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果報 勸懲教化 德福統(tǒng)一
摘 要: 明末世情小說中多融入因果報應觀念,果報在小說中承擔了勸懲教化世人的作用,寄托了作者對維系世間道德有序性的希望,在意義方面確立了小說的道德價值取向,從而提高了小說的地位。果報又能滿足時人對德福統(tǒng)一理想的向往,從而給維持社會向善的人們以道德力量。
明朝末期以后,描寫世俗生活題材的小說大量出現(xiàn),如《金瓶梅》、《三言二拍》中的許多小說,《醒世姻緣傳》、《續(xù)金瓶梅》、《隔簾花影》、《型世言》等,伴隨著對現(xiàn)實生活的描寫,小說中又出現(xiàn)大量的因果報應故事,人物的命運多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邏輯來安排,有的小說整篇就以果報來安排故事結(jié)構(gòu)。果報觀念的融入,給小說籠罩了一層神秘的氣氛,也給小說的評價帶來一定難度,我們應該怎樣看待果報在小說中的表現(xiàn)呢?若從藝術(shù)性上來講,果報觀念滲入,容易使人物塑造流于“類型化”,而且缺少對人物心靈的深刻展示,容易破壞小說的審美特性,造成藝術(shù)上的缺憾。但從古代小說的思想主旨及功用上來說,果報卻明顯地承擔著作者的道德目的和對世俗的勸懲教化意圖,這一點是不容忽視的,而且值得我們放在古代文化背景中探索其思想的奧秘。
一
古代文學有“載道”教化的傳統(tǒng)。明代以前多由詩文來承擔,小說在明代充分發(fā)展起來,明末以前,通俗小說作家和批評家多把小說看做娛樂人的藝術(shù)形式;明萬歷以后,小說家開始大力推崇小說的勸誡教化功能,而且人們也看到了小說在社會教化方面有獨特作用。清代靜恬主人在《金石緣序》中說:“小說何為而作也?曰:以勸善也,以懲惡也。夫書之足以勸懲者,莫過于經(jīng)史,而義理艱深,難令家喻而戶曉,反不若稗官野史福善禍淫之理悉備,忠佞貞邪之報昭然,能使人觸目儆心,如聽晨鐘,如聞因果,其于世道人心不為無補也。”{1}小說家認識到這一點,汲汲于在小說中進行道德說教,“藉小說以醒世誘俗,明善惡有報,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則凡中國舊日小說,亦莫不自托于此”{2}。人們把小說的創(chuàng)作和當時的社會倫理道德的宣揚聯(lián)系起來,要表達道德勸誡意圖,民間最熟悉的方式之一就是因果報應思想。
明末小說中之所以大量以因果報應思想來進行道德勸懲,跟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和思潮有關(guān)系。明代后期,商品經(jīng)濟得到發(fā)展,物質(zhì)的豐富帶來了人們道德觀念的變化,對金錢的追求沖擊破壞著舊有的道德價值體系,物欲橫流,人情輕薄,金錢至上,世風日下,各種社會矛盾進一步激化。而明王朝到后期政局比較混亂,皇帝不理朝政,臣子爭權(quán)奪利,互相傾軋,管理制度日益腐朽,邪惡盛行,正義不彰,百姓的生活和利益不能得到有效保護,生存環(huán)境非常惡劣,人們對現(xiàn)實普遍感到憤懣失望。這時,有道德和社會責任感的知識人就用文學作品展開社會道德批判,同時力圖維護正義,而因果報應思想就成為人們選擇的重要手段之一。明清時期三教合流已成了一種社會思潮,佛教的因果報應思想已中國化、世俗化并且深入人心,成為人們對世界和事物的一種認知和評價準則。果報思想和儒家的善惡觀結(jié)合,成為維護社會正義的一種手段。人們希望通過善惡有報警戒眾生,并因此得到一些心靈的安慰。
二
