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是縣里的文物保護建筑,不斷地有人來此參觀。那天來了一老一少。老的是個賦閑的將軍,少的是他的孫子。
“你看見最上面那個字了嗎?”將軍對孫子說。
“看不清,黑糊糊的。光線不好,看不清。”孫子說。
“那是個‘薪’字。那個‘薪’字少了最后一豎。”
“我不信!”孫子找梯子,撳亮手電上去辨認,驚詫地叫了起來,“真的耶!爺爺您眼睛怎么這么尖?”
老人笑了。“那個字是我寫的。”將軍說。
這是怎么回事呢?請看下面的故事——
一
師長那天跟里高他們說:“從今天起你們跟我學識字,入了紅軍隊伍,不能做睜眼瞎。”有人說:“養馬的做勤務的也要學識字,有多大用?還能把草料鍘出花來?還能把炭燒出金子?”
師長聽了那話,臉就黑了,樣子很兇。師長從沒這么過。
“啊!你們就永遠養馬燒炭?仗打完了也養?革命成功了也養?”師長說。
大家就啞了聲,老老實實聽師長的。
那時候,紅軍號召士兵學文化,教員多是那些略通文墨的軍官,課本則是連隊的標語手冊。
師部的那些兵,師長親自給他們做先生。師長讀過黃埔,是軍中的秀才,經綸滿腹,才高八斗。他教人識字,認真且得法。師部那些兵與別的兵不同,老的老、少的少,且雜亂。有馬夫、伙夫,有勤務、警衛,也有傳令兵和號手。但師長教學有方,沒用多少天,那幾個老的、少的就學了不少的字,能把一本標語手冊念全了。捏筆寫字,橫橫豎豎涂抹得有模有樣。
他們覺得學文化并不是難事。
他們覺得學文化也很好玩。
那天里高在寫一個字,反反復復寫,那是個“薪”字。
標語手冊里有一條標語:紅軍中官兵夫薪餉穿吃一樣,白軍里將校尉起居飲食不同。
師長正講那個“薪”字。
“有時做‘柴’字解,柴草,生火做飯的柴。”師長說。
“有時又是‘錢餉’的意思。”師長說。
“咦,好玩哩。”里高覺得那“薪”字很特別,寫字的時候就多寫了幾個。
師長叫他們習字,里高就反復寫那個字,寫寫停停,左看右看,樣子很那個。
馬夫大關過來。
“我當你看什么呢,一個字。”馬夫大關說。
“我這字寫得不錯吧?”里高很得意。
“你看你,你還能像師長那樣把字寫出花樣來?寫來寫去不就像爛泥地上雞爪腳、鬼畫符一樣。”
里高惱起來,說:“你來來!你來來!”馬夫大關真就抄筆寫起來,一筆一畫,有模有樣,竟也端正地寫出了個“薪”字。里高眨眉眨眼地看了好一會兒,還真難與自己寫的那字分出高下來。
就這樣,里高和馬夫大關就較上勁了,一老一少暗里明里都比著看誰識字快認字多,看誰能把字寫出花。本來大家學習積極性就很高,他倆一較勁,連帶了大家一起興趣倍增。
二
師長要去瑞金開會,臨走前給里高他們布置作業。他想,這些伢子老倌哪肯在學習上下工夫呀!沒人盯了還能不偷懶賣乖?好吧好吧,我給他們多弄些事。
師長把臉拉著,拉成冰河里的一塊石板。
“那本標語手冊上的字,每人抄三遍。”師長說。
“三遍?”
“嗯!三遍,一個字不能漏!”
