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原諒我紅塵顛倒 敘述模式 敘述視角
摘要:《原諒我紅塵顛倒》以揭露批判司法界的污濁黑暗與人性的墮落為思想主題,以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的結構模式來結構全篇,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進行敘述,三者融合為一個有機整體,形成一部對讀者具有誘惑力的作品。
應該說,慕容雪村的《原諒我紅塵顛倒》的確是一部有吸引力的網絡小說,具有令讀者拿起來就舍不得放下的誘惑力。網絡小說主要靠讀者的點擊來獲得生存、提高影響,而《原諒我紅塵顛倒》近四百萬的點擊率雖不是網絡小說中最高的,但也充分說明了其所擁有的廣大網民數量。之后,它又于2008年出版了紙質版(網絡小說先在網絡上成名,然后出版紙質版;也可以反過來說,能出版紙質版的網絡小說,大多都是有影響的優秀小說),在社會上產生了較大影響。那么,《原諒我紅塵顛倒》產生如此大影響的原因何在?換言之,它何以對讀者產生如此大的誘惑力?
關于壞人的故事
網絡小說要吸引讀者的眼球,首先要有一個能吸引讀者的故事。什么樣的故事才能吸引讀者?能吸引讀者的故事類型很多,其中一種,就是關于壞人的故事。張愛玲曾說過一句很經典的話:“關于‘壞’,別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切的小說都離不了壞人。好人都愛聽壞人的故事,壞人可不愛聽好人的故事。”(張愛玲:《到底是上海人》,《流言》,五洲書報社,1943年版,第53頁)作為紅極一時的作家,張愛玲看透了人世和人心,把握住了讀者的心理需求和市場需求(二者實質上是同一事物的兩個不同方面),這也是張愛玲深刻、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按照我們平常的觀點,大千世界中壞人只是少數,大多數人都是好人,尤其是在這個世界上,愿意讀書看故事的人大都應該歸到好人的類別之下。好人不像壞人那樣做壞事,沒有做壞事的經歷和心理體驗,但人類的好奇心使好人渴望閱讀壞人做壞事的故事,以從中尋求刺激,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因此,關于壞人的故事從來都是暢銷書的題材,能夠引起廣大讀者的關注。在這方面,《原諒我紅塵顛倒》具備這一基本特點。
《原諒我紅塵顛倒》敘述了一個名叫魏達的律師如何從好人一步步墮落的故事,以描寫司法界中的黑暗與齷齪為主,涉及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我們衡量評判“壞”的標準有很多,諸如政治、道德、法律、人性等等。很明顯,小說是從法律、道德、人性的層面來展開的,描述在市場經濟環境下法律的失衡、道德的淪喪和人性的墮落。
魏達在大學畢業后經過自己的奮斗成為著名律師,辦大案、賺大錢、出大名,成為其理想追求和行為準則。律師本應是法律的化身,依法辦案、恪守法律,這既是其職業道德,也是其作為公民必須遵守的義務。然而,魏達身為律師,卻貪贓枉法,視法律為兒戲,玩弄法律于股掌之間,法律成了其追逐個人名利、達到個人目的的有效工具。前些年在民間有句流行語,說律師、法官吃了原告吃被告,這一點在作品中得到了非常具體的描寫。在作品中,作者以具體的故事、細節,展現出律師與法官的合謀,而原告與被告都成了他們的刀下肉。魏達的第一個師傅秦立夫無疑是一個通吃的能人,他每次接案子后都讓當事人先打幾十萬,再把立案庭、業務庭的庭長全約出來一起商量怎么操作,因此,他手眼通天,無往而不勝,在紀委清查中院時,他以巨款打通上下關節,全身而退,移民美國。作為秦立夫的學生,魏達學會了秦立夫的一切招法,且比秦立夫更狠、更黑,真可謂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利用同學關系,通過錢與色,打通與法官、檢察官的關系,與曾曉明、李法官沆瀣一氣,以達到自己的目的;他與黑社會頭目王小山等關系密切,以黑吃黑,以惡抗惡。魏達的同事也沒什么好鳥,胡操性、劉亞男、邱大嘴等都以自己的個人利益為核心而置法律于不顧,李法官、曾曉明、陸中原等法官更是以法弄錢、追逐女色,成了司法界的害群之馬。作品中雖也塑造了一個堅守法律立場、恪守道德人格的人物形象潘志明,但正因他不同流合污而遭到周圍人的排擠與誣陷,陸中原想據潘志明的妻子顧菲為己有而不得,遂對潘志明進行嚴厲打擊,潘志明被調離法官崗位、最后因打陸中原而被判刑的悲劇結局令人動容,這也從另一個角度揭露出了司法界的黑暗與無法。
社會的污濁黑暗與人性之間具有密切的聯系,或者說二者之間具有一種互動的關系,社會的污濁黑暗會導致人性的墮落,而人性的墮落反過來又會加劇社會的污濁黑暗。從這一角度來說,社會的污濁黑暗只是一個表面現象,而人性的黑暗才是其深層的內因。對作者來說,揭示人性的惡是其創作這一作品的主要目的。魏達出生于農村,自幼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家雖窮,卻很善良;在大學學法律時,一心向善,想用法律來改變社會。但當他進入法律界、成為律師后,卻一步步墮落。法官的貪婪、社會的污濁無疑是導致其墮落的外在社會原因,而人性的弱點——對金錢的貪婪和對女色的迷戀則是其自甘墮落的內在原因。外在原因與內在原因的雙重合圍,使魏達加速墮落,“人生如水,臉越洗越白,心越淘越黑。三十七年紅塵顛倒,我已經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壞蛋。”
