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店

早晨八點二十分。

濃蔭寧靜的梧桐路上，陸續從兩邊涌來一些人，多數人騎著自行車，有幾輛汽車夾雜其中，即使這些自行車并不規矩，阻礙了汽車，那司機也出奇地耐心和安靜，緩緩跟在自行車后面。

不管是汽車里的臉，還是自行車上的臉，都是睡眠良好的精神飽滿，相互之前都是熟悉臉孔，也有一些是新臉孔，每天早晨的這個隊伍，正在日漸壯大。

他們表情肅穆，仿佛去參加一場葬禮或一次洗禮。

他們神色安寧，猶如這是天堂之旅。

他們之間沒有招呼聲，甚至沒有笑聲，整條路上只有車輪碾過柏油路面的沙沙聲。

幾百人，如同昨天前天，在這半年里，他們每天早上，準時來到這條僻靜的梧桐路，圍聚到這家“圣依水果店”門前。

半年前，只有最初的三個人準時赴這個早晨之約，后來，越傳越廣，直到如今的三百多人。

人太多了，路顯得有點窄。

八點四十分，人們站滿了“圣依水果店”二層小樓的門口。人多卻不擁擠，每個人迅速找到了屬于自己站立的位置，并攏雙腳，挺直腰胸，然后掏出帶來的歌本。

八點四十五分，二樓陽臺的門開了，那個中年男人一身白衣出來，他的神色表情與樓下的人無異。這個棱角分明，頭發開始發白的中年男人，步出陽臺，朝樓下的人群微微點頭致意，他的眼睛里閃過明亮的光采，是的，他感激這些人。

這個男人，感動著下面的這群人，這群人，同樣感動著這個男人。

男人也打開歌本，歌唱聲唱起，人們在樓下輕輕唱合。歌聲匯洋，如同輕風下的微波遂浪，連綿悠遠。

這就是發生在梧桐路早晨的一幕，每天早上八點四十五分，有一群人自發圍聚到這里，陪著二樓那個男人一起唱歌。

唱歌的人水平不一，但選擇的曲目都絕非流行歌曲，而是非常正宗的西洋歌劇選段合唱。

九點整，男人會下來打開店門。

這些人大多會留下來，排隊進店里捎帶購買一些水果回去，你可以說他們在從事慈善事業，那沒有關系。

人太多，男人已經無法一個個過稱計價，所以，他在白天和晚上的時間里，把水果單獨稱好標上價格，排隊進店的人自覺地取了水果，按價格把錢放進籃子里，大多是整張的，男人也無法一個個找散錢，他在這半個小時里，只做一件事情，就是向每一個購買水果的人鞠躬，一個深深的彎腰，把無言感激傳遞出去。

半小時后，隊伍還沒走完，但水果可能已經賣完了，男人只能用更深的鞠躬來表示歉意，人們微笑一下，轉身安靜離開。

送走最后一個顧客后，男人便可以關店門了。

在梧桐路的這個早晨時分，這里發生的故事讓每個參與的人來講述的話，他們會說同一句“今天，我又接受了一場最圣潔的洗禮?！?/p>

以前，梧桐路的“圣依水果店”由兩個人經營，這是一對中年夫婦，他們沒有子女。這棟兩層小洋樓是五年前落實政策后，原主人的兒子——夫婦中的男人，帶著妻子從另一個城市搬來接收的，然后開了水果店。

男人以前是一個中學的音樂老師，學校合并后就下崗了。這是一個不繁華的小城市，市民大多純樸，男人偶爾和鄰居們說起音樂，他們除了會哼一些流行小調外一無所知。

水果店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原因很簡單，梧桐路太僻靜了，偶爾有游客來追索一下民國富人的小資遺址，多半也是失望。要不就是美術學院的寫生學生。

