玻璃水槽般的東西。只是,里面有些什么,因被推車男人遮擋而看不清楚。男人燙著卷發、身穿演藝圈常見的鮮艷夏季套頭衫,肥短的脖子上,金項鏈閃閃發光。

“啊,是猴子!”一旁響起雀躍的年輕聲音。

幾位逛街的大學生叫著圍住攤販推車。但,推車男人毫不停留的朝歌舞伎町正中央慢慢前進。

我追在攤販推車后。追上了,一看,玻璃箱內裝設的白色燈光入眼。逆光下,可見到似小貓般的灰毛,這才發現,這是不僅有猴子,還滿載小狗、甚至爬蟲類的寵物攤販推車。

最底下的玻璃箱內有西施、巴哥、博美等賞玩犬,中層是蘇格蘭、福特、阿比西尼亞、美國短毛等高級小貓,其上的籠子里則是黃色小猴子,一旁還有乍看之下會以為是樹枝的蜥蜴。

箱子上貼滿“西施·二十五萬元”之類的紙條。是個以女侍應生為銷售對象的流動寵物店。

“啊,好可愛!”背后傳來優雅卻怪腔怪調的女人聲音。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外國人。

“你看,好可愛吧!”女人再說一次,抬起臉,似在征求同行男性的同意。男人微笑,回答:“嗯,很可愛。”

但,那似非在說動物可愛,而是指同伴的女人這樣很可愛。即使像我這種陌生的路人都能看出,男人的心完全系在女人身上了。

大概認為有機會吧!推車男人停下來,交抱雙臂等待著。

但,這么一來,連醉漢都圍攏上來了,以毫無忌憚的視線盯著女人看。女人非常漂亮,幾乎能用“絕世”兩字來形容。

是C國國籍的女侍應生吧!

即使這樣,看起來也很像教養良好的大家閨秀。身穿雪白的絲綢襯衫、蓬寬的白色絲綢短褲,看起來也似是時裝模特兒的打扮。淡妝,擦著紅色唇膏,皮膚白細光滑,長發微卷成優雅的波浪,白色發箍將臉龐襯得更顯嬌美。

“會趕不及上班的,我們吃飯吧!”男人似改變心意,說。

這表示女性是要去上班了,看樣子她果然是外國籍的女侍應生。

同行男人約莫不到三十五歲,身穿平凡的上班西裝,五官輪廓并不起眼,不會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看來也不像有錢模樣,實在令人無法相信會有梔子花般的女人愿意站在他身旁,但,兩人卻手挽著手,分明是一對戀人。

“跟著你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我聽到醉鬼無禮貌的喃喃說著。

大家都凝神閉氣,等待男人會有什么樣的反應,連狀似流氓的推車男人也困惑似的轉過

但,男人卻靜靜摟緊女人腰肢。女人臉頰貼靠過來,低聲說著什么。男人笑了,然后自傲的環視四周臉孔一圈。視線和我交會了,那眼神很平靜,似已確認女人對自己的愛情。

正好此時,我發現自己所跟蹤的女性和朋友一同自歌舞伎町會館的地下樓走出。我以視線緩緩追向她們,然后揮開那對情侶的事,跟在她們身后。

這是我初次見到他們的當夜。

2

那時候我受托調查某外遇。追查他人的感情問題雖是不太喜歡的工作,卻也是從未間斷的工作,當然,大多是調查妻子的外遇,而且都是年輕妻子。

這次是一位姓中澤的攝影師朋友委托,表示希望我調查他今年三十五歲、從事插畫工作的妻子的行動,他表示妻子的行止可疑,確信一定是有外遇,不過不想親自捉奸把事情鬧得不可收拾,只希望查明對方身分即可。

若是那樣,就必須先掌握其妻外遇偷情的現場,然后再設法查明對方的身分。我采取的方法是由中澤連絡,只在知道他的妻子外出時才跟蹤。

但,盡管已經過了兩個多星期,還是無法抓到這位聰明又有才華的女人的狐貍尾巴。

見過攤販寵物店幾天后,中澤來了連絡,表示他妻子要洽談工作之事,第二天似會前往新宿。

翌日,我迅速前往兩人在荻洼的公寓住處,開始跟蹤外出的妻子。她在新宿的中村屋和中年女性洽談過工作后,獨自進入商業劇場前的電影院。

我也一起進入,自斜后方觀察。女人似未與人約好的樣子,時而沉思般手按臉頰,或是低聲啜泣的熱心盯視銀幕畫面。好不容易,電影演完了,但是女人不動,好像打算再看一遍。

我已看膩,就到電影院外面等待。

走出電影院,五月的太陽已西斜,空氣稍微轉涼了,我進入電影院正對面的咖啡店。

真的是很無聊的工作。我忍住呵欠,想從手提袋內拿出文庫本的書,卻又放棄了。雖然想閱讀,又怕忽略了跟蹤的對象。當然,還怕一不小心睡著,那么就白忙一場。這是這種工作最討厭的地方。

我設法轉換心情,環視咖啡店重新裝潢的內部。夕日余暉照射在白色的發光壁材上,映照出眩眼光輝,而,日暮后,刻意裝飾的照明器材使人們的臉色泛現黑暈。可能是考慮客人的流動效率吧?這家店讓人不想久待。

這時,我忽然見到那男人。我一時想不起他的臉孔,只覺得仿彿曾在哪里見過,但,看著男人十足平凡的臉孔,很快就記起是和梔子花般女人在一起的男人。

男人同樣身穿樸素的上班西裝,坐在擺滿小蛋糕的櫥柜前默默吃著蛋包飯,邊吃,邊甩湯匙刮掉淋滿蛋包飯上的紅色番茄醬,似乎不喜歡番茄醬。

那位美麗的女人不在身旁,男人全身散發出像缺少了什么東西的感覺。我心想:這是個看起來有點寂寞的男人!或許正因為這樣,人雖然其貌不揚,卻能讓和他的寂寞頻率相合的女人感到無法抗拒的魅力。

我邊吸煙邊凝視男人的動作。忽然,男人回頭環視店內,見到正凝視他的我,浮現“啊,似曾相識的神情”,卻又回過頭,神情嚴肅的開始吃。

他是在這里打發時間,然后再至女人上班的店里嗎?若是那樣,再花多少錢也不夠吧,我一面無聊的替他擔心,一面瞥了男人面前的盤子內存留的番茄醬。

觀眾們涌出電影院。我按熄香煙,站起身,因為正在跟蹤的女人哭紅了眼睛走出。這時,我又和那男人對望一眼,但,一開始想到工作,我立刻就將他忘在腦后了。

女人走向新宿車站,毫不躊躇的搭上擠滿乘客的中央線電車。我心想,她可能要回家吧?不過為了慎重起見,我也上車。

女人表情茫然的抓住皮拉環,凝視自己倒映在玻璃窗的臉孔,然后在荻洼車站下車,到車站前的超級市場買了蔬菜和牛肉,回家了。

這天我也毫無收獲,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二丁目。

雖說“有二必有三”,但是第三次見到那男人時,我也忍不住有點驚異了,因為地點就在我住的公寓信箱前,當時我正和鄰居阿友從音響器材量販店回來。

阿友買了許多打折的CD,非常高興,但是卻沒有我要買的愛爾蘭影片中的原版配樂CD唱片,因此非常失望,只好借高談闊論電影音樂來發泄不滿。

一看,似曾相識的那男人正把不動產商印刷粗劣的黃色傳單一張一張塞入信箱內。“啊,抱歉。”男人打招呼。

我驚訝地望著對方,沒錯,是和梔子花女人在一起的男人,也是吃蛋包飯的男人。

“嘿,我們碰過幾次面了。”不得已,我也說。

“真的呢!”男人羞赧地笑了。羞赧的表情使他看起來猶如羞澀的少年。

我從寫著“村野善三調查偵探事務所”的不銹鋼信箱內拿出他塞入的黃色傳單,拿在手上——再怎么說,也不能當著他面前丟進垃圾筒里。

阿友也從另一信箱內拿出傳單,等著我。

“那么,我先走了。”點點頭,我和阿友搭乘電梯。

阿友立刻問:“你的朋友嗎?”

他身上穿著會令人聯想到深夜的深藍色棉襯衫。我注視著襯衫顏色,回答:“不,只是常在歌舞伎町遇見。”

“所謂的花花公子嗎?”阿友笑了,但,他的笑容背后卻有著“看起來并不像呀”的意味。

“有件事讓我感到興趣哩!”

“什么事?”阿友似也產生興趣,問。

我述及和男人在一起的美麗女人的事。

阿友頷首:“說得也是,最近,C國人或H國人的店比日本人的店還流行。”

“為什么?”

