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意境 虛靈空間 生命
摘要:關于意境之界說,學術界一直以來有多種說法,而宗白華先生以更新中國文化為學術理想,從西方現代文化視野返觀中國民族文化精神,對藝境進行了新的現代詮釋——站在哲學高度,從心靈與生命視角闡析藝境的現代審美意蘊與特征。這對于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并參與新的世界文化建構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一
意境是我國古典文論中具有鮮明民族特質的一個美學概念。而關于意境的界說,學術界一直以來有多種說法,諸如“情景交融”說、“典型形象”說、“想象聯想”說、“情感氛圍”說、“審美空間”說、“哲理意蘊”說等各種界定。在諸多論說中,現在學界多承認王國維是中國古代意境說的最后總結者,他提出“情景交融”是意境說的基本美學內涵。
現代美學家宗白華先生亦無出其右,在繼承王氏境界說的基礎上,同時又認為,“情景交融”只是揭示了藝術形象的一般特征,只是在藝術形象層面來談意境生成的初步基礎,“但在音樂和建筑,這時間中純形式與空間中純形式的藝術,卻以非模仿自然的境相來表現人心中最深的不可名的意境,而舞蹈又為綜合時空的純形式藝術”。接下來的問題是,詩、畫等各項藝術都有各自的物質條件,局限著它的表現力和表現范圍,而如何能找到一個藝術的核心呢?宗白華指出:“中國各門傳統藝術(詩文、繪畫、戲劇、音樂、書法、建筑)不但都有自己獨特的體系,而且各門傳統藝術之間,往往相互影響,甚至相互包含……因此,各門藝術在美感特殊性方面,在審美觀方面,往往可以找到許多相同之處或相通之處。”由此,宗白華突破藝術媒介自身的限制,將研究意境的范圍從抒情文學領域突圍而出擴至整個古典藝術,通過參照西方文化加以映襯和對比,進而探尋中國藝境的美學特征與意蘊。
二
宗白華學貫中西,兼具雙重學術背景與視野,并身處中西文化激烈碰撞與沖突的二十世紀,深受西方文化哲學和藝術熏染。尤其是現代德國哲學家斯播格耐文化學說影響。斯播格耐(O.spender)認為,每一種獨立的文化都有它的基本象征物,具體表現它的基本精神。由是,宗氏通過對西方藝術的縱向審視,認為西方文化的最深的靈魂之媒介則都取之于藝術中之空間境界。進而他用此種觀點來考察中國藝術,從我國繪畫、書法、舞蹈等藝術出發予以探析,認為它們具有共同的特點是貫穿著舞蹈精神——由舞蹈動作顯示出的虛靈空間,且看作是藝境的核心與靈魂:“虛靈的空間,是構成中國繪畫、書法、戲劇、建筑里的空間感和空間表現的共同特征,而造成中國藝術在世界上的特殊風格。”宗白華認為,中國藝術所表現的空間意識——虛靈空間,與西洋從埃及以來所承受的幾何學的空間感,使用焦點透視法在平面上幻出逼真的空間構造不同,它是用心靈俯仰的眼睛來看空間萬象,突破了自然主義和形式主義的片面性。它不是希臘埃及藝術所表現的“有限而寧靜的空間”,亦非近代歐洲藝術所表現的“渺茫無際的空間”,而是“無往不復的天地之際”。“俯仰自得”的節奏化、音樂化了的中國人的宇宙感。正是在西方文化的參照和映襯下,宗氏使藝境得以凸顯自己的民族特色與個性,從而把情景論往前推進了一步,豐富且深化了藝境的審美意蘊,使它獲得了新的現代詮釋。