后來男人買了兩臺大冰柜來存放水果，否則他扔掉的腐敗水果要比賣掉的多得多。

半年前，就在梧桐路口，妻子被一輛誰也沒看見的汽車撞倒，寫生的學生發現時，只有女人獨自倒在血泊中。

在醫院里搶救了一整晚，命是撿回來，但全身除了眼睛會動，其它全癱瘓了。

男人無法負擔醫院里昂貴和遙遙無期的住院費用，便把妻子接了回來，安置到二樓。

男人經過嘗試，發現妻子聽覺是好的，她能用眼神來表示同意或否定，說明她有聽力。

他問妻子，你想看什么?妻子只是瞪著他，也許意思是“只要看到你就好?！边@讓他感到甜蜜。

他又問妻子，你想聽什么?妻子眼睛沒動，他便一個個地問:“大鼓，京劇，走西口，贊美詩，詠嘆調……”妻子連連眨眼。

第二天開始，他就開始了每天早上為妻子梳洗后，自己換上潔白的衣服，站在妻子面前，大聲唱歌劇里的詠嘆調。

后來有人發現了這個規律，每天早上八點四十五分，便有悠揚的歌聲從水果店二樓飄出來。很多人都沒有聽過這樣的歌曲，但是卻能很快被打動。

好事的人開始打聽，于是，這個動人的故事便傳揚了開去。

第一次聽到樓下有人唱合的時候，男人很意外。

第二天開始，他就站到陽臺上來，對樓下的人們表示感謝。而后來，很多人自發的來購買水果，表示對他的一種支持，想了很久，他選擇了這種教唱歌的方式來回報大家。

就這樣，每天早上的水果店前，出現了這樣一副奇特的畫面。

他的事跡甚至上過一次報紙。男人是拒絕采訪的，記者只能一早趕來拍照片，然后采訪樓下的一兩個人，然后寫個小報道。

這個報道讓醫院院長看見了，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正面宣傳醫院形象的機會，眾所周知，醫院得到正面宣傳的機會是極為稀罕的。院長表示要免費為病人作定期檢查和定期護理。

院長親自帶了一隊人馬，包括主治醫生，三名護士，四個院工，開著救護車，車外掛了紅布條，上面寫著“義務送愛心”，還夸張地點綴了大紅花。

救護車停在水果店門口，院長及隨從，一個白色隊伍浩浩蕩蕩從車上魚貫而下，院工還扛著醫藥箱子。

院長看看表，示意大家等一等，過了一會，記者大汗淋漓趕到，院長和記者握手過后，大步邁進水果店。

水果店主，那個男人一直坐在店門口，很奇怪地盯著這一群舉動奇怪的人，當發現他們的目標就是自己時，趕緊站起來，攔在店門口。

“我們來送愛心的，我們來送愛心的，你妻子呢?我們的醫生護士都來啦?！痹洪L的笑容非常甜蜜。

男人一言不發，向后退一步，嘩啦一聲，把店門大閘拉下，將所有人擋在了外邊。

早上來唱歌的人越來越多，電視臺要過來采拍。

一個活潑可愛、美麗妖嬈的男主持人，和一個大胡子攝影師，扛著機器在早上七點半就潛伏在了水果店對面的樹蔭下。

捏了尖嗓子的主持人，開始向鏡頭喋喋不休地猜測那幢死寂的小洋樓里面發生的事情:

“觀眾朋友，歡迎大家收看‘忽然鮮辣’節目，現在是早晨七點三十分，我們已經趕到了圣依水果店，大家可以看到，此刻梧桐路上空無一人，但半個小時后，這里即將擠滿表情肅穆的人群，那么，他們到底是要做什么呢?‘忽然鮮辣’馬上為你揭曉……我們來看看，他們集結的圣地，沒錯啦，就是這幢二層小樓，這個時候，深情的丈夫一定已經抱起那位幸福的癱瘓妻子，正在為她精心梳洗打扮……我想，這位丈夫一定會給妻子梳兩條出嫁時的小辮子……對女人來說，一生中還有什么時刻比出嫁那一刻更美麗嗎?……對丈夫來說，妻子最美麗的記憶不就是那位從花轎上下來的新娘子嗎……各位觀眾，請不要走開，廣告之后，人群馬上涌現……”

廣告……“你想瘦嗎?你想瘦嗎?你天天都想瘦嗎?你朝思暮想都想瘦嗎?來吧來吧，來吃‘瘦得快’吧，一天八十粒，免去伙食費……”

“歡迎回來‘忽然鮮辣’現場，大家隨著我們的鏡頭來張望一下人群……哦，人群還沒有進來，但我相信，他們已經從各自溫暖的被窩里爬了起來，正在城市的四面八方向這個圣地涌過來，一會，我們將一起見證一個圣潔的時刻，之后，我們將會對水果店的主人進行一次面對面、鮮辣的采訪，一位深情的男人將向觀眾朋友們坦露不為人知的感情經歷，一定不要錯過，那么，在等待圣潔時刻到來的時候，我們再去一次廣告?！?/p>

廣告……“你想豐滿嗎?你知道豐滿從來都是男人的夢想嗎?你害怕地心引力讓你豐而不滿嗎?老公不滿，自己不滿，你還能抗拒‘豐而滿’營養口服液嗎?”