“可能是有日本女人缺少的東西吧!”阿友聳聳肩。

我想起讓人驚為天人的那位漂亮女性。但,若說漂亮讓她散發魅力,卻又覺得不僅是那樣,她能令人感受到樂觀進取的力量,是這個因素使男人成為俘虜嗎?

“我要回去聽這個了,再見。”在房門前,阿友高興地提高裝著CD的塑膠袋,說。

“再見。”我也必須寫外遇調查報告!!一無所獲的空洞調查報告。我像斬斷仍想閑談的不死心般揮揮手,和阿友道別,進入自己的房間。

打開窗戶,五月的風和新宿的車輛廢氣溢入房內。我正打開電子打字機開關時,對講機鈴聲響了。

“哪位?

“我是在樓下見過面的‘房屋銷售’的人。”

是那男人!我有了戒心。

“我不需要什么不動產。”

“不,不是的,我是想委托你幫忙。”

我詫異的開門。男人直立不動地站在門外。

“要委托我做事,這表示你知道我是偵探了?”

“是的,在信箱上見到的。”男人說著,略帶緊張地看著我。

本來以為是三十多歲,但,也許比我年輕也不一定。我邊看著他西裝長褲褲管下的白色棉襪,邊想。

“請進。”

男人進入。

我關掉電子打字機開關,準備茶水,不過,也只是把冰箱里的麥茶倒入茶杯,再墊上杯墊而已。

男人不自在地站著,遞出名片。上面是“房屋銷售營業部營業一課股長宮下清志”。

我拿在手上看著,說:“我是村野米蘿。你要委托什么?”

宮下困惑似的低頭不語。這是常有之事,可能一時找不到該如何開口的契機吧!我面對他坐下,再問一次:“你希望找我商量什么樣的事呢?”

“事情有點奇妙,很難啟齒。”宮下羞赧似的說。

“沒關系。是什么樣的事?”

宮下神情困惑地咬緊下唇,但似終于下定決心,說:“我希望確定女人的心意。”

“確定心意?”

“是的,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

我困惑地望著宮下為愛而憔悴的臉。“是那時候和你在一起的美麗女性?”

“是的,是‘夢之壺’S酒廊的女人。”

果然是C國女性嗎?我又想起夕暮下梔子花般的女人臉孔,即使是同性,也會希望能永遠看著她的女人。

“她的日本名是‘有美’。但,我現在有些不了解她的心意,非常困惑。”

我冷靜的制止他的話:“我是第一次接到這種委托,而且……有點困擾。”

“為什么?”宮下訝然地望著我。

“也就是說,我不知該如何報告才能夠讓你滿意。”

“咦?”

“最重要是,心意的問題沒辦法搜集客觀證據。”我說明。

他和善地笑了:“很簡單,只要知道她是真心,或只是和我逢場作戲就行。”

“不可能的,我不懂辨別別人心意的方法。”我嚴肅地搖搖頭。

但,宮下堅持:“不,很簡單,你只要去見她,問明白‘你是否愛宮下’就行。”

“你自己去問就可以了,不是嗎?”

我開始對中學生般的宮下有點厭煩了。這是陷入熱戀中的男人,也許對他講什么都沒有用。

“那是……如果我問她,她只是反覆說‘愛你’。”

“那不是很好嗎?”我笑了笑,點著香煙。

但,宮下深嘆一口氣:“我也這樣想,不過,曾經有過這樣的事。初次見到你的那夜,有攤販寵物店,當時有美很喜歡像飾偶般的小狗,就是長毛吉娃娃,那天她一直講個不停,而且膩著我買給她。

“我沒錢。僅有的一點積蓄,也已全部領出來花在酒廊里,所以躊躇不已。可是她說‘你不和我住在一起,我很寂寞,所以狗等于是代替你哩!求求你,別讓我孤獨”,不得已,我才借錢向歌舞伎町的‘朋友’寵物店買了一只同種的狗,花了二十六萬。”

宮下苦著臉,低頭。我覺得很可憐,心想,如果被那女人撒嬌兩句,他絕對無法抗拒得了。

“但是,幾天前我路過那家寵物店,卻發現和我買給有美相同的狗。”宮下嘴角扭曲似的笑了笑。

“怎么可能!”我眉毛上挑,“會不會是你看錯?”

“不,絕對完全相同,狗的毛色、大小和臉孔的感覺都一樣。”

“結果呢?”

“我當然問寵物店女店員‘是否C國女性拿回來還你們’。”

“那么?”

“女店員矢口否認。可是我不相信,當晚就到她上班的酒廊去問她,結果有美說‘你別胡說,我不會做那種蠢事的,一定是你看錯’。但,也許是心理因素作祟吧!我能感覺她的態度冰冷。”

“你何不親自去她住的地方確定?”

“可是,依酒廊的規定,女侍應生都必須住宿舍,而且不能讓男人進入宿舍。”

“那,你們是在何處碰面?”

“是……”宮下羞恥似的低頭。

“和一般女性約會般,在外面碰頭?”

“是的。”

“在飯店?”

“不,沒有達到那種程度。”宮下憤怒的說,“她們都很潔身自愛,白天到美容專科學校上課,由于是學生,和日本那種淫蕩女人不同。”

“喔……”我布知道如何接腔,只是凝視著宮下。

這男人似乎真的迷戀上那位叫“有美”的女人了,但,我怎么想都只能認為宮下被“有美”所騙。

宮下用舌頭舐濕嘴唇,忽然說出預料之外的話:“可是,我無論如何都想確定,翌晨就去了她的宿舍,我是想,最少也要聽聽狗吠聲。雖然只是一只狗,卻是我的愛情信物,而且她說過是‘代替我’。”

“說得也對。”

“結果卻遇見有美提著垃圾袋出來。見到我,她很驚訝,說‘其實狗已經死了,只是回憶起來很難過,所以我才沒講出來’。”

“你有對有美小姐發脾氣嗎?”

“不,她哭出來,所以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何況,宿舍里還有其他女侍應生,她求我趕快離開。”

“那么,只要我去那家寵物店查證一下就好嗎?有沒有血統證明書。”

“在有美手上。”

“收據呢?”

“也是有美拿走的。”宮下不甘心似的咬住下唇,接著又說,“還有,請你也去有美住的地方確定一下。”

“確定那只狗是否真的死了?”

“不,是確定她的心意。”

我咽下差點脫口而出的“那不可能”的話,嘆息一聲,轉過臉。

宮下也一臉痛苦的交抱雙臂。

“我還是必須拒絕。”我肯定地說,“目前正忙于其他調查,同時也覺得無法獲得符合你委托的報告上

“可是……我只有你可以委托。”宮下企求似的望著我。

但,我站起身:“你委托的事太勉強了。”

“是嗎?”宮下雙肩無力下垂。

“請回去吧!”

8

宮下離開后,我的心情有點低落。但,怎么想,我都做不到,不,是不想做!

買來送人的狗回到寵物店。而,有美堅稱狗已經死亡。的確,或許女人是瞞著男人把狗還給寵物店;也或許寵物店和女侍應生們之間有某種秘密交易;當然,也可能是宮下的誤會

“知道要去哪里嗎?”

“不知道。若問我為何知道她要出門,那是因為她顯得心不在焉的樣子。”

不能漠視丈夫在這種時候的預感。常常,我會覺得所謂的“人類的預感”非常可怕!

“那么,早上我就會到你住的公寓前。”

“希望是這樣。如果我知道什么,會在你出門前給你電話。”對方松了口氣似的掛斷電話。

我邊在記事本寫上“五月十日,在荻洼待機”,邊在想,同樣是確認愛情的工作,我為何要拒絕宮下的委托呢?答案很簡單,因為遭背叛的愛情易于了解,但是真正的愛情很難確認。

宮下想要的是最難了解的東西!

翌日也是個晴朗的好日子。我在中澤預定出門的十一時以前抵達荻洼。他們居住在距車站頗近的華麗公寓,外墻貼著白色壁磚。

我極力不引人注目地坐在公寓前的小型兒童公園的長椅上等待。

中澤抱著許多照相器材出來,駕駛停在旁邊停車場的富豪轎車離去,可以見到他從后視鏡瞥了我一眼,確認我的存在。

二十分鐘后,他的妻子身穿明亮的桃紅色套裝出現了。越醒目的服裝越好,我開始跟蹤了。

她由吉祥寺搭井之頭線至澀谷,然后悠閑地爬上道玄坂,進入東急Bunkamura的美術館,參觀印象派的畫展后,在館內的酒吧似在等誰。我有些緊張的在旁邊的詳文書店內等待,心想:對方終于要出現了嗎?