《醒世姻緣傳》作為明清之際一部重要的世情小說,它和許多小說一樣,也具有“醒世誘俗”的意圖。小說寫了一個兩世惡姻緣的故事,前世姻緣中,晁源是一個品行不端的人,他殺生害命,虐待妻子,致其上吊自殺。他因行惡在壯年就被人殺死。死后轉(zhuǎn)世為狄希陳,狄希陳生性頑劣,但懼內(nèi),在生活中受到妻妾的殘酷虐待。果報情節(jié)和結(jié)構(gòu)的設(shè)置明顯昭示了其勸世目的,同時也為它提供了方便的手段。小說中除了大的情節(jié),穿插的小故事也多善善惡惡之談,表達對人們道德敗壞的譴責。如秀才麻從吾忘恩負義,被恩人的鬼魂附身折磨而死(27回);嚴列星為人惡毒,騙奸弟婦,被顯圣的關(guān)圣帝腰斬而死(28回);農(nóng)民晁思才稱霸族里,虐害孤兒,在城隍廟前絆了一跤“斷氣嗚呼”,死后家產(chǎn)也遭人搶奪(57回);軍漢劉振白敲詐勒索貪得無厭,落得“失銀走妾”變賣家產(chǎn)的下場(82回)。而作者極力贊揚的晁夫人,則因心存仁愛,做盡好事而健康長壽,死后位列仙班,以此懲惡揚善。
在善惡有報的過程中,作者讓各種神靈鬼怪紛紛登場,扮演神道教化的角色。施報的神靈從家親鬼到韋馱尊者、玉皇大帝、許真君、關(guān)圣帝、金龍四大王,甚至狐貍也能興風作浪使道德有愧的人得到報應。小說中,計家老公公在暗中保護兒孫,讓貪贓枉法的武城縣尹患上“天報瘡”一命嗚呼。玉皇大帝降旨用洪水淹沒明水鎮(zhèn)作惡眾類,天兵天將甄別善惡予以保護或淹死。金龍四大王在廟會上附身素姐,訴其平生惡行,讓素姐遭到人們的唾棄。侯小槐和新娶的魏氏被一只頗有道行的大狐貍治得要死要活。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正如論者指出的那樣,“《醒世姻緣傳》在神道的取用上十分大度,大神、小神、正神、邪神,甚至算不上神的怪,都被作者一股腦兒放到神道教化的桌面上,群神群怪畢集,教化起來十分熱鬧,像是搬演了一場場神道狂歡。”{3}從神道的取用情形看,作者對民間生活非常熟悉。他了解民眾的信仰習慣,充分利用民間“祈福畏禍”的信仰心理,派出各種神道懲罰惡人,以達到震懾眾生,抑惡存善的目的。
利用神道進行善惡報應,對民間心理是有一些約束力的。明清時期,上層社會的文化思潮向三教合一發(fā)展,而下層社會民間信仰普遍盛行,民間信仰是指民眾自發(fā)地對具有超自然力的精神體的信奉和崇拜。在漫長的封建專制制度下,社會對人的壓迫比較殘酷,各種自然災害頻繁發(fā)生,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人們生活中會遇到許多無力解決的問題和苦難,當人們渴望獲得幸福或擺脫現(xiàn)實的苦難卻找不到出路時,往往把希望寄托在超人間的宗教神靈上,希望借助神力來消除恐懼苦難,獲得平安幸福。所以民間信仰在中國民間源遠流長,普通民眾多具有神靈信仰的心理。中國民間信仰的對象十分龐雜,既有山川日月等自然崇拜,又有先賢圣哲、鬼神祖宗等人文崇拜,還有佛教、道教的眾神。神靈的來歷不為民眾所關(guān)注,只要有靈驗的名聲就香火鼎盛。民間信仰的崇拜多帶有功利性和實用性,“祈福避禍”是人們信仰的心理底蘊,所以小說中冥頑不化的人物,如晁源、素姐,都有害怕神道的時候。晁源是個利己損人、好殺生害命之人,在船上見了前妻計氏和被他殺死的狐仙的鬼魂,也不免被唬得“頭發(fā)根根上豎,雞皮壘粒粒光明”(14回)。他發(fā)瘧疾,昏迷時見神見鬼的。以前被他害過的人或動物都來找他算賬,好好活著的梁生、胡旦也“帶了枷鎖”來折磨他。敘述者評論晁源病中見鬼的情形,說“這是他自己虧心生出來的,原不是當真有什么鬼去打他”(17回)。可見他內(nèi)心深處對報應還是懼怕的。素姐虐待丈夫,忤逆公婆,對世間的禮法從不放在眼里,爹讓她去觀看表彰孝子節(jié)婦的場面,她說:“我也做不成那孝婦,我也看不得那牌坊。我就有肉,情知割給狗吃,我也做不成那股湯!”(52回)這么一個蔑視倫理道德,大膽硬氣的女人,偏害怕鷂鷹。聽白姑子說神鷹是陰間差來捉那惡人的,素姐這樣一個“曹操般的惡物”也被“唬得溺了一被褥的騷尿”(64回)。趕忙請白姑子建道場,延僧懺罪,行為收斂了許多。陸秀才攛掇同窗休了無辜的妻子,傷了陰鷙。他自己后來醒得了罪過,到佛前懺罪,并勸同窗接回了妻子,神靈又佑護他了。“陸秀才從此收斂做人,不敢絲毫壞了心術(shù),凡事謹了又謹,慎了又慎,惟怕傷了天理。”(98回)