“歡迎回來‘忽然鮮辣’現場，大家快看啊，大家快看啊(聲嘶力竭地)來了來了……我們看到了第一批涌來的朝圣者……”

在電視鏡頭里，梧桐路上的贊美詩再次唱起。

妖嬈的男主持興奮地剛開口，被旁邊一個老教師模樣的男人制止，無趣地朝鏡頭做個鬼臉。

人群散去。

主持人沖過去，要攔住店主正在拉下的閘門。

“先生先生，我們是電視臺‘忽然鮮辣’欄目……”

閘門大聲堅決地拉下。

一臉無奈氣憤的主持人面對鏡頭:“各位觀眾，我們節目的宗旨一貫是首先尊重對方隱私，任何人都有不受打擾的權利，那么，我們一起來祝福這對不幸又幸福的夫妻吧……接下來，我們一起去飛天大廈，著名歌星毛毛昨晚帶神秘女郎回家，今天早上讓我們一起去圍堵吧，come on……”

中午，水果店閘門拉開，男人推了一輛三輪車出來。

他小心把門鎖好，踩著三輪車離去。

一個小時后，男人滿載著一車水果回來，剛到門口，看到有兩個少年站在門口。

“你好，我們是少年義工聯的成員，我叫小剛，他叫小華，我們是來幫助你的?！?/p>

男人望望兩個小孩，寬厚地笑笑說:“你們回去吧，我這里沒什么需要幫忙的。”

“先生，我們都聽說了你的事跡，我們很感動，但我們不能幫助你照顧阿姨，所以，我們決定幫助你干所有店里的活，比如，你車上的水果，我們會幫你搬下來，幫你擺好?！鄙倌暾f得很真誠，眼睛里有迫切的期望，生怕被拒絕。

男人想了想，摸摸他們的小腦袋，點點頭說:“好吧，小伙子，這車水果就交給你們啦，呵呵?！?/p>

小剛和小華干得積極賣力，男人在一邊微笑抽起了煙，那表情似乎在羨慕“年輕真好啊。”

很快便干完了活，男人給他們一人塞了一個蘋果，還裝了兩個大柚子，說:“這個，回去給你們父親，教了這么好的兒子。”

“叔叔，我們不能收你的禮物，我們是少年義工。”小孩表情很認真。

“這不是禮物，再說也不是給你們的，是給你們父親的，拿去吧，孩子?！?/p>

倆少年面面相覷，不知到底該不該接受。

男人往他們手里一塞，“拿去吧，孩子，謝謝你們，明天不用來啦，我還沒老到不能動呢，呵呵?！?/p>

臺風不期而至。

從中午開始，巨大的黑云就一直籠罩在城市上空，狂風大作了一個下午，暴雨才在傍晚珊珊來遲，一下便如傾盆。

傍晚七點多的時候，突然路口嘩啦大響，巨大的廣告牌被狂風吹倒了，把一個變電箱砸成薄餅，梧桐路瞬時一片漆黑，所有電路中斷。

圣依水果店二樓突然響起了轟鳴聲，同時，二樓的燈竟然亮了起來，不用說，那是自備的柴油發電機。

鄰居的窗子里探出好奇或羨慕的臉孔。但也有些不理解，誰家會為了一年都停不了一次電而準備一臺柴油發電機呢，大不了因此早點睡覺罷了。

停電后，狂風和暴雨也漸漸稀弱下來，臺風來得急，走得也快，估計到后半夜，臺風就能完全過去了。不過，停的電，最快也只能到明天才能修好。

沒有了狂風的怒號，這條本來就寂靜的梧桐路，卻要開始忍受柴油機的轟隆之聲，那些羨慕的臉孔開始出現了不耐煩，畢竟，平靜是這條路上居民最自豪的資本，看來今晚的安寧甜夢要被轟碎了。

男人從水果店里出來，手上提了一大堆袋子，里面裝滿了水果。

男人開始挨家敲門，然后深深彎腰，一臉歉意地遞上一袋水果，解釋說:“我家那位害怕黑暗，所以備了柴油機，今晚肯定會吵著大家，請原諒，請原諒……”

這么說吧，男人現在算是個名人，身世也的確可憐，鄰居們其實都能理解他，并且愿意將同情換成一晚的忍受。于是，大家坦然接受了他的水果，也坦然接受了他的鞠躬，嘆息一聲，吃完免費水果，然后各自去找些棉花來塞耳朵。

送完最后一袋水果，男人趕緊拔腿跑回家，這漆黑的街道上，到處是被狂風吹落的樹葉，浸泡在沒來得及排走的水澤里。

男人太心急了，他也根本不可能看見樹葉下、水澤里有一塊石頭，一腳踩下去，腳一歪，身子重重地仆倒在地上，額頭狠狠地撞上了地面，他只覺得腦袋時嗡了一聲，便暈了過去。

同時，從路口跑過來兩個弱小的身影。

小剛和小華在電視里得知梧桐路倒了大招牌，又停了電，他們互通電話，約好一起來看看圣依水果店和藹可親的叔叔夫婦是否需要幫助。

剛跑進梧桐路，便看到了地上趴著一個男人。

“是水果店的叔叔，”小華大叫。

小剛急了:“怎么辦?”

