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門城》中房子的空間隱喻

關鍵詞:多麗絲·萊辛 《四門城》 房子 空間隱喻

摘要:多麗絲·萊辛在作品中關心作為個體的人的生存問題，探索人的精神如何才能保持平衡以及獲得恰當?shù)陌仓谩７孔邮撬业降囊粋€可以把豐富的情感投射進去并且把種種精神內(nèi)涵放置于其中的“容器”。萊辛在小說《四門城》中通過對房間的描寫為人們提供了觀察世界和理解人生的別樣視角，使讀者能夠通過有限的敘事文本去捕獲那些空間隱喻背后的精神內(nèi)涵，去體悟那些文本潛在的審美信息。

英國當代著名女作家多麗絲·萊辛在60多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以多重的小說主題給讀者塑造了一個復雜的人類生存的世界，譜寫了一曲充滿激情的交響樂，直至今日她仍以無比艱辛的努力探尋著現(xiàn)代人生存的境況。萊辛關心作為個體的人的生存問題，探索人的精神如何才能保持平衡以及獲得恰當?shù)陌仓谩７孔邮撬业降囊粋€可以把豐富的情感投射進去并且把種種精神內(nèi)涵放置于其中的“容器”，讓房子和人的某個內(nèi)心歷程關聯(lián)在一起，因此作者經(jīng)常有意地跳出人物的活動和彼此的交往，把表現(xiàn)的對象轉(zhuǎn)移到居住場所上來。房子不僅為人物設置了一個活動空間，而且自身也成為富有意味的能指。萊辛特別看重城市中的私人空間“房子”的表意功能，并且在其中寄寓自己對理想化城市的設計方案。“房子”既是物質(zhì)的，也是精神的。作為物質(zhì)性的房子。它是人們?nèi)粘Ｉ羁臻g得以存在的基礎;作為精神性的“房子”，它是萊辛疲憊的城市之夢的棲息之所，是作者城市幻想的歸宿之地。

《四門城》(The Four-Gated City，1969)是萊辛五部曲《暴力的孩子》(Children of Violence，1952-1969)的第五部小說。《暴力的孩子》是萊辛花了17年的心血凝結而成的作品，體現(xiàn)了作家對“個人與社會關系”的探究。《暴力的孩子》的故事脈絡清新地展現(xiàn)了一個生長在非洲英屬殖民地的白人女性瑪莎·奎斯特的成長經(jīng)歷。萊辛通過瑪莎在逃離舊空間為自己尋找新空間的旅行中，表現(xiàn)出對人的處境的關注與思考。在《四門城》中，主人公瑪莎的個人生活與政治生活兩方面都陷入了泥沼中找不到任何出路，她帶著深深的孤獨感與幻滅感離開了度過生命中最初30年的非洲大陸，回到故國英國去尋找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繼續(xù)人生探索。瑪莎到達倫敦之后，過了一段自由的生活。“城市不是人腦中兩維的地圖，它是一個包含生活、愛和歷史的復雜的立體‘地圖’。”在殖民地長大的瑪莎，害怕在城市中迷失自我的恐懼感，使她時時要用一種“回返”的姿態(tài)面向故鄉(xiāng)。來到倫敦后通過城市生活中的小事逐漸對這座城市有了一些認識，然而此時城市里帝國時代的紀念碑已沒有了，它不再是大英帝國民族驕傲的象征，無法喚起人們心中對偉大帝國的情感。瑪莎感到自己早年的探索都失去了意義，她困惑、迷亂，幾近瘋狂。在那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沒有人指出她是誰，沒有人注意她……她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自由。沒有壓力……不用戴面具。幾周以來，她來去自由，不受限制”。遠離人類社會的生活雖然使瑪莎感到空間的自由，但她明白人不可能永遠逃避人類社會。瑪莎試圖通過對“房子”的尋找和營造來明確自己和周圍環(huán)境的關系，明確自己在整個外部世界中的位置。