但,來的人是以前見過的同一女性,上次也與她在歌舞伎町會館內的T市料理店一起吃飯,似是最親密的朋友,身材漂亮高挑,穿著品味絕佳。

兩人一面喝葡萄酒一面閑聊,之后手挽手進入東急百貨公司內,由家用品逛至寢飾賣場,再逛到服飾賣場。我心想,今天大概也要徒勞無功了,真沒意思。或許因而松弛了緊張感吧!我失去了兩人的身影。

雖然不想打電話報告“無法跟蹤”,卻無可奈何。

傍晚,沮喪的回來時,發現信箱里有某樣并非郵件之物,我打開信箱,取出一看,是WAVE的包裹,里面是我正在尋找的影片配樂的CD。是阿友特地去幫我找到的嗎?我至他的房間,打算向他道謝。

“阿友,謝謝你。”

“謝什么?”

阿友似正想出門到店里上班,總是熨得筆挺的白襯衫連最上面的鈕扣也扣上,換成有褶紋的黑色長褲。

“是你幫我買到這個吧?”我讓他看CD。

“不,不是我。”他搖頭。

“那會是誰呢……”我自言自語說著,馬上想起宮下的事,說,“啊,是宮下。”

“宮下是誰?”

“昨天那位不動產公司的人,我曾在他面前提及這件事。”

“應該是吧!可是,他為何要送你?”

“這就不知道了。”我搖頭不解,但,也許這代表他希望我幫忙確定那女人的愛情之哀求吧?若是這樣……我忽然感到一張CD都沉重異常,差點滑落地上。

“大概是對你有意思吧!”阿友愉快地笑了。

“才不是呢。”我扼要說明宮下委托的經過。

“是戀愛咨詢嗎?那可真麻煩。”阿友苦笑,“你只要適當說幾句不就行了?”

“講好聽的話嗎?”

“沒錯!譬如,她是真心的,或是什么。”

“那我就不是偵探,而變成占卜師了。”我笑出聲。

“能當占卜師也不錯,很賺錢的。”阿友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說完話,盯著我看,滿面笑容。

阿友出門后,我回房,撥宮下名片上的電話號碼。

“宮下是在,不過你是哪位?”

印象不佳的男人接聽電話后,好不容易才轉給宮下本人。

“我是宮下。”

“我是村野。是你放CD在我的信封內嗎?”

“是的,很抱歉,沒有事先征得你同意。”

“不,別客氣,謝謝你,我會付錢的。”

“這點小事情,請你別放在心上。”

“可是,我無法接受你的委托。”

“不,沒關系。昨天我并未說出重要的關鍵……老實說,我……”他的聲音中斷了。

我正想追問時,話筒里傳來刺耳的聲音!!喂,私人電話別啰嗦太久,二號線還有你的電話。

“啊,抱歉,我要掛斷了。”宮下死心的掛斷電話。

感覺上,宮下的同事們似皆了解他的狀況。我一方面覺得他有點可憐,另一方面也很訝異,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么。

之后,我正在準備晚飯時,攝影師中澤來了連絡,說他打電話回家時,妻子已經回家。我致歉自己未能跟蹤,然后彼此再稱作討論。

“我想再調查也查不出什么,已經可以了。”他松了一口氣似的說。

“我想也是。令夫人發現我正在調查她嗎?”

“我認為她并不知道……”

“這么說,可能是你的錯覺吧?”

“可能是吧!”中澤嘆息,似在說服自己般的說。

我們決定停止這樁調查委托。

最后,中澤這樣說:“總算松一口氣了。”

以結果而論,他們是確認了夫妻間的愛情。這么想時,我忽然感到很不可思議!

4

一星期后,我得到沖擊性的消息。報紙社會版上,很小幅的版面報導宮下在職安街遭刺殺身亡。

依報導所說,五月十六日深夜,靠近大久保的職安街路上,韓國料理店的員工聽到有人低聲喊“救命”,出來一看,有男人渾身鮮血的倒地。那就是宮下,宮下馬上被送往醫院,卻因大量出血在途中死亡。胸部被鋒利刃物刺傷數處,不過沒有目擊者。還有,宮下年僅二十七歲!

不知為何,我內心很慌亂,心想:糟啦!宮下最后在電話里說“老實說,我……”一直希望問清楚他想說什么,現在卻永遠無法知道了。

第一次見到宮下帶著那女人時的得意神情,以及他吃蛋包飯時的寂寞身影,全都浮現在我眼前。從他最后所說的“救命”中,我知道他絕對不想死。

我希望知道更多情報,就打電話給在北海道的父親:“爸爸,我有位朋友在職安街被刺殺,我希望能更知道一些內情,您能幫我問一下新宿警局或警視廳里的人嗎?”

“那倒是沒問題。”說著,父親似有點擔心,問,“但是,新宿現在已變得很亂了呢!究竟對方是什么樣的朋友?”

我詳細說明。

父親嘆口氣,“這算不上是朋友的,別管這種事!”

我也知道父親的話是事實,但還是要求父親幫忙搜集情報。父親答應了,十五分鐘后,他給我回電。

“我問過新宿警局的刑事了,不過,你最好別插手這樁事件。”

“為什么?”

“刑事說很可能是C國的犯罪組織所為。”

“C國的犯罪組織?”

“似乎最近非常活躍,以一個人十萬元的價碼包辦殺人工作。那位姓宮下的男人可能和C國女人之間有什么牽扯而被懷恨吧?”

“是有這種可能哩!”

宮下徹底迷戀上那女人,會做出什么事很難講!

“我不多說,只希望你別自找麻煩。”

“我知道。”道謝后,我掛斷電話。

聽說最近的新宿來了各種國家的人,為了守住各自的利益,彼此正不斷爭奪地盤。但,我一向認為與自己無關。可是由于宮下的死,我開始發現自己逐漸和這項事實脫離不了關系了。

宮下為了深愛那女人而打開某扇禁忌之門,但,那是什么呢?雖然我明白父親所說的“危險”不是恫嚇,可是卻非常想知道宮下為何死亡的真相。

幸好,攝影師中澤委托的工作剛結束。我看看手表,上午十時過后。商店應該已開始營業了吧?我決定先至宮下所說的“朋友”寵物店看看。

那家寵物店在歌舞伎町西側外緣。一樓是大型寵物店,二樓則是咖啡店。寵物店前擺有三個相當大的籠子,里面各有一只養得太大的小狗,分別是黃金獵犬、哈士奇犬和黑色拉布拉多犬。

“小黑、小黑,來。”

有位游民拿著似是拾獲的洋芋片給黑色拉布拉多犬,但是狗似連那一點力氣都沒有,只是憂傷地低垂著頭。

我進入剛開門營業的店內。店里彌漫著動物們異樣的氣味。

靠窗有裝著纏結在一起的錦蛇及沒見過的美麗蜥蜴的玻璃箱,鋪著綠色地毯的地上趴著像樹樁般的陸龜。

小貓和小狗各有將近十只。而且為了爬蟲類的適應,室內必須加溫,因此每只貓狗都熱得躺著不動。我正在看寫有“吉娃娃(長毛)”字條的狗籠時,女店員過來了。

“你可以抱抱它呢!”

我回頭,望著女店員。年紀比我稍大,身穿寵物美容師的藍色制服。

“那就讓我抱抱看。”

“好的。”

店員打開鎖,把幾乎會輕輕剌痛我手掌的狗放在我手上。狗邊發抖邊乖乖趴在我手上。

“很可愛吧?”.

“嗯。可是很貴哩。”我指著字條上的價格,是“二十八萬元”。

“這種毛色是較貴一點,不過訓練起來較容易。”女人曖昧地笑了笑。

“是嗎?這只狗和我朋友養的狗非常神似,不會是在毛色上暗中動了什么手腳吧?”

“不可能!”店員狀似不快的說,“雖然有些飼主會表示養不好而退還,卻無法在毛色上動手腳,因為畢竟是活著的東西,會成長的。”

“這么說,能夠證明這只狗并非我朋友的那只了?”

“當然,它們都有血統證明書。而且,它們全部各有特征,無法互相替代。”

“是嗎?坦白說,是‘夢之壺’的人告訴我的。”我故意試探。

店員的神情略微緊張了:“告訴你什么?”

“說你們這兒有暗盤交易,女侍應生纏著客人買狗給她,事后你們又把狗買回。“

“什么!”店員忽然浮現忌憚的神情,偷偷窺看四周,“到底是誰告訴你的?”

“老板娘。”我信口瞎扯。

“那是騙人的!你到底是聽誰說的呢?我根本不知道有那樣的店。”店員最初顯得困惑,然后似怒意上涌,一臉忿憤的表情。

“我說過,是‘夢之壺’的老板娘呀!”

“你在瞎說什么?我完全不懂。”店員厭惡般的從我手上抱起狗,放回籠內。

“難道她說有美把狗送回來是假的?”我故意以讓對方聽得見的聲音自言自語,“或者另有同名之人?”