魏達作惡多端,為了保全自己而殺死了陳杰,這使他走上了不歸之路。之后,他計劃通過移民來逃避懲罰,偷偷地辦好了各種手續,欲拋棄肖麗外逃。然而作者在魏達即將墮落到底的時候,又描寫其良心的發現、人性的回歸,給作品加了一個善良的尾巴。魏達在即將離境時給肖麗打了個電話,正是這個電話改變了其命運,蹲監獄、被槍決成為其最后結局。先描寫魏達從好人變成壞人,再描寫他良心發現從壞人變成好人,好像揭示出人物性格、思想的復雜變化,但綜觀全書,感覺魏達從壞人到好人的轉變顯得有點突兀。有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味。這樣寫當然可以,但與作品前半部分形成很大的反差,也與作者的目的、風格有較大的出入。
設置懸念的敘述模式
僅有一個好的題材并不等于就有了一部好的作品,作者還必須具有駕馭題材的能力,能夠運用一系列的敘述技巧,將粗糙的題材加工、打磨成能引起讀者興趣的藝術品。在這方面,慕容雪村表現出良好的講故事的才能,善于運用多種敘述技巧來增強故事的可讀性。
在許多人看來,中國傳統的敘述方式已經過時,因此,從“五四”時期開始,大部分作家都學習運用西方現代小說的表現技巧來進行創作,這在現代主義小說創作方面表現得尤為突出,如20世紀90年代的先鋒小說。現代主義小說雖然具有創新性和陌生化的藝術效果,但對一般讀者而言,卻非常難以理解和接受,從而成了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先鋒小說因此而沒有了讀者,自然也就沒有了市場,最終喪失了生命。中國傳統小說的敘述模式雖然已成套路,缺少新意,但卻能產生曲折動人、跌宕起伏的藝術效果,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從這一角度來看,《原諒我紅塵顛倒》合理地吸收了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的敘述模式,并在此基礎上對之加以改造。全書以魏達為主人公,以其思想行為為主要線索貫穿始終,將全書分成三十五部分,各部分篇幅大致相當,每一部分有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情節,在每一部分結尾都設置一個懸念,在故事發展到關鍵時刻停下來,產生一種“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講解”的懸念,刺激讀者的好奇心,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小說并沒有完全照搬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的敘述套路,而是將其加以改造,使之具有現代小說的特征。其具體表現,就是在下一部分的開頭并沒有接著上一部分留下的懸念開始敘述,而是岔開上一部分的懸念,另起一個故事進行敘述,在適當的地方再運用插敘或倒敘等手法銜接上一部分留下來的懸念,這樣,懸念就會得到較長時間的保留,從而在讀者的心中產生較大的張力,讀者為了得到懸念的答案,必須繼續往下讀。如第一部分敘述魏達應邱大嘴的邀請去陪李法官打麻將,按約定只能輸不能贏,實質上是變相的送錢賄賂,而魏達擋不住金錢的誘惑,在關鍵時刻忘了“規矩”,贏了李法官五萬多,敘述至此戛然而止。贏了李法官的錢后果很嚴重,會有什么故事發生呢?接下來第二部分開頭并沒有直接回應第一部分留下的懸念(贏了之后如何),而是先介紹其所在的“正大聯通律師事務所”,介紹邱大嘴,然后再銜接上一部分留下的懸念。這樣,懸念就有了一個回旋的余地,在讀者大腦中逗留了稍長的時間,故事不是平鋪直敘,而是具有了曲折變化。這一懸念甚至在之后的部分中也會浮現出來,李法官找機會敲打魏達,都與這一懸念有關。作者熟練運用插敘、倒敘等敘述手法,如用插敘的手法交待魏達與前妻陳慧之間的恩怨情仇,從而使得故事復雜多變,引人入勝。
當然,作者在作品中也運用了一些現代小說技巧來增加故事的可讀性,甚至運用了先鋒小說的敘述方法。如第二十一部分在描述海亮和尚的住處新添了不少裝備時如此寫道:“兩雙名牌皮鞋、一個蒸汽熨斗,桌上放著Lv真皮錢包,旁邊還有一本《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作者名字極騷,估計是個日本人。”將自己的作品寫進作品,拿自己插科打諢,這是先鋒小說才有的套路,給讀者提供了閱讀的樂趣。小說結尾部分描寫魏達的夢境,盡管從小說情節及內容的角度來看,這一交代有點畫蛇添足,但從敘述技巧的角度來看,卻是一種現代小說敘述技巧的大膽嘗試。
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
