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梁章鉅 筆記小說 特色
摘要:清代是中國歷史上筆記的集大成時代,筆記創作量多質高,名家輩出。梁章鉅是清代著名的學者與作家,其筆記創作在清代占有重要的地位,為后世所矚目。《歸田瑣記》和《浪跡叢談》為其晚年所作,不僅是他筆記的代表作,而且也是清代筆記的名作。兩書內容豐富而駁雜,不僅打上了深深的時代烙印,而且有著鮮明的自身特色。
筆記因其所蘊含的文化習俗、社會風氣、社會經濟、典章制度、政事人物等豐富的資料而成為了解、研究社會和歷史的重要資料,成為可資欣賞的美文。清代筆記在前人的基礎上有了很大的發展,歷史瑣聞類筆記的內容更為充實多樣,考辨類的筆記在數量和質量上更是超越了前代,因而清代被學界公認為是筆記集大成的時代,是一個名家輩出的時代。梁章鉅及其筆記創作在清代,特別是晚清時期占有一席重要的地位。
梁章鉅(1775-1849),字閎中,又字苣林,晚號退庵,福建長樂人,嘉慶七年(1802年)進士,歷任禮部主事,軍機章京,禮部員外郎,湖北荊州知府,江蘇、山東、江西按察使,江蘇、甘肅布政使,廣西、江蘇巡撫兼署兩江總督等。梁章钷一生雖為官數十年,仕途顯要,政務繁忙,卻于案牘之隙,博涉文史,勤于著述,筆耕不輟,終其一生,著述達70多種,內容題材涉獵廣泛,成為清代著名的學者文人。林則徐曾這樣評價他:梁章鉅“自弱冠至老,手不釋卷。蓋勤勤于鉛槧者,五十余年矣”,“仕宦中著撰之富,無出其右,”并認為他是清督撫中著述之最豐者。在梁章鉅眾多的著述中,筆記體的著作占了相當的一部分,如《浪跡叢談》、《歸田瑣記》、《樞垣紀略》、《退庵隨筆》、《南省公余錄》等,達十數種之多,其中《浪跡叢談》與《歸田瑣記》更是聞名于世,且為梁氏筆記創作的代表性著作。
一
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第二年英艦陷虎門。時任廣西巡撫的梁章鉅“聞廣東英夷滋事,帶兵至梧州府防堵……奉旨選將調兵送炮,協濟東省……”9嚴陣以待,積極抗英。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梁章鉅奉調江蘇巡撫,甫就任即帶兵赴上海縣防堵,協同愛國將領陳化成訓練士卒,部署防務。是年八月,英軍再度進犯。浙江鎮海、寧波等重鎮失陷,時為兩江總督的裕謙兵敗自殺,梁章鉅奉旨兼署兩江總督,隨即又受命回蘇州,辦理后路糧臺。梁章鉅“晝理簡書,夜則出巡城廂內外”,終因勞累過度,眩暈之疾復作,十一月專摺陳請開缺調理。至此,梁章鉅以六十七歲的高齡結束了仕宦生涯。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因為老家福州有淪陷之險,士民惶惑,引疾告歸的梁章鉅只得于是年六月輾轉抵福建浦城,在《歸田瑣記》開卷第一條“歸田”中他是這樣記寫的:“以疾引退,則并不但無田可歸,竟至有家而不能歸。回首雙塔三山,如同天上,因僑居浦城,養疴無事,就近所聞見,鋪敘成書。”《歸田瑣記》的寫作前后歷時三年,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年底完成。以“歸田”一詞名書,最著名者為宋朝歐陽修之《歸田錄》,梁章鉅沿用其名,其創作主旨和目的則有所不同,“足資考據,備勸懲,砭俗情,助談劇”,是其選材、寫作之依據,“雖歷千年而莫之或廢也”,則是其創作之意圖,與歐陽修《歸田錄》的“紀朝廷舊事,及士大夫諧謔之言”的內容是有所不同的。
梁章鉅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先后輾轉杭州、揚州等地,最后就養于溫州。三年間居無定所,其行跡與“浪跡”無異,但素喜著述的梁章鉅雖浪跡天涯,仍以古稀之年,筆耕不輟。其間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冬完成《浪跡叢談》,次年(1848年)完成《浪跡續談》,而《浪跡三談》只完成了六卷。關于此書的創作緣由,梁章鉅以有感于杜甫“近侍即今雖浪跡,此身那得更無家”的詩句,自己是“惟有家而不能歸,不得已而近于浪跡”,并以“浪跡”名其書,“浪跡”是存其實,“叢談”則猶如瑣記,是言其體制特點。
