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蘇軾散文 豪放特色 藝術魅力
摘要:文章以蘇軾《文與可畫簣筜谷偃竹記》為例,解讀了蘇軾對繪畫藝術追求“神似”而不是“形似”的觀點,同時分析了蘇軾散文豪放的藝術特色,和“戲笑成文”的文字駕馭能力,與讀者共同欣賞蘇軾散文精妙的藝術魅力。
李白是天上謫仙人,蘇軾是人間偉丈夫。
世人都說文如其人,讀蘇子斯文領略更深。一篇悼亡之作,能寫得莊諧相襯,姿態橫生,除了李白的至情至性,恐怕再無二人。可惜太白并不以散文見長,也未見其留下類似作品,雖然后人也曾夸贊李白散文清雄奔放、浪漫飄逸、以氣運詞、清麗自然,但也只有專門研究的人能領略得到。唯有蘇子如一座豐碑獨領風騷,一篇短小的文章,令后人讀來感慨萬千。
元豐二年(1079)七月七日,蘇軾在晾曬書柬時,發現亡故的好友兼表兄弟文與可送給自己的一幅《簣筜谷偃竹圖》,睹物生情,就寫了這篇雜記。文與可生前曾以這樣的竹子為題材,作畫贈與蘇軾,本文即以此畫為線索,敘述作者和文與可的深摯友誼及見物思人的悲痛,寫得莊諧相襯,情深意切,是篇典型地體現蘇軾行云流水、姿態橫生特點的優秀散文。一般的懷念文章莫不以情制勝,極盡渲染之能事。目的只有一個——賺取讀者眼淚,古今皆然。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如泣如訴;袁枚的《祭妹文》聲聲是淚:即便寂寞恬淡的歸有光的《項脊軒志》,也是嗚咽掩涕,悲不能止。
蘇子不哭。
或許天性使然。蘇子出手便突兀不凡,生面別開,他不從亡者生前的音容笑貌人手,而是由竹子的萌芽、抽節、峭拔茁壯的生長情形說起,繼而巧妙地過渡到畫竹的技巧和構思規律,形象地闡述文與可的畫竹理論,給人以一種新鮮感。文章說文與可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畫竹以前要先把握對象的整體形象和精神實質,做到融會于心,醞釀成熟,然后振筆直書,一氣呵成,才能生動傳神地把竹子的神韻再現出來。相反,如果臨時求其細枝末節,機械地一節一節畫,一葉一葉描,就無法畫活竹子。同時,用“兔起鶻落”形容藝術創作靈感是剎那進發與捕捉藝術形象的神速,此類比喻生動形象淺顯透徹。這實際是主張意在筆先,反對臨畫敷衍;主張整體上的“神似”,反對枝節之間的“形似”。作者以贊同的口吻所表達和發揮的這個見解,十分精辟,不僅對整個文藝領域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而且“胸有成竹”已成為人人皆知的成語。一面作者接著敘說自己對文與可教給他的道理,雖然心里明白,但實踐起來也未有得心應手,原因就在于“不學之過”,并把此畫竹方法提到哲理的高度,“豈獨竹乎”說明了這一點,最后又引用其弟蘇轍送給文與可的《墨竹賦》中的幾句話,通過《莊子·養生主》中庖丁解牛和《天道》中輪扁斫輪兩個典故,說明蘇轍對文與可所畫竹子的看法:庖丁解牛由于掌握規律而得心應手,游刃有余,文惠君從中悟出了養生之道;輪扁造車輪,使正在讀書的齊桓公懂得了技藝只能從實踐中體會的道理,與可在畫竹中寄托的思想說明他也是一個深悟事物規律的人。作者認為蘇轍僅得與可的畫意,而自己并得其畫法,是最了解與可的人。這一段通過敘述文與可的畫論以及功力和作者自己對此畫論的反映,非常巧妙地借蘇轍之口道出了文與可的畫竹技法已達到出神入化的“有道”境地,這不僅寫出了文與可畫技的高妙和見解的卓越,而且也道出了自己對文與可的敬仰之情和知己之感。其中有議論,有描寫,或述人之言,或直抒己見,縱橫錯落,靈活多變,顯得言而有味,情理俱諧。
從開篇看,倒不像傷情之作了,何曾有一絲傷感,哪里有一點悲愁,反而成了繪畫理論的探討和反思。蘇軾自己是畫家,也擅長畫竹,寫到這里,估計下面應該寫他們在繪畫方面的深入交流了,或受益匪淺,或相得益彰,也是水到渠成,一氣貫之。似乎蘇子要故意彰顯個性,當然蘇軾就是蘇軾,又怎能以常理度之。你將其看成理論,他卻要敘事了。敘事應該要催生讀者的眼淚了,等事講完,你又得失望,你做了半天的思想準備,換來卻是忍俊不禁,“噴飯滿案”。