從心靈視角對藝境之揭示,和宗白華長期浸染于德國浪漫精神尤其是受康德、叔本華、歌德等哲學家的影響有著難以割舍的密切聯系。宗氏以他們關于人生存在的意義、價值及生命進行的思索作為參照,又以西方近代藝術作為例證加以剖析得出:“藝術之創造是藝術家由情緒的全人格中發現超越的真理真境,然后在藝術的神奇的形式中表現這種真實。”由此,宗氏認為西方藝術境界主于美,“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借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為虛境,創形象以為象征,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美來自于心靈,在他看來,希臘雕塑藝術遵循以和諧為美的原理,表現出一個圓滿的、完成的、和諧的、秩序井然的宇宙,心靈由此得以反映。文藝復興以來的藝術如“哥特式”教堂、倫勃朗的油畫、歌德的《浮士德》,表現出一個茫然無底的無限宇宙,反映的是向著無盡的空間作無止境的奮勉的心靈。以此為參照,宗氏從中國的畫論出發,認為它以“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他的心靈特性早已全部化在筆墨里面,所表現的最深的心靈和精神是一種“深沉靜默地與這無限的自然,無限的太空渾然融化,體和為一”。表現出的是悠然意遠而又怡然自足的心靈,是最超越自然而又最切近自然,世界最心靈化的藝術,它使心靈和宇宙默契無間,精神得以安頓,這正如歌德對中國文化的特點所作的評價“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這和西方“心”與“物”處于嚴重對立與抗爭,表現為一種緊張分裂的狀態,以科學的眼光觀察、審視宇宙現象,貌似客觀實為主觀的藝術表現恰恰相反。無疑,宗氏所強調的悠然淡遠而又富足的心靈使我們對于浮士德“心靈無法安頓的悲劇”加上一層新的領悟。
關于藝境的生命意蘊之闡發,是和宗白華深受柏格森、斯播格耐生命哲學的影響分不開的。斯播格耐相信每一個民族都有其特別的宇宙意識與生命情調。據此,宗氏指出,近代西方是強烈、矛盾、熱情、濃于生命色彩的一個時代。“惟逮至近代西洋人‘浮士德精神’的發展,美學與藝術理論中乃產生‘生命表現’及‘情感移人’等問題。”由是,宗氏從歌德身上看到了近代西方文明浮土德式的自強不息、無盡進取的精神,欣賞羅丹的雕塑藝術所表現出的生命精神、生動氣韻,并引述派脫(w.paLer)的話說:“一切的藝術都是趨向音樂的狀態。”他從而肯定了以歌德、羅丹為代表的藝術給西方帶來一種“肯定生命本身價值的”的新生命情緒,然對于由此導致心靈生命彷徨落寞、苦悶失望而無法安頓的悲劇,宗氏則持否定態度。而西方的美學理論始終與西方的藝術相表里,“文藝復興以來,近代藝術則給予西洋美學以‘生命表現’和“情感表露’等問題。而中國藝術的中心——繪畫_則給予中國畫學以‘氣韻生動’、‘筆墨’、‘虛實’、‘陰陽明暗’等問題。”據此,宗氏在“晉人之美”的分析中用浮士德精神加以闡析,“近代哲學上所謂‘生命隋調’、‘宇宙意識’,遂在晉人這超脫的胸襟里萌芽起來”。晉人富于這宇宙的深情,身入化境,濃酣忘我,體會宇宙深沉的境地,這反映在藝術中,“于空寂處見流行,于流行處見空寂”,呈露出新的生命情調和靈魂。中國畫家所寫的自然生命,集中在一片無邊的虛白上。空中蕩漾著“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的“道”。而“道”就是這宇宙里最幽深最玄遠卻又彌淪萬物的生命本體。“我們宇宙既是一陰一陽,一虛一實的生命節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虛靈的時空合一體,是流蕩著的生動氣韻。”然西方藝術家雖是熱愛自然,陶醉于色相,卻終不能與自然交融互滲,冥合于一,“縱身大化”。在西方藝術思想的映照下,宗氏以西方生命觀念來討論意境的美學內涵,這就賦予傳統的思想一種現代意義。因此,宗氏所討論的。已不是中國古典意境內涵的自然延伸,顯示了在現代美學映照下轉化的軌跡,從而使意境獲得了現代意義。