“不知道!”說著,女店員走開了。

感覺上,她的反應太敏感了些。

但,似乎她做出什么暗號,一位狀似老板的中年男人邊凝視著我,邊慌張地從里面跑了出來。

我心想,糟了,快步沖出敞開的自動門。

出了寵物店,我走向上午行人稀少的歌舞伎町。到處可見一些像宮下般身穿上班西裝的男人寂寞的在白天的馬路上躑躅。

來到職安街,我穿越馬路,走向靠大久保的這一側。一些不知是南美洲人或伊朗人、五官輪廓很深的男人們坐在人行步道上,盯著我看。

沿著明治街走不遠,見到韓國料理店前的死巷入口撒有大量褐色的沙土。沙里還殘留著宮下的血!

我下定決心,在血跡完全干掉又全部消失之前,要全力查明死者的事。

5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夢之壺”,是在面向區公所街的一棟狹長形雜居大樓內。從店名來看,或是“有美”這個名字來看,很難想象是C國人的店。

可能是日本客人喜歡這樣的偽裝吧!或者是來自C國人的智慧,不希望在日本人的社會里無謂的引人注目呢?

由于是雜居大樓,能夠不引人懷疑的來到店門口。我沒有搭電梯,爬樓梯上到三樓。白天的酒廊光線昏暗,靜謐無聲,每家店門前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除了“夢之壺”外,還有會員制的“絹”酒廊,以及“黑色大理花”。

我心想:難道沒有辦法見到女侍應生“有美”嗎?

最簡單的應該是以客人的名義進入酒廊吧!我一面轉身下樓,一面考慮該找誰當客人?

“喂,你能幫我嗎?”

這天下午,我帶著六罐啤酒到阿友的房間,說。

“幫什么?”阿友正在邊播放歌曲邊錄音,他是在挑選自己喜歡的不同歌曲錄進要帶至店里播放的錄音帶。錄過達利·霍爾的新曲后,他很苦惱似的站在收藏龐大數量CD的櫥柜前,似不知接下來該錄什么。

“能帶我去S酒廊嗎?”我怯怯地問。

“夢之壺”是晚上八時開始營業,除非找人幫忙照顧,否則要阿友放棄店里的工作陪我前往,實在強人所難,但是除了阿友,我又想不出誰可以幫忙。

“為什么?”阿友小心翼翼地按下錄音機開關后,摘下耳機,問。

“我想見名叫‘有美’的女侍應生。”

阿友什么也沒說的盯著我看,問:“為何想見她?你沒有接受那項委托,對吧?”

我說明宮下被殺害,以及父親說那是C國的犯罪組織之所的始末。

阿友眉頭緊蹙:“今晚可以嗎?”

“如果能夠的話……”

“沒問題。”他看著我,說,“我可以裝成好色之徒的模樣嗎?”

“也好,搞不好有你喜歡的女人呢。”我笑了。

“算了吧!”他眉頭深鎖,有些擔心的說,“深入追查那樁事件,不會有危險嗎?”

“我也認為會有危險。”我頷首,“那些人有他們自己的規炬,不過我并未想深入至那種程度。”

事實上,我究竟會深入至什么樣程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是嗎?”阿友點點頭。

“我希望調查出宮下想知道的事。”

“在他的墳前報告嗎?”他笑了笑,“沒想到你是很講義氣的人。”

“是呀,你不知道?”

其實,這是我的一種賭注,也是向自己認為“不可能”而拒絕的事再度挑戰。亦即我想賭一賭:在與“人的心意”有關的事情上,能夠搜集到多少客觀證據?

我把期限設定為——宮下的血跡完全消失之前。

阿友可能明白我的心思吧,開朗地說:“好,今天我的店十時才開始營業,我在店門貼一張紙告訴客人。不過,今天我自己一個人去,等打聽清楚能否帶女伴后,再帶你一起去。”

我松了一口氣,向阿友行最敬禮。

這天晚上,我在伊勢丹對面的一家不引人注目的酒吧等阿友。快十時時,穿麻紗西裝的他從“夢之壺”回來了。

“怎么樣?”

“啊,出乎意料,好女人很多哩!”

阿友邊松脫華麗印花圖案的領帶,馬上點叫了伏特加純酒。

“只不過并無‘有美’ 。由于我不知道相貌,就直接指名找人,但是她今天晚上請假,明天會上班,所以明天我帶你一起去吧!”

“會是因為宮下死了而深受打擊嗎?”

“這就不知道了。”阿友有些疲倦似的啜飲伏特加。

“為什么?“

“你的個性很強,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談過戀愛,但是……那里的女人很會向男人撒嬌。”

“怎么樣撒嬌?”我凝視阿友苦澀的臉孔,問。

“態度上先透露‘若是在C國就不會做這種事’的充滿強烈自尊,讓客人覺得雖窮苦卻守身如玉,可是事實上一開始就把手擱在我膝上。”

客人是被那種矛盾假象所迷惑嗎?我望著阿友那張浮現不耐煩的臉孔,他似因出乎意料而困惑不已。

“負責人和老板娘都不到三十五歲。一看即知是厲害人物的T市女性,但是旗下的女侍應生卻皆來自S市,只有最紅牌的一位是來自B市,那就是有美。”

“這么說,只有有美是從B市來的,她不會受到欺負嗎?”

“或許會吧?畢竟語言上也有隔閡。盡管我們一律以C國人看待她們,事實上是截然不同的。”

“有美真正的姓名是什么呢?”

“這就不知道了,她們似絕對不告訴客人真實姓名,而且,讀什么樣的學校也曖昧不明,可能是因為簽證上的關系而有太多顧忌吧!感覺上口風都很緊。”

“是嗎?”

果然是相當棘手!到底該從哪里下手才好?

“啊,對啦!還有一件有趣的事。”阿友似忽然想到般的說。

“什么事?”

‘隔壁的黑色大理花’是女同性戀酒吧,你設法混進去或許能打聽到情報。”

“有誰對這種酒吧比較了解?”我有點害怕地問。

“我幫你問問看吧,說不定二丁目的女同性戀酒吧里的朋友會知道些什么。”

阿友馬上走向公用電話,談了很久才回來,說:“‘黑色大理花’里頭的人好像沒有人認識,不過,依二丁目的女同性戀酒吧經營者所言,那里是相當單純的場所,像二丁目那種荒唐狂亂的職業婦女絕對不會去。怎么辦?”

“我都讓你去S酒廊了,你總不能說我不可以到那種酒吧吧?”

“說的也是。”阿友愉快似的笑了。

6

決定第二天晚上和阿友一塊去“夢之壺”后,我們分手了。

我決定前往“黑色大理花”。

“歡迎光臨。”

當我正為內部黑色和紅色調和的美麗裝潢驚愕怔立時,身穿男式西裝,和男人毫無兩樣的女人上前迎接。發型似足球選手般中分,染成金褐色,很明顯是故意曬黑的肌膚緊繃結實,肩膀的肌肉隆起。

“指定誰幫你服務嗎?”

“不,我第一次來。”

“他”帶我往店內走時,男裝的女人們以“男人”的視線盯著我看,一瞬,我搞不懂自己到底是男是女了。

“我……”

四周響起低沉的聲音,也見到刻意抬頭挺胸的姿勢。這種比男人還更“男人”的過剩演出,和二丁目的女同性戀酒吧相同。

“歡迎光臨。”另一個的“男人”走過來,用刻意擠出的低沉聲音打招呼。年紀比我稍小,與其他“男人”的亮光質料西裝相比,“他”穿的很明顯是進口品牌西裝,稱頭多了。

而且,幾乎全部的“侍應生”都剪短發,只有“他”將長發往后梳,緊貼腦后,塑造出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不可思議氣氛。

“我是負責人五十嵐,今后請多多指教。”說著,“他”拉過一張高腳椅,以男人般的動作坐在我面前。

“喝什么酒?”

我邊擔心身上的錢不知夠不夠付,邊點叫了蘇格蘭威士忌,之后叼著煙。

馬上,坐在一旁的少年般“男人”遞上打火機。

“你從事什么工作?”五十嵐低頭,問。

那憂郁的表情讓我想起——這“男人”我曾見過。我拼命回想而未回答,所以對方又開口了。

“有各行各業的客人光臨我們這里呢!”五十嵐的語氣似后悔自己孟浪的詢問,“有設計師、插畫家等等。”

啊!或許,我真的叫出聲了。我已確認五十嵐就是中澤的妻子紅杏出墻的“對象”!我為自己的失敗沮喪,只因對方是女性而安心,并未深入調查五十嵐的身分!!原來“他”正是中澤之妻的情人。

“有什么問題嗎?”完全一副男人模樣的五十嵐濃眉顰蹙,問。

“中澤太大常來嗎?”我毅然決然地問。

“嗯,是的。”五十嵐肯定回答后,問,“偶爾會來。你們是朋友?”