一

房子自身的寓意在《四門城》中以不同的景象出現(xiàn)。瑪莎先后涉足的四棟不同的房子暗示她自我找尋的四個階段。小說中首先出現(xiàn)的是艾瑞斯那間似“盒子式”的咖啡館。瑪莎剛到倫敦就安身于艾瑞斯咖啡屋上面的一間屋子里，在這間屋子里居住的日子讓她仿佛又成為童年時候那個在非洲農(nóng)場里自由隨和的“馬蒂”(“馬蒂”是瑪莎的乳名)。萊辛對艾瑞斯咖啡屋的店鋪形象做了細致的描述:“沾有污垢的玻璃、油膩的平紋布……沒有顏色的店鋪門臉兒……褪色后濃淡不一的招牌字……棕灰色的紋理……帶有糖斑的油布，砂石狀的污斑。”所有這些意象都顯示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英國衰敗的氣象。艾瑞斯的咖啡屋已經(jīng)超越了它的現(xiàn)實指涉，充滿了象征意義。這樣的房子景象正是主人公瑪莎當時閉合、幻滅的心境的投射。在舉目無親、百無聊賴的情形下，瑪莎光顧了杰克·多比的居所。杰克曾是一位充滿熱情與理想的左翼運動激進者，但是在20世紀50年代這樣一個復雜多變的時代里，他最終卻蛻變成了一個挫敗、迷途、沒有靈魂的軀殼，他對生活既不抱任何希望，更不愿給予社會任何貢獻。杰克參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1947年離開部隊回到滿目瘡痍的家鄉(xiāng)倫敦，此時他已經(jīng)找不到可以棲身的家園。他浪跡于倫敦街頭無意中找到一處無人居住的被炸彈炸毀的危房。危房經(jīng)他數(shù)次修繕，終于通上了水、電和煤氣，變成可以居住的地方。他擠走了后來回來的房屋主人——一個馬耳他人，將房屋據(jù)為己有。杰克精明算計，積聚了大量的財富。杰克在性取向上是變態(tài)的，他不斷接納各種女性，他的房子實際上就是一個培訓女性進行“性服務”的場所，但是瑪莎不顧身份的尷尬，下意識地在此駐足停留，因為對杰克的房子的造訪，與杰克的肉體接觸使瑪莎重新想起了與托馬斯在一起時所體悟到的讓她渴望已久的心靈完整的感受。萊辛寫道:瑪莎“根本不想她的前兩任丈夫，諾威爾和赫斯，她想的是托馬斯”。瑪莎坦承:“與托馬斯在一起，我總有一種家的感覺。”然而杰克已經(jīng)不像昔日那樣看重瑪莎，更沒有收留她的意思。激情過后的瑪莎明白她只不過是杰克眾多的、走馬燈般的性伙伴中無足輕重的一位，她所渴求的心靈完整的體驗根本就是遙不可及。

二

遠離人類社會的生活雖然使瑪莎感到空間的自由，但她明白她不可能永遠逃避人類社會。她感到有必要做出決定，并開始行動。科德律治的家宅無疑是一個避風港。在隨后的日子里，她一直擔任科德律治先生的助手，把科德律治的家作為自己安身立命的場所。瑪莎猶如一個中世紀的貴族幽居在家宅的吊橋和護城河之后，躲藏在科德律治家的大門背后，有意把自己幽閉起來，蟄居在狹窄封閉的空間里，以躲避那些來自房間之外的威脅。科德律治家的房宅既是瑪莎避世的“殼”，也是萊辛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反思的感情寓居之處。

瑪莎在科德律治宅邸所經(jīng)歷的一段精神倦怠麻木的時期正值英國政治保守時期。瑪莎的處境反映了個人的經(jīng)歷是受外部惡劣情境的影響。英國社會的社會環(huán)境可以看作是科德律治家每個成員生存狀態(tài)的外在表現(xiàn)。科德律治一家由于馬克的弟弟科林叛逃到俄國，被看作是“國門內(nèi)的敵人”受到嚴密的監(jiān)視。科林的妻子猶太人薩哈(有時也被叫做“薩利”)在丈夫不辭而別之后，自殺，留下了年幼的兒子保羅，無依無靠的保羅只得寄居在叔叔馬克家。保羅在自己的小屋里孤寂而又恐懼地承受著社會給他幼小的心靈帶來的災難性打擊。馬克因拒絕與弟弟科林劃清界限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妻子琳達不堪外界重壓，變成了不能接受常規(guī)生活的人，她不能做一位正常的妻子，也不能做一位正常的母親，因此被視為精神病人。

科德律治宅邸是一幢擁有地下室的三層小樓。坐落在布魯姆斯伯里瑞德萊特大街上。萊辛涉及的空間格局超越了現(xiàn)實主義的局限，她將個人內(nèi)心的微觀世界投射到房子布局結構。“里面的人從樓頂?shù)綐窍率沁@樣居住的:弗朗西斯、保羅、瑪莎、馬克、琳達。”科德律治和瑪莎的兒子弗朗西斯決定不再讀書，離開學校后搬到頂層閣樓居住。第三層住的是保羅，瑪莎住在第二層。馬克的書房在房子的第一層，在這里瑪莎協(xié)助主人馬克致力于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期間兩人很快被對方的性格所吸引，從兩人相似的經(jīng)歷及相仿的精神狀態(tài)中，他們彼此互為影像，看到了分裂的自我。馬克根據(jù)瑪莎想象中的有四個城門的理想城市創(chuàng)作了他的小說《陰影中的城市》。地下室里住著科德律治先生的妻子琳達，她正在接受精神治療。房子因其不同的居住者而被劃分成不同的區(qū)域，形成不同的環(huán)境氛圍，每一個區(qū)域都帶有鮮明的個性特征。長時間以來他們在各自私密的房間里過著屬于自己的生活，彼此相安無事。由此看來，房子多層的空間布局是作家有意安排的意象，這是作家渴望完整的精神訴求。