宗白華之所以對藝境作出現代的詮釋,正是由于他能站在哲學高度,既對于中國古代先哲世界觀有充分之把握,又對于西方世界觀了然于心,從而發現中西異質文化中相異相同之處,并由此而達至對中西文化藝術規律本質性的把握。宗氏認為,中國藝術表現的境界特征,根基于中華民族的基本哲學與中國人獨特的宇宙意識。正是中西不同的宇宙觀決定了中西藝術的不同走向和終極追求。宗氏指出,中國人最根本的宇宙觀是《易經》上所說的“一陰一陽之謂道”。“道”是宇宙的源泉與根本,也是宇宙創生的動力。西方的宇宙觀表現為“人”與“物”、“心”與“境”、主觀與客觀的對立抗爭。宗氏以畫論為例,認為中西繪畫觀照宇宙的立場與出發點的根本不同決定了中西繪畫表現方法、藝術趣味、審美追求的根本不同:一為寫實的(沉重的雕像),一為虛靈的(飛動的線紋);一為物我對立的,一為物我渾融的。中國畫不重具體物象的刻畫,而傾向抽象的筆墨,以書法為基礎,采取散點透視法表現為“三遠”即“高遠、深遠、平遠”(由高轉深,由深轉近,再橫向于平遠,構成節奏化的空間),從世外鳥瞰的立場在時間中徘徊移動,形成中國特有的手卷畫,畫面的空間感憑借一虛一實、一明一暗的流動節奏表達出來,譜成一幅超象虛靈的詩情畫境。西方畫則脫胎于希臘雕刻,重視立體的描摹,色彩異常濃麗。它采用焦點透視法,光與影的互映構成全幅的氣韻流動,幻現自近至遠的真景,層層推出,馳于無極。質言之,中國畫的境界雖似乎主觀而實呈現為一片客觀的全整宇宙。西方畫的境界雖貌似客觀卻顯示為頗似主觀的宇宙。然宗氏認為中西畫法雖存在如此多的差異之處,但也存在一些相通技法,如離形得似的方法,特點在于舍形而悅影。影子雖虛,恰能傳神,表達出生命里微妙的、難以模擬的真。《蒙娜麗莎》的微笑、月夜中竹葉橫窗的陰影、羅丹雕塑造型上的陰影,表達了萬物的動態,傳達出真實的生命和氣韻。
三
宗白華先生關于藝境的現代界說,在二十世紀中國的文化轉遞進程中呈現出了特有的思想風景。二十世紀是一個中西文化激烈碰撞與沖突的時期,由于中國傳統文論存在著理論與批評的詩意性、范疇術語的多義性特征,不能如西方詩學話語清晰準確地表達對于文學藝術的詩學體驗,于是形成了借助西方詩學話語和理論方法,來分析處理本土文化語境中的詩學問題和文藝現象,以至于在中國逐漸形成了學界所說的“失語癥”。在這種學術語境下,宗氏以超乎時代的敏銳學術眼光,參照西方美學的理性成果,尋找中國文化建設的路子,充分發揮中國民族文化的個性,尋求建構新的中國文化精神。正如臺灣著名詩人楊牧所說:“宗白華以豐富的回顧古典學業為基礎,深入探索歐洲文學的神髓,繼而反射追尋中國文化的精華,能在清澄通明的思維中,毫無保留地為傳統文學點出詮釋的爝火……”
由此,在當今文化“全球化”以蔓延之勢呈現在人們面前時,宗白華從虛靈空間的角度作為對藝境內涵的界定,這對藝境理論的現代解說和意境范疇的現代轉換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宗氏認為,“由舞蹈動作伸延、展示出來的虛靈的空間……它是和西洋從埃及以來所承受的幾何學空間感有不同之處。研究我們古典遺產里的特殊貢獻,可以有助于人類的美學探討和理解的進展。”宗氏以寬廣的學術視野和精深的學術底蘊作出展望,指出“將來的世界美學自當不拘于一時一地的藝術表現,而綜合全世界古今的藝術理想,融會貫通,求美學上最普遍的原理而不輕忽各個性的特殊風格。”因此,宗白華對意境作出的現代觀照對于中國古代文論進行現代轉化與詮釋,以參加新的世界文化建構,具有深刻的指導意義,凸顯了他獨特的前瞻意識。
(責任編輯: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