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詩歌

暗雨(組詩)

面對夜空，我能想到的

盡是后事

今晚，我拿出囤積半生的夜色

擺在他們的房頂上，掛在他們的晾衣繩上

一縷一縷出賣，我知道我會因此變得富有

有人在霸占星光，我不與他們爭奪

有人在月光中投毒，我照樣舉頸而飲

有人劫持了清風，我唯有輕輕一嗅

這不知深淺的黑。我躺在竹椅上

面帶愧色，我不配這竹的品格

我不懂這化整為零的奧義

我喝茶，為杯里的葉子找根

我摘下的槐花開出交響曲

我停止辯駁，讓是非因果自然呈現

我把我的命放在這里

讓他發出肉眼難以察覺的光芒

然后，物歸原主，神歸原主

然后，我的財產成為廢棄物

然后，我失明、失心，舌頭上長出雜草

再然后，多余的夜色像海潮一樣退走

殘留下哲學的腥氣

說起麥子

十七年前我拿著一把鐮刀加入戰斗

在村西自家責任田上割出一小片天地

之所以說戰斗是因為我流血了

我不敢聲張，捏一把干面土敷在傷口上

眉頭只皺了一下，就當沒事發生一樣

繼續收割，因為風起了，云已聚滿了天

我是在麥地上成為男人的，十二歲

學會了一項瀕臨滅絕的技術

扎麥個子，用一小束麥子作繩

將另一大捆麥子綁結實

從地頭到打麥場，這一路

我還不住地拾穗，直到雨點子砸下來

再一陣居然是冰雹，祖母把菜刀往當

院一扔

我隱約感到有個事物已被命中

祖母是慈祥的，但是在她扔刀那一刻

我感到畏懼，隨后卻是更大的安全感

祖母用麥秸編蒲團，雨過天晴

祖母坐在蒲團上衲鞋，像個王后

我吃過生麥粒，現在已說不出有多么

可口了

麥芒在身上割出一道道紅線，這時

血流不出來，是癢的，母親說

不要撓，越撓越癢，要用手輕輕地捋摸

我一向聽母親的話，我知道母親說的

話有用

也是母親說的:土是世界上最好的藥

一九九二年，第一臺收割機進村

看看拖拉機頭前的一組鐵片，再看看

手里的鐮刀

父親說，不一定有我這雙手快

一九九六年，第一臺聯合收割機進村

看著麥粒直接從機器里流出來

村民們都嘟囔著說，這得糟蹋多少糧食呀

麥子曬干準備收倉入庫時，父親拿來

吊鉤秤

一袋不落，稱出總重量，再算出畝產量

父親說，比往年不減。一句話樂了我

們一家人

那年的司機是新手，留了太高的麥茬

父親怕影響玉米的生長，一把一把拔麥茬

再往外運，父親搖頭苦笑:嘿嘿!這也不省事

今年四月底，麥澆二水，我用一把鍬

在地里改畦、回口，風和日麗，天空大藍

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在我身前站了一下

又蕩翅離去，同樣是一棵叫不上名字的小黃花

被我拔除。在我心頭一絲感念不知為誰而生

稍縱即逝，我知道麥子正要抽穗、灌漿

第三者

他胸無雜念，專注于仿生學和精神分析

在狼性與羊性之間徘徊，食草者長角

食肉者不動聲色，天空也因此有了明確的界限

一半多云，另一半空蕩蕩地藍

他做夢，在夢里叫喊著兩個人的名字

他讓他們成為朋友，再生出仇隙

他調解、說和，讓他們學習寬恕、敬愛

和換位思考。但他無法阻止矛盾越來越深

他四處放火，借著火光神化自己

在高溫下他化為無形，見風飄搖

遇土隱遁。他掀起一個人平靜多年的湖水

也使自己具有了不可捉摸的漣漪模樣

春天，他安分如花，颯爽

引來蜜蜂和蝴蝶，芳香中患有不治之癥

除非枯萎，當一切又歸于土壤

人們贊嘆著:呵，腐敗之美

他曾用雙手雙腳二十個指頭計算那個人的心跳

又因突變斜刺里生出六指，他能握住旁人無法握住

的事物

比如一句話、一段目光，或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噴嚏

他還能把這些事物拆開，從中卸出子彈和糧食

多年以后，被命運發現時

他只剩下一雙干涸的眼睛，和骨骸

和袖里藏著的酒杯，和烈焰在遠方結出月亮

和大風刮過，死亡蠢蠢欲動，和余毒已成為生命素

暗雨

天黑了，一些事物悄然下滑

以它們的實體為依據的本質正在上升

世界的帷幕由此拉開，當然

這個過程中要發生摩擦，產生閃電

雷鳴。與現實不同，它們慢，但他們準確無誤

自是有人在收線，在抽絲剝繭

臨窗即臨淵，用燈火圍困一座城池

死亡的笑聲響徹。用光線織就一個自己

虛實結合，我必須是果實也是種子

是雄也是雌，我必須發情

再淬息欲火，我必須讓黑夜粘稠起來

再一點點調和、稀釋

失語

云彩跌在地，墮落，無藥可救

雨中，我再次認識了傘

和那只手，握著把柄的手

上臂垂直，下臂帶有小于四十五度的傾斜

手指回曲，是向心力作祟

雙腿連環擺出，慣性滯留在腳印上

配合體內的龍卷風，傘骨呈放射狀

水越蓄越深，一顆石子在下沉途中

被打磨得渾圓

失物

一場雨潛伏到底層，隨時準備暴動

推翻春天。據說燕子

那黑天使曾來告密

在雨中行走，沒有傘就沒有任何尊嚴

和風度，和討價還價的余地

但總有屋檐夢幻般探出

這時，你太息曰:噫!我尚在人間

一場雨是上帝在清點私有物品

在雨中失身，我仍裝作是自己唯一的主人

失心

在雨中，我想得到火

讓他們滴在我身上

滋滋作響，我的鋼逐漸被淬出

我的光澤愈發清澈

銹跡，就當是我的饋贈吧

在雨中，我想得到火的蕊

我代替他燃燒

我逐漸軟了下來

軟到能夠流動

最終“以無形為有形”

我善變，尤善以不變應萬變

在雨中，不再忠于體溫

我想被熄滅

球

整個下午，他們踢過來踢過去

不斷填充操場上的空闊

卻總是徒勞，兩個球門一直閑著

我在十七樓一邊喝水，一邊往下看

辨認服色和身手

站得太高，像他們其中一個的

魂靈，我能窺見一些真相

比如，場外走動的人們也在踢球

比如，球越踢越多

直到每個人腳下

都踢著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