“110，快去?！?/p>

“上哪找電話啊，”小剛急得快哭了。

“這……隨便卻拍誰家的門吧，不然來不及了，”小華比較有主意。

小剛于是往最近的一家人跑過去。

打完電話，兩位少年把男人扶直了上半身，小華看到這位叔叔額頭上還在冒血，毫不猶豫地脫了上衣包住傷口。

救護車來了，小華說小剛說:“我們去給阿姨報個信吧?！?/p>

救護車離去，兩位少年向水果店走去。

水果店閘門沒有完全關上，他們把閘門拉上一些，鉆了進去，小剛大聲喊:“阿姨，我們是少年義工?！?/p>

小華提醒他:“別喊了，阿姨不能說話，你沒看報紙上寫的嗎?”

二人摸黑上二樓。

醫院里，男人醒過來，發現自己身處病床上，四周一片白色，頭還有點作痛，他摸了一下，扎了繃帶，突然想起什么，趕緊跳下床來，沒理會護士的叫喊，拔腿就往外跑。

一路跑回家，這時天已經開始發白，新的一天就要來臨。

男人怎么可能讓自己躺在醫院里呢?再過幾個小時，他還要帶領幾百人唱歌呢。

男人氣喘吁吁站在店門口。他看到店門開了一半，門口還有一只少年的鞋子。男人臉色蒼白，呆若木雞。好一會，才邁開無比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店內挪去。

他走進店里，地上有散落的水果。

柴油機已經沒有工作，被人推倒而歪在一邊。

男人突然身體像觸電似地彈起來，跳過柴油機，瘋了似地跑上二樓。

房子正中央的一個巨大的冰柜，仿佛一口大棺材，靜靜聳立著，一邊的玻璃門被打開，男人全身冰涼，身體里的精氣此時被抽得干干凈凈，他拖著步子無力地走到冰柜正面，輕輕拉開虛掩著的冰柜門。

里面端坐著妻子那僵硬了五個月的身體，頭發上的冰碴子已經融化成小水滴，啪一聲滴落下來。

妻子的脖子上，五個月前那一刀的切口，如同一道黑紫色的畫筆一掠而過，卻永久留了下來。

窗外，天色已經大亮。

八點半。

如約而來的人們慢慢找到了自己站立的位置，他們在靜靜等待著四十五分的到來——二樓的小門會打開，有一個圣徒會從里面走出來。

城市的另一邊，小華家里。

兩位臉色蒼白、裹著毛毯還在簌簌發抖的少年坐在沙發上?？蛷d里抽著煙，不斷走來走去的是小華的父親。他母親站在旁邊，一臉憂郁。

父親仿佛下了重大決心，掐掉煙頭，嚴肅莊重地對母親說:“孩子媽，我覺得，還是要報警。”

八點四十五分，水果店二樓小門打開，男人一身潔白出來，今天不同的是，他還特意圍了一條潔白的圍脖。

男人一臉肅穆，他站定后，朝樓下的人群深深彎下腰去，這個舉動是從來沒有過的，人群里稍稍有一些驚訝聲，有些人下意識也朝他鞠躬。

男人直起身子來，翻開歌本，于是，一如往日，歌聲悠揚響起。

不知什么時候，兩輛警車從路口悄悄過來，停在人群邊上，走下一隊警察，他們并沒有任何行動，靜靜站在邊上，望著二樓那個潔白莊重的男人。

贊美詩唱完了，男人把眼神從本子上抬起來，望著樓下人群，再度深深彎下腰去。

人們開始有些不安，有些人發現了警察，一些交談聲響起。

警察慢慢分開人群，向水果店走去。

突然，男人直起身子，迅速翻過陽臺的鐵欄，縱身一躍。

男人的身體在一晃之后，懸在了半空中，他的脖子上早系好了一條繩子，繩子另一頭伸向屋內。

在眾目睽睽之下，男人把自己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