“不,我是偵探。”我凝視著五十嵐的眼眸,說。

“他”的眼眸透著狼狽之色,也許他們也知道中澤委托偵探調查吧,所以五十嵐才總是以女性打扮出現,假裝彼此是情感極佳的朋友。

“是嗎?這種行業的人很少吧!”五十嵐俯首,說了聲“抱歉”,想走向店內。

我叫住“他”,說:“能再陪我一下嗎?”

五十嵐凝視著我。

我鼓起勇氣:“中澤的事已經告一段落,我并未注意到你。不過,她丈夫已經松了一口氣,這方面應該不會再有問題了。”

五十嵐詫異似的拾起臉:“是嗎……其實,就算被知道也無所謂,只是怕替她造成困擾……”

不知何時,在我身旁那位少年般的“男人”消失了,只剩五十嵐和我面對。

“我是為了別的事前來,你能幫我一點忙嗎?”

五十嵐瞥了我一眼,大概敏感的察覺是“交易”吧,

“沒問題,只要我能做到。”

五十嵐摸出香煙,點著,以拇指和食指捏著,姿勢相當酷。

“是有關隔壁的‘夢之壺’……你知道曾在那邊出入的一位男人前天在附近被刺殺吧?”

“在職安街吧?我知道有男人被殺,卻不知是隔壁店的客人。”

“他和‘夢之壺’的有美交往。”

“啊,是那位超級美女嗎?我這邊也有人迷戀她哩!”

五十嵐男性化的聳聳肩,然后指著站在入口附近、身穿歐薄荷色西裝的男人,說:“就是他!”

同時,“他”叫著,“喂,你過來一下。”

狀似職業女子摔角選手的年輕“男人”走過來,用力一屁股坐在我身旁。

“喂,她想知道隔壁的有美的事。”

“哦……”“他”羞澀地笑了笑。

“她住在哪里?”

“大冢的公寓。那里的女人說那是‘宿舍’,硬把手下的女侍應生集中在里面控制,防止被男人拐跑。”

“公寓內可以飼養寵物嗎?”

“我想應該可以。”對方一副很不可思議的表情,“為何問這種事?”

“因為她纏著對方買狗送她的客人說狗又回到原先的寵物店,所以懷疑她對自己的愛情。”

“嘿!”“他”和五十嵐對望一眼,似很驚異。

但,五十嵐臉上浮現擔心的神情了,大概已略微明白我說的客人就是被害者吧!看樣子,五十嵐是位頗聰明的女人。

“要寵物店把狗買回,這是常有的事。”五十嵐說。

“搞不好是和寵物店串通好的呢!要客人買來送自己后,再送回店內另外賣出,這樣的買賣最好賺了。”女子職業摔角選手說。

“不錯。”

“但是,有美是紅牌女侍應生,店里絕對不會讓單一客人獨占她,所以那位客人只是白費心機。”

“這么說,有美也被禁止談戀愛了?”

“我想應該是如此,因為這樣才能玩弄那些男人于掌中。她自己也可能沒打算談戀愛,不管我再怎么誘惑,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而且,感覺上戒心非常強。”

我問“夢之壺”在大冢的宿舍地點后,“他”走向別桌去了。

五十嵐擔心似的低聲說:“你知道那樁殺人事件有很可怕的謠傳嗎?”

“你是指C國犯罪組織所為?”

“是的,你竟然也知道,真不簡單。到目前為止,我一直在想,為何與那方面毫無關聯的日本人會被殺害,現在聽你說明才知,或許那男人對有美過度迷戀,結果觸怒了老板娘吧?因為那女人可是相當厲害的人物,找犯罪組織干掉對自己有所妨礙的男人,對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五十嵐浮現男人般的表情,憤恨地說。

“有誰對這方面的事比較了解嗎?”內心里雖有另一個聲音在提醒我別再深入追查,嘴里卻很自然地問。

“也不是沒有,但……”五十嵐沒有把話講完,只是伸手入口袋似在摸索什么,不久,掏出一本薄薄的電話號碼和連絡住址的小記事本,問,“你真的想知道?”

“是的。”

“那么,或許可以問她。”五十嵐邊看著記事本,邊在紙巾上寫出似是新宿區內的電話號碼和“英子”兩字。

“這人本名叫陳英姿,是C國人,我以前的情人。由于她上班至半夜,如果你要打電話,最好是下午才打,只要說是我介紹的,就算會有麻煩的事,她都會告訴你。”

“謝謝。”

過一會兒,我正想離開時,到別桌的五十嵐回來了,低聲說:“你有中意的人嗎?”

“你。”我說。

五十嵐顯得很高興,說:“請再度光臨。”

翌日,我依五十嵐之言,到了下午才打電話。鈴聲響了約莫十下,“英子”才接聽,聲音帶著困意和不高興。

“是的,喂、喂。”

聲音沙啞,有明顯的外國腔調。

“我姓村野,‘是黑色大理花’的五十嵐介紹的……”

“啊!”英子忽然像冰層表面裂開般的笑了,“有事嗎?”

“我想見你,請教一點事情。”

“好!”英子沒有問是什么事,很悠閑的告訴我工作的迷你酒廊的地點和名稱。

地點同樣是歌舞伎町,名稱是“翠蘭”,營業時間為凌晨一時至五時。我心想,若是這樣,應該先去“夢之壺”后再前往吧!

我寫在記事本上后,抬頭望著暮色漸濃的五月天空,已經是商業人士離開新宿、夜晚的人種開始活躍的時間。

7

“謝謝你們指名陪酒。”有美用結結巴巴的日本話道謝后,微笑,先看著阿友,再看同行的我。她身上穿著會令人聯想到翡翠的美麗旗袍。

“這件衣服真漂亮!”

“今天是星期三,是穿這個的日子。”有美指著店內,說。

白色明亮的店內擠滿身穿各種不同色系的旗袍美女。各桌也坐滿客人,生意鼎盛,只不過,擺在角落的花瓶中的花朵皆已凋萎。

“客人先生,你們來過嗎?”有美邊以熟練的動作調制摻水威士忌,邊問。

開始唱卡拉OK了,日本客人和女侍應生一起用C國國話唱歌,聽起來既刺耳又聒噪。

“嗯,來過一次。”阿友曖昧頷首,凝視著有美漂亮的臉龐,他的眼眸里浮現出贊嘆之色。

宮下的死似并未在有美的美貌臉龐留下陰影。近距離看,這才發現她不僅漂亮,而且似很堅強。

“你呢?”有美露出年輕少女的好奇心,凝視著我,似想確定我和阿友是否戀人。

“我是第一次。你們都很漂亮,看了就很偷快。”

“是嗎?那么請多來捧場。”

會話斷斷續續的進行。其他桌的情形似也相同,不太會講日本話的女侍應生都盡可能保持微笑。

“你從B市來的?”

“是的。”

“在B市曾經做過什么事?”

“大學的游泳校隊。”

難怪身材會這樣勻稱。我望著旗袍高叉露出的結實肌肉的大腿。

“現在沒有游泳嗎?”

“沒有。雖然想游,卻很難找到空閑時間。”有美僥首,微笑。

她一旦低垂著頭,那股堅強的印象就消失了,又恢復像夜晚的梔子花的表情。阿友默默喝著酒。談話中斷了。

我下定決心,問:“你喜歡狗嗎?”

“嗯。”有美頷首,“喜歡呀!因為回宿舍后很寂寞。”

我想起有美說過的“別讓我孤獨”的話。宮下聽了,心臟一定快麻痹了吧?

“那么,沒有養狗嗎?”

“有,很小的,是吉娃娃。”有美笑著用手比出大小,是約莫能放在我雙手手掌上的大小。

“那只狗叫什么名字?”

“喜歡。”

“咦?”我不解的反問。

她用原子筆在紙巾上寫出漢字“喜歡”,是相當娟秀的字。

“什么意思?”阿友問。

“很愛它的意思。”有美羞赧似的回答。

“好名字哩,是誰取的名字?”

“我。”她說完,臉色一黯,“但是,已經死了。”

“狗嗎?”

“是的。”

“為什么?”我問。

有美沒回答,突然眼眶里泛現淚珠。是我讓她想起宮下的事嗎?或者是因為狗被誰強迫送回寵物店?更或者,狗真的死了?