“噢噢!”里高他們應著。師長以為伢子們會嘴皮撅起老高,以為他們會眼白多眼黑少。可是沒有,他們表情很平靜。師長覺得事情有點那個。可他沒多想,急著要趕路。
師長策馬過了浮橋,大家“轟”一下大笑起哄。他們沒把那當回事,三遍算個什么?他們想。
師長一走,師部雜事頓減,大家都閑下來。以往是烤火、玩五子棋、趕集逛街,但這一回大家有事做。師部那幫老倌伢子弄來紙墨,上好的宣紙徽墨是從財主家抄來的。老的少的一干人就鋪紙在地上,捏了筆蘸了墨,往紙上涂抹。他們不懂愛惜紙墨。紙原本就是用來寫寫畫畫的,誰寫,寫什么畫什么不都一回事?他們無所顧忌隨心所欲,在那些白白紙上橫一下豎一下肆意揮毫。不多久,那些紙就寫沒了。他們搔頭皮,有人想到用舊報紙,于是又搜羅了來。后來舊報紙也寫光了。他們站在大祠堂里,端詳各自寫的字。看著看著,總也看不出個高低來。再說師長說要寫三遍,他們還沒寫到三遍呢,可是沒紙了。
他們就那么站在祠堂的天井下面發呆,挖空心思想主意。
有人看見那片墻。墻抹了一層石灰,白白的。
“那不就是一張紙嗎?”有人說。
“就是就是!”
里高他們把那四面墻當成了作業簿。
四面墻上,身體夠得到的地方都寫滿了字,半截黑半截白。里高往高處瞅,覺得那半截也該好好用用。
字寫在高處醒目。他那么想。
就這樣,里高搬來梯子,架在墻上,一步一步往上攀,后來他就那么站在梯子上,歪著身子往墻上寫字,他太忘乎所以了,他太想把那個字寫大些寫好些,身子歪得太厲害。那個“薪”字還有最后一筆,他想用些力氣,竟落空了,梯子倒了下來。祠堂地上鋪著青石板,里高重重地跌在上面。
里高把一只腳摔斷了。
那時候師長正好趕回來,他看見祠堂里發生的一切,看見里高那狼狽模樣,望著那邋遢狼藉的幾堵墻,臉上表情有些蹊蹺。
三
里高被送到紅軍醫院。
醫院里有很多傷員,大家都是戰場上掛的花,傷員們互相講述自己的負傷經歷,一臉的榮耀。問到里高,里高樂呵呵地把實情全盤托出,大家聽后哄堂大笑。里高眨眉眨眼,不明白大家為什么要笑。
“笑什么笑什么?”他說。
“識字也是任務,識一個字,消滅一個敵人。”他說。
“是師長說的,我不騙你們,我能騙你們?師長給我們下的命令!”他說。
大家不笑了,大家覺得里高的那份認真很可愛。傷員里也有讀過私塾的,閑著沒事就教里高識字,醫官們還幫他找來筆墨紙硯。里高入院時還滿懊悔,覺得一養傷就耽誤了學習,可沒想到進醫院會得到許多便利。
個把月后,里高傷全好了,他回到村里。
不久,敵人重兵壓境,紅軍奉命轉移,開始長征。白軍官兵蟻蟲般涌至蘇區。那幢老祠堂里,幾個白軍士兵望著那四面墻茫然失措。他們奉命清除紅軍留下的標語,村街上那些標語已鏟除干凈。他們沒想到這里滿墻都是。
有這么寫標語的嘛?他們覺得很蹊蹺。
太費事了太費事了。他們想。
他們沒把墻壁鏟掉,他們弄來些石灰,在那些墻面上糊了厚厚一層。
新中國成立后,祠堂做了大隊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某天,有人發現墻面成片剝落,竟然墻中有墻,現出滿墻涂鴉,細辨,是些字跡,乃當年紅軍之標語,遂報告相關部門。不久,祠堂被縣里定作文物保護單位。而當年的里高也成了將軍,他就是故事開頭的那位老人。
聽了這個故事,眾人嘩然,立刻有人拿出留言簿請將軍題詞。老人提筆凝神,一揮而就,一手行草龍飛鳳舞。
老人一生愛寫字,離休后日日潑墨揮毫,被人推舉為某省書法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