他一反常人思維,選取了作者和文與可交結中明趣事。先寫文與可畫竹開始不自貴重,于是四方之人紛紛拿細絹登門求畫,引起他的討厭,把絹擲在地上罵道:“吾將以為襪!”要把細絹作襪穿。后蘇軾為徐州知州,蘇軾自己也是個善畫墨竹的名家,所以文與可寫信給蘇軾開玩笑地說:“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萃于子矣。”l臨末還寫了一首詩,其中兩句說:“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這兩句意思是將要用名絹為蘇軾畫一幅萬尺長的墨竹,蘇軾就風趣地回答:“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筆硯,愿得此絹而已!”接著敘兩人書信往返,就是否有萬尺竹展開爭論。蘇軾證實有這樣的竹子,并寫詩日:“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意即在想象天地或藝術意境中是存在具有萬尺長氣勢的竹子的。這里蘇軾偷換了一個概念,回答得十分巧妙。所以文與可回信笑日:“蘇子辯矣,然二百五十匹絹,吾將買田歸老焉。”開始要把生意介紹給蘇軾,現在又舍不得絹了。并把所畫簣筜谷偃竹圖送與蘇軾,說“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形容他畫的竹子形神兼備,氣勢非凡。這不僅進一步證明了蘇軾的竹有萬尺之說,而且也可看作是他“胸有成竹”畫論的卓越實踐,既巧妙點題,非常自然地交代了《贊篤谷偃竹圖》的由來,又和開頭畫竹理論的敘說相呼應,銜接十分緊湊。下面就簣筜谷這一地名繼續寫二人信牘往來。文與可任洋州知州時,要蘇軾作《洋州三十詠》,《簣筜谷》即是其中之一,詩云:“漢川(漢水)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籜龍即竹筍。“斤斧何曾赦”即把竹筍砍伐了,接著稱“饞太守”即把筍都吃了,所以說“謂濱千畝在胸中”(《史記·貨殖列傳》有“渭川千畝竹”之語)。文與可接到此信時正值與妻子在谷中“燒筍晚食”,碰巧被蘇軾言中,所以讀罷此詩句“失笑噴飯滿案”。全段寫得幽默風趣、親切自然,而就在這些日常生活的瑣事中,在這些戲語笑言里,幾句對話,寥寥數筆,兩人神情性格便呼之欲出。文與可和作者坦率高雅的胸襟氣度,機敏,超卓的智慧才能以及二人的親密友誼,都得到了活潑而生動的表現。蘇子不哭,只有莞爾。
讀者也受到蘇軾豪邁幽趣的感染,放松心情,粲然而笑了。讀蘇軾的文章本來獲得最多就是神往——恨不早生,恨不相逢,恨不親聆妙語。
用瑣事去表現二人友誼,懷念故人,這是文之常法,但本文妙就妙在作者剪裁功夫了得,正如其領悟的繪畫理論一般,作者早就成竹在胸,只截取二人書信往來,書信中只談繪畫,繪畫又只說畫竹,畫竹又落腳于貧篤谷,看似閑瑣,然而提要鉤玄,分明氣脈中貫,法度森嚴。
最后一段才交代寫作此文的緣由。文與可死后七個月,“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哭失聲”三個字寫盡了作者睹物思人的無限悲痛。
蘇子終于哭了。且是痛徹心肺的哭。
蘇軾什么時候哭過?只有在傷悼亡妻里哭過,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剛剛還是喜笑顏開,此時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了。蘇軾一生坎坷,什么困難挫折擊倒過他?沒有,從沒有過。有過痛苦,有過傷心,有過失望,有過怨懟,就是沒見這人間偉丈夫萎靡過。你剛為作者的悲痛而傷情時,他又引曹操祭橋公文的戲笑之言,又擦干了眼淚,破涕而笑了,因為生與死蘇軾早就勘破了,哪會如同等閑之人做兒女沾巾之狀呢!
如果說第一段重議論,第二段重敘述,那么這簡短的第三段,則更富有綿長的抒情意味。全文信筆揮灑,舒卷自如,張弛叵測,如同行云流水,天馬行空;文中有正論,有戲語,或引詩賦,或摘書牘,時而講瑣事,時而舉典故,機變靈活,姿態橫生。看似隨便灑脫,縱橫變化,卻并不雜亂,散漫失紀,而且始終緊扣題目,《簣筜谷偃竹圖》這一根紅線將顆顆珍珠串成一件精美的藝術品:先是議“胸有成竹”的繪畫理論,這是畫《簣筜谷偃竹圖》的基礎;中間是敘二人的詩歌贈答,書札往來,交代《偃竹圖》的由來和有關趣事;后是寫見畫思人,抒發悲愴之情,通篇以畫相串,以懷念友情為中心,顯得形散神聚,做到了自由揮灑和謹守章法的完美結合。
這是一篇悼念性的文字,而前人評此作“戲笑成文”。這篇散文的主要部分確實頗多詼諧之語,寫得妙趣橫生,但唯其如此,可見出作者和文與可的“來厚無間”,而文與可一旦亡故,作者的悲痛之深也就可想而知,以喜襯悲,也益見其悲,以樂襯哀,亦更見其傷,完好地體現了藝術的辯證法。全文好似從作者胸中自然流出,滔滔汩汩,毫無滯礙,所用語言不加雕琢,文從字順,活潑流暢。其實蘇軾的哪篇文章又不是如此呢!正如明代王舜俞所說:“文至東坡真不須作文,只隨便記錄便是文。”但說來容易,做到又何等艱難,非有蘇軾這般性情無以成此文,非有蘇軾這般功力也無以成此文看來文章之道,非雙修不可。
世人盡談《赤壁賦》,《偃竹圖》里藏珍珠。然也。
(責任編輯:水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