這幾種可能性皆存在,我情不自禁和阿友對望一眼。

可是,有美說出意外之言:“是從陽臺摔下去,死了。”

大概是覺得不該沒回答吧?她斷斷續續,難過的說著。但,我實在無法相信!!從未聽過狗會從陽臺摔下。

“是摔下去的嗎?”我不自覺地反問。

有美很難過似的不住點頭,看來不像是說謊。

“你沒有男朋友嗎?”我問。

一位穿黑衣服的瘦削男人不聲不響的走近,在有美耳畔低聲說著什么。有美立刻說“對不起,我失陪一下”,然后慌忙拭淚,轉至別桌客人。

男人是經理,似隨時監視店內并負責調度女侍應生。大概是見到我們的樣子不太對而趕過來。

接著,一位身穿有華麗刺繡的黑旗袍、身材微胖的女人走過來。

“是老板娘。”阿友在我耳畔低聲說。

客氣寒喧過后,她突然問:“你們對有美說了什么話?“”

“不,只是談到寵物的話題,她就忽然哭出來。是發生什么事嗎?”阿友若無其事的回答。

對方臉色變了:“沒什么!只是那女孩比較敏感了些。”

“為什么?”我淡淡地問,轉頭望向有美。有美正在陪一位年老的男人聊天。

“客人先生,你真是一表人材哩!”老板娘邊以驚人的速度替阿友點著香煙,邊改變話題,她的日本話講得極為流利,只是帶點異國腔調。

“謝啦!”

“從事什么行業?”

“上班族。”

似識穿阿友的謊言吧!老板娘曖昧一笑,說:“是嗎?”

感覺上,她已知道我是來探索什么,有些焦慮不安的模樣。當然,另一方面也有著因為我在場,很難使出女人手段的不耐煩。

經理又適時出現,在她耳畔低語。老板娘點點頭,致歉“對不起”,同時邊在阿友耳邊低聲說了什么,邊轉到鄰桌去了。

“她說什么?”

“要我‘下次你自己來,我叫有美陪你’。”阿友說著,喃喃自語:簡直就像老鴇嘛!

“你認為寵物的事如何?”

“其中一定另有原因,不過,宮下買給她的狗已經不在了是事實。”

“如果狗真的從陽臺摔下,公寓住戶或許會知道。一邊說,一邊咬著皮削得像兔耳形狀的蘋果。

花生和綜合水果的小菜已上桌。

“米蘿,他們也許認為我們是警方的人呢!”

“什么?”我驚訝地環視四周。

的確,有美就這樣不再過來,老板娘也轉到別桌去了,只有我們這一桌沒有女侍應生。

“為了那樁命案?”

“當然。”阿友邊低聲回答,邊對鄰桌穿寶藍色旗袍的女侍應生說,“喂,我們這里為什么沒人侍候?”

黑衣服的經理跑過來了:“對不起,先生,今天有好幾位小姐請假……”

經理自己坐下,幫忙調制摻水威士忌,之后,馬上又離開了,很明顯,我們已引起店里的戒心。像這樣,是不可能向有美問出什么名堂了,只好想辦法在別處攔截她。

不久,一位模樣似學生的女孩來了,雖然身穿鮮紅的旗袍,卻掩不住她的孩子氣,反而有些不倫不類。

“晚安,我叫美喜。”

留著直直的長發,小眼睛,怎么看都只有二十歲上下,不過好像很聰明,感覺上也很世故。

“你們的工作很賺錢嗎?”美喜以高低起伏極大的腔調問,同時替自己調好一杯威士忌,舉杯。

阿友情不自禁苦笑,似在說:怎么換來一個怪人?

“賺不到什么錢。”

“我也是。”

“是嗎?”阿友反問。

突然,美喜說:“你們是想來挖走有美的嗎?”

“喂,別胡說,我們只是普通客人。”

“真的嗎?”

或許在這里的女人們的感覺上,阿友怎么都不像是上班族吧!而,既然已被認定是警察或別家酒廊想來挖角之人,繼續留在這兒或許也沒用了。

望向有美。這次,她又換至另外一桌,正在替中年男人的酒杯加冰塊。

“有那么多人來挖角嗎?”

“是呀!因為有美是我們這里最紅的。”

“但,她是B市來的吧?”

“是的。我們都是S市來的,因此有點不同。B市的女孩一眼就能夠分辨出來,她們有點太認真。T市的女孩也是一眼便能看出……每個地方都不同的。

“不過我們S市人日本語講得最流利,因為離稍遠聽起來,S市的話神似日本話,所以我剛來日本時,搭乘電車,還以為大家都講S市的話呢!直到走近去聽,才知道是日本話。”美喜的日本話的確很流利,而且也很饒舌。

“你什么時候來日本的?”

“兩年前。”

“和有美住同一宿舍?”

“是的。”美喜邊在客人演唱完卡拉OK時鼓掌,邊回答。

“有美養了一只名叫‘喜歡’的狗,卻從陽臺摔下而死亡,真的嗎?為何會那樣呢?不會是送給誰吧?”阿友問。

“不,真的摔死了,大家都嚇一跳呢!”

“什么時候?”

“這……約莫十天前。”

這表示宮下在寵物店見到的果然并非同一只狗。可是,我還是不能釋然,為什么宮下送給有美的狗會摔死?

“前不久曾發生殺人事件,是在這附近嗎?”

“這……我不知道。”美喜的臉孔有點扭曲。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現她是在害怕。我決定演戲了,故意壓低聲音,邊瞄著老板娘,邊說:“坦白說,我們是來挖角的,如果是你,要準備多少錢你才會跳槽?”

美喜深吸一口氣,她偷偷看了老板娘和黑衣服的經理一眼。阿友的視線也一樣。

“是什么樣的店?”美喜壓低嗓門的問。

“雖是日本人經營,卻都是C國女侍應生。”

“是嗎?那不能在這里談了。”美喜說。

“那么在哪里能談?”

“外面。”

“我們約個地方吧!”

“好,等這兒打佯,我們在這條路入口處的‘天鵝’咖啡店碰面。我雖害怕被發現,不過一定會去,你們在那兒等我。”

在“夢之壺”付過賬,我們離開。阿友問:“你那樣說沒關系嗎?”

“誰知道。”我聳聳肩。

“我要回店里了,但是可能一整晚要擔心你會被刺死在路上了。”

我沒回答,笑了笑。

“保重!”阿友說完,回二丁目準備開店營業。

雖然必須去“天鵝”,可是時間還早了些,我正猶豫著該去哪里打發時間,或是提早至“天鵝”等待。一時呆立在電梯間前。

忽然,五十嵐似是送客人出來,出現在“黑色大理花”門口。

“啊,昨天謝謝光臨。要回去了嗎?”

今夜的五十嵐穿黑色燕尾服,寶石藍套頭衫,比我高出將近一個頭。

“不過來這邊嗎?”

“改天吧!”我回答。

“那真遺憾。”五十嵐笑了,“有什么收獲嗎?”

“狗好像從陽臺摔下去,死了。”

“死了?不是假的?對啦,那位叫有美的女孩每天都會去大久保的‘白宮’三溫暖,是韓國式三溫暖。你知道嗎?我這里的侍應生就是在那家三溫暖遇見她的,說是身材很美,都有點興奮哩!”

“地點呢?”

若是三溫暖,或許能說在店內不能說的事也未可知,五十嵐提供的情報讓我充滿期待。地點又是在宮下遇害不遠的大久保!

我心想:明天就去一趟三溫暖吧!

“天鵝”是一般咖啡店,不過顧客幾乎都是剛下班的女侍應生和風塵女郎,而且都是三兩個人結伴前來,邊抽煙邊高聲談笑。

“抱歉,讓你久等。”美喜像一陣風般入內,坐在我面前。

在店里,她是穿鮮紅旗袍,不過現在已換上牛仔褲,筒直就像是學生。

“你很像學生呢!”

“因為我本來就是學生,我在M女子大學學電腦。”美喜以認真、驕傲的表情回答。我為了欺騙她而覺得若干愧疚,也許應該趁早讓她知道真相才是。

“難怪你會顯得青春活潑。但是,我們那邊希望塑造出高級酒廊的形象,若顯得像學生就麻煩了,你能放棄學業嗎?”

美喜怔了怔,望著我,然后搖頭,似在說不可能。

“可是,很多人講自己在求學豈非都是騙人?原因是拿不到工作簽證吧?”

“沒有這回事.我再讀兩年書就必須回S。”

“為什么?“

“因為已經畢業。”

這句話似也可視同“真希望不要畢業”。她的內心可能困惑不已吧!

“回去后怎么辦?”

“上班呀!所以現在非多念點書不可。”

“是嗎?那么我實說好了,由于你感覺上太年輕,我覺得不太適合我們店里,不過你既然都來到這里,我會給你謝儀。”

美喜撓首不語,久久,說:“來這里我很害怕的……”

“對不起。店里的老板娘很可怕?”