這兩部筆記的創作時間前后累計長達六年,前后相連,在梁章鉅眾多的筆記中,這兩部筆記體例相同,內容相似。《歸田瑣記》一書共分八卷,前三卷主要記敘揚州名物,敘寫古今人物、方志醫藥、碑帖典制以及書札家傳、生活瑣事等。后五卷則專記清朝前期遺聞軼事、讀書論藝,并附晚年日記。《浪跡叢談》多記清中晚期的時事、人物、典章制度、藝文評判、史事考辨,兼記揚州名勝與掌故,而對官制與兵制記載尤詳,所記均有依據,翔實足信。《浪跡續談》內容大致與前書相似,多記杭州、溫州、蘇州諸地名勝、風俗、物產,以及明清時的戲劇、小說的遺聞舊事,時事內容稍少。《浪跡三談》多雜記古書文字訛誤以及古代方物、飲食、年號等。縱覽《歸田瑣記》與《浪跡》三談這兩部筆記,其內容包羅廣泛,國計民生、軍政要事、典章制度、經史議論以及風土人情、園林佳勝、里巷習俗等等,靡不涉及;從類別來看,也涵蓋了歷史瑣聞和考據辯證兩大類。
二
這兩部筆記之所以在浩如煙海的清代筆記中,享有較高的聲譽,則在于其內容可補正史記載之不足,翔實可信,能夠還原現實的多元性和復雜性,生動反映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真實情況,從而體現了清人筆記之價值和特色。
首先,這兩部約40萬字的筆記保存了大量的史實與時事資料,反映了當時社會現狀和時代風云,歷來為研究者所珍重。同時在反映歷史風云的同時,梁章鉅在文字中流露出了自己的內心感受,這種感受,在當時的知識分子中,有著相當典型的代表性。1840年前后的中國社會,可謂是風云激蕩、內憂外患交相迭起,延續了二百多年的清王朝這個封建大廈即將傾倒,歷史進程進入了轉型期。盡管此時乾嘉學風的影響余緒猶存,盡管粱章鉅本人也浸染其間,雖已老邁、退出官場,但身逢亂世且親身經歷感受著時代的苦澀風雨,因此,創作于此一時期的這兩部著作,時代的風云、社會的波瀾、作者的情感還是自然地涌向筆端。
如梁章鉅在創作《歸田瑣記》時,其目的并非是出于山居無聊而以寫作以消遣,他在該書首條“歸田”中即言:“大抵古人著述,各有所本,雖小說家亦然,要足資考據,備勸懲,砭俗情,助談劇。故雖歷千百年而莫之或廢也。”翻閱《歸田瑣記》,不難看出,梁章鉅的“備勸懲、砭俗情”這個寫作意圖在其筆記創作中體現得相當充分,梁章鉅的筆記,總體上來看,還是受乾嘉學風的影響較深,還是沿著析陳名物,輯錄典故之路,而少語天下生息存亡。但是他所處的年代正是中國社會走向近代,各種社會思潮或孕育,或興起,大清帝國更是內憂外患交相迭起,封建大廈將傾,在這個歷史的轉型時期,梁章鉅不能不有所感受,在其筆記中也不可能沒有體現。如對當時的馬頭、江口、大錢的評議,而“戒停葬”、“厚殮”、“錮婢”諸條,則昭示著作者身退而心未息,是為了“濟時警俗”而發的,昭示著他仍然關心著時務,批評著世俗。而“致劉次白撫部鴻翔書”與“炮說”等諸條,更可看出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即便浪跡天涯,內心深處尚存的一絲溫熱,關注著時政,關注著天下存亡訊息。
其次,所記寫足以廣見聞。這兩部筆記的題材涉及面相當廣,內容翔實,文筆質樸,足以廣見聞、備參考、裨參讀。這兩部筆記中所記的黃道周、洪承疇、李光地、鰲拜、隆科多、年羹堯、胡中藻、和砷、劉墉、紀曉嵐、朱珪等人的記述,不僅可備史助,也可增加對這些歷史人物認識的立體感知,增加對當時歷史狀況的認識。這些人物,雖進退有別,但在梁章鉅的筆下,亦為信傳。由于梁章鉅距這些人物生活的年代并不久遠,有些人物與之還是師生關系,或是同朝為官,因此寫來文字極為生動傳神。這些篇章中,有不少處都引用了奏稿御批等材料,是可靠的第一手材料。《歸田瑣記》卷四中記南明首輔黃道周的“黃忠端公”條。雖為轉述文字,但卻講述了二百多年來人所忌談的抗清志士的事跡,這篇文字不僅是一篇對記載對象寫貌傳神的佳作,也是為后世揚氣節、立典范的范文。兩部筆記中對一些小說、戲曲、世間俗事如鑄錢、開礦、武備和各地民風民俗等的記錄,不僅可補正史之不足,還可還原歷史現實的多元性。在《浪跡叢談》卷四中所介紹的翰林院、大學士、學士緣起等,對清代典制的研究多有裨益,其于官制、兵制、謚法、封爵等的敘述、記載,均有依據,翔實而足信。筆記中所涉及到的對方藥、各地各類習俗、酒食的介紹,更是有助于清代各地民俗、風情的了解和研究。