三
神道報應盡管有相應的威懾力,但并不能解決根本的道德困境問題。民間信仰的特點決定了神道勸懲的效果。漢族的民間信仰是實用性信仰,其出發(fā)點和歸宿都指向現(xiàn)實利益。人們對神鬼信又不深信,往往根據(jù)利用價值決定信仰的程度。無利可圖時則拋棄它。所以鬼神是人們利用的工具,對其“信則有,不信則無”。人們常懷僥幸心理,認為神靈應保佑自己,說到懲罰,關(guān)涉自己時則又認為神靈是虛妄的,且希望神靈的懲罰都落在別人身上。這樣的心理在下層民眾中是很普遍的,小說中就有這樣的事例。這種信仰態(tài)度使神道教化的效果大為減弱。對此作者似乎也有所意識到。《醒世姻緣傳》第28回中關(guān)圣帝腰斬了做惡的嚴列星,轟動了整個縣鄉(xiāng)。作者有一段議論:“那些不忠不孝,無禮無義,沒有廉恥的頑民,看了嚴列星與那老婆賽東窗的惡報,也當急急的改行從善,革去歪心。關(guān)老爺是個正直廣大的神,豈止于不追舊惡,定然且保佑新祥。誰知那些蠢物聞見了嚴列星兩口子這等的報應,一些也沒有懼怕!傷天害理的依舊傷天害理,奸盜詐偽的越發(fā)奸盜詐偽,一年狠似一年,一日狠似一日;說起‘天地’兩字,只當是耳旁風;說到關(guān)帝、城隍、泰山、圣母,都只當對牛彈琴的一般。”以至于作者激憤地說:“其實這樣魔頭,一發(fā)把天混沌一下叫他盡數(shù)遭了灰劫,更待十二萬年,從新天開地辟,另生出些好人來。”(31回)表現(xiàn)了對人們道德敗壞又不知悔改的氣憤之情。
神道報應對作惡者警懲的威力有限,但有什么方法能對人們的道德形成有力的約束呢?在古代社會,普通的人們從現(xiàn)實中似乎再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來,只有從大家都熟悉的宗教信仰入手,以神靈的善惡報應形成一種超現(xiàn)實的普遍律法,寄托對維持世間道德有序的希望。所以,在小說中,因果報應的運用,實際上在意義方面確立了小說的道德價值取向。在小說以社會教化為使命的封建時代,善惡勸懲能迎合主流文化對俗眾道德教育的需要,讓小說的存在充滿價值感,從而提高小說的地位。對普通群眾來說,果報也是現(xiàn)實的一種精神支柱,借果報來懲惡揚善,是大眾推行一種道德觀念,實現(xiàn)美好愿望的手段之一。在世風日下、物欲橫流、道德墮落、正義不彰的時代,總有不愿墮落的人,善良的人渴望有一種巨大的力量使惡人惡行受到懲罰,實現(xiàn)社會的德福統(tǒng)一。而果報在一定程度上則能滿足人們對德福統(tǒng)一理想的向往。所以,作者盡管對神道教化的效果不甚滿意,在小說中,還是不厭其煩地利用神道進行果報的獎懲。他實際上是和讀者或聽眾一道,在果報設(shè)定的虛幻的公正中,以“神道”進行“人道”的教化,從而給維持社會向善的人們以道德力量。現(xiàn)代人應以“體認”心態(tài)閱讀評價小說,從而帶來更多思想啟發(fā)。
作者簡介:井會利,文學碩士,寶雞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鳳翔師范分院講師,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
{1} 孫遜,孫菊園編.中國古典小說美學資料匯粹[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91.
{2} 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分類說明[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3} 付麗.《醒世姻緣傳》神道設(shè)教的民間性策略[J].學習與探索,2004,(6):149-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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