“不,是那位經理。如果我說想換一家店工作,或許會被殺。”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一栗。若被知道和美喜在這兒碰面,事情可能會很麻煩吧!我自己也必須小心了。

這時,我忽然產生一個疑問:宮下會不會也是來挖角的?他所謂的“坦白說,我是……”難道不是指這個?若是這樣,當然可能被犯罪組織盯上。但,看他的神情卻是真的在戀愛……我打消這種念頭。

見到我沉吟不語,美喜深嘆一口氣。

“可以這樣講吧!”

“這么說,你想要的是有美了?”

“可是,她很可怕哩!”美喜喃喃說著。

“為什么?”

“她說狗是從陽臺摔下去吧?其實是她丟下去的。”

我呆住丁,凝視美喜:“真的?”

“當然了。有美很可怕哩!有人見到她把狗像垃圾般往外丟。”

“她為何這樣做?”

“這我就不知道了。”

“對了,有美沒有男朋友嗎?是店里不允許?”

“是有過,但是死了。”

“為什么?”

“不知道。”美喜似后悔說溜了嘴,轉過瞼。

“男朋友死了卻無動于衷,難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內幕?假如予人的風評那樣差,就不能挖她到我們店了。”

“風評并不差,因為有美是個溫柔的人。”

“會不會是她另有犯罪組織里的男人?”

我開始考慮這條線了。如果有美真的那樣搶手,像宮下那樣的男人當然礙手礙腳了,而且,只要拿出十萬元就能買到一條人命,有美周遭之人為了怕兩人相愛造成困擾,是很可能雇用殺手。

“我不知道。”美喜說。

“是嗎?”嘆息一聲,最后我問,“還要過兩年這樣的生活一定很累吧?不希望早日回國嗎?”

“是的,但……”美喜沉吟著,“我大概會回S,但要等畢業以后。不過如果可能,我希望和日本人結婚,繼續留在這里,就算結了婚再離婚也無所謂,反正就不必再需要簽證了。在日本有很多工作可做,生活也富裕,我已經習慣這里的生活。”

我付給她兩萬元后,讓她離開。邊望著她的背影,我心想:有美是否考慮過和宮下結婚呢?

時刻已經是凌晨二時。但是歌舞伎町仍舊到處是喝醉酒的醉鬼,以及末班電車已過而回不去的年輕人,和在鬧區流連的身分不明人物,熱鬧異常。

另外,可能是五月暖和的氣候影響吧!也有相當多幾乎可說是一絲不掛的年輕女性在街上逛。

好似正在不停找尋什么人的視線,既像是望著年輕女性,也像是穿透被霓虹燈照出的遠方夜空。我邊在散發著永遠無法得到的欲望的街市與人們身上覺得無法適應,卻邊又被宮下的心情所束縛了。

如他希望知道有美的真心般,我也希望知道有美的真正心意,知道有美是什么樣的心情。盡管她是絕對不會說出真心和真實姓名的女人,盡管她連宮下借錢買來送她的狗都摔下陽臺……

8

“翠蘭”是在三層樓建筑、狀似公寓的建筑物里。紫色霓虹招牌上以C國字寫著“翠蘭”兩字,但是招牌四周已裂開,可見到里面的日光燈。

即使這樣,招牌既然亮著燈光,應該仍有營業吧,我爬上螺旋狀的室外樓梯,進入“翠蘭”。

推開黑色的門后,也沒有人說“歡迎光臨”,只有一位眼神兇狠的女人瞪著我。

女人才只二十歲左右,卻穿著不搭襯的紅黑雙色套裝,以及紅色高跟鞋。

“英子在嗎?”

“英子?在里面。”女人冷冷回答后,用下巴指著。我進入如鰻魚窩般狹窄、灰暗的店內。

里面的褐色塑膠皮沙發上坐著兩個男人,正在喝啤酒。一個穿黑西裝、黑色襯衫,另一個穿紫色西裝、黑襯衫,兩人看起來極酷似,都是皮膚很黑、額骨高突、身材瘦削,一望即知不是日本黑道人物。

穿紫色西裝的斜眼瞪視著我。我背脊攀升一陣寒意,自己也感覺到臉孔僵硬了。

這時,背對我坐著的女人回頭。是下顎很寬的臉孔,頭發中分,發梢往內卷,似藉以掩飾寬下顎。身穿黑色套裝,從她豐腴的手臂看來,年齡約莫三十五歲。

“請問是英子小姐嗎?”

“是的,是我。”女人以食指指著自己胸口。

“我姓村野,有些事情向你請教。”

“是猶大介紹的吧!沒問題,請這邊走。”

所謂的“猶大”應該就是五十嵐吧?英子又帶著我回到入口處,然后叫方才在入口的女人去侍候那兩個男人。

“什么事?”

“前些天有日本男人在馬路上被人殺害,那人是S酒廊的常客,你知道他被殺害的原因嗎?”

英子凝視著我,帶著惡魔般的表情,但是,手指卻開始輕輕溫柔撫摸我的膝蓋。

“為什么想知道那種事?”

“被殺的人是朋友。”

“什么樣的朋友?”

“不錯的交情。”我撒謊。

“你不會告訴警察吧?”

“當然。如果我那樣做,一定會有危險,對不?”

英子歪嘴,笑了:“那么你稍等一下,我幫你問問看。”

英子走回剛剛的男人身邊,開始用C國話說著什么。男人大聲回答。我很害怕。沒多久,英子回來了。

“問出來了,不是這里的組織動手的,這邊是T市的組織。動手殺人的是S方面的組織。”

“這邊是T市的組織。”

“是的。不過是S酒廊的女人委托那邊的人下手,”

“老板娘嗎?”

但,老板娘是T市人。我的腦海一團混亂!

“老板娘?不,不是,是里面最紅的女侍應生。”

那就是有美了。

“是叫有美的女人?”

“不知道,只知是B市來的女人。”

“理由何在?”

英子聳聳肩。

沒錯,可能沒人知道理由吧?我茫然向英子道謝后,站起身。

“下次能和我交往嗎?”英子邊扶著我的身體,邊說,“我雖然出賣肉體,其實喜歡的卻是女人,那邊是工作,這邊才是興趣。”

她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

“等以后有機會吧!”我說著,急忙走出這家迷你酒廊,差點就當場嘔吐。

在回到自己位于二丁目的住處前,我無數次地回頭望向身后。美喜所說的“有美是可怕的女人”浮現我腦海,而,一想象對有美迷戀的男人都會遭人自背后刺殺,我的心就感到一陣冰冷。

但是,另一方面也有著“工作終于結束了”的感覺。宮下的委托已完成——有美殺死宮下送的狗,又找人殺死宮下,她并不愛宮下。

但,邊走過已無車輛往來的明治街,我又開始思索了!他們感情那樣好,為何有美會不愛宮下?為何宮下會突然被殺?理由何在?

我完全不明白。

凌晨快四時,聽到阿友從店里回來的腳步聲,我輕輕打開房門。

躡手躡足走在走廊上的阿友見到我,笑了笑。

“你平安無事?”

“嗯。我有話對你說。”

“好呀!”

我進入阿友的房間,說明在迷你酒廊聽英子所說之事。若是平時,阿友會拿酒出來,但,今天卻替我沖泡咖啡。

“也就是說,有美并不愛宮下?”

“是的,宮下被自己的戀人所殺。”

我點著香煙。阿友把咖啡倒在兩只馬克杯內。

“可是,”阿友苦笑,“有時候也會愛得想殺死對方的。”

我邊啜飲著熱燙的咖啡,邊喃喃自語:“看樣子,如果不問清楚有美為何要以殺害的方式來抹拭宮下的存在,我的工作仍未結束。”

阿友也不知是否聽到,打開窗戶,望著已開始泛現魚肚色的夜空。

“阿友,該如何才能證明一個人的心意呢?”我問。

他回頭,聳聳肩:“誰知道!很久以來,大家就是為這種事苦惱不已。”

9

翌日,我勉強在上午起床。一想起昨夜的事,背脊忍不住又發冷,真佩服自己竟然敢去英子的店里。

想去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香煙時,遇見住三〇二號房的同性戀酒吧老板娘。臉上沒化妝,眉毛剃光,手上抱著兩只肥胖的西施犬。

她故作姿態,以下巴指著阿友的房間:“阿友最近怎么啦?”

“很好呀!”

“最近都沒見到他,好無聊!”

老板娘自稱對阿友很著迷。我邊找著西施犬被毛覆蓋住的眼睛,忽然想起寵物店的事。

“老板娘,你知道歌舞伎町的‘朋友’寵物店嗎?”

“啊,知道哩!這兩個孩子就是在那里買的。”

“那家寵物店和C國國人的酒廊是否有什么關聯?”