三

萊辛通過筆下的主人公瑪莎在城市中尋覓人性的精神光輝，重鑄善良的人性，而具體的找尋過程是通過對城市中房子的擇取行為來實現(xiàn)的。小說文本設置了兩組相互沖突的空間符碼——科德律治的寓所與杰克的房宅。這兩處場所指涉兩種對立存在的精神文化空間:一種是絕對的精神寄托，另一種是精神荒原。在萊辛看來，科德律治的家是一個基于血緣和友情的松散的組織，雖然不同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卻保持一種持久而穩(wěn)定的凝聚力;而杰克的家是精神貧乏的世界，是喪失了生命力的底層世界。前者需要的不是住房，而是精神意義上的家，而后者需要的只是居住的住宅，而不是精神得以寄托的家。杰克富麗堂皇的住宅簡直就是其主人用來炫耀自己財富之地，讀者看到的杰克的家宅不僅是被“變形”的家，還有這位失去了精神之家的公民的畸形的靈魂。科德律治的房宅好比瑪莎夢境中的“四門城”:生活在那里的不同膚色的人和諧相處，人人平等，自由生活。可見，房子的差異不僅表現(xiàn)在景觀的迥異上，更體現(xiàn)在內(nèi)在精神特質(zhì)上，科德律治與杰克這兩棟房子與其說是小說人物的生存環(huán)境，毋寧說是兩種典型而純粹的人類生存形態(tài)。萊辛以房子作為隱喻的對象講述著理想城市與陰影城市的差距和抗爭。科德律治家與杰克家的對立描寫表現(xiàn)出作家對現(xiàn)實世界特有的、不懈的探索和思考。亦如列斐伏爾所言，“各種空間中的隱喻，如位置、地位、立場、地域、領域、邊界、門檻、邊緣、核心和流動等，莫不透露了社會的界線與抗衡的界線，以及主體建構自己與異己的邊界”。

四

小說中出現(xiàn)的第四處房子是保羅依靠自己的努力買下的一處類似農(nóng)莊的房宅，這個帶有猶太血統(tǒng)的孤兒在他的房子里收留了很多戰(zhàn)后的英國流浪兒和孤兒，免費供居住者食宿。瑪莎從科德律治家搬出來后“請求保羅給她留一處房間，保羅為她準備的一切令她很滿意，她把自己關在這間大房子里……”在這個類似以色列的“基布茲農(nóng)場”的大房子里，瑪莎憧憬著未來。其實馬克·科德律治的家宅只是萊辛筆下瑪莎的人生軌跡中的一個停留點。瑪莎繼續(xù)她的人生探索，小說中設想了70年代英國被核武器摧毀后老年瑪莎在不列顛島上過著的恐怖生活直到最后死去。同時描畫了未來的新一代年輕人將拋棄他們父輩的生活模式，即拋棄戰(zhàn)爭，找到了一種比前人更具人性化的美好生活。或許他們真的能夠生活在瑪莎夢境中的“四門城”:“一座金色的城市，路邊綠蔭遮掩，四個洞開的城門威嚴高貴，在那里生活的黑人、白人及有色人種和睦相處，沒有仇恨沒有暴力，人人平等，自由生活，那是一個美麗的烏托邦式的世外桃源。”

萊辛對城市里的房子的表現(xiàn)反映了人類對于自己這一居住地的感情和態(tài)度，體現(xiàn)了人類與自己所建造的空間之間的關系。在小說的結尾，萊辛終于讓科德律治與麗塔離開紛繁喧囂的塵世，結廬于科德律治小說中的世外桃源——非洲，建立了他們夢寐以求的精神之家。科德律治在最后的遺囑中寫道:“人類最終是要聯(lián)合在一起的”，他“禁不住夢想到那個美好的城市，一個很小的、精致的帶有花園和噴泉的城市”。從這里可以看出，萊辛旨在表明只有像科德律治這樣鍥而不舍地追尋著精神家園的人，才能最終找到存在的歸宿。萊辛為小說中的人們安排的最終歸宿就是這種與塵世相對立的和諧家園，這也是作家本人一直憧憬的理想境界:安寧、和平、永恒的家園。

結語

萊辛筆下的主人公瑪莎的心路歷程和情感發(fā)展基本上是依據(jù)城市中的房間這樣一個透視模式實現(xiàn)的。普遍存在于萊辛小說中的“房間”意象作為人類精神的一個凝結，既匯聚了生存?zhèn)€體的痛苦與歡樂、悲哀與追求，也凝結了社會群體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本質(zhì)。萊辛將個體視為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以其特有的空間感受傳達出現(xiàn)代人所獨有的精神體驗，表達了對人類生存困境的形而上的思考。從將整個城市當作訴求對象，到在城市里尋找一棟棟寄予情感的房間，到后來對“房子”與“人”之間所具有的多重聯(lián)系的思考及其精神性話語表達，作家試圖通過對外部世界的審美測繪來完成一次精神的重新確認。萊辛通過房間的描寫為人們提供了觀察世界和理解人生的別樣視角，使讀者能夠通過有限的敘事文本，去捕獲那些空間隱喻背后的精神內(nèi)涵，去體悟那些文本潛在的審美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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