第三,展現了清代筆記的風格特征。這兩部堪稱梁章鉅代表作的筆記,從其寫作風格特征來看,最典型的就是學者化之筆。梁章鉅所生活的年代,正是乾嘉學派大行其道,其學風風靡學界之時,梁章鉅年輕時即深受著名的經學家、后來成為其岳父的鄭光策影響,梁章鉅入仕后所交游者亦多為乾嘉學風的鼓吹者和踐行者,如紀昀、阮元、賀長齡、陶澍、魏源、龔自珍等輩。在梁章鉅的著作中,《論語集注旁證》、《孟子集注旁證》、《夏小正經傳通釋》、《倉頡篇校正》等均屬于乾嘉學派風格的著述。由于這個原因,導致了梁章鉅在其筆記內容取材上、語言文字上、敘述方式上,都打上了濃厚的乾嘉學風的烙印。
在記述內容和取材上,這兩部筆記多以文人學者的趣味為取舍的標準,體現文人的博學儒雅的習性。瀏覽兩書,即可看出,內容題材多記當朝朝廷之軼事,士大夫的詼諧之言,更涉及典章制度、碑帖書板、草木蟲魚、醫方書札、園林坊巷等;而對傳統的歷史瑣聞、遺聞軼事、科第遭際、名物考訂等的記載,也是當時文士所感興趣的內容。這些內容,無虛構之成分,無臆測之語言,文字涉及到現實與現狀的,則如實描摹;涉及到歷史因素的,則穿插掌故傳聞、考證辨析、興衰變故,力求展現出所敘對象的歷史變遷過程和本來的面貌,做到信而有征,言而有據。
在寫作手法上,梁章鉅則將屬于學術范疇的考據之筆的手法在寫作過程中廣泛應用。他在《歸田瑣記》卷一“歸田”條中即明言:“大抵古人著述,各有所本,雖小說家亦然,要足資考據,備勸懲,砭俗情,助談劇。”縱觀這兩部筆記,在記述時事、人物事跡、典章制度及各地名勝掌故時,幾乎都旁及考訂、辨析,并廣征博引。這種方法的應用,雖能增加內容的史實感,但造成了內容的駁雜和瑣碎,從而削弱了文章的藝術性與感染力。人們看不到作者恣意馳騁的想象,大膽的夸張,刻意的藻飾。在文章的謀篇布局和行文方面,不僅不追求情節的跌宕起伏、搖曳多姿,而且還淡化情節這一要素,文章中的人物只呈平面狀態,電少有涉及人物的內心世界。凡此種種,文章雖然信而有征,卻是以削弱美學價值為代價的。
第四,兩部筆記展現了梁章鉅的博采眾長、較為開明的文藝思想。梁章鉅一生于文藝興趣廣泛,詩文自不待言,傳統文人喜好的琴棋書畫與市井民眾所喜好的戲曲小說,他都兼收并蓄,無所不窺,并每有真知灼見。在這兩部筆記中,涉及到這方面的篇什就有約80篇,其中琴棋書畫及鑒賞類的有45篇,涉及到戲曲小說的有35篇。這些篇章,或是敘述題材之由來,或是考證本事之始末,在一些篇章的敘述考證過程中,間或闡述自己的見解與觀點。其中《浪跡三談》中的“觀弈軒雜錄”一則,輯錄了約60則與弈棋有關的史料故事,可視為一部形象的棋史,表現了梁章鉅極為淵博的知識。
從這些篇什的內容來看,梁章鉅并不是一味地死守住傳統的文藝樣式與見解,而是兼收并蓄,欣賞面極廣。既能以考辨的方法去探究戲曲小說的本事,如《浪跡續談》卷六“秋香”等則,也能從藝術的層面去感悟作品的真諦。梁章鉅在《浪跡續談》卷六的“看戲”條中,引龔小峰之語日:“讀書即是看戲,看戲即是讀書。”對此深表贊同,以為“得之”。在隨后的一則“蘇秦激張儀”中,梁章鉅正面對此表述道:“讀書即是看戲,看戲即是讀書,良不虛也。”能把看戲與讀書等同看待,在傳統文藝思想還占絕對統治地位的當時,可謂是驚世駭俗、石破天驚之語。
此外在《浪跡叢談》卷十中還有詩話22則。這幾則詩話與梁章鉅所著的大量詩話著作相比,雖只是九牛一毛,其中也不乏可觀之處,《浪跡叢談》卷十“太白詩”條云:“客有語余曰:‘太白《早發白帝城》詩云:兩岸猿聲啼不住。考《水經注》,瞿塘峽多猿,不生北岸,非惟一處,或有取之放著北山中,初不聞聲,將同貉獸渡汶而不生矣,然則白詩誤。’余曰:‘此考據固精,然詩家則不應如此論也。’”深受乾嘉學風影響的梁章鉅道出此語,實屬不易,梁章鉅明確指出,詩歌創作與考據不同,詩歌有自身的藝術特性與規律,不能斤斤計較,拘泥事實。
筆記向來被視為小道和自我遣興之作,少為人們重視與研究,如梁章鉅這樣豐產而又成就卓越的筆記作家,是應該認真研究其作品的價值、成就與特點,并在文化史上給予應有的地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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