“什么意思?”老板娘問,同時把西施犬放到馬路上,一副準備談話的姿勢。

“也就是說,由女侍應生纏著客人買寵物店的狗,然后女侍應生再將狗送回,寵物店和酒廊雙方都賺錢。雖然傳聞中的狗有人說已真的死亡,不過我仍在懷疑!”我詳細說明有關那只狗的一切。

她用沙啞的聲音否定:“也并非沒有可能,的確,那家寵物店最近的風評很壞,也有人謠傳他們是購買東南亞地區的廉價犬種來賣給客人。但是,若像你說的那樣,豈非將失去信用?那反而會造成相當大的損失。”

“可是,不會是為了讓C國人賺錢嗎?”

“不!”

“你為何能肯定?”

“因為那里的老板是H國人。”

“是嗎?這么說應該不會有問題了。”

本來,我還考慮到,也許是“夢之壺”的老板娘因和寵物店的勾結被宮下發現,而找人將他殺害!更或許是經理誤會宮下是別家店的挖角人員,而找人殺害。但,看情形似乎皆不是!

今天也是五月的大晴天。宮下留著的血跡應該也即將消失了吧?我打算等問過有美的心意之后,就結束這項工作。

在大冢車站前、靠山手線的內側下車,眼前一列都營電車駛過。

沿著都電路軌上坡,右手邊是“夢之壺”女侍應生的宿舍。雖號稱宿舍,卻只是四層樓建筑的舊公寓。

我看信箱。并無C國人姓名,只是寫出在店里使用的花名。最紅的有美似獨自住四樓,其他八人都是住雙人房。只有有美受特別待遇,當然對宮下的戀情也構成相當妨礙吧!

這時,鐵制樓梯響起腳步聲,有年輕女性快步下樓。我抬頭一看,是美喜。

和昨夜相同,她穿牛仔褲和T市恤,在白天,她看起來更是真正的學生模樣!不知要去什么地方,肩上背著大型尼龍背袋。.

我下定決心,叫:“美喜小姐。”

“啊,嚇我一跳。”美喜夸張的上半身后仰,那動作也十足學生姿態。

“別讓老板娘知道哦!對了,有美呢?”

“你這人真的很執拗難纏。”美喜笑了。“她去‘白宮’三溫暖了。”

“這么早?”

已經去了嗎?我焦急地看著手表,才中午十二時。

“因為早上的消費打折。”美喜理所當然似的說。

我頷首:“原來如此。”

必須趕快過去才行!但,在那之前,有件事我想要先確定。

“美喜小姐,狗是摔落在哪里?”

美喜望著我,似對我仍介意狗的事感到很煩。

“告訴我掉下來的地點。”

“在那邊。”美喜指著公寓雜草叢生的庭院。“把狗埋在那邊,還有墳墓哩!”

“什么,有墳墓?”

我跑過去。的確,庭院角落放置白色小石板,上面還貼著紙條。

我進入庭院,凝視著該墳墓。

“再見!”美喜困惑似的環視四周,像在“天鵝”要離開時同樣匆忙,一副與自己無關的態度,快步走開了。

估計美喜已走遠,我望著紙條,上面寫著“喜歡”二字。

我拾了木塊,試著挖掘,約莫挖了十五公分,馬上碰到餅干罐,蓋子以膠帶密封。

我心想,這應該是狗的墳墓下會錯。那么,宮下送給有美的狗確實死在這兒了。我邊小心地注意是否有人,邊蓋上墳土,然后搭乘計程車。

“白宮”位于沿職安街過了大久保方向、一條小路的入口處,是韓國人經營的三溫暖,二十四小時營業。我也聽過這個地方,卻是第一次前來。

到后一看,距宮下遇刺處只有幾分鐘腳程。戀慕自己的男人才剛死在附近不久,居然能夠無動于衷的上三溫暖,讓我驚異不已。

“歡迎光臨。”

穿淡藍制服、聲音透著外國腔調的兩位女性走出,臉上浮現詫異的神情。可能是因為無法判斷我的工作、國籍、年齡之故吧!

為了能找到有美,我付了正午開始的入浴費用,進入。里面的人比想象中還多,到處是從事特種行業般的女性們,身穿白色浴袍悠閑踱著。我也換上浴袍,走出更衣室,準備尋找有美。

首先,我去“休息室”。幾位洗過三溫暖的女人躺在椅子上閱讀雜志,其中也有人在喝啤酒,卻不見有美。

去三溫暖室一看,里面鋪黃色地磚,幾位女人正靜靜忍受熱氣。靠里面趴臥著皮膚非常白皙的女人,全身不停冒出一粒粒汗珠,臀部很翹,腰肢很纖細,是年輕漂亮的身材。

其他女人們似對她的美有所顧忌,絕對不去其旁。

我確信那一定就是有美!我坐在入口附近,等待向有美搭訕的機會。

掛在墻上的高傳真電視機螢幕上出現似大溪地一帶的椰子樹蔭和珊瑚礁海岸。最前面的女人用日本話說“這么熱的地方,應該播放更清涼的畫面才是”,立刻,身上配戴無數黃金和鉆石首飾的年輕女人大笑出聲。

或許聽到笑聲吧!有美的身體動了,緩緩坐起,拭汗后,站起身。女人們都注視著有美的身體,我也注視她那完璧無瑕的結實身體。有美并未注意到我!

我跟在她背后。她進入淋浴室,我假裝喝水的等著。不久,她出來了,坐在塑膠白椅子上,用水勺汲水,開始慢慢淋在熱燙的身體上。

“有美小姐。”

“啊!”有美認出我,浮現帶著驚訝和畏怯的表情。

“抱歉,因為有事想向你請教才追到這兒。”

“什么事呢?”有美困惑似的凝視著我,緊接著,溫柔的神情消失,轉為堅毅的表情。

“如果你不愿意,當然可以不回答。宮下先生曾經委托我一件事,在他遇害的一星期前。”

“清志嗎?他委托你什么事?”

“調查他買給你的吉娃娃的去向。”

“我不是講過了,狗已經死亡。”有美桃紅色的身體逐漸泛白。

“聽說是你把它摔死。”

有美怔了怔,雙手掩面,一下小心,手上的毛巾掉落,浸在水中。我拾起毛巾,扭干,遞給她。

“為什么要把狗殺死呢?”

躊躇一會兒,有美開口了:“因為我調查后知道某件事。”

“什么事?”邊問,我被某種預感困住,打了個哆嗦。那豈非宮下最后在電話里想告訴我的事嗎?而且是我疏忽未調查的事項!

“清志有老婆和孩子。”

“你無法原諒?”

“沒錯!因為他騙我說他是單身漢,希望和我結婚。所以我才表示在結婚之前厭惡孤獨,要他買那只狗送我……事實上,他根本不能跟我結婚。”

“一旦結婚,對你就很方便吧?”

“是的。不過,我愛他,若能跟他結婚,我會很高興,可以拿到居留權,也能通知B市的家人。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清志在公司里不太如意,卻對我那樣溫柔……我真的很喜歡他。”

“可是他欺騙你,你不能原諒?”

“是的。為了斷絕感情我首先將狗殺死,但他仍未能明白,明白我內心是何等悲傷,只是一味懷疑我的愛情,所以我才找人幫忙。”說著,有美用水杓汲水,潑在地板上,飛沬濺到我身上,很冷。

“你找犯罪組織的人幫忙,而且只花十萬元?”

有美沒回答,又用水勺汲水。

我繼續說:“宮下還委托我一件事,就是想知道你的心意……”

“我的心充滿悲傷和憤怒。雖然在那之前是充滿愛情,可是清志只重視自己,只考慮到自己,所以我的愛情已經干涸。”

說完,有美“哇”的痛哭出聲。

冷水池里的水溢出,有美美麗的眼眸里有淚水溢出,和她形容的“干涸”毫不調和。

我進入三溫暖室,想讓冰冷的身體再次暖和,但是,有美再也沒出現了。

盛夏般的熾烈陽光照射在柏油路面。我出了三溫暖,茫然的由職安街走向明治街。

經過四天前宮下死亡的地點。沙土已被清掃干凈,黑色的血跡看起來已只像是尋常的污垢,只要下一場雨,便什么也不會留下。

我斜眼望著!心想:真是很諷刺的事,沒辦法證明中澤的妻子之背叛事實,但是最難證明的有美的愛情卻被證明了,只不過,證明之人不是我!

證明這件事實的人是有美自己,而且只是證明一瞬間的動心。

但,也因為這樣,她的悔恨才會那樣深刻吧!

我一面在想,人的心意根本是無從證明的,一面再度回頭望向宮下陳尸之處。

只留下些許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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