現代小說越來越強調敘述視角的重要性,同一題材選擇運用不同的敘述視角進行敘述,常常會產生不同的藝術效果。《原諒我紅塵顛倒》選擇運用第一人稱敘述視角,以“我”的口吻進行敘述,更容易對讀者產生誘惑。
第一人稱敘述具有第三人稱敘述所不具有的優勢,即可縮短與讀者之間的距離,令讀者產生真實性的感覺。盡管我們都知道小說是虛構的產物,與現實生活并非一回事,但讀者在閱讀時常常忘記這一點。有的讀者希望從作品中得到一種感情補償,誤把虛構的小說當作現實的生活世界。而聰明的作者往往能夠把握住讀者的這一心理,通過一定的敘述模式產生真實性的效果。《原諒我紅塵顛倒》用第一人稱“我”進行敘述,交代“我”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以“我”為中心,牽連出眾多的人物、故事,構成一個復雜的故事網絡,產生一種類似自敘傳的藝術效果。作品中的“我”是一個律師,這一點與作者曾經的職業身份相一致,從而產生一種“作者等于人物”的敘述效果。正因作者曾經當過律師,對司法界的人與事非常熟悉,寫起來得心應手,如魚得水。這些人物、事件可能是作者在當律師時親身經歷過的,稍微加工,就成了作品的有機構成部分,從而達到了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合一。
從敘述視角的角度來看,第一人稱屬于內聚焦的有限敘述,它不像全知視角那樣可以隨意變換敘述眼光,也不能像全能的上帝那樣無所不知,而只能敘述與“我”有關的事情,一旦超出這一限制。第一人稱就會失效。因此,小說寫到魏達被槍決就要結束。但內聚焦的敘述方式也有其自身的優點,即在描述“我”自己的內在思想變化時有著其他敘述視角所不具有的特殊功能,特別便于作者在作品中直接抒發感情,發表議論,作者的思想感情可得到直接的表現。作者聲稱自己是希臘神話中嘲弄之神摩摩斯的中國傳人,“我也沒有什么建設性,也不喜歡歌頌和贊美,只能做一個嘲弄者。世間萬般紅紫,我只愿在一旁冷冷地翻著白眼,這就是我的事業”(慕容雪村:《不讓夢想死在自己懷中》,《<原諒我紅塵顛倒)序》,珠海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作者以此作為自己的創作追求,而用第一人稱進行敘述,能夠恰到好處地完成這一任務。小說中雖也有對“我”的復雜精神世界的心理分析,但小說最有特色的地方卻是將作者與小說中的主人公魏達融為一體,作者經常借魏達之口來發表自己對人生、社會的看法,對社會、人生中的黑暗面進行冷嘲熱諷,從而形成嬉笑怒罵的語言風格。“我”是一個自甘墮落、玩世不恭的壞蛋,但他具有律師的精明與智慧,因此,他對社會人生的看法異于常人,其發表的議論精辟深刻,其中不乏哲理名言。在寫到“我”與丁總合伙算計劉亞男時寫道:“我和老丁素稱大賊,都快成精了,真要被她玩了,那還不如買條衛生巾一頭撞死,以后別混了。這世界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簡單,路有操刀客,平地生荊棘,人群即是蛇窟,尖牙聳動,毒汁流淌,每一吻都足以致命。”這樣的議論,幽默風趣,既符合魏達的性格特征,又符合作者的人生觀,同時也揭示出人生的險惡。“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著清醒的認識,知道自己在社會上所扮演的復雜角色:“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虎狼面前我是麋鹿,麋鹿面前我是獵槍。而生命不過是一場注定慘敗的棋局,我們無路可退,跌撞前行,以死亡為最終使命,從來不問前路是一襲紅塵,還是萬丈深淵。”這樣的獨白,既揭示出“我”心狠手辣、孤注一擲的賭徒心理,又揭示出其身上所具有的阿Q式的欺軟怕硬的國民劣根性。類似這樣的議論,在作品中隨處可見,既增強了閱讀興趣,又增加了作品的深度。
如上所述,《原諒我紅塵顛倒》以揭露批判司法界的污濁黑暗與人性的墮落為思想主題,以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的結構模式來結構全篇,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進行敘述,三者融合為一個有機整體,形成一部對讀者具有誘惑力的作品。當然,作品也有美中不足之處,如作品中的細節描寫稍嫌粗糙,對人物復雜性格、內心世界的塑造、描寫有待深入。這些問題與網絡寫作本身有一定關系(網絡寫作相對于傳統的寫作而言,享有一定的自由,可以不經出版社編輯的審閱、修改就可發表,但這也給網絡寫作帶來一定的局限,有些問題作者自己難以發現,雖然貼到網上后讀者可提出不同意見,作者可以邊寫邊改。但總不如專業優秀編輯的意見更中肯。同時,網絡寫作追求速度、效率,作者沒有充裕的時間對作品進行反復的修改與打磨),但也與作者的寫作風格密切相關。這就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網絡小說除了給讀者提供快餐之外,是否也可以給讀者提供精致的藝術大餐?這也是網絡小說作者所面臨的一個艱難選擇。
責任編